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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順之年

2014-06-28 08:52孫春平
民族文學 2014年4期
關鍵詞:厚德廳長母親

孫春平

這是篇極具生活質(zhì)感的小說。作者以不疾不徐的講述拉開了故事帷幕。老母親的病,似一根引線,牽出了家長里短,也巧妙地引出了一場處處玄機的官場風波。

耳順之年遇到的棘手事,事事驚心,處處敏感,真是按下葫蘆浮起瓢,讓人百般糾結。面對各種難題。主人公以自己對父母的孝順、對親人的包容、對工作的嚴謹以及對名利的淡泊從容接招?;磉_的胸懷以及一身良善正氣,使得主人公在耳順之年活得清白踏實。小說于平實的敘事中傳達了最樸素的生活哲理。

1

那厚德趕回北口時,已近子夜了。進父母家的樓門前,抬頭看五樓的窗口,廚間的燈亮著,橘黃色,透著溫暖,看來問題不是很嚴重。他住了腳步,摸出一顆煙,點燃,深深吸進去。老母舊病發(fā)作,那種病最怕的是煙味,進了家就吸不得煙了,況且,他也需要靜靜心氣,把可能面臨的家事好好想一想。妹妹急慌慌地打電話讓他回來,雖只說老媽又犯病了,但他猜測,事情絕不會這般簡單,不然,懂事而勤謹?shù)亩媒^不會驚動他這位遠在省城的大哥。

節(jié)令過了雨水,已是八九雁來的時節(jié),但北方的真正雨水還得兩個月呢,雁來了又落在哪里,大地與湖澤仍是冰封一片。北方的人們將來自中原地區(qū)的農(nóng)諺做了改造,七九河開河不開,八九雁來雁不來。仰面望空,高天中寒星閃爍,看來空氣質(zhì)量不錯。凜冽的夜風中帶著絲許濕氣,那是春的氣息,畢竟不比隆冬了。只盼母親能挺過這陣春寒,等真正的春天一來,就算又躲過肺氣腫這個惡魔一劫了。

那厚德上了五樓,指節(jié)剛在家門上一叩,門就打開了,是二妹不息開的,看來她早候在了門廊旁。聞聲,大妹載物和弟弟自強也都從南屋趕出來。大妹說,媽在南屋呢,能喘上氣就念叨你。弟弟說,醫(yī)院給設了家庭病房,氧氣瓶都架過來了。厚德問,爸還好吧?二妹說,我讓他先睡下了,在北屋呢。

厚德先進了北屋。父親并沒睡著,聽了門外的動靜,起身坐在了床邊。厚德欲扶父親快躺回被子里,父親卻拗著身子不躺,厚德只好扯過被子披在父親身上。房間里雖供著暖氣,卻不足。父親說,長子回來了,家里的事,你就拿主意吧。我和你媽都老了,不中用啦。厚德心里動了一下,說爸你老快躺下。家里的事,有我們哥四個呢。父親說,你們老娘一輩子的功德,就是生了養(yǎng)了你們四個,別的話,就別讓我說了吧。厚德說,對,對,老爸什么都不要說了,兒子明白。

四兄妹進了南屋。南屋比北屋大些,但靠墻擺著幾十年前時興的組合柜,再加雙人床,還是顯得擁擠了,尤其是床頭還立著氧氣瓶,就連轉(zhuǎn)轉(zhuǎn)身都要小心了。厚德俯身到母親面前,輕聲喊了兩聲媽,母親的面部明顯浮腫,眼閉著,口鼻上扣著吸氧罩,沒應聲。妹妹說,看來這陣還不錯,總算睡著了。厚德直起身,對三姐弟說,天這么晚了,你們都回去,家里的事,咱們明早商量,行吧?二妹說,大哥,你也是六十歲的人了,又趕了半夜的路,還是你去歇歇吧。我家離這兒又不遠,我這就給家里打電話,讓那爺倆睡雙人床,你就在那張單人床上將就半宿。厚德說,那又何苦。還是你回去,我在老媽身邊睡。一會兒媽醒了,我正好跟媽說說話。弟弟自強也想說什么,厚德擺手擋回去,說天不早了,都趕快回去,有話明早說。

姐妹們離去了,厚德脫去外衣外褲,蓋上妹妹不息離開時從組合柜里抱出的被子,躺在了媽媽身邊。他側(cè)過身去,想抱一抱母親,又怕將母親驚醒。卻沒想母親將扎著點滴的手顫顫地移過來,抓住了他的手。原來母親沒睡著,她在等著大兒子回來。

“德子……救救……媽……”

淚水巖漿般猛地沖出眼瞼。母親嘴巴上捂著吸氧罩,再加上有氣無力,說話嗚嗚的,但厚德還是聽清了。面對自己身上掉下的這塊肉,母親在求救。老母雖重病纏身,神志卻還清醒,遠未到昏聵不堪的地步。她既求救,必是已意識到自己病情的危重,家里人卻施救不力。母親以前已住過六次院,都是康復之后回的家,她不相信留在家里也能把病治好,況且這一年,她八十四歲,在老年人的心目中,七十三,八十四,都是人生不好跨越的溝壑呀。厚德將嘴巴湊到母親耳邊,一字一句堅決地說:“媽,天一亮,兒子就送你去醫(yī)院,請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藥。北口治不好,兒子帶你去省城,去北京。”

母親肯定聽清了,她抓兒子的手用了些力氣,喘息著說:“媽還沒……看到……重孫子……”

厚德的心里又酸熱上來。四世同堂,那是人生的一種向往。他對母親說:“媽,等開春了,不光要看到,太奶奶還要抱抱重孫子呢。淑芬這回沒回來照顧你,過年也沒回來,她在秦皇島照看你的重孫子呢。過一陣,孩子再大些,就能給太奶奶抱回來了?!?/p>

淑芬是厚德的媳婦,到了這個年齡,叫老伴才合適。有了這一番對話,母親心里安穩(wěn)了些,終于沉沉入睡。厚德感覺到母親抓著自己的手松開了,呼吸也平緩了一些,便覺自己的身子也酸軟上來,腦子木木的,卻睡不著。春節(jié)時他回來過,從臘月二十九到正月初六,在家陪老爸老媽整整住了八天。那時,老媽還能扶著拐杖,在家里緩步行走。大年初一的早上,母親從枕下摸出兩雙襪子,都是大紅的,一雙遞給了他。母親說,今年咱娘倆都是本命年,都穿上。厚德猶豫說,我個大老爺們,腳脖子露出一截紅,多難看。母親佯裝生氣說,穿,給媽穿,起碼正月里得穿。只要有媽,你再活六十歲也還是個孩子。這話說得多好,只要有媽,就還是個孩子。可正月還沒過完,病魔就重襲上來了,但愿老媽這一次仍能有驚無險,平安無事吧。

收到二妹報告母親病重的信息,是在今天午后三點多。那個時候,那厚德正在會議室里開會。主管副省長突然下到廳里聽匯報,看樣子可能是收到了上訪信或上級首長的指示,廳里在的幾位領導都坐在會議桌的前排,可能涉及到的業(yè)務職能處的處長們則坐到領導們的身后。在廳長去樓下迎候副省長的時候,常務副廳長很嚴肅地對大家說,請把手機都關掉,就是有天大的事也等省長走后再說。厚德沒關機,但把手機調(diào)到振動狀態(tài)。最近幾年,他一直這樣,不管是誰,就是你把刀子架到脖子上,他也不關機。老父老母都已風燭殘年,任何情況都可能隨時發(fā)生,他討厭任何人在這種事上為自己找借口。果然,在廳長匯報時,手機顫起來。他掏出來看,是二妹的,心里就暗叫不好。不息知深淺,沒有大事從來不在這個時間找哥哥。他按了拒聽鍵,發(fā)了倆字回去,“短信”。很快,妹妹的短信發(fā)來,“媽又咳血,量很大,嚇人。最好速回。”厚德只回了一個字,“知”,便又把心思努力拉回到會議中。

副省長對省內(nèi)幾個可能涉及到用地違規(guī)的情況問得很具體也很細致,最后又發(fā)表了措詞強硬的講話,離去時已六點多了。廳領導下樓送行,厚德則遠遠地跟在后面。等廳長轉(zhuǎn)身往回走時,他急迎過去請假,說老媽病了,我這就得往北口趕。廳長眉毛擰在了一塊,說老那,不是我不通人情,省長的指示你也聽到了,要求三日以內(nèi)書面的分析報告必須呈報上去,這個報告主要還得出自你們土地利用管理處,而且最好是你親自動手,你說讓我怎么準你的假?那厚德說,我把U盤帶在身上,我保證按時完成任務,一刻也不耽誤。廳長說,涉及到對幾個違規(guī)案件的分析,你在外面寫,又要往回發(fā)送,我擔心泄密呀。厚德說,我百倍小心吧。材料初稿完成后,我專程往回送。廳長嘆了口氣,說你也不年輕了,如果老人家的病情確是危重,你也別來回折騰了,報告寫完,你給我來個電話,我派車專程去取就是。厚德心里熱了一下,道了聲感謝,轉(zhuǎn)身欲走時,廳長又扯住了他,說家里的情況要是不那么緊急,你能回來還是要抓緊回來。今年于你,情況有點特殊,有些話,我就不多說了,你心知吧。

2

入眠雖有些艱難,但一旦睡去,便沉沉得連夢都沒有了。昨夜,到火車站時,已是入夜時分,售票大廳里亂哄哄擁滿了人,卻完全沒有像點模樣的買票隊列。電子顯示屏上,一片紅色,注明的都是無票。這不奇怪,正是春運,尤其是過了正月十五,返程的民工和大學生兩股潮流匯成了一股,沖擊成了一年中最嚴重的票荒時段。厚德去問黃牛黨,問了幾人,都是搖頭。急迫之中,厚德想起有個大學同學說女兒在火車站工作。電話打過去,大學同學說趕巧女兒今天歇班,你等著,我這就給她打電話,你等她的電話就是。很快,老同學的女兒電話打過來,請那叔叔直接去貴賓候車室,找正當班的某某,我已經(jīng)跟她說好了。有了這般安排,乘車的事才順暢起來,某某送他上了站臺,站臺值班員將他委托給一列通過列車的列車長,列車長將他帶到一硬臥車廂,說先生在邊座上委屈一下吧,正值春運,我也只能做到這些。一會兒我讓人來給您辦補票。

年已花甲,雖說身子骨還算硬朗,但在機關里忙了一天,又坐了半宿火車,身體的疲憊還是抗拒不得的,那份酸痛從筋骨里往外漫延,再加內(nèi)心里對母親的牽掛,那厚德只覺那三個半小時的路程格外漫長。

清晨六點,厚德激靈一下醒來。我這是在哪里呀?但那份懵懂只是一瞬,他就徹底清醒過來了。我這是回北口家里了,睡在媽媽身邊。該死,老媽病重,我怎么還睡得這么死!他側(cè)過身,正見母親瞪著一雙昏花的老眼望著他。母親努力咧嘴一笑,說還是你小時候睡覺的樣兒……媽給你……弄醒了吧?厚德忙坐起身,說沒,我天天這時候醒。喲,媽,是不是身下濕了,溻著了吧?母親說,過會兒……你二妹……就來了。厚德心里自愧著,說我是你兒子,不用等她。

不息給母親用了尿不濕。春節(jié)厚德回來時,也是讓妹妹回家睡,自己陪在母親身邊,那時,母親想去衛(wèi)生間了,就撥醒他,由他扶過去。對尿不濕,厚德還笨手笨腳,撤下去,再換上新的,忙活一陣,額上竟出了微微的細汗。母親嘆息地說,廢物了……真不如……死了。厚德邊忙邊說,媽,咱不說這樣的話。我們幾個小時候,你給我們換尿布何止千次萬次,養(yǎng)兒防老,這是天理。

洗過手,厚德才覺餓了,真的很餓,有些心慌??刹唬B昨天的晚飯都沒吃呢。昨夜也曾覺過餓,可那時是坐在硬臥車廂里,入了夜,為了不影響旅客休息,車廂的門鎖死了,不許售貨車推進來,那就只好忍著。饑餓像海潮似的,一撥又一撥,昨夜那一潮過去,今早這一潮竟越發(fā)兇猛。厚德拉開冰箱冷藏室,正好見有面包和牛奶,便取出來,先扯開面包,急不可耐地揪下兩塊送進嘴巴。有點涼,畢竟不是夏秋時節(jié)了。父親聞聲,穿著襯衣襯褲扶墻走出來,劈頭就是責怪,真就是餓死鬼托生的?不知道先放進微波爐烘一烘呀?厚德忙上前扶父親,說您也不穿件衣裳,快回被子里躺著吧。我沒事,習慣了。父親氣嘟嘟地說,習慣了什么?你以為你還年輕呀!

厚德扶父親重回床上,又將面包和牛奶放進微波爐,定時一分鐘,轉(zhuǎn)身開了房門,站在樓梯過道里點燃了一顆煙。坐機關這些年,不是開會就是寫材料,煙癮熬得挺重,一天一包都不夠,早晨起床,往往第一件事就是吸煙。

不息順著樓梯走上來,手里提著水豆腐和油條,這是厚德每次回家百吃不厭的早餐。厚德打招呼,這么早?不息說,夜里回到家才想起,大哥可能連昨晚的飯都沒吃呢。外面冷,走這一道都涼了,我再熱熱。厚德說,你先別忙著進屋,家里是怎么個情況,你先跟我說說。

不息站在了大哥面前,低下頭,好一陣,才抹了一把已洇出眼角的淚水,說:“大哥,一會兒等我姐和二哥來,咱們就叫救護車,把媽快送醫(yī)院去吧。費用上的事,全由我擔著,你別為難,也啥都別問。只是……我家的情況大哥都知道,我手上真沒錢,大哥手上要是帶著,就先替我墊上,我一定抓緊張羅給大哥補上?!?/p>

“是不是誰說了什么?”

“說什么都不錯,這事本就應該由我承著?!?/p>

“那我問一句不該問的話,爸手上還有多少錢?”

不息猶豫了一下,說:“也不多,五萬多一點吧。除了退休金節(jié)省下一些,就是逢年過節(jié)咱幾家孝敬父母的。每次,爸手里有了點閑錢,就交我替他存進銀行,回來時再將銀行卡交回他手上。要是往出提款,就讓我扶他去儲蓄所,他親自按密碼?!?/p>

“給媽治病,爸又是什么意見?”

“昨晚,你回來,爸不都親口對你說了嗎?爸跟我說的只是,等你大哥回來再說。”

厚德思忖有頃,對不息說:“一會兒載物和自強來,不管我說什么,你都別反對。家有千口,主事一人,眼下老爸老媽都那么大歲數(shù)了,我這當大哥的也該替他們拿拿主意了,聽明白了嗎?”

不息自然是聽明白了,說:“大哥,你千萬別硬撐著。哪個家也不只是一個人的,你那邊還有嫂子和大侄子呢……”

厚德沒讓妹妹再說下去,拉開房門,將不息推進去,自己站在樓道里,又點燃了第二顆煙。老爸當年,也算才智橫溢,在北口這個中等城市,竟十分罕見地考上了清華大學。那是1948年的夏天,接到了錄取通知后卻因遍地的戰(zhàn)火不能按時趕到北平報到。這是父親一生的遺憾,為了小作補償,婚后,他將先后出生的一雙兒女分別取名叫厚德和載物,那四個字連起來是清華校訓的后半部,完整的八字是“自強不息,厚德載物”,他希望兒女們長大后繼承他的志愿,再考清華。老父老母的原計劃,這輩子只生一雙兒女足矣,但新中國建國初期,領袖鼓勵生育,說人多力量大,他就又生了兩個,顧不得校訓八字的順序了,二子便叫了自強,小女兒叫不息。母親沒上過學,除了自強,對其他三個兒女的名字都不理解,也不喜歡,又犟不過父親,在家里便喊兩個女兒為大丫二丫,喊厚德為大德。直接喊丫,倆女兒小時還說得過去,大些了,便聯(lián)手抗議,母親便再喊她姐,她妹,用的是相互指代,倒也別具特色。

沒上得了清華的父親當了一輩子中學老師,用他自己的話說,中學里的課程,他全教過,包括音樂和體育。四姐弟繼承了父親的遺傳基因,腦子好使,都是念書的材料??上У氖牵竦轮蛔x到了初三,載物讀完了初一,自強雖也算初中畢業(yè),其實只是在學校里廝混,除了軍訓沒上過幾堂正經(jīng)課。三兄妹都下過鄉(xiāng),擼鋤杠擼得臉黢黑,心卻并沒紅到哪里去。不息更慘,學校的玻璃被砸得沒剩幾塊那幾年,她才十來歲,有限的那點知識還是父親在家里教的?;謴透呖寄悄?,已結婚生子的載物抱著孩子哭了半宿,把那張申請表撕了。自強說,我連ABcD還認不全呢,就別去給人陪綁了,拉倒吧。厚德去考了,矮子里拔大個兒,竟考中了省城的一所大學,并從此在省城扎下了根。眼下,載物和妹夫帶女兒經(jīng)營著一家小超市,雖非富貴,溫飽尚可不虞。自強和媳婦回城后都是大集體工人,前些年廠子都黃攤了,好在兩口子身體都還不錯,自謀職業(yè)尋財路,或去當鐘點工,或去擦吸油煙機,也算把一個女兒供完了大學。最可憐的還是不息,他們兩口子的遭遇雖跟二哥二嫂相仿,但數(shù)年前,當電工的妹夫從二樓摔下來,雖保住了一條命,腿腳卻再吃不得力,只能坐在家里干些幫飯店串串烤串或糊糊藥盒的活,美其名曰掙計件工資。挨摔時,建筑公司也算有些賠償,可那幾捆票子早在供兒子念大學時花完了。老父親心疼小女兒,在兩年前除夕全家聚餐時宣布,我和你媽一年老似一年,總需有人侍候,既雇別人,哪如用自己的女兒。我也不給不息報酬,等我和你們的媽死后,這戶房子就給了她。我今天在這兒說這個話,就算我們老兩口的遺囑了,如果誰覺得程序不正規(guī),哪天我就把公證人員請到家里來。載物說,何苦把票子白給了外人。老爸老媽的話,我們牢記在心就是。厚德笑著用筷子蘸酒在桌面上劃圈,說我已圈閱,同意,照辦。父親望定把脖子梗到一邊去的二兒子說,自強,你也表個態(tài)。自強抓起眼前的酒杯,說大過年的,說什么遺囑呢。我祝老爸老媽健康長壽。父親卻不拿杯,正色道,生老病死,自然法則,我不忌諱。厚德看桌上的態(tài)勢有點要僵,忙在桌下踢了二弟一下,自強只好說,那……大姐大哥都點頭了,我也只能同意了。小妹不息說,謝謝爸媽,也謝謝各位哥姐。我心里明白,老爸老媽這樣安排,是心疼我,有點偏心了。我們兩口子這輩子可能就這樣了,可我兒子還算刻苦努力,如果他日后真能有點出息,我一定告訴他好好孝敬姥爺姥姥和各位姨舅,回報各位長輩的恩情。父親這回端起了杯,說要說偏心,我承認,我和你們的媽都有。人的這顆心呀,本來就是偏長一些的,不偏反倒不健康。為人立世,不光要講孝,還要講悌。悌是什么呢,就是要敬愛哥哥姐姐,那哥姐們呢,也要關心愛護妹妹弟弟。我知道眼下你們各家都不容易,哪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jīng),可最不容易的還是不息,我們老兩口就只好偏一點心了,按照時下的說法,就叫有所傾斜,對吧?好在,不息心里有數(shù),知道虧欠了哥哥姐姐,這就中了。來,喝酒吧。

看來,家里的矛盾還是出在遺囑上。人世間千家萬戶,很多老人在自覺身體日薄西山時,將家產(chǎn)明確交給某個子女,同時也就把生老病死的責任與義務交付了出去,這似乎是約定俗成的做法?,F(xiàn)在母親重病在身,要送醫(yī)院,不能不支付很大一筆費用,這個錢誰出,對房產(chǎn)已不存指望的載物和自強有些想法也正常,他們都盼著自己拿出個公正公平的主意。可在一個家庭里,真正的公正公平又在哪里呢?民間古來有話,清官難斷家務事呀。

厚德吸完第二顆煙,覺得腳下和兩條腿很涼了,正想回到屋里去,懷里的手機唱起來,拿出來看,是兒子的。兒子問,爸,你沒在家呀?厚德說,你奶奶病重,我昨天夜里趕過來的。有什么話,快說。樓道里,二弟自強順著樓梯上來,站住腳,問,大哥,這么早就有人找你?厚德說,是你侄子。二弟說,哥,家里的事,一碗水端平端不平,我就不說什么了,但也不能淋灑得太多。厚德知道二弟想說什么,卻不想讓他往下說,拉開身后的門,說外頭冷,你進屋,有什么話,一會兒咱哥幾個一塊商量。

二弟進屋了。厚德對手機說,說吧。兒子說,爸,有時間你給我媽打個電話,說說她。昨晚倆老太太又嘰歪了,大早起還都甩著臉,誰也不搭理誰呢。我這是跑到外頭給你打的電話。厚德氣惱地說,你的兩個媽,都是去給你們幫忙的,你和你媳婦凡事要主動些,不要啥都指靠兩個老太太。那也都是六十來歲的人啦!兩個老人有些什么不愉快,那也正常,你和你媳婦多哄哄,多做些調(diào)和工作,別遇點事就煩我。你也是三十出頭的人了,不能還斷不了奶吧?厚德說完,就恨恨地將手機按斷了。家里的這攤事,不光心里焦慮,還讓人煩躁,對老父老母,只能好言撫慰,對兄弟姐妹,也發(fā)不得脾氣,肚里的這股火,便只能發(fā)給兒子和老婆了。唉!

3

大妹載物來了后,厚德將父親扶到南屋,給他戴上耳機看電視,自己帶著三姐弟開家庭會議。因心里急著送母親去醫(yī)院,厚德不想再耽誤時間,所以開門見山地亮出了自己的意見。他說,老媽必須趕快送醫(yī)院,不然真要出點什么山高水低,不用外人說什么,我們自己先在良心上過不去。現(xiàn)在的問題不過就是住院費用,我的意見,咱們兄妹四人,一人一萬,先安排老媽在醫(yī)院住下,其他事以后再說。二弟說,大哥,凡事,都是前有車,后有轍……厚德打斷他的話,說前面的車是別人家的車,留下的轍也是他們的轍,咱們家的車跟別人家的不一樣。不息家里眼下拿不出這么大一筆費用,那就只能這么辦。載物看了二弟一眼,猶猶豫豫地說,可不可以動員老爸,把他手里的錢先拿出來。老爸以前不止一次說過,他攢錢就是為了給媽防老的,現(xiàn)在可正是需要的時候,老爸以后有用得著的時候,咱們再商量嘛。自強忙點頭支持,說我看姐的這意見對。厚德說,老爸還不糊涂,他手里的錢怎么花,什么時候花,他自有主意,咱們先別操心了好不好?厚德從衣袋里摸出一張銀行卡,交給載物,說這張卡你拿著,里面存著幾萬元錢,怎么支出,你就全權負責。你們誰要是一時手緊,就先花我的,等寬綽時再說。不息又想攔阻,說大哥,你別……厚德說,別耽誤時間了,你馬上打120,送媽去市一院,論硬件和軟件,還是一院最好些。不息眼圈又紅了,說大哥不讓我說,我也要表個態(tài)度。該我承擔的一萬元錢,兩天之內(nèi)我一定交到大姐手上。爸的銀行卡雖然在我手上,但也請哥姐放心,我一分錢也不會動。

厚德的明朗態(tài)度,讓三姐弟再不好說什么,雖然二弟的脖子又梗起來,側(cè)目望著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厚德知道他心里肯定還有話,但此時不宜辯爭,便借口去外面迎候救護車,遠遠躲了出去。等他陪醫(yī)護人員再回到屋里時,父親已從兩個女兒口里知道了結果,站起身,大聲說,厚德像個長子的樣,這個舵掌得不錯,我滿意!

四姐弟都陪母親去了醫(yī)院,救護車里擠不下,自強和不息是騎自行車去的。但讓厚德沒料到的是,醫(yī)院里的患者滿登登,連走廊里都擺了病床。住院處的人說,情況你們都看在了眼里,我就不多說了,我建議,你們還是去別的醫(yī)院看看,興許會好些。厚德?lián)闹夭〉哪赣H不定會想到哪里去,不想走,便問跟在身邊的三姐弟,說你們在北口呆的年頭多,好好想想,可有什么門路?兩姐妹都搖頭,二弟說,我們都是小沙彌,就算認識個大和尚,可人家不認識咱呀。哥,你在省城衙門里混了這么多年,北口的領導不會一個都沒聯(lián)系吧,到了這當口,暗器就得使用一下了。聽自強這么一說,厚德暗罵自己腦子短路,轉(zhuǎn)身尋了一僻靜處,把電話打了出去。

北口市國土資源局局長很快親自趕過來了,姓沙名力,五十來歲,精明而干練,見面就責怪,伯母病成這樣,怎么才告訴?大哥真是不把兄弟當兄弟呀。厚德說,我也是昨天夜里才回來,實在沒了辦法,才敢驚擾你,我知你忙。沙力從厚德不時掃向他身后的目光中讀出了急切與問詢,說大哥稍等,一會兒就有人來。這么點事,不算啥,好解決。

果然,說話間,院長和主管后勤的副院長都來了,還客客氣氣地陪著一位粗粗壯壯的中年人,聽沙力局長介紹,知道中年人姓楚,是一家房地產(chǎn)公司的董事長兼總經(jīng)理。楚老板對那厚德挺客氣,先握手道了久仰,又俯身問候了病車上的老人,這才對兩位院長說,那處長的媽就是我的親娘,二位大寨主看著辦吧。副院長小聲對院長說,我問過了,5病區(qū)的病房都用著,啟動8號吧。院長暗嘆了口氣,悄聲回道,但愿這幾天領導們都康健無虞吧。

一院之長發(fā)了話,白衣天使們便忙著送病人去病房。那厚德致謝沙力局長,說改日再敘,你快回局里去忙,可不敢再打擾了。沙力說,大哥何必這么客氣。剛才楚老弟說得對,大哥的老媽就是我們的老媽,哪有不讓兄弟盡盡孝心的道理。沙力堅持要陪送到病房,楚老板自然也要陪著,楚老板的舉動又要影響到院長副院長,醫(yī)院大樓里的醫(yī)生護士們見兩位院長親自送病人去病房,便呼啦啦跟上一溜兒。自強跟在厚德身旁,頗為自得地低聲嘟噥,說哥,聽我的沒錯吧。這個姓楚的,可是哪路神仙呀,把兩個大院長都拉來了?厚德暗中捅了兄弟一把,小聲叮囑,少說話。又說,至于那個人是誰,我也不知道,咱們心里只謝沙局長就是了。其實對這事,只需一搭眼,那厚德已是一清如水了。楚老板要發(fā)展房地產(chǎn)業(yè)務,不能不巴結管理土地的地方領導。楚老板的公司以前肯定參與過這家醫(yī)院的擴建或改造工程,看窗外不遠處仍有工程在建的架式,八成仍是他承建。工程完工了,建筑款卻一時到不了位,主管后勤的副院長不得不討好大債主,卻在醫(yī)療業(yè)務上說話不算數(shù),便把大院長拉來喝令三軍。這不過是一出眼下社會上和官場里通行的游戲,棒子打雞,雞吃蟲子,蟲子嗑棒子。在這條生物鏈中,自己算是占了一點省廳的權勢之優(yōu)。但這些話,怎么跟兄弟說?他的那張嘴,真要得瑟顯擺出去,了得!

一行人上電梯,過走廊,逶逶迤迤,直向幽深處而去。那厚德一路慨嘆,這家醫(yī)院,自己只是幾年沒來,竟改造得快讓自己迷路了??偹愕搅?病區(qū),電子感應門剛剛自動開啟,就見兩位保安樣的人從一間屋里閃出來,因看了有兩位院長陪送,便又悄然退下。整個病區(qū),安安靜靜,與剛才見過的宛若農(nóng)貿(mào)市場的內(nèi)科病區(qū)完全是兩個世界。及至打開8號病房,更是讓人大開眼界。這是三連套,足有一百多平,內(nèi)里的那個房間,配著衛(wèi)生間和洗浴室,架著可自主調(diào)解的病床,旁邊備著呼吸機和生命指征監(jiān)測器,迎著病床的墻壁上,是大屏幕的液晶平板電視。中間那間則簡易了許多,只設兩張單人床和沙發(fā)茶幾,看來是供陪護人員休息的。最令人驚異的是進門的第一間,不僅有寬大的真皮沙發(fā)和電視,墻角還擺著讓人叫不出名字的奇異花草,東西兩側(cè)貼墻處,一側(cè)是博古架,擺設著亦真亦假的古玩玉器,另一側(cè)則是一排書櫥,里面的書籍滿登登,都是文史哲各類大厚本的名著。尤其是,南窗下還擺有一個古色古香的大型金魚缸,彎在上面的龍頭潺潺吐水,不僅濕潤著室內(nèi)的空氣,還起著為魚缸里的水循環(huán)加氧的作用。魚缸內(nèi)是兩條通體銀亮,卻頭頂紅帽的金魚,足有巴掌長,翩翩游動,怡然自得。厚德一直喜歡金魚,前兩年,沒少利用星期天跑去觀賞魚市場,但買回家里幾次,少則三五天,多則十天半月,便一命嗚呼,氣得夫人不斷責怪,說他笨牛撲蝴蝶,白長那個心思。厚德知道魚缸里的兩條金魚叫鴻運當頭,僅憑了這個名字,就成了時下顯貴之人的最愛??磥恚@間屋子就是會客廳了,有時在電視里看某領導人會見客人,報稱在醫(yī)院里,應該就是在這種場合吧。

醫(yī)護人員將病人安置在病床上,忙著做初步檢查和診斷。趁著這工夫,院長請幾人坐到會客間,說在咱們一院,這就是最高檔次的病房了,幾位領導還有什么要求,盡管提。副院長補充說,這問病房,可算是院里的緊急預備,平日里,沒有我們大院長的親自批示,誰都無權啟用。站在厚德身旁的自強忍不住,問,進這樣的病房,我可是大姑娘坐花轎,頭一遭,住一天挺貴的吧?楚老板說,給伯母請醫(yī)用藥的事,你們跟院長商量。這病房的費用,交我處理就是。厚德臉上熱了一下,心里暗怪二弟還是嘴欠,便說,今天,病房一時緊張,院領導安排我老母親住進這里,我深表感謝。我只希望如果有患者出院,院里能優(yōu)先把我母親調(diào)整過去,千萬別影響了院里的統(tǒng)籌考慮。我們家屬的要求也不高,能有個單人病房當然最好,兩人間也非常感謝了。

再三謝過,送走了沙力局長和院長等幾人,宛若賓館豪華客房的病房里只剩了兄妹四人。厚德說,你們都回去忙,有我留在這里就行了。自強說,哥,安排媽住進這樣的地方,你是首功,還是你回爸那兒歇歇吧。這么好的地方,也讓我留在這兒陪媽享受享受。厚德說,既住進了這里,此后的接來送往必少不了。我對這種環(huán)境多少還熟悉一些,別爭了。自強還要說什么,載物去扯他的袖子,說大哥說的對,照說,應該我當閨女的留下照顧老媽才合適,可一進了這屋子,我就有點發(fā)傻。還是等媽病好了回家去,咱們再多出點力吧。送三姐弟出了門,厚德又悄聲對二妹說,大外甥在家吧?你回家讓他馬上把他的筆記本電腦送過來,我有點工作上的事,要急著辦。不息說,大哥,要不,還是你回家吧,我留在這兒。厚德說,你回家照顧老爸,聽我的,就這么辦。

也不是厚德信不著幾姐弟。那陣,沙力帶著楚老板一來,他就感覺到找他的電話打唐突了,有欠斟酌。他預料著,沙力局長的熱情還僅僅是開始。果然,不一會兒,市國土資源局的副局長就帶著辦公室主任來了,捧了兩個大花籃,說了一陣話后,又留下一個沉甸甸的信封。厚德知道那是什么,不接。副局長說,那處這么不給面子呀,你不接,我可不走了。厚德怕這般打架似的推讓傳出去不好,便收下了。5病區(qū)病房不多,住在這里的肯定都是非比尋常之人,不能不加著百倍的小心。

很快,外甥把筆記本電腦送來了。這臺電腦,是外甥考進大學那年他送的,讓外甥喜出望外,欣喜雀躍。當然,買電腦的費用不菲,為防著老伴的阻攔與嘮叨,只能動用私房錢。外甥說,也不知大舅用的是什么輸入軟件,要不要我給你裝上?厚德說,我用的是陳橋五筆,U盤里備著了。外甥說,大舅真是擺弄電腦的資深人士呀,現(xiàn)在我們年輕人誰敢用五筆,多難學呀!

母親又在打點滴,總算安靜地睡著了。獨自坐在病床旁的沙發(fā)上,厚德將電腦打開,攤在膝蓋上。省領導要的是全省土地使用情況的分析,成績不能不講,但重點是在幾件反映挺大的案子上,聽說有的案子已有人直接上書到了國家有關部委,甚至到了人大常委會和國務院。按說,這個報告并不難寫,此前的相關文件存在U盤里,廳領導也早有主導性的意見,不過把相關文字刷黑粘貼,再加頭收尾理一理順一順就是。這個報告之所以不交給別人,就是擔心廳里掌握的情況和意見泄漏。可這般擺弄了一陣,厚德就感到了為難,問題涉及到了北口市,其中有家民營企業(yè)前幾年在市郊開發(fā)了一塊幾百畝的高爾夫球場,近兩年卻將此用地轉(zhuǎn)讓給了另一家房地產(chǎn)公司,用于建設高檔別墅小區(qū)。這件事明顯嚴重違規(guī),要不要寫進去呢?以前,凡是涉及到北口市的業(yè)務,那厚德一概小心謹慎,避而遠之,唯恐擔了老家人的干系。但這次,因是獨自擔綱,還怎么避讓得開?寫了,上級追查下來,首當其沖的必是市國土資源局,主要領導者難推其咎??蓛H僅在一小時之前,沙力局長還在為母親的住院事跑前跑后呢,副局長又帶了辦公室主任來探望,自己如實而報,會不會讓人視為恩將仇報不仗義呢?而且,這還不是卸磨殺驢,而是驢還在磨道上,就照著人家要害處攮出一刀子,日后叫人知道了,誰知會罵些什么。民間有話,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短,這敲鍵的十指被人戴上了鐐銬,真是重似千鈞難得自由了……

4

母親在醫(yī)院治療了三天,病情明顯有了好轉(zhuǎn),還坐起身吃了些厚德喂下的東西。因有院長的親自過問,院里的幾位權威內(nèi)科醫(yī)生都來了病房會診,院里的高檔設備也都一一做了細致而全面的檢查。主治醫(yī)生問,有些進口藥,效果可能更好,但價錢貴,醫(yī)保不給報銷,用不用?厚德沒猶豫,說治病這一塊,我不懂,您說好,就用。又問,經(jīng)過你們幾位專家一治,我母親是否可以保證一段時間內(nèi)無大虞了?主治醫(yī)搖頭道,我可不敢打這個保票。老太太年過八旬,早年患過肺結核,又長期缺少活動,我最擔心的是肺外栓子引起的肺動脈栓塞,進而引起肺組織出血和壞死,在醫(yī)學上講,叫肺梗死。人的年紀一大,器官機能嚴重老化,稍稍有點風吹草動,都可能不治。有些老年人去世后,家屬一再問我到底死于什么病,我說,人老了,就是病,誰能說出樹葉落了是因為哪陣風刮下來的嗎?厚德聽了這些話,心里自是很沉重,但轉(zhuǎn)念又想,哪個醫(yī)生肯給人打保票呢,就是做個闌尾手術,術前都必須家屬簽字。母親自住進醫(yī)院,眼見明顯好轉(zhuǎn),套用時下常用的話說,這就是階段性的勝利。

那份分析報告,那厚德沒耽誤,是在母親住進醫(yī)院后第二天傍晚就用特快專遞將U盤寄回廳里了。他沒用電子郵箱,怕泄密。他也沒讓廳里派車來取,廳里的同事來了,見母親住院,總會有些表示,推來攘去的沒意思。他問郵政人員,特快專遞什么時間到?郵政人員答,省內(nèi)的,快,明早肯定送達。第二天一早,過了上班的時間,他給廳長打電話。廳長說,剛進樓,傳達室就將郵件交我了,我正想問你密碼呢。厚德說,是你手機的后三位加上你座機的后三位。有些問題的分析是否準確和到位,就請廳領導親自把握了。廳長問了老太太的病情,厚德簡單作答,說看來問題不大,請放心。廳長說,你們處里的工作,你讓魏波牽頭多抓抓,有些話,眼下你交代比我們來說好。厚德說,我明白。處里有兩位副處長,魏波是其一。自己要退休了,由誰來接替處長工作,廳里一直沒明確,聽說,廳長們是有分歧的,而且不小。廳長沉吟了一下,又說,老太太若是不甚緊急,我的意見你還是抓緊回來。厚德說,謝謝廳長,我明白。

陪母親在醫(yī)院里,讓厚德心里感覺日甚一日不舒服的就是一次次接待來探視的人。自從北口市局的副局長帶辦公室主任來過后,其他副局長也帶著分管科室的人陸續(xù)來了,都是捧著花籃,走時也一定要留下一個信封。來的時間也有講究,上午一撥,下午一撥,晚間再一撥,眼見是經(jīng)過了周密調(diào)度安排。厚德給沙力打去電話,說拜求局長,你就下個命令,別讓同志們再來了吧。沙力哈哈笑道,這可不在兄弟的職權范圍了。那大哥也不必想得太多,情義往來,人之常情嘛。估計市局的人都來過了,該落潮了,沒想北口管內(nèi)縣區(qū)的國土局局長們又來了,大有寧落一村不落一鄰之勢,仍是花籃,仍是信封,還要加上一些土特產(chǎn),說對恢復病人健康如何如何有好處。這樣一來,闊大的病房里就到處擺滿了鮮花,把房間都擠得有些小了。載物三姐弟來看望母親,見了滿屋鮮艷的花朵,自是吃驚不小。載物說,快成花店了。厚德苦笑說,好在咱媽沒有花粉過敏。載物猶豫地問,啥多了都不好,要不……我提走兩籃,擺我超市里去吧?厚德說,別,明晃晃的,不好看。自強說,怕不好看,好辦。我找朋友,借輛汽車,帶篷的,夜里來,一勺都拉走,送到哪家花店去,只收他半價,多少也是一筆錢,正好給媽抓藥治病。厚德剜了二弟一眼,提高聲音說,這些花,任它枯,任它爛,誰也不能動,一籃也不能動。自強自嘲地笑道,我不過是開個玩笑,大哥還當真了。厚德說,有的玩笑開得,這種玩笑卻不能開。三姐弟走時,厚德讓二妹將筆記本電腦帶回去,又低聲嘀咕了幾句什么,不息點頭稱是。走出病房時,自強問不息,大哥是不是把花交你處理了?他又有什么高招?不息說,大哥讓我哪天陪咱爸過來看看。

身體好了一些的母親有心情觀察和琢磨身邊的環(huán)境了。她問厚德,這些花,挺貴吧?厚德答,媽,都是朋友來看你時送的。母親說,那是人情債,日后都得還。厚德說,慢慢還吧,你把病治好了比什么都當緊。母親又說,治病也用不著這么大的屋子,花這錢,不值。厚德說,醫(yī)院一時沒有閑床,爭取過兩天調(diào)換。母親還要說什么,厚德掏出手機,調(diào)出孫子的照片,讓母親看。母親說,興許,我真能抱抱重孫子呢。厚德說,能,肯定的。

父親是第四天晚上來的,載物和自強、不息跟在后面。厚德問,怎么又都來了?大妹說,老爸說都讓來,白天我和自強忙,就只好等晚上了。父親雖已早知母親治療的環(huán)境和情況,但進了病房,臉上還是露出驚訝的神情。坐到病床前,父親拉住母親的手,說這輩子,你拉扯大他們四個,沒白受累。母親說,我知你的心思,可我不想躺在這兒……我心不好受。父親對四姐弟擺擺手,說你們?nèi)ネ忾g坐,把門關上,我們老兩口單獨說說話。

四兄妹去了會客間,心里都在猜想著兩位老人會說些什么。自強還不失時機地給自己泡上一杯大紅袍,問厚德,喝這茶葉,不另加錢吧?或有一頓飯的時辰,厚德聽里面門響和拐杖拄地的聲音,便起身去看。父親已到了中間的陪護間,招手對厚德說,你把那道門也關上,我跟你說幾句話。

厚德和父親面對面坐在兩張陪護的病床上。父親說:“在給你媽看病的事情上,我再說一遍,我和你媽滿意,對你們兄妹幾個都滿意,尤其是對你這大頭頂滿意。”

厚德說:“老爸老媽滿意就好。當兒女的,不是應該的嘛?!?/p>

父親說:“那我這當老伴的,是不是也應該?這幾天,我一直在反思,我堅持著等你回來,是不是太固執(zhí)了?”

厚德說:“爸,你老別多想。不是沒耽誤我媽的治療嘛。”

父親長嘆一口氣說:“我也想好了,真要是耽誤了,你媽前腳走,我隨后就跟上,陪著她。人啊,一老了,怎么就一根筋了呢,跟兒女們犟個什么勁兒?”

厚德心里驚了一下,暗嘆母親轉(zhuǎn)危為安,不然,家里真要出塌天大事呢。他說:“爸,咱們不說這個了。關于我媽下一步治療的事,我正想跟你老商量呢?!?/p>

父親打斷他,說:“那你先聽我說。第一,藥片子苦,但能治病救人,不管花多少錢,都不能心疼。但這么大的屋子,這滿屋花里胡哨的擺設,對治病沒丁點兒用途,不如免了吧。好在,這環(huán)境,這條件,你媽也享受過了,再讓她住下去,她心里會不安?!?/p>

厚德心里高興,說:“老爸務實,英明。你老再說第二點?!?/p>

父親說:“我這第二點是只說給你一人聽的。咱無功不可受祿。你是省里的干部,回到老家來,下邊的人自是要獻些殷勤,哪些當受,哪些不當受,你自己心里當有一桿秤。我不容許自己的兒女臨退休,再借著老爹老媽的名頭貪占什么好處!”

厚德忙表態(tài):“爸,這一點務請你老放心。兒子別的可忘,但你老給我起的名字不會忘。厚德是什么意思,我過去不大懂,現(xiàn)在總算明白了一些。只是……我媽離開醫(yī)院前,醫(yī)藥費總是要結清的,下一步的治療還要有支出……”

父親站起身,擺手說:“這個你就不要說了,我有安排和打算?!?/p>

厚德扶父親去了會客間,扶他坐,老人卻拄著拐杖站著,大聲說:

“關于下一步怎么給你們老媽看病,都聽厚德安排。我現(xiàn)在宣布,看病的費用,我出四萬。不息,明天上午,你陪我去銀行?!?/p>

5

母親是第五天晚上出院的,與入院時的呼呼啦啦完全不同,一無聲息,風平浪靜。

傍晚下班前,厚德去了主治醫(yī)辦公室,談了母親想出院的意愿。主治醫(yī)說,你最好再認真權衡一下,患者的病情雖有好轉(zhuǎn),但距離康復出院,還遠未到那個程度。見家屬的去意已決,主治醫(yī)便拿出一份表格,請厚德簽下名字和日期。那厚德執(zhí)筆時,手竟有點抖,他知道,這個字簽下去,母親再有個山高水低,責任盡在自己身上,完全和醫(yī)院沒有關系了。但愿母親能一天天好起來吧。

醫(yī)藥費結算是厚德和大妹載物一起去的,一共花了兩萬多,近半是用在進口藥物上。厚德仔細看了清單,又把單子送回窗口,問床位費是不是還需另找地方結算?工作人員說,主管院長有交待,這位患者的床位費最后由他處理,患者可以出院了。厚德說,不合適吧,這個錢理應由家屬承擔。工作人員怔了一下,為還有人主動拒絕免單吃驚,說,那您等一等,我請示一下領導。工作人員抓著手機閃離了窗口,載物小聲責怪,說哥,你這是何苦,裝糊涂啥也不說就是了嘛。厚德說,有的事可糊涂,這樣的事卻一絲一毫也糊涂不得。載物把臉扭到一邊去,氣哼哼地低聲說,行,大哥覺悟高,我們都向你學習。厚德說,床位費這一塊,都由我出,咱們兄妹別為這事生氣。載物聞言,重重地將厚德往旁邊一撥,將銀行卡扔到大玻璃窗下的凹口里,嘟噥說,老媽又不是你一個人的。說話間,工作人員回來了,說院領導非常感謝那先生對醫(yī)院工作的理解和支持,說一定要交,那就按五折吧。

厚德和大妹妹是在入夜以后將母親推出醫(yī)院的,輪椅醫(yī)院里現(xiàn)成,出租車事先打好了招呼。但厚德沒讓出租車送母親回家,而是送去了市第三人民醫(yī)院。那個時辰,二弟自強和妹妹不息已辦好手續(xù)候在那里。這件事是厚德兩天前安排給不息的,說盡快了解除了一院,市里哪家醫(yī)院條件好些,若有閑床,就抓緊訂下來。又叮囑,這件事眼下只可你知我知,你那倆哥姐都先別告訴。

母親的新病房是雙人間,另一張床卻閑著,等于獨享了單間。母親經(jīng)過這一陣折騰,喘息又有些急促沉重,但還是高興地說,好,這里好。值班醫(yī)生給母親做了初步檢查,掛了維持的點滴,說等明早科主任上班,再做進一步治療。待醫(yī)生離開后,厚德對幾姐弟說,這幾天,我真有點累了,想回家好好睡一覺,這兒,你們誰留下,明早上班前,我趕過來,聽醫(yī)生們做過診斷后,如果沒有特別需要,我得抓緊回去上班了,官身不由自己呀。

那厚德是翌日午后回到的省城。白晝已明顯見長,時近四時,又紅又圓的大太陽還高懸在西天,只是光有亮度,卻缺少溫度。出了火車站,厚德立即打車奔了廳里,離開幾天,理應銷假,早一時相當于早一天。廳長辦公室的門鎖著,厚德便去見常務副廳長鄭林飛。鄭副廳長說,部里有個會,廳長去北京了。你回來得挺及時,你們處里有幾個事,都挺急,你抓緊過問一下。

回到家里時,天已黑透了。魏波不讓他這么早就回去,說老處長這么急著回去干什么,回家也是唱單出頭,我最近發(fā)現(xiàn)了一家涮羊肉館,號稱是地道的錫林郭勒大草原羊肉,早就想請老處長再給鑒定一下呢。厚德知道眼下是非常時期,自己即將退休,推薦誰接替自己也算有重要一票,這種時候跟誰走得太近,讓人察覺了,反而不好。況且,自己也面臨著一道檻呢,那道檻,可能是人生的最后一次機遇了。但這些話,又怎好對魏波說。他說,在醫(yī)院骨碌了這幾天,我現(xiàn)在最想的并不是吃,而是洗。滿身的汗臭,還有來蘇水味,我得先去好好泡泡蒸蒸,再請搓澡師傅徹底搓一搓。魏波說,那我也有好地方?;蛘呦瘸?,或者先洗,還可以餓了再吃,吃過再洗,一張門票,吃喝拉撒睡,全包圓兒。厚德只好再找理由,說那可不行,我這個人,洗澡最怕的是身邊還站著個熟人。魏副處長見厚德執(zhí)意不跟他走,只好說,那你在家好好歇兩天,有事我勤請示勤匯報。厚德說,好好好,看情況再說。

那厚德回到家里時,樓道里已飛揚著從鄰家傳來的《新聞聯(lián)播》片頭曲。喲,可不是,好幾天連新聞都沒坐下來好好看一看了。進家后第一件事,先看新聞,然后再做晚飯。關于晚飯,剛才坐在公交車里已經(jīng)謀劃好了,用電飯鍋蒸大米飯,多蒸點,天還冷著,吃不了的可以放到北面晾臺上,甚時吃放小鍋里加水咕嘟一下就行。上次老伴回家來,看了電飯鍋里的飯,責怪說,還是上頓下頓吃剩飯呀?他半開玩笑地回道,鄭重聲明,我那可不是剩飯,而是特意給下頓帶出來的。菜呢,更好辦,在電飯鍋上屜蒸碗雞蛋羹,再切一個家里常備的心里美蘿卜,蘸蒜蓉醬,這一來,淀粉、蛋白質(zhì)和維生素都不缺,基本符合營養(yǎng)結構,只是脂肪稍遜,那就明天中午去機關食堂里補吧。電飯鍋按下鍵子,就可以去大眾浴池了,一身輕爽回家時,正好饑腸轆轆,萬事齊備,甩動腮幫掂開大牙盡情饕餮就是。

但沒想,厚德開門時卻感覺到了異樣。家門是防盜的,往常,開門時需反向擰三圈,但今天,只擰了一圈便落了底,再擰不動,用膝蓋頂一下,門開了。厚德心里咯噔了一下,不會是走時忘了加鎖防盜吧?或者,家里真進了賊,那可就壞了。因心里加了這份小心,厚德的動作就小心了許多,進門后連門廊燈都沒敢開,也沒忙著換拖鞋,而是小心翼翼向客廳里探過頭去,還順手抓起鞋柜上的長把鞋拔子,真要撞上賊,手里抓點什么總比赤手空拳強。沒想,借著落地窗透進的光亮,客廳里的隱約情景越發(fā)讓厚德吃了一驚。一個黑乎乎的人影從沙發(fā)前坐起來,也不問進來的人是誰,竟先用遙控器將電視按亮了。

有了電視上的光,厚德就看清家里的那個人是誰了,看來是躺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困了。他噓了口長氣,按亮了客廳里的吸頂燈,問:“你怎么回來了?”

老伴反問:“我怎么不能回來,不是我的家呀?”

厚德又問:“回來了應該通告一聲嘛?!?/p>

老伴說:“告訴你干什么?老太太那邊有事,你還能不告訴我呀?你們哥幾個忙活得過來,就不興讓我在家歇兩天乏呀?”

老伴說話好用反詰句,外人聽來,好像倔哼哼,厚德卻知道她是刀子嘴,豆腐心,不必跟她計較。厚德一邊找洗浴用的東西,一邊又問:“那邊怎么就把你這穆桂英放回來了?”

老伴說:“哼,老娘不愿侍候他們了,甩手就走,還用得著他們放不放呀?”

她不說,厚德也不再追問。用不了兩天,她肯定會追著你把心中的委屈都說給你聽。老伴比厚德小兩歲,以前在一家企業(yè)當會計,十年前就放長假閑在了家里,三年前年滿五十五,才辦理了正式退休手續(xù)。見厚德已將洗浴用品和換洗衣物塞進了塑料袋,她問,晚飯還沒吃吧?想吃啥,不能先說一聲呀?厚德說,有口吃的,就是大喜,隨便!

老伴的突然回來,讓厚德心里很高興,少是夫妻老是伴,有沒有這個伴真是不一樣?;氐郊依飦?,吃什么喝什么倒在其次,有時實在懶得動手,沿街的小飯店一家挨一家。關鍵是,在家里能有人說說話,哪怕兩人都是犟騾子倔驢子呢,也比一人在家形同古墓死氣沉沉的好。

一個多小時后,厚德重回家里,餐桌上除了紫紅的蘿卜條,還擺上了熱騰騰的小米粥,還有醬悶小黃花魚,都是厚德最喜歡吃的。厚德故意夸張地抽了抽鼻子,說還是老婆在家好呀。老伴譏道,老婆不在家,正好找二奶呀。厚德笑道,連結發(fā)的大奶都老太太擤大鼻涕,甩了咱了,還二奶呢。說一千,道一萬,七十有個家,八十有個媽,沒老婆的窩哪能算個家呀。

兩人說說笑笑,吃過晚飯,重坐回沙發(fā)前,厚德選了《動物世界》,看那些血腥的優(yōu)勝劣汰物競天擇,老伴坐在旁邊絮叨,果然就不問自答地將在兒子家的委屈與忿惱都說了出來。原來是因為房子。小兩口的房子八十多平,是結婚前厚德老兩口罄盡積蓄交下了首付,說好按揭那塊由小兩口負責。兒媳懷孕后,兩家娘都跑去照顧,尤其是孫子出生后,更顯得房子小了。兩個將老未老的母親同住一間屋子里,時間短好將就,但一日復一日,矛盾就出來了,一個怪另一個睡覺打呼嚕,另一個則怪對方睡覺說夢話,而且并不全是夢話,包括瞪著眼睛說瞎話,就是不想讓別人睡好覺。這種事情無從印證,也拿不出實打?qū)嵉淖C據(jù),于是就在肚子里憋氣,另找地方發(fā)泄。后來,兩個女人就輪崗睡了,一人睡在臥室,另一人睡在客廳。這一次老伴跑回家的原因,是因為親家母提出了一個新的解決方案,他們老兩口要買一處一百三十多平的房子,三室兩廳,這樣兩個女人就都有自己的房間睡了,但有條件,原來的八十多平的房子要交由他們處理。老伴冷笑說,想的多美,這一來,原來是她住我家,她是客,以后就變成我住她家,我成客了。厚德笑道,拗這個氣有什么用,哪個是她家,又哪個是你家?依我看,你們都是住在兒女的家。老伴說,憑什么咱們花錢買下的八十多平房子白給了她?厚德說,哪里是白給,她家不是另買了一百三十平的嘛。老伴說,一百三減八十,她家只買了五十平。八十和五十,哪個大?哪個?。繛槭裁葱〉倪€想控股掌權?厚德又笑,誰控什么股了?有紅利嗎?我看共同的紅利就是咱們那個孫子,也是人家的外孫,誰想分也分不開。老伴說,那你說怎么辦?厚德說,無論什么年代,也不管在什么地方,三個女人湊一塊,肯定是一臺戲……老伴打斷他,我們是兩個女人。厚德說,別忘了,你還有一個兒媳婦呢,只不過你的兒媳還算聰明,有事也是支使你那傻兒子出頭。兩個親家母不能湊一塊,這可不是我的發(fā)現(xiàn),而是全社會的共識,全人類的共識。所以我的建議就是,你既回來了,就別急著回去,正好在家陪陪我。老伴嘟噥說,想得美。你不知道,六七個月的孩子有多招人稀罕,咱那大孫子,就跟我親,氣得她姥姥直瞪眼。厚德站起身,說你也能把我氣得干瞪眼。我先去睡了,你再好好琢磨琢磨吧。

6

厚德回到省城半月后的那天早晨,他正在刷牙,家里的電話突然響起,他抓起話筒唔了一聲,就聽二妹哭著喊,哥,哥,你快來,快來呀!厚德心里哆嗦了一下,情知大事不好,嘴巴里的牙膏沫子咕咚一聲咽進了喉嚨,說我知道了,馬上出發(fā)。哪還顧得再問什么,穿外衣蹬鞋子,鎖上房門就往外跑。

幾天前,老伴已又去秦皇島了,說是在家夜夜夢里都看得見孫子,醒過來就再睡不著。厚德笑話她,說天下最賤的肉就是奶奶肉,一毛錢賣二斤,不給錢還白送,想孫子你就去吧。老伴連著蒸了好幾鍋饅頭花卷,塞滿了冰箱冷凍柜,千叮嚀萬囑咐的,還是奔了白挨累不討好的地方去了。

春運已過,坐火車已不困難。坐進車廂,厚德設想母親的種種可能,妹妹沒再來電話,也許是在忙著搶救。自從把母親轉(zhuǎn)到三院后,厚德每天最少打回北口一個電話,或問妹妹,或問兄弟,回答都說媽媽一天天見好,能下地了,能讓人扶著去廁所了,已在張羅回家了……驀地,厚德想起還沒跟單位請假,這個電話是打給廳里好還是打給處里好呢?思來想去的,他給魏波發(fā)去一條短信,“北口家中有急事,處里的工作你多受累,并請?zhí)嫖蚁驈d領導告假?!蔽焊碧庨L很快回復,“遵命,放心?!?/p>

下火車,打出租,直奔三院,母親原來住過的病房空空蕩蕩,睡過的病床已鋪得平平展展。厚德問護士16床的老太太轉(zhuǎn)到了哪里?護士答,過世了,已送太平間。咔嚓,焦雷轟頂,厚德一下呆住,靠在了墻上,腦子里一片空白。妹妹是哭著給他打的電話,自己怎么就沒想到這一步呢?

太平間在大樓后面,孤孤零零的三間平房,周圍是幾棵高大的老槐樹,這個時節(jié),給人看到的只是枯枝在寒風中的蕭瑟。自強和不息裹著大衣守在外面,不忍只把母親留在這里。見厚德踉踉蹌蹌跑來,二人迎過來。厚德推開兩人,徑直進了太平間。太平間臨西墻的一面,是存尸的冰柜,地心兩張靈床,有一張上面覆蓋著雪白的尸布。厚德掀開尸布,便見了已去了另一世界的母親。母親穿戴得整整齊齊,是滿族人的棉袍,稀疏花白的頭發(fā)也梳理成滿族婦女的旗頭,別上了老人家珍存多年的銀質(zhì)鑲珠的頭簪,神情很安祥,只是臉色蠟黃。厚德將臉頰貼到母親的臉上,只覺冰一樣的僵冷,已全無了溫度,也沒了彈性,自己的淚水便開閘一般傾瀉,兩膝跪地,咚咚磕頭,不由悲從心來,放聲痛哭?!皨?,我的媽呀,你咋走得這么急,連句話也沒跟兒子說一聲就走了呀。兒子廢物,到底沒能救了生我養(yǎng)我的媽呀……”

自強和不息也和哥哥一塊哭,卻沒忘了把哥哥從冰冷的地上拖起來。不息說,哥,咋哭咱媽也不能睜開眼再看咱們一眼了。妹妹這一說,厚德就越發(fā)哭得不可遏止。三兄妹相擁著到了太平間外,自強說,哥,如果不把媽從一院接到這兒,是不是咱媽興許還能躲過這一劫呀?厚德使勁地搖頭,把淚水晃得四處飛濺,一邊哭一邊自責,怪我,都怪我,我自私呀!自強說,哥,我這么說,不是在怪你,我是在怪我自己,我要是早把我應該出的那份費用拿出來,你也許就不會那么為難了。不息說,不是,都不是。今兒早起,咱媽還好好的,自己去的廁所,連扶都不讓。沒想,從廁所出來,她先是咳了幾聲,突然就吐起血來,哎呀,那哪是咳血,而是噴血呀,噴得滿病房到處都是。我給大哥打電話時,大夫們正急著搶救呢。大夫說,咱媽死在了肺動脈破裂。我問,如果是在一院,是不是還能有救?大夫挺不愛聽我這么說話,說別說北口一院,就是到了北京三。一,請出給國家領導人看病的大夫也沒轍。厚德聽妹妹這么一說,便想起在一院時那位主治醫(yī)的話。三院這邊的大夫雖然也找到了病根,可那是事后諸葛亮,還是有防在先呢?

厚德問二妹,咱媽的旗頭是你梳的嗎?不息抹著淚水說,咱媽在的時候,早就跟我說,真到了那一天,務必給她梳旗頭,到了那邊,少不了要看到祖上的先人,不梳旗頭,就合不了群了。那個發(fā)式,還是咱媽親手教我梳的呢。厚德說,這兩天,你再去給咱媽買個頭簪,不管多少錢,買個好點的,送葬前,把咱媽頭上的那支換下來。我記得咱媽說,那支頭簪,還是她和咱爸結婚時,祖太姥給她的呢。咱們留下來,算個念想吧。

看守太平間的值班老師傅聽了幾兄妹的哭聲,跑過來勸慰,說老太太歲數(shù)不算小了,是喜喪,兒女們悲傷是常情,但哭幾聲也就行了。又說,人生在世,活的就圖個快樂和順,歲數(shù)一大,滿身是病,吃不香睡不安的,沒了快樂,就是活遭罪啦。老太太駕鶴西去,是成仙得道,享福去嘍。聽老師傅這么一說,三兄妹便收起了哭聲,自強摸出香煙,先遞給師傅,又遞給哥哥。老師傅問自強,剛才我問你要不要將遺體放進冰柜,你說等你哥來了再說。這位就是你哥吧?聽我的話,還是早放進去的好,太平間有耗子,真要讓那敗家的東西把尸首啃了,誰心里都不好受。

厚德說,師傅的這個提醒好,那就放進冰柜吧。

厚德又問,咱爸知道了嗎?

不息說,我已經(jīng)讓我姐回去陪老爸了。爸一定要送一程,那就后天一并去殯儀館吧。

厚德又問:“后事怎么辦,可有了安排?”

自強答:“爸說,就等你回來呢?!?/p>

厚德靠在樹干上,好發(fā)了一陣呆,才說:“咱媽在世時喜歡安靜,咱們就安安靜靜地送她老人家上路吧。我的意見,家里不設靈堂,除了家里的正宗親戚,外人一概不告訴?!?/p>

自強說:“你是離開北口的年頭多,不在乎這些了??晌覀兘闳齻€幾十年都在這里,秦檜還有倆朋友,誰都不告訴,難免要有人挑我們的理兒。朋友來了,總要對老人家的遺像三鞠躬,關系深的,還可能跪地磕上三個頭,家里不設個靈堂怎么行?”

不息說:“二哥的這想法對,咱家是滿族,咱媽活著時沒少說,旗人禮節(jié)多,也不能太簡單了?!?/p>

厚德明白自強和不息的意思。按照北方習俗,親朋家的紅白之事皆為大事,只要通知到,都需盡量參加,參加了就要隨上一份或多或少的禮金,含著眾人添柴、大事共辦的意思。北口當?shù)貙@種習俗又有一種說法,叫走往來。以前,自強等三姐弟肯定為這種往來都沒少支出,現(xiàn)在老母去世,若是誰也不通知,家里也不設靈堂,那就是只往不來,不僅有失禮儀,對于小門小戶過日子的人家,這筆理應回收的禮金完全放棄也不合常理。只是,只要家里搭起靈堂,也不需再專門打出電話,不定就有多少以前根本不認識的人奔上門來。你們每次接下的許是三頭二百,我不得不接的則是一個又一個沉甸甸的信封。老爸有言在先,他是不允許他的兒女打著老爸老媽的旗號貪占好處的??磥恚@人情往來的事,還是不好一刀切的。

厚德說:“那這樣好不好,你們姐三個,酌情自定,怎么張羅,我不參與,靈堂可在各家自設,后天送殯時去三院太平間外聚齊。老爸這邊就不設了,這事由我回家跟老爸商量?!?/p>

自強說:“大哥,別的事,不管公平不公平,我們可是都聽你的了。但老媽的喪事,你這么安排,卻是個笑話。我還沒聽說誰家里辦喪事,兒女們分別在家里設靈堂的呢?!?/p>

厚德說:“怎么沒有,而且還是國際慣例。你想想看,哪個國家的重要人物去世,是不是都在駐外的大使館設靈堂?毛主席和周總理去世時,全國各地各單位還都設了靈堂呢。既是真心朋友,不會有誰會在意這形式,咱們只說老父年邁悲傷,需要清靜就是了?!?/p>

自強冷笑道:“怎么還整出了國際慣例?不過當個芝麻大的官,也不該回家這么忽悠人吧。咱媽只是個普普通通的老太太,咱們當兒女的,理應體體面面地送她走完人生最后一程。大哥如此調(diào)度,不會是怕我們這些小老百姓丟了你的什么臉吧?”

厚德意識到事情有些嚴重。自強的話里已帶了濃濃的火藥味,眼看要短兵相接了,他對厚德主張四子女平均分攤母親的醫(yī)療費一直心懷不平,因此直到今日,也仍未將一萬元錢交到載物的手上。二妹不息站在自強身旁,雖不住地拉他的袖子不讓他說下去,但在如何辦喪事的問題上,意見卻明顯傾向于自強。據(jù)說,子女們的矛盾多爆發(fā)在老人的入土為安后,卻萬沒料到,在那家,母親尸骨未寒,有人已想尋釁滋事了。厚德壓抑著心中的哀傷與忿惱,故作平靜地說,“這個事,咱們也用不著爭辯,還是一會兒回家,聽聽老爸是什么意見吧?!?/p>

7

魏波傍晚時打來了電話。他還不知道那處長的母親過世,厚德沒告訴他。也不光沒告訴他,廳里的任何人那厚德都不想驚動。告訴了會怎么樣呢,第二天或第三天清晨,廳里肯定會有很多人坐著大客車或小汽車奔北口來,一個處室起碼會派出一個人。當?shù)氐牧曀?,奔赴白事與參加紅事有很大的不同,白事的隨禮或日來往必須在殯葬前送達,逝者一人土(火葬),再送票子就有詛咒喪家再死人的嫌疑了。尤其是,來人中極可能有一兩位廳領導。只要廳領導一出面,北口市國土局的人必又是呼啦啦一大群,可能連分管的市領導都要出面,人家不是看重一個小處長,而是廳里來的大領導。那樣一來,就和自己不設靈堂不發(fā)訃告的初衷完全相悖了。

魏波在電話里問,也不知大哥在老家忙什么?厚德說,我妹妹家有點急事,我?guī)团芘?。魏波說,廳機關黨委剛發(fā)的通知,省委組織部明天午后要派人來廳里搞年度民主測評,要求廳機關干部盡可能參加,剛才廳長親自吩咐我給你打電話,說如果你手上的事不是特別急,還是請你趕回來。厚德心里動了一下,似乎明白了。上級對年度民主測評看得很重,領導干部的不滿意票若超過20%,組織部門就要派員下來進一步調(diào)查不滿意的具體原因,還要進行誡勉談話,若超過30%,就極可能停止工作了。據(jù)說,前兩年廳長的滿意度都不及常務副廳長鄭林飛,因此就有了危機感,如果自己趕回去,在百余人參加的測評中,起碼可增加1%的滿意度??蓮d長又不好自己打這個電話,便通過亦可信任的魏波委婉地把這層意思傳達了過來。但是,比起后天一早就要出殯的母親喪事來,哪個更重要還用掂量嗎?厚德說,實在不好意思,拜托你跟廳長說一聲,我實在是趕不回去了。魏波在電話里靜有稍頃,又說,那有句話,我就不能不跟處長大哥說了。廳長剛才叮囑我,不到萬不得已,這個底兒輕易不能透露。明天的測評內(nèi)容可不僅僅是針對廳班子和廳領導成員,組織部決定把擬提升為副巡視員的測評也一并搞下來。別的話,就不用小弟再多說了吧,臨陣磨槍的功夫做一做總比不做好。另外,被測評人在不在現(xiàn)場,可能對結果也會有影響,這一點,大哥肯定比小弟理解得透徹。

魏波的電話撂了,那厚德抓著手機,坐在那里發(fā)呆。關于副巡視員的事,確是厚德眼下最大的心結。廳長此前一再提醒他的也是這個事。副巡視員不是副廳級實職領導,卻享受副廳級待遇。在省直機關于了這么多年,退休前能獲此待遇,也算一種安慰,起碼,老來的醫(yī)療問題不用愁了。廳里的副巡視員的指數(shù)是兩個,去年末退休了一位,廳里給省委組織部打報告,要求遞補,組織的答復是稍候。稍候是多長時間呢?仨月,半年,都不為過。干部人事上的事,當事者往往是憂戚與共夜不能寐,但放在掌權人身上,是萬萬不敢奢望人家和你一樣急的。在廳里上報的候選人名單中,那厚德因占著即將退休的優(yōu)勢,被排在了首位??梢惶柗N子選手是否能成為新科冠軍,卻還要看臨場發(fā)揮??从布l件,還有兩位處長也都達標,人家未必有義務要等你下了這班車再坐到那張椅子上去吧?

父親可能聽到了電話的內(nèi)容,走過來問,是不是單位叫你回去?厚德?lián)u頭說,古時丁憂,三載為期,就是皇帝想奪情,還得掂量掂量理由是否充分呢。不管他。父親說,只要后天天亮前你能趕回來就行。這邊的事,我讓不息張羅著。厚德說,明天是正日子,咱們自家的親戚來奔喪,肯定還是要奔這里,我這當長子的不在家怎么合適。爸,你老放心,我的事,安排得開。

所謂正日子,是北口地區(qū)喪事上的說法。亡者逝后,一般都是停柩三日,第一日是發(fā)送訃告和家里人做相關準備;第二日開始正式接待八方趕來吊唁的親親友友,所以又稱正日子;第三日晨時送葬,日正中天前一切是必須落幕的。

今天傍午時,厚德和自強、不息從醫(yī)院回到家里,臨近家門前,想一想以后回家,再見不到母親的身影,不由又是悲從心起,努力控制著,才沒有放聲哭號。幾子女坐到父親身邊,一時不知說什么才好,沒想反倒是老父撫慰他們,說這是人生必走的一步,誰也躲不開。你們媽媽的離去,于她于我,于你們子女,都沒有遺憾,這就行了。眼下最當緊的,就是怎樣安排好后面的事了。厚德看看家里的房間,先回到家里陪父親的大妹載物已用報紙將房間里所有能折光的地方都遮掩住了,據(jù)說是為了亡魂回家時不致迷了路徑。母親的遺像也擺在了家里最顯赫的地方,香燭繚繞,果品供奉。載物說,我本打算把殯葬公司的人請來,在樓院里搭起靈棚,咱爸說,不急,等你回來再拿主意。聽載物這么說,厚德便望定自強,把首議的機會讓給他。可自強偏又讓妹妹說,不息躲不過,便把兩個哥哥的意見都亮在桌面上。父親聽后,點頭贊許,說我猜厚德也會是這么考慮,不會把事情弄得哄哄鬧鬧,我支持??晌覜]想到的是厚德會讓你們分頭回家各設靈堂,他想得周到,我也同意。那你們就分頭去忙吧,各自的人情各自承接,我這邊的事就讓厚德受累。記住,你們的媽活著時喜歡安靜,我也討厭鬧騰,你們還是適可而止為好。好在,你們姐弟三個以前和現(xiàn)在都不是什么有職有權的人物,我也沒有什么不放心了。

自強見父親的態(tài)度如此鮮明,只好一聲不吭悻悻地離去了。厚德知道,自強的不平之氣還郁積在心里,載物的心里也不平和,只能以后再找機會了。

8

厚德是母親去世一周后回的省城。在給母親送靈的隊伍里,多了一個老太太還不認識卻最想親一親抱一抱的小人物,那就是她的重孫子。厚德給兒子打去報喪的電話時,非常明確地說,你們回來時,一定要把你奶奶的重孫子抱回來。兒媳婦搶去了電話,說爸,天氣還冷,我怕孩子感冒,再說路況也不安全,還蓋著冰雪呢,我?guī)Ш⒆釉诩遥蝗チ税?。厚德冷冷地說,你回不回,我不勉強。但那家的長重孫一定要回來,這個沒商量。放下電話,那厚德一次又一次地想,自己的話是不是太生硬了?兒媳婦堅決不同意把孩子抱出家門你又能怎么樣?自己的話里是不是也太透著以男性為中心的封建思想呢?

厚德下了火車,又直接去了廳里,反正回家也是一個人。兒子家有了小汽車,是結婚時兒媳父母送的陪嫁。喪事辦完,老伴本來想再回家陪厚德一些日子,可兒子對厚德說,爸,我岳母最近身體不大好,跟我媽處得也不愉快,有一陣沒去照看孩子了。我媳婦也快休完產(chǎn)假上班了,就讓我媽跟我們一塊回秦皇島吧,正好同車。只是又要委屈您了。厚德想起自己曾跟兒媳說過的冷硬之話,兒媳不管心里怎么不愿意,還是抱著孩子來了,也算給足了自己的面子,便說,好好好,我這邊你們放心,我還能料理好自己。兒媳也說,爸,我們那邊準備換大一點的房子,您退休后,就和我婆婆一塊過來吧,也省得我們惦記。厚德又是連連點頭,說好好好,以后再說。至于老伴,厚德知道她也為難。奔喪的七姑八姨來了,都對老伴說,把孫子照顧到這么大,當老人的也算盡到責任了,往后你還是把心思多往厚德這邊用用吧,怎么說,他也是六十歲的人啦,男人歲數(shù)越大越得有人照顧,可不能揀了芝麻扔西瓜呀。老伴聽了勸告,心里自是也有所動,私下里征求厚德意見,厚德說,秦皇島那邊,你一定要想辦法處理好和親家母的關系,那邊風平浪靜,我就省心啦。

母親的喪事,親友們?nèi)熘蟊闵⑷チ耍瑑号畟冞€要過頭七,五七和七七。頭七過后,厚德對父親說,我還有工作,不好長假不歸,等我媽五七時,我再回來吧。父親說,我最討厭的是活時不孝,死了亂叫。你媽這輩子最可心的是大兒子和小閨女,活著時不知跟我說過多少遍,住院時還跟我說呢。五七時你也不必一定回來。你媽在天真要有靈,不管你在哪兒,點上一炷香,或者在心里念叨幾句,她都會知道的??葱ⅲ撔哪撔?,論行天下沒孝子。心到,比什么都強。厚德想了想,又說,爸,還有一件事,我要匯報和請示。前一陣,為給我媽治病,我們兄妹四人一共拿出四萬,你老又拿出四萬,再加后來親戚們表示的心意,一共是八萬五千多一點兒。我和載物已經(jīng)把賬目結算了,扣除給我媽治病和辦喪事的費用,結余的還有三萬兩千多。你老的意見,這筆錢怎么處理呢?父親說,那就留著?反正或遲或早,我也是要走這一步的。厚德說,留不留這筆錢,我看還可斟酌。你老人家和我媽一生最大的積蓄其實是我們兄妹四人呀,真要到了必需之時,正是對我們四子女的考驗,我不信誰會袖手旁觀。再說,你老拿出四萬,是當著我們四兄妹的面鄭重宣布的,到頭來,又收回去了三萬多,就不一定讓人怎么想。你老和我媽親生的四個孩子自是無話可說,可你老別忘了,每家還都有外姓人呢。再說,一家家的情況并不都是很好,這邊再把錢閑放著,也是不好。父親思忖了好一陣,反問,那你說怎么好?再把每家交上來的那一萬退回去?厚德做猶豫狀,說,退回去也似有不妥。都是兒女,孝敬母親,養(yǎng)老送終,還不應該應分嗎。哦,老爸看這樣好不好,你老一再表示對四兒女滿意,不如就用這筆錢獎勵一下,他們?nèi)齻€,一人獎一萬,余下的兩千,正好用于辦五七、七七的費用。父親又問,那你呢,為什么不獎?厚德說,我在外地,哪似他們天天圍繞在你老和我媽的身旁盡心盡意,就這么決定了吧。父親聞言,伸手在厚德手背上重重拍了拍,眼窩竟紅潤了。

關于要不要跟父親談這番話,又怎樣談,厚德是好費了一番心思的。談話的效果不錯,當日晚飯時,父親在四子女面前宣布決定時,沒用獎勵二字,而是“賞”。到底是當過老師的人,一個字,意思一絲不差,還頓添了喜劇效果,把多日來沉浸在家庭中的哀傷氣氛沖淡了不少。大妹載物提醒說,爸,忘賞誰也不能忘賞我哥吧?父親沒按和厚德商量時的話和盤托出,而是說,長子功高,理應重賞,容我再作考慮。厚德從三弟妹的目光中讀到了喜悅,也讀到了對父親和兄長的感謝。不錯,三家都是生活在城市底層的普通人,都不富裕,一萬元錢對于他們來說,雖非天文數(shù)字,可也算不得小數(shù),就不要用“小人喻于利”苛求他們了吧。稍得心安的厚德心里又生出幾許愧疚,把官場中巧令簧舌玩弄詞藻虛實難辨那一套用到家庭生活中,用到至親骨肉身上,是不是大不應該呢?

厚德回到廳里,剛進辦公室,魏波便聞聲跟了過來。厚德脫去外套,露出了套在夾克衫上的黑紗。魏波吃驚地問,是誰呀?厚德嘆了口氣,說老媽,昨天燒過的頭七。魏波越發(fā)做出震驚和痛悔的樣子,說前一陣,不是已見好了嗎?這么大的事,大哥怎么也不告訴一聲?唉,我這腦瓜子也是太笨,怎么就沒往這事上想一想呢?也不是完全沒有前兆嘛。厚德說,老太太在世時,喜歡安靜,所以,我們子女就遂了老人心愿,誰也沒告訴。咱們不說這事了,處里這幾天沒什么太急的事吧?于是,魏波便說了民主測評的事,說你是一號,畫票前人事處長挨個介紹了幾個符合條件的處長情況,也是把你排在一號,問題應該不大。這步棋下一步怎么走,全在省委組織部了,我的意思,處長大哥也別傻等著,有些人情上的工作,該做做還是得做做。社會風氣如此,犟著也沒人夸咱高風亮節(jié),還許罵咱二。厚德淡然一笑,又問,不知道投票結果吧?魏波搖頭說,那可不知。老規(guī)矩,票收上去,省委組織部的人就帶走了。要我尋思,不管咋保密,也總得讓廳里的主要領導知道吧。要不你去問問廳長?

魏波下面說的事就讓那厚德驚愕不已了。兩天前,省政府有位副秘書長突然來到廳里,廳里把各處室的頭腦召集到了會議室。那位副秘書長講話的核心意思,就是對廳里前些日子上報的關于對省內(nèi)土地使用情況的分析報告強烈不滿,并傳達了省政府主要領導的指示精神,領導斥問,有些市地違規(guī)用地的情況接連被舉報,為什么在省廳的分析報告中避而不談,是在有意遮掩還是刻意包庇?廳長對上級的批評很重視,當即表態(tài),從文件的最初草稿查起,一直追查到呈報到省政府的正式文件,在各個環(huán)節(jié)逐步追查,一追到底。鄭副廳長卻另有意見,他在會上說,不管是誰起草的文件,也不管在哪個環(huán)節(jié)上出了問題,文件上報前總要有廳領導簽字存檔,那就應該由簽字的領導承擔責任,推卸不到任何具體工作人員頭上。我現(xiàn)在就正式請求處分,因為那個文件最后是由我審閱簽批的。常務副廳長如此表態(tài),讓參加會議的同志們都松了一口氣,副秘書長也表揚說,廳領導的這個態(tài)度好,勇于認識錯誤,承擔責任。至于是否給相關領導處分,又是什么處分,待我回去匯報后,由省委省政府決定。廳長見省政府派來的大員已有了這般意見,就不好再說什么了。

那天,魏副處長離去后,那厚德打開了電腦,電子信箱里積了好幾封來信,已是一周多沒開信箱了,很正常??伤麃聿患翱矗矝]心情看,而是急著將U盤插進,調(diào)出那份分析報告。報告是自己起草的,又用特快專遞送達廳長手上,這個事他誰都沒告訴,連魏波都不知道。他將文稿從頭至尾重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還調(diào)出以前的文件一一查對。是哪個城市的問題嚴重自己卻忽略了沒有寫進去呢?沒有呀。那就另有可能,那份文件在呈報前,另有經(jīng)手人,有意將某些問題作了修改或刪減。那么,自己有沒有必要找一找廳長或常務副廳長,要求把呈報上去的那份文件要出來比照一下呢?不,不好,很不好!那樣的要求,明顯越權,況且,常務副廳長既已主動承擔了責任,起草人再盯著不放,除了想推卸責任給自己洗洗干凈,不會再有任何好處,弄不好,還不一定把誰硬拖扯進來,那可就得罪人啦。如果是廳里順蔓摸瓜問到自己,那就是另外的問題了……

那一晚,那厚德晚上九點多才回家,好在街邊的小飯店還有沒打烊的,回家也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這或許也算獨守空巢老宅男的便利之處吧。

9

天氣一天天暖起來。城市里路邊的地皮青了,綠了;迎春花開了,落了;桃花和梨花也次第開落。待城市里蕩漾起槐花的濃郁香氣時,省委組織部突然來了一位部務委員,對省國土資源廳所有機關干部宣布,廳長將去中央黨校學習,學期一年。離職期間,廳里的工作由常務副廳長鄭林飛全權負責。廳長以前也曾去學習或外出考察,廳里的工作也曾交常務副廳長代理,但這次,厚德明顯感覺出了不一樣。由部里來領導宣布是不一樣,會場上的氣氛也不一樣。但為什么不一樣,厚德就說不出來了。

那天午后,厚德接到一個短信,是廳長發(fā)來的?!拔壹腋浇珗@的槐花正盛,尤其是入夜時分,香氣醉人。老哥今晚可否有興致與我一塊賞槐?”

廳長是個嚴謹?shù)娜?,平時,除非工作上的事,很少與下屬私下交往,更別說相約賞槐了。是不是廳長去學習前,另有什么事情交代呢。尤其是那一聲老哥,也讓厚德心里生出別一樣的感覺。

厚德回復:難得廳長有如此雅興。請告具體時間。

廳長回復:19:30。

五月下旬的晚七點半,夜幕已經(jīng)垂臨。廳長選了這個時間,不會僅僅是為了去品賞槐花的香氣吧?

是夜,那厚德先到了公園門前。廳長腳步匆匆,很守時地來了,打過招呼,拉住厚德的袖子就往公園深處走,說我發(fā)現(xiàn),原來槐花的香氣也很有不同的,有幾棵樹,就香得特別有味道。

厚德跟在廳長身后,說廳長去學習,深造后理當重用,也許不會再回廳里了吧?

廳長前后看了看,見散步的人離得遠,便放低聲音說,回不到廳里極有可能,但重用的事就休想了吧。我跟老哥實話實說,這次,省委沒把我就地免職,也算給了我的面子。前段時間搞的民主測評,我遠未達標,能讓我去學習,我只有叩謝隆恩了。

厚德心里沉了一下,說測評時,正趕上我老媽去世,我要是趕回來,也許測評的結果會好一些。

廳長瞪了厚德一眼,笑道:“說什么呢,只差你這一票???有人存心給你下絆子挖陷阱,任你怎么走得四平八穩(wěn)也得摔跟斗。我今天找你來,就是想告訴你,你的那個副廳的事,可能希望不大了,桌面上的理由跟我一樣,也是測評票數(shù)不理想。老哥是啥樣的人,我心里有數(shù),老哥的工作能力和工作態(tài)度,我更一清二楚,要說怪,現(xiàn)在我只能怪自己,白當了這么些年的一廳之長。咱就別說為民做不做主的事了,連給盡職盡責的下屬都難爭來一份公道,我確是應該回家去賣紅薯了?!?/p>

厚德的心似被重重地擰了擰,很疼。廳長此言,絕對不會是空穴來風,他不是個說空話善忽悠的人。人家已在如此自責,自己還能說什么呢。厚德努力讓自己心平氣和,不要失態(tài),說,這些年,我一直得廳長厚愛,為我副廳這個事,廳長也肯定沒少下力,得不到就得不到吧。您也不要想得太多,不就是退休工資多那么一點嗎。我兒子已經(jīng)工作成家了,我老父的退休工資也足夠他老人家支配,我別無負擔,晚年生活肯定自足有余,知足者常樂,真的很好。

廳長站下腳,回過身來,雙目炯炯,一只手緊緊抓住厚德的臂膊,說:“老哥如此超脫淡然,我感動,也放心。只是……有句話,我還是要提醒一下老哥,也許……事情并不僅僅至此為止,有些事,還是防患于未然,在最壞處著眼,提前做做準備為好。”

那厚德只覺頭皮刷地一乍,有冷汗流下來。不至此為止是指什么?在最壞處著眼又是指什么?上升無望,也就罷了,難道連干了十余載的正處也保不住了嗎?他努力鎮(zhèn)靜著,問:“不知老弟指的是什么,能否再告訴我明白一點?”他第一次將廳長稱為老弟,僅僅是為了套近乎嗎?

廳長在厚德的臂膊上連拍了兩下,說:“這我說多了,已有違紀之嫌。老哥自己再想想吧。我家里還有客人,不陪了。你有興致就自己再走走,我看還是早點回家好,公園入夜后不易久留,世風滑落,人心難測呀?!?/p>

廳長說完,就大步向著公園出口方向走去了。厚德怔怔地站在槐樹下,好久好久。廳長家里真有客人嗎?他乘著夜色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不會是刻意防著什么吧?哦,對了,這附近,原是省政府住宅區(qū),住著廳里的不少人,人們在辦公室里坐了一天,晚飯后自然都愿到公園里散散心,若是真被人撞到住在城北的那厚德跑來公園和廳長聚會竊談,不定會怎樣想。廳長剛才講的世風滑落、人心難測,也不會僅僅是指公園里的治安吧?可是,廳長說的“有些事”,又是什么事呢?

厚德再無興致在公園里逗留,轉(zhuǎn)身坐公交車回家,一路上望著窗外熙熙攘攘的車流人流,腦子里亂哄哄,也不知都想了些什么。為了晚上和廳長聚會,下班后他沒回家,而是坐在辦公室看了一會兒網(wǎng)上的新聞。至于晚餐,他亦有打算,如果廳長有興致,就請他小酌一番,也算為領導餞行了。進公園前,他連飯店都選好了,附近有家小鍋飯,連鎖店,挺清靜,飯菜的味道也說得過去,檔次適中。可萬萬沒想到的是,廳長只說了幾句話就走了,而且是那樣的話。坐在家里的沙發(fā)上,厚德仍想著廳長說過的話,不覺餓,便沒心去做飯。打開電視,抓著遙控器亂按一氣,哪個畫面也抓不住眼球,便關了,回了臥室。

半夜里,厚德醒來,跑到衛(wèi)生間小解,身子竟抖起來,而且越想控制越抖得厲害,連尿水都淋抖得哪里都是。厚德情知不妙,這是感冒的前兆,每次都這樣。他急急躲回被子里去,只覺冷,還是抖,篩糠一樣地抖。北方五月末的夜間,雖說跟白天的溫差很大,還是有些涼,但也不是這么個涼法呀。發(fā)燒陡起,抓緊吃藥,越吃得早越起作用。可厚德死死地裹緊被子,只是不想動。要是老伴在家就好了,只需一個藥字,甚至連那個字都毋需說,老伴搭眼一看就知道了,會立刻將藥片片和溫白開水送到床前來,你想不吃都不行。厚德想起在公園時的頭皮驟乍,感冒是不是就始于那一乍呢?厚德又想起沒吃晚飯,也許腹內(nèi)空空,病魔才會乘虛而入。唉,老那同志,別胡思亂想了,起來吧,吃藥吧,不能再磨蹭了,服從命令,一、二、三!厚德起了身,仍死死地裹著被子,拉開抽屜,翻出一盒新康泰克,摳出一粒黑藥片,抓起床頭柜上的杯子,哪還管得里面的陳水是昨天還是前天倒的,咕咚一口,冰冷冰冷的,就把藥片送下去了。

厚德重新躺回床上,可能因為那口涼水,身子抖得更厲害了,牙根子也被刺激得直入骨髓一般疼起來,看來真是上火了。都是因為“有些事”,可到底是什么事呢?唉,不管什么事,天一亮,總要去醫(yī)院看看,到了這把年紀,又一人在家,有病是挺不起的。驀的,因想著去醫(yī)院,厚德陡然想起母親住進北口市第一人民醫(yī)院的事,哦,對了,是不是就是那個事呢?老母住進了給大領導備下的高級病房,又有一撥又一撥的人送去票子、禮品和鮮花,那些人,都是北口市管理土地系統(tǒng)的人。前幾天,有消息說,北口市國土資源局局長沙力被停職反省了,那個處理的嚴重程度僅次于雙規(guī),會不會沙力一反省,就把指派屬下去醫(yī)院送禮的事交代出來了呢……

也許是因為想到了這一點,或許是吃下的藥片片起了作用,那厚德只覺釋然了,睡意襲上來,渾渾噩噩地沉入了上天人地忽寒忽暑的夢境之中……

10

那厚德將臺歷的9月6日那頁悄悄打了個折。那一天,是他60周歲的生日,是他告老歸隱的日子,他已經(jīng)進入履行公職的倒計時了,還有近百天。本來,廳長沒去學習前,已經(jīng)明確示意給他,家里有事,該辦就辦,可以把處里的工作委托給魏波,那意思他心里自是明白,但他還是一天又一天地早八晚五地上班,該出差出差,該開會開會。高姿態(tài)叫站好最后一班崗,俗常的說法,就是只要還是一天和尚,總要撞響一天鐘。但深層次,厚德確是還依戀著這份工作,就像一根長長的甘蔗,先吃梢時,或許只覺苦澀,吃到粗壯的中部時,便盼著下一口會更甘醇。現(xiàn)在,抓在手里的已是不足盈掌的根部了,已有明顯干硬,再難嚼出汁液了,卻還是舍不得扔掉。更深一點的想法便是,雖然已有了廳長的暗示,副巡視員的事已無指望,但他還是有點不甘心,不是還沒水落石出嗎,那就還有堅持和等待的必要,他可不想讓自己鉚了一輩子的拔河之力,在宣布比賽結束前的最后一瞬先泄了力氣。

在倒計時還有七十多天時,省委組織部又來了兩個人,這回沒開大會,來了就坐在小會議室里找人談話,也找那厚德談了,重點是了解另一位處長的情況。來人雖沒明確說明意圖,厚德也明白了,這是在考核,看來廳長暗示給自己的話即將應驗,這位處長正是僅排在自己名后的另一位副巡視員人選。走出小會議室,厚德從人們投過來的目光中,讀到了探詢,讀到了同情,似乎,還讀出了早知如此的得意。

倒計時還有五十多天時,天氣一天天熱起來。廳里突然調(diào)來一個人,原是省內(nèi)一市國土局的副局長。鄭林飛副廳長親自帶著這位副局長來到厚德辦公室,說老處長,在回家頤養(yǎng)天年之前,再發(fā)揮發(fā)揮余熱,帶一帶新來的同志,幫助他盡快全面熟悉處里的工作。辦公室嘛,也委屈一下老處長,暫時跟你坐對桌,不另調(diào)了。

那厚德明白這個安排意味著什么。廳里的布局是,廳級領導的辦公室為套間,處長為單間,而副處以下的干部則是兩人或三四人一問不等。新來的這位級別應該是副處,組織部門有硬性規(guī)定,公務員只可平級調(diào)動,提拔也須半年之后。他不去和別人合用一間,而是由主持廳里工作的領導欽定與即將退休的老處長坐對桌,這意思還用得著再做解釋嗎?厚德心中暗暗為魏波叫屈,卻又不知該怎么安慰他。

當晚,魏波突然跑到厚德的家,手里還提著白酒和熏豬蹄五香花生米之類的下酒菜。厚德說,想喝酒,先打個電話來,我備下就是嘛。魏波說,我順道,也順手。厚德又說,大熱的天,咱們還是喝啤的吧,清涼敗火,家里現(xiàn)成。魏波一邊開白酒一邊說,那可不行,兄弟想跟大哥說點心里話,酒后才吐真言呢,啤的怎能算酒。厚德知道魏波心里不痛快,才大老遠地找到家里來,心里便提醒自己,今晚一定要管好自己這張嘴,對方肚里的火氣能壓則壓,壓不住也萬萬不可往起加柴添油。

魏波率先起酒,說那大哥,今晚這酒,為咱老哥倆的同病相憐。厚德說,人生這桌大宴,往往是后后有席,也許后一步,落腳會更踏實。魏波說,我可學阿Q,自個兒蒙自個兒,因為我畢竟還有十多年才退休。但我為老大哥委屈,老大哥的棋盤上哪還有下一步呀?厚德說,六十歲以后官大官小一個樣,七十歲后錢多錢少一個樣。后面還怎么說,我沒記住。尋思尋思,除了一點點蠅頭浮利,也就是個虛名而已,網(wǎng)絡上的話,神馬都是浮云。魏波說,可你本來應該得到,也能夠得到,而且你得到后,用不了多久,就告老回家,那個名額空出來,也不影響別人再得,可偏偏有人非得不讓你得,你心里真不覺虧得慌嗎?

魏波心里肯定有話,想一吐為快,所以杯里的酒便下得急,一杯又一杯,很快有了醉意。厚德被問得心里也堵上來,便問,那你就說說看,是誰非得不讓我得?

魏波說,老大哥聰明一世,連這個都看不出來呀?測評的頭一晚,我打電話讓大哥快回你卻不回,可眼下的這位大當家卻親自挨個給處長們打電話,再讓處長們叮囑各自屬下,一是要把廳長投下去,再一個就是把你也投下去。眼下你來看,人家的算盤不是一一都如愿了嗎?

厚德問,有人急著上位,把擋在前面的人擠走,這我多少看得懂??晌也]礙著任何人,又是為什么?

魏波說,揚威立腕呀!人家壓你的意圖就是給眾人看,誰也別以為憑自己的本事,該得到什么總能得到,要是本爺不想讓你得,你就是吃進嘴巴的東西也得給我吐出來。比如我的今天,就是個明睜眼露的例子,不是一廳之長高看了你嗎,那我就讓你靠邊站站,且看誰能奈我何?

厚德激他往下說,說熊瞎子打立正,那個巴掌未必真能遮住天吧?若說三兩親信聽他的,我信,可讓全機關的人幾月前就都聽他調(diào)遣,我還是想不明白。

魏波說,人家有招法呀,憑著手中的權勢,早把爪牙安插到省內(nèi)各市,一個個都東廠特務似的。廳里的人不論大小,只要到了下面去,吃了誰的,拿了誰的,貪占了多少,人家可都一清二楚。你聽人家擺布,那些事便都不是事。你若敢尥蹶子,對不起,那些事便早晚是事。大哥想想看,現(xiàn)在廳里的人下到各市去,還有幾個敢說一清如水?我今兒借著酒勁,就把什么話都跟大哥說了吧。就連小弟我,那天測評時都沒敢投大哥的票。人家事先特意安排了倆人,開會時坐我左右,夾住我,我畫誰的票人家看得一清二楚,那是人家早就觀敵布陣安排好的。也不光對我,凡是人家信不著的人,都是這種待遇。小弟腰桿子軟,私心重,又看大勢如此,只好順了。大哥看好,小弟在此請罪啦!

魏波彎下腰去,腦門頂在茶幾上,咚咚地連撞了好幾下。厚德心里驚了又驚,急上前攔阻。魏波滿面淚水,哭著說,大哥,我罪該萬死,對不起大哥,也對不起廳長,你們白信任培養(yǎng)了我這么些年啦。我以為廳長樹大根深,折掉幾個枝葉無傷大體,又尋思,反正大哥也是要退休的人了,等我接了大哥的班,再好好回報大哥吧。卻哪想,人家根本連這機會都不給咱呀,人家要大換血,完全徹底地換上自己的人。不知大哥聽說沒有,北口的沙力下臺了還反咬你一口,聽說就是因為廳里有人給他透底,說你向省里報告情況時無情無義恩將仇報落井下石……

那厚德靜靜地坐在那里,由著魏官人哭,聽著魏官人說,心里翻騰著驚訝,也翻滾著感慨與嘆息。都說官場異化人,沒想異化至此,竟至同僚共事數(shù)十載,尚不知是洞府中的神仙還是山野里的鬼怪。原來他們遠比自己靈通,什么都知道,時刻清醒著,卻又故意裝著糊涂。自己退休,指日可待,若是還有十年,面對如此詭異的沉浮宦海,我又當如何呢……

11

夏至三庚數(shù)伏。進了頭伏的時候,廳里把一個去鏡泊湖培訓的指標給了那厚德,時間半個月,可以帶家屬。是省總工會組織的活動,每年都有,名義上學習,實際是避暑,不然為什么帶家屬呢。厚德為此高興,廳里把這個機會給了自己,顯然是退休前的安慰。老伴以前一再說,某某同事陪先生去了哪哪,又某某單位專門組織干部家屬去了哪里旅游,問你可什么時候能帶我出去享幾天福瀟灑走一回呢?沒想,這個機會總算被自己等來了。

厚德興沖沖給老伴打去電話,老伴果然高興,在電話里都能想象得到她眉飛色舞的樣子,問鏡泊湖歸黑龍江還是吉林呀?又問那里是不是離楊子榮打座山雕的地方不遠呀?厚德說,你要是想去,三天之內(nèi)必須趕回北口,然后咱倆一起乘火車奔牡丹江,不去也趕快給我回個話。聽說,有愿意個人出資的,學習期間還有個俄羅斯海參崴三日游呢。老伴說,我當然想去,海參崴更想去,可你總得讓我跟那小兩口商量商量呀。哎呀,不說了不說了,買菜的回來了,我另找時間給你回話吧。

厚德知道,買菜的必是親家母。老伴往家打電話,常是避著親家母;厚德很少主動往那邊打電話,也是防著老伴不在家而是親家母接了電話,不客氣幾句話總是不好,可又說什么?世間的百樣親友關系中,可能就這“親家”二字最蹊蹺也最意味深長了,兒女連姻,本應最親,卻最難相親,虧著古人怎么琢磨出了這兩字,連那“親”字的發(fā)音都怪怪的。

老伴的電話是當天夜里打回來的,不再興沖沖,而是氣沖沖,說讓你兒子跟你說吧,人家現(xiàn)在當家做主能耐大了。厚德一聽這口氣,心里一下涼了半截兒,情知壞了,老伴未得綠燈放行。果然,兒子在電話里說,爸,大夏天的,要講避暑,哪兒還比得了秦皇島。連中央領導避暑都來北戴河呢,北戴河就是秦皇島的一個區(qū)呀。等你退休了,時間充裕了,咱不去鏡泊湖,咱一家五口去丹麥,去挪威,好好住上幾天,北歐才叫避暑勝地呢。厚德冷冷地說,你也用不著一竿子把我支到五洲四洋去,你媽這一陣在你們那兒又累了好幾個月,就是個保姆,也該給放上幾天假了。兒子靜了一會兒,說爸,這一陣,真是不好調(diào)度了。前幾天,你孫子的姥姥說,過幾天老兩口要去壩上草原玩幾天,是和朋友們一塊去。這事是人家先說的,凡事,總得講個先來后到吧……厚德心里的火氣沖上來,不想再和兒子費話,咔地一聲,把話筒摔下去。過了一刻,電話又響起來,他猜不是兒子就是兒媳,干脆將電話線徹底拔出來,將手機也關閉了。

退休之前的鏡泊湖之旅便放棄了。別人都是老夫老妻結伴而行,自己卻是孑然一身,景致再美心境不暢又有什么意思。新來的副處長已在主持處里工作,厚德開始清理文件和物品。有些文件做了粉碎性處理,還有些書籍和物件,裝進紙殼箱,每天下班提回家一些。不過幾日,辦公桌和柜子已是空空蕩蕩清清爽爽,上班再坐到辦公桌前時,心里便會生出惘然若失的感覺。

倒計時的日子已是屈指可數(shù),一切都還風平浪靜。厚德一直不忘廳長給過自己的提醒,是不是杞人憂天了呢?照說,不會吧,一廳之長豈會僅憑臆測信口而言?果然,八月末的一天,廳紀檢組組長陪著兩位客人進了鄭副廳長辦公室,關門談了一會兒后,紀檢組長便來叫那厚德去小會議室,告知說省直機關紀委來了兩位同志,來調(diào)查核實一些問題,又說老處長不必緊張,人家問什么,實事求是回答就是。

紀檢組長退去,厚德坐在了兩位紀檢干部面前。一女一男,女干部年齡大些,跟自己差不多,估計也快退休了,主問。小伙子打開了筆記本電腦,看來是負責記錄,有時也提出問題。

聽說那處長要退休了?

是,還有幾天。

對曾經(jīng)的工作,還是很依戀吧?

只是感覺時光如水,匆匆無情。有時,自己都感覺有些奇怪,怎么就到了這個年紀了呢?

所以,我們才要珍惜在職時的每一分每一秒,尤其要守住作為黨員領導干部的操守,我的意思你明白吧?

明白。

我們要調(diào)查核實幾個問題,希望你能如實回答。

必須如此。

聽說,今年春節(jié)后你母親生病,你將母親送到北口市第一人民醫(yī)院,住進了豪華病房,有這事吧?

有。我母親病重,醫(yī)院里人滿為患,我一時無奈,便求援北口市國土資源局的同志們,不知這可有不妥?

豪華病房的費用由誰支付?

我們那家呀。

怎么證明?

我有付款憑證,現(xiàn)在放在我的辦公室抽屜里。北口一院的賬目肯定也有存檔,不難查詢。出院結算日期是3月22日。

再問,聽說你母親住院期間,不斷有人探視,并送上厚重禮金,有這事嗎?

有,一共14撥,都是北口市國土資源系統(tǒng)的各級領導。禮金最多的是一萬,少的是三千,多數(shù)是五千,總數(shù)是六萬八千元。除了禮金,還有花籃、水果和地方土特產(chǎn)等。

禮金你做了怎樣的處置?

通過工商銀行,全部轉(zhuǎn)贈給了北口市民政局的中老年救助中心,署名阿吐。上網(wǎng)即可查,我也有轉(zhuǎn)賬憑單備查。

轉(zhuǎn)院時間?

3月23日。我母親從一院轉(zhuǎn)到三院后的第二天。

為什么轉(zhuǎn)院?

母親病情已得緩解,我們不想再住那么昂貴的病房。再說,我也想躲避那種接連不斷的探視。

你轉(zhuǎn)贈款子用的名字,是國土的土嗎?

加上口旁,吃了吐的吐。

為什么用了這個名字而不用本名?

那個錢不是我的,自然不該用本名。至于阿吐,胡亂一用,咋猜都行,我沒多想。

為什么不把錢直接退回送款人呢?

我估計,那些錢不是出自公款,也是單位的小金庫,不可能出自個人腰包。既已出了賬,我若退回,誰敢保證這筆錢會落到哪里?這樣處理,總能保險些,既可保證出賬的票子用到了最需要的地方,也可保證我手里有份未存不潔之財?shù)膽{據(jù)。

再有一問,聽說省國土廳有份呈報省政府的分析報告,初稿出自你筆,時間正是你母親住院期間。不知你起草這份文件時,是否受了北口市國土局相關領導給予關心和關照的影響?

事關省廳業(yè)務和保密的要求,這個問題我不想多言,也無權多言。如果廳領導同意,我可以把那份文件的電子稿提交給你們。我在此建議,你們最好順蔓摸瓜,看看到底是誰在恬不知恥地玩弄這種結黨營私官官相護的把戲。

后面的談話就像拉家常了,興之所致南朝北國。那兩位紀檢干部的臉色也由鐵板般的嚴肅變得春風拂面宛若故友重逢。那厚德走出會議室前,那位女干部搶前一步替他拉開房門,握住他的手說,老大哥,很快退休了,生活重心也應該轉(zhuǎn)移,一定要以快樂健康為主。厚德點頭致謝,說我也這么想,也祝你健康快樂。女干部沉吟一下,又說,也許,我們應該早點來跟老大哥淡。抱歉,理解萬歲吧。

那厚德為這句話好費了一番尋思。抱歉什么?我又應理解什么呢?

12

那厚德只想獨自在家度過六十周歲的生日。這個壽辰太過沉重,他只求安靜,不想哄鬧。老伴打來電話說,要不你來,要不我回去,過生日總不能讓你孤孤單單呀。厚德說,心靜則安,我不去,你也莫回,這樣挺好,我說的是真心話。兒子和兒媳從網(wǎng)上給他買了兩身運動服,一身春秋的,一身夏天的,還有運動鞋運動帽,特指定送貨員在他生日那天的早七點前送到家里。送貨女孩在讓那厚德簽收時不滿地嘟噥說,你家的貨主也是怪,非讓這時候送到家里來,往天這時辰我還沒出門呀?厚德代致謝意說,家里就我老頭子一個,白天還要上班,孩子怕你們來家沒人。謝了,謝謝了。

退休的文件卻遲遲沒有下達。厚德知道,上級對公職人員退休,也有不成文的規(guī)定,抵達年限和日期后,一般都要往后拖延一兩月,這樣,就可避免退休之人的生日是陽歷還是陰歷的計較了??蛇^了一月,出了伏,天氣已一天天涼下來,文件仍未下達。厚德主動去找人事處長,半開玩笑地問,怎么斬立決還改成了斬監(jiān)候?折磨人呀!人事處長故作神秘地說,老處長沒注意廳頭們最近都忙成熱鍋上的螞蟻啦?一個個焦頭爛額的,哪還顧得上你的事。你家里要是有事,盡管去忙就是。

果然,又是突然的一天,廳長提前結束學業(yè),回到了廳里,重新主持廳里的工作。鄭林飛則調(diào)去了另一個廳,官升一級,正廳級巡視員,卻不參與黨組分工,明顯有了明升暗黜的意思。廳機關開大會那天,魏波掩飾不住臉上的興奮,把厚德拉到洗手間,東探探西望望確信墻后無耳之后才說,處長大哥,蒼天有眼,善惡有報,好在你還沒退休,快去跟廳長說說,把那個副巡視員的事給解決了吧。厚德知道他這話的重心并不在老處長的副廳,而是在他自己的正處,便淡然一笑說,已是臨退之人,就不要為老不尊讓人小瞧了吧。為官做吏這么幾十年,我的體會就是,凡事,對得起自己做人的良心是底線,切切不可為的,就是拉幫結伙,貼人站隊。魏波怔了怔,忙點頭說,那是那是,我也這么想。

過了國慶節(jié),廳長終于擠出時間找那厚德談話了。他將厚德請進他的辦公室,親自沏了一杯碧螺春,雙手捧著送到那厚德面前,隨后,又送上一紙文件。厚德沒看紙上的文字,卻也知其中的內(nèi)容,心里悠地顫了一下,便立刻平靜了。乘飛機平安著陸,就是這種感覺。

廳長說:“那處長,有些事,別看你什么都不說,可我也替你心里委屈。我重回廳里,努力過,也爭取過,但組織干部上的事,嚴格而規(guī)范,絕非一己之力就能解決呀,在此,我也就只能感念和感謝老同志的清高與淡然了?!?/p>

厚德說:“有領導這句話,我心愿已足?!?/p>

廳長說:“我有一事,還請老處長支持。廳里以前也有過網(wǎng)站,但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的,辦得很不成樣子,尤其是基層干部和廣大群眾對國土管理工作的監(jiān)督很難得以體現(xiàn)。廳里決定強化這一塊工作,并將網(wǎng)站列入廳屬事業(yè)單位宣教中心工作范疇。網(wǎng)站是棵樹,大樹,沒有一根強有力的樹干支撐不行。老處長的事業(yè)心、政策水平,還有文字能力都無可挑剔,廳里打算返聘你主持這攤工作,時間初步定三年,返聘薪酬是每月三千?,F(xiàn)在只看您的意見了,希望給予支持?!?/p>

公務員返聘,國家有嚴格規(guī)定,必須經(jīng)由省以上公務員主管部門審批。但事業(yè)單位返聘,相對來說,則寬泛了許多。厚德知道,廳長嘴上說是請他支持,實際上是在為他應得而未得的待遇給于變相的補償。一月三千,加上相關的其他福利,一年五萬不止,三年呢,就是十五萬。不少,真是不少了。那厚德端起碧螺春,慢慢品茗,并將浮在上面的一片葉片吮進嘴巴里嚼,好一陣,他才說:“非常感謝廳領導的信任和厚愛。但我想,網(wǎng)站一塊,還是另選年輕些的同志更合適些吧。電子技術,網(wǎng)絡空間,日新月異,我們這茬人只能自報落伍了。我這輩子,非常討厭的一種人就是濫竽充數(shù)?!?/p>

廳長說:“技術層面的東西,雖然很重要,但畢竟不是第一位的,況且還可另外充實力量。老處長也不必急著表態(tài),我給你一周的時間,再考慮考慮,可好?”

那厚德說:“不用了,我這就是決定。”

廳長說:“老哥,不是在賭氣吧?風物長宜放眼量?!?/p>

廳長重回廳里,一直重以老處長相稱那厚德,此番又稱老哥,別有深意。厚德說:“我不是不明白廳長老弟的深情厚意,在此,再一次深謝了。我在想,您重回廳里主政,首要一點,當是匡扶正氣,把一碗水端平。也許,我依規(guī)而退,才是對老弟工作的最大支持呀。”

那天晚上,那厚德參加過處里的送行宴,回家就給老伴打去了電話,告知自己已正式退休的消息。當然,他把廳里決定返聘而他拒絕的事咽進了肚里,沒跟老伴說,而且決定永遠不說。有些事,就是對最親最近最可信任的人也是應該有所保留的。說了她能理解嗎?不理解日后又要承受多少無盡無休的責怨和絮叨。老伴說,這回好,你無牽無掛了,就來秦皇島和我一塊帶孫子吧,咱們徹底放他姥姥的假。小家伙招人喜歡著呢,一天一個樣,用不了十天半月,你就舍不開手了。厚德說,你喜歡孫子,我不反對。但一輩人自有一輩人的事,我這輩子還有一件大事沒完成呢。老伴問,不是退休了嗎,還有什么大事?厚德說,我把家收拾收拾,過兩天,就回北口了。趁著老爸健在,我回去陪陪他老人家。老伴說,家里不是早商量好了嗎,將來把房子給不息,為老人養(yǎng)老送終的事也就全由她負責。厚德說,如果什么事都跟利益拴扯在一起,這人還活個什么意思呢?此事不議,我喝了點酒,困了,睡覺。

在將睡未睡的蒙眬中,那厚德給自己的晚年賦打油詩,竟呵呵地笑了:“淡漠世事即仙佛,無愧無悔老倔頭……”

責任編輯 安殿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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