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公 林
一個人的死亡
◆ 公 林
牛叔說,死去。牛叔的娘說,去吧,小心點兒。
我得去死。牛叔說。
去死,好像與他無關似的,也好像他要去參加一場娶新媳婦的喜酒場,或者去做一件值得做的大好事,牛叔表現(xiàn)得輕松自如,一邊說一邊捋捋了后頸上凌亂的幾根頭發(fā)。
牛叔走到荊條子編的煎餅筐旁邊,要看看里面還有多少煎餅。伸手剛觸及到筐子邊沿,一只老鼠便嗖地躥了出來,鉆進黑窟。
太陽又落了,一天天的。牛叔的娘說。
牛叔的娘有種超然物外、物我兩忘之態(tài)。與人說話,總是不順著人家的話茬,都是性情使然,隨心所欲,想起來什么說什么。五老奶奶常抱怨說,東扯葫蘆西扯瓢的,話說不到一塊去。
牛叔的娘說著,從被窩里伸出手來,摸起枯樹枝作的拐棍,敲敲凸凹的屋地,似欲起身去送走牛叔。
牛叔的娘當然是不能去送牛叔的。這幾年,不知怎的,她的眼睛瞎了,白晝和黑夜在她的世界里,都變成了無際的漆黑。她的腰身像烹過的大蝦一樣彎著,頭幾乎拱了地,去趟茅廁,不比別人割二畝地的麥子少費勁。日出月斜,都是被她躺在床上迎來送走的。確切地說,是她曲蜷在屋地上任由晝夜交替的。她說,沒點辦法。牛叔家原來也有兩張床,那個陰雨連綿的春天,沒柴做飯,劈了一張當柴燒了,現(xiàn)在僅剩下一張,牛叔睡。不冷的時候,牛叔的娘睡在一張沒邊沒沿的席子上,十冬臘月天,就在屋地上,用麥秸鋪成一個像母雞生蛋的小坑窩,睡在里面。
再過三天就到新年了,牛叔的娘自語著,又是一年。手顫巍著抓了抓冰冷的空氣,一抓,像是抓回了自己的魂,把瞎了眼睛的面孔轉向牛叔,問道:牛,干嗎去?
死去,牛叔說。
過了年,娘七十六了,閻王老爺不會叫我去的。在牛叔娘渾噩的腦子里,所有的事理都是纏繞在一起的,難以分辨,不易解開。她把牛叔去死和她自己聯(lián)系在了一起。
下巴往油膩膩的領口窩里拱了拱,暖和一下,牛叔的娘接著說,那年麥收前你爹死的,臨死時一個勁地嘟囔,那壟辣椒還沒栽,日子還得過。他說他不想死。連口新麥也沒撈著吃,說死死了,多虧。哽咽一下,她又嘆道,誰想死?好死不如賴活著。
三塊磚頭支撐著的方桌上,龜縮著一把破了口的茶壺,牛叔拿起來倒出些冰渣嘩嘩作響的冷水,喝一口,說,水給你打了一缸,煎餅還夠吃三天的。瞅瞅屋角處那張破損的蜘蛛網,牛叔自言道,我又能怎樣?
死。牛叔的娘賭著氣,身子往麥秸坑里一歪,腿一蜷,沒了聲,死給牛叔看似的。
牛叔走進陰暗的里屋,把那床半新不舊的印花被子疊好,放在床頭,留戀地拍打幾下。牛叔床頭邊有一個用土坯壘起來臺子,當桌子用,在寂寞的雨天,在搖曳的煤油燈光下,牛叔時常趴在上面寫些東西,寫生命啊,青春啊,人生啊,我愛你,什么的。不成句不成篇的。寫完,有時隨手從本子上撕下來,團成個紙球狠狠地扔在屋角。
我曾經偷拾過一張給香姐看,香姐看得手都哆嗦。這些話怎這么好?香姐滿臉羨慕。
我覺得牛叔很了不起,在小村里,他是我最崇拜的人物。他會寫字,又有一個大鼓,還會說書。在小河邊,在夏天的星空下,伴隨著聲聲蛙鳴,牛叔說過好多次。牛叔把大鼓一敲,咚咚咚,開口唱到:大鼓一敲震龜孫。有年長者便憤憤然,大吼,怎么唱的。五老奶奶開口罵,小龜孫。牛叔不理,咚咚咚,繼續(xù)唱:只算我敲鼓的一個人。眾人破涕為笑,這孩子。這家伙。
牛叔上學上到了初中,村里人都說他是文化人。牛叔說書磕頭認過師父,但最后卻沒有走村串戶地去說,沒有以此為生。大隊的人說,不瞎不瘸的,不能照顧成資本主義的尾巴。
土坯臺子的洞子,是牛叔的書櫥,里面有《野火春風斗古城》、《鋼鐵是怎么煉成的》、《苦菜花》不多的幾本書,被牛叔翻得少皮無毛的。牛叔彎腰把它們掏出來,在土坯臺子上碼好,走出里屋。走出來后,牛叔又折回去,走到放衣服的柜子旁,拿出一頂新帽子。新帽子是牛叔大上個集市上買的,花了六毛錢,牛叔說過年戴。牛叔的舊帽子,從冬到夏戴了一年多,檐子都折塌了。牛叔摘下來,鄭重地換上新帽子。
我問牛叔,過年不戴了?
牛叔對我的問話極不耐煩,很是不滿:不過年了,還戴個屁!
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他那個時刻帶在身上的小圓鏡子,正著頭朝里面看看,左右歪歪頭往里面瞅瞅,好像鏡子里有一位俊俏的姑娘在給他拋媚眼似的。
牛叔看著,捏住檐子整整帽子,臉上現(xiàn)出幾分滿意,挪到堂屋門口。
走了。牛叔說。
牛叔說走了,拉著長腔,像在說書唱大鼓,是一聲叫板,一聲場景轉換的長嘆,悠揚動聽。
我學著牛叔的腔調也說,走了。
牛叔的娘說,去吧。又說,小心點兒。
牛叔已走到院子里,聽到他娘說去吧,便又回到屋子里,俯身給他娘掖掖被角,說句,你要受罪到什么時候呢?便噔噔地出了家門。
牛叔是生產隊的記工員。牛叔當記工員的那兩三年,是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期,既抓革命,又促生產,不過生產促得卻不盡人意。
牛叔沒當記工員時,和社員們一樣,聽著生產隊長的指揮,耕耙鋤耩,割麥砸豆,樣樣活都干。當上記工員以后,他也和社員一起下地,但不大干活,或者踏著田埂踩著野草,或者溜著河邊踢著石子,荷一把鋤頭或者一根翻地瓜秧的桿子,東坡西嶺地逛。生產隊長贊同牛叔的做法,說牛叔認真負責。
牛叔最喜歡去婦女勞力多的地塊。婦女勞力也非常歡迎他,有了他便能有輕松,有一地的說笑聲。一個道,三兄弟,你看你大嫂,地鋤得多光滑。牛叔的大嫂抹把汗水,直直腰板,反擊道,哪有弟妹你的光滑。牛叔嬉笑,都光滑。
嘻嘻嘻,哈哈哈。眾人爽朗的笑聲蕩滿山坡,撫著嫩綠的莊稼苗飄向遠方。
傍晚收工時,牛叔便蹲在地頭給社員們記工分。
男勞力們蹲著、坐著圍著牛叔。有的卷支喇叭煙抽著,有的脫掉鞋子摳著里面的泥土,有的摳完泥土拍拍手再卷支煙,放在自己嘴上點著,然后遞給牛叔,巴結似地說,抽口煙喘口氣再寫。
婦女勞力們嘰嘰喳喳,都說,先記我的。有的說著,還要用柔軟少力的拳頭砸著牛叔的肩頭,砸得牛叔一晃一晃的。一個說,你沒有吃奶的孩子,急么?一個反唇相譏,你有?你急著摟大兄弟造吃奶的孩子去吧?牛叔甩甩自來水筆,舌尖上沾沾唾沫,邊寫邊說,先記奶孩子的,再記造孩子的。
大姑娘們捂著嘴哧哧地偷笑。
這回,牛叔把在場的人都記完了,向四周看看,像是在尋找什么,又問一句,沒有了?
除身邊那棵過冬剛剛醒來的楊樹搖搖枝椏外,空曠的田野一片寂靜。
牛叔緊皺眉頭凝望西邊遠處。那里有一溜山,正頂著一抹被太陽烤紅的云。西邊的山社員們叫它西山,東邊也有山叫龍山,但社員們順口叫它東山,還有南山,北山,都站不起來的樣子,如佛靜臥,圍繞著、守望著這弱小的棗核村,生怕它逃跑了似的。
擱在以前,牛叔記完工,就要回家做飯。做好后,給他娘盛一碗,然后,自己蹲在鍋屋里的菜鍋旁,有點像現(xiàn)在的吃火鍋,熱乎乎的,自個叭嘰著嘴吃得有滋有味的。吃光菜以后,牛叔撕下一塊煎餅,在菜鍋里使勁地擦來擦去,再吃進肚子去。牛叔說,鹽味不能白搭了。牛叔家的柴火或許永遠都是潮濕的,牛叔做飯老是燒得鍋屋里滿是煙,嗆得牛叔直咳嗽。那次,柴火光冒煙就是不起火,把牛叔嗆得咔咔地咳嗽不停,牛叔便把頭往鍋底下濃煙里伸,硬著嘴說,你嗆,讓你嗆,嗆死我算你有本事。再不,牛叔就去他哥家蹭碗飯吃。有些時候,牛叔就在街上和人們說話拉呱,直到天很晚,熬散所有的人,才摸著黑回到家里,就著一塊老咸菜疙瘩,啃個干煎餅填飽肚子完事。挨著餓的牛叔的娘總會說,人老了,不害餓。
一般情況,牛叔不去生產隊院。
這次,牛叔沿著彎曲的土路,蹚起一縷縷塵煙,低頭一聲不吭地往回走,似乎有著比塵土還要多的心事。牛叔走進村子,哪里都沒去,徑直到了隊院。隊院里滿滿當當?shù)模瑐}庫,牛屋,柴草,犁耙,耕牛,還有三頭毛驢和滿院子亂跑的兩頭牛犢子、一頭小驢駒;還有草味、糞味,還有牛叔的記工屋。牛叔從衣兜里掏出由布條子拴在腰帶上的鑰匙,打開記工屋,在長凳上呆坐。
香姐走了進來:三叔。聲音細如山澗溪水,又柔軟得像白面團一樣。
牛叔很是驚詫、欣喜,面孔都有些變形。
三叔。香姐再叫。
牛叔醒悟般地丟下手中的筆:來,香,坐這兒。指指自己坐的長凳。
香姐用半個屁股輕輕地坐在長凳的一端。
下午沒見你?牛叔問。
香姐臉一紅,低頭嗯聲。
干么去了?
嗯。
工分,我給你記了,全天的。
嗯。
下午有事?
香姐沒嗯,右手不自覺地捂下肚子,做個身體不舒服的表情,臉又紅一下,說,沒事。
或許因為屋子里太暗,牛叔不錯眼珠地看著香姐,看得香姐像草棒兒撥拉的含羞草,身子縮著,頭低著。
又寫什么?香姐帶幾分羞澀地問。
牛叔忙捂住本子。牛叔手掌蓋住的,是他剛才畫的一個扎著一條長辮的姑娘。
香姐見狀轉了話頭,說,我來就是給你說記工分的事兒。
香。牛叔支支吾吾,吭哧半天,蹦出了下面的話,我不會讓你吃虧的。
香姐側過頭,把目光輕輕投到牛叔臉上。香姐的目光好像是屋外吹來的微醺的春風,吹得牛叔開了心花。牛叔的手開始蠕動,順著長凳悄悄地向香姐那邊爬。香姐的手正扶在長凳上。牛叔的手爬到了香姐的手邊。
明天晚上前村有電影,《朝陽溝》。牛叔說。用指頭碰下香姐的袖子。牛叔說著劇情,又碰碰香姐的小手指:咱去看吧。
牛叔輕輕地把手壓在香姐手上。
香姐像遭到了一條蛇,立馬收手起身,說,不。香姐說不,也是細細的,柔柔的,像暮色里的炊煙。香姐邊說邊跑出牛叔的記工屋。
香。牛叔著急地叫。
香姐不應聲,也不回頭,拖著齊腰長的黝黑長辮,輕盈地飄出隊院。
牛叔搖搖頭,嘆口氣,望著四幕合圍的暮色,茫然若失。
香姐關緊房門,掀起枕頭,又揭起一層席子,摸出兩只鞋墊。鞋墊上,各繡著一朵牡丹花,散發(fā)著淡淡的清香--香姐青春肌膚的氣息。
香姐把我拉到床前,手顫抖著把鞋墊往我褲腰里掖。掖得深了,鞋墊便從我褲襠里露出來,往上提提,又頂?shù)轿倚馗?。個子忒矮了,香姐說。香姐站起來,在屋子里轉一圈兒,似要想出一個好主意。香姐上身穿的是半新不舊的軍裝,是她爹托人要別人的。香姐穿上,勾勒出的曲線,比電影里的人還好看。香姐腳上穿的是黃球鞋,隔不幾天就刷洗它一回。我問她,為什么整天洗?還用肥皂?香姐說,發(fā)白呀。發(fā)白干嗎?我問。香姐說,好看啊。香姐又在剛有些磨損的地方,一針一線地網出一個補破洞的樣子,一只鞋上一個,都是小腳趾的那個位子,很對稱。 我問這是干嗎,香姐也說好看。
香姐真的很好看,在棗核村,數(shù)一數(shù)二的俏姑娘,人們都叫她俊妮子。
看香姐無措的樣子,我提議說,穿你的大褂子。香姐婉然一笑,露出幾顆整齊、白皙的小牙。我最愛看的是香姐的一對酒窩,嘴角一翹就出來。有時,我就用我臟兮兮的手指,戳下她那兩個小窩窩。趁著香姐給我穿她的褂子,我伸手摸了把她的臉頰,滑溜溜的。香姐又一笑,露出酒窩給我看。
天上沒有月亮,星星也被云遮了去,四周的山立地頂天的黑魔一樣,隨時都要坍塌下來,撲過來。街上漆黑如墨,靜如死尸。一只狗忽地跑過來,差點撞到我身上。我抬腳踢過去,想把它踢翻,卻甩掉了鞋子,害得我瞎摸半天。
黑燈瞎火的,我拿著鞋墊,大搖大擺地去,也不會有人看見的。我想,香姐真是不明白。
摸黑走著,我想起剛才我問香姐:為什么給牛叔鞋墊?香姐說,沒人給他納。我說,憑什么你納?香姐說,他好,他對咱好。我說,我也對咱好,給我納一雙。香姐噗哧一笑,扭下我胖嘟嘟的面龐。那時,我還分不大清楚你、我、他、咱怎么個用法,都是指何人。有時我對我爹也說,咱娘叫你回家吃飯去。引得人們哄堂大笑:
這孩子長大了,也是個憨子。
牛叔家住的是原來大地主家的房子。牛叔的爹,大隊的人說,是有功之臣,因這,解放后,牛叔家便分得了地主的這房子。牛叔的爹有什么功,我不知道,世上還沒有我時,牛叔的爹就沒有了。牛叔的爹怎么沒有的,現(xiàn)在我也沒心情打聽。牛叔家的院子里,擁擠著漏雨的鍋屋,發(fā)著霉的柴草,生銹的農具,還有一只雞,一只鴨,一只外人一走進來就嘎嘎叫的鵝。牛叔家的正屋盡管是三間瓦屋,但也漏雨,冬里夏里都有一股霉味。進屋要上三個臺階,每次我都是爬著進去的。摸著黑,我一邊往上爬,一邊叫,牛叔,三牛叔。
我兒,牛叔的娘叫我。
牛叔哪?我問。
天上沒星。牛叔的娘回答我。
牛叔沒在家。
我常跟牛叔來他家玩。我很喜歡來牛叔家玩。牛叔的娘有時能從被子下面,或者從袖筒里掏出來一顆棗或幾?;ㄉ裁吹?,引著我叫她奶奶。那棗或者花生黑不溜秋的,不甜,也品不出香味來,但我吃了還是奶奶、奶奶地叫她。牛叔的娘咧開沒牙齒的嘴,干著聲音說,我兒,我孫,真乖。又開始摸我的頭,從頭滑向脖子,滑向脊梁骨,直到我的屁股。牛叔娘的手瘦骨嶙峋的,顫抖著,每次都摸得我要打個激靈,渾身起雞皮疙瘩。
屋子里的黑成了撕不開的線團。牛叔的娘感知世界不用眼睛,當然是不問什么黑白的。但我需要在明晃的燈光里顯擺鞋墊,顯擺我的功勞。牛叔的娘指揮著,我摸索到火柴,擦著點亮油燈?;璋档臒艄忸D時塞滿屋子,把牛叔的娘擠壓得更低小、干瘦。走到牛叔娘面前,我兩手啪啪兩聲,從褲腰里拔出鞋墊,遞過去。
帶著幾分傲然,鞋墊遞得有模有樣的。不過,我的高興勁只到了半截就沒有了。我遞給牛叔娘的只有一只鞋墊。我摸摸胸脯肋子,掏掏褲襠,脫掉鞋抖撒抖撒,也沒找到另外那只鞋墊。那一只一定在半路上被我得瑟丟了。牛叔的娘沒問怎么只有一只鞋墊,她或許覺得有了第一只就不愁第二只。
撫摸著孤零零的鞋墊,牛叔的娘一個勁地問我這問我那,好像鞋墊上的每個針腳都蘊含著好多事理。牛叔的娘問,誰讓給的?我說,香姐。是小香?是。真是她?真是。她說什么?說給牛叔。還說什么?說牛叔好。還有什么?沒有了。
牛叔的娘好像完全弄明白了很深的道理,顫抖著手拉過我,拉進她干癟的懷里,連聲說,抱娃娃,抱娃娃了。
牛叔說,死去。牛叔的哥說,你自己掂量著辦吧。
大街上,牛叔走得像在尋找一枚丟失的錢幣,瞅著路,慢騰騰的,嘴里還念念有詞:
聽聽老大怎么說,他要沒法就真沒法了,非得死了。牛叔嘟噥著,來到他哥家門前。
牛叔轉身對我說,你不去。
我說,我去。
你去干嗎?
我看你怎死。
牛叔像踢皮球,一腳把我踢進他哥的家。
牛叔和他娘吃的煎餅,牛叔的娘穿的衣裳,都是牛叔的嫂給攤的、做的。牛叔不止一次地對人們說,到死他也不會忘記他嫂的好處。他嫂說,一個瞎老嬤子,一個光棍漢子,不照顧咋辦?
我被踢進來,牛叔跟著走進來。牛叔的哥一定看見了我的狼狽可笑相,但是他并沒有笑。
牛叔的哥蹲在堂屋門口抽著煙,掃一眼牛叔,便抬頭看灰蒙蒙的天??罩姓幸恢焕销椆掳恋乇P旋著,牛叔哥的目光被老鷹牽著,隨著游離。他的那個全神貫注勁兒,好像老鷹隨時都要撲下來抓走他家公雞似的。
牛叔的嫂戛然停止了李鐵梅的唱腔,改成了道白,罵豬,丟人現(xiàn)眼,連狗不如。鐵勺子也由剛才搖著的指揮棒變成了她憤憤的工具,啪啪地砸豬。
我看看豬,沒找到她生氣的理由。
那只公雞原來正在豬食槽邊撿食吃,牛叔嫂的威風,豬被打的嚎叫,驚得它一個展翅飛上了棗樹,立在枝頭,來聲長鳴,似在說,不食嗟來之食。
牛叔一改往日像在自己家里的隨便,拘謹、猥瑣地站在院子中間,瞧著他哥:
我給你說聲,我死去。語氣中帶有幾分探詢。
老鷹嘎叫一聲猛然飛了去。
牛叔的哥手微微一顫,抖掉了煙頭。
老鷹飛走了,把他的目光也斷然從天上放了下來。牛叔的哥看一眼牛叔,又搖搖頭。那神情,像是罩上了一層黑紗,讓人看不清。再卷一支煙點著猛吸一口。他似乎遇到了一件大事,讓他很難決斷。
這世道,誰管誰的死活。牛叔的哥說,自己掂量著辦吧,
牛叔不自覺地攤攤手,像撒手把什么東西丟開似的。
沒法了,牛叔搖頭自語,又乞求般地說,你照看咱娘。
牛叔哥的腳在地上狠狠地搓來搓去。煙頭變得稀巴爛,揉進了泥土。
牛叔又對他嫂說,大嫂,我走了。
牛叔的嫂不吭一聲,卻轉頭看我一眼。
我想,她是要問我來她家干什么。
我看牛叔去死。我說。
布谷聲聲催布谷。整整一個下午,社員們都忙乎著點種花生。
太陽落到西山溝去了。映著晚霞,社員們走了,我爹我娘也走了。牛叔卻沒走,香姐也沒走。牛叔自己跟自己說,量量今天干了幾畝的活兒。香姐給她娘說,趁著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拔點草回家喂兔子。我說,我跟牛叔量量活兒。
香姐姓趙,牛叔姓趙,我也姓趙,我們生產隊的人都姓趙。香姐是我堂姊妹的姐,牛叔跟我和香姐遠一層,但按輩分我和香姐都叫他叔。
我多大了呢?現(xiàn)在算算,也就是五六歲的樣子。那時五六歲的孩子,比現(xiàn)在三四歲的孩子還要憨得多。我的情況是,上面有兩個哥哥,下面有一個妹妹和一個襁褓中的弟弟。我大娘常對我說,疼大的,愛小的,毀了中間的??茨憧蓱z不?說完,做個可憐相,繼續(xù)騙我說,你親娘是要飯的,來這里要飯丟下你就走了,不要你了。我便兩眼淚汪汪的。我自己也覺得,姥娘不疼舅舅不愛的,丟了沒人找,掉了沒人拾。每天吃飯,我爹我娘或許都會查查人數(shù),可能因為沒有文化查不清,也可能覺得四個和五個沒有多大差別,多個少個都無所謂。每次,我在飯桌上也不大理我,不在也不找我。有一回,我跟著牛叔玩了三天,跟著牛叔的娘睡了三夜,第四天中午到家里吃飯,我爹我娘都拿怪怪的目光打量著我,他們可能是奇怪怎么多了一個人,也可能對我不見幾天又能回來,感到不可思議。他們不問,我也不說。所以我很放心我爹我娘,他們絕對不會打擾我的玩興。
香姐多大?香姐的娘常常數(shù)落香姐,說香姐丫環(huán)身子小姐命,十七大八了就光知道掙兩個工分,連根針都拿不動。又說,我這么大都快生你了。每當香姐的娘說出后面的話時,香姐的爹就要摔筷子砸碗。香姐的爹為什么那樣,我問過我娘。我娘說,小香是帶犢子。我問牛叔帶犢子是什么意思,牛叔給了我一耳刮子,讓我閉上我的臭嘴。
牛叔多大?牛叔的娘疼愛牛叔,沒罵過牛叔,我娘說我的眼是泥蛋子捏的,我的泥蛋子眼又看不出來牛叔有多大。現(xiàn)在想想,牛叔有三十歲了吧——那可是一個完全可以劃入光棍行列的年齡。牛叔的娘常嘆氣,你爹要是活著,你早該娶上媳婦了。揉揉她的瞎眼,再嘆一口氣,孩子得能上街打醬油了。牛叔的娘說,她不死,就是為著看到牛叔娶上媳婦,抱上娃娃。我問牛叔,為什么不娶媳婦?牛叔瞪我一眼:娶你姨?老長時間,我都覺得對不起牛叔,覺得牛叔娶不上媳婦,都怪我只有一個姨,還讓別人娶走了。
在我眼里,牛叔長得人物標致的。牛叔的那身打扮,社員們都說是先生派的。夏天牛叔也不像那些男勞力,干瘦黢黑的身子,套一件大褲衩子就算穿衣服了,地上一蹲,什么都看得清楚的。牛叔呢,天再熱也穿著長褲子長褂子,袖子也只是卷起來一折,板板正正的,還有肥皂的香味。更讓我覺得牛叔排場的,是牛叔總是戴著帽子。帽子倒是沒有什么特別,只是一頂深藍色的布帽,特別的是,牛叔夏天也戴著,如果有炎炎的太陽照曬,需要戴席夾子,牛叔便把席夾子扣在帽子上面。
我問我哥,天熱的時候,牛叔怎么也戴著帽子?我哥說,禿子。那時候牛叔兄弟們在世的,只有牛叔和他大哥,我沒見過他二哥,人們說夭折了。沒有了他二哥,牛叔也沒能往前排名,除我叫他牛叔,村里人背后都叫他三牛、三禿子。有一回,我趁著牛叔沒有注意,猛地抹掉了他的帽子。牛叔頭上有的地方稀稀拉拉地有些茸茸的毛,有的地方則是發(fā)亮的疤。我哥說是花禿子。
真香,牛叔說。
香。我哼囔下鼻子,往天上聞聞,又問,什么香?
牛叔說,花。
草也香,香姐說,還有這新翻的土。
牛叔坐在土堆旁,香姐坐在牛叔身旁。剛才,香姐在那邊的山坡上拔草,穿著紅色的上衣,坡地上一起一伏的,萬綠叢中耀眼的一點紅。香姐能坐在這里,是我把香姐叫來的,是牛叔讓我叫的。我跑著去叫香姐,站在一塊大石上招招手,香姐提著籃子就來了。
現(xiàn)在我想,種種跡象表明,香姐說不走,說拔草喂兔子,其實就是為了牛叔。香姐已經暗戀上了牛叔——當然,這點,我昨天還見到了回娘家的香姐,卻沒有好意思開口問她,我估計問她,她不只不會把實情告訴我,還會令我自討沒趣。其實,牛叔又何嘗不是那樣——戀上了香姐,在等香姐?當然,牛叔那時的心思,我現(xiàn)在更沒辦法向牛叔探詢了。
香姐拿著一棵小草。嫩嫩的野草開著兩朵淡紫色的小花,還有一簇擁擠在一起的花骨朵。香姐纖細的手指撫開花瓣,輕輕地往花蕊里面摸。她要走進去,看看里面的神奇。香姐籃子里裝滿了叫不出名字的草,有的也開著花,紅的,藍的,黃的,紫色的,都鮮艷得叫人憐憫。一只蜜蜂嗡嗡地飛到籃子里,這朵花那朵花的,忙不停地嗅來嗅去。
東邊龍山上,槐花熱鬧地開著,一片片一片片的,白得像雪,送來陣陣暖暖的芳香。山腳下,零星的地塊里,油菜們用金黃色的花朵,裝扮著這片山地。河邊,柳樹早已把葉子舒展開,枝條隨著微微南風,碧綠地搖擺著。河水清清,沖著石塊,嘩啦啦響,向著令人神往的遠方流去。
春天里,萬物都鮮活了起來。
牛叔來了詩興: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
牛叔說,我最喜歡過春天。
香姐擺弄蔫了那兩朵小花,開始掐上面的葉片。
我也只想過春天。香姐說。把葉片掐光全部放進土坑里,抓些土埋上,又說,可我一過春天就想哭。
一只母羊領著兩只小羊,跟著狗蛋一邊啃著嫩綠的青草,一邊往家里走。狗蛋的那只小羊極不安分,咩咩叫著,一會兒往那只大羊身上爬爬,一會兒又往另外一只小羊身上爬爬。
牛叔看得眼睛直不楞登的。
香姐不看狗蛋的羊,也不看牛叔,埋完那棵草,又擺弄土坷垃,拿小坷垃敲大坷垃,有一下沒一下的。
牛叔往香姐身旁挪挪,香姐沒動,牛叔又挪挪,香姐還是沒動。
別碰傷手。牛叔說。伸手逮住香姐的手。
香姐不吱聲,手讓牛叔逮著,但白皙的雙頰卻頓時泛起紅暈,好像能吃的紅蘋果。
香。牛叔叫道。
香姐嗯一聲。沉默一會兒,輕聲說,三叔,我要有個哥哥多好。
干嗎好?
疼我唄。
我疼你。
一只南回的大雁掉隊迷失了方向,孤獨地又向南方飛去。
我想叫你哥哥。香姐忽然沒頭沒腦地說。
突兀的這話,讓牛叔像一頭正慢慢悠悠低頭拉車的驢子,突然挨了一鞭子,驚秫無措。
叫哥哥,叫哥哥。牛叔聲音發(fā)顫,連聲說著,丟開香姐的手,伸出胳膊,攬住香姐的肩頭,把香姐攬得頭靠在牛叔肩上。牛叔又把嘴貼著香姐好看的耳朵,柔聲說,小寶寶妹。
噢,哥哥。香姐叫道,撲進牛叔懷里。
牛叔專注地抱著香姐,羊兒跟狗蛋走遠了他都不知道。牛叔抱累了,看我一眼,夸我,說我比狗蛋強,敢追上狗蛋,踢狗蛋的羊兩腳。
我知道,我如果踢狗蛋的羊兩腳,狗蛋一腳就能踢得我趴下。我說,讓香姐領我踢去。牛叔說,我倆有事。我說,你倆有你倆的事,我看。牛叔說,看什么看!香姐說,別走了,天黑。我說,就是,讓狼吃了我,你賠我?牛叔說,不走不走吧,今夜咱玩?zhèn)€游戲。
我一聽玩游戲,高興地對著牛叔也叫了聲哥哥。
牛叔真事一樣地說,我和你香姐是八路軍,去那邊研究作戰(zhàn)計劃。牛叔指指曬場上那堆麥秸垛,你是嘎子,負責站崗。牛叔把鐵锨遞給我,這是紅纓槍,在這個戰(zhàn)壕里站崗放哨。
我說,站崗應該在土堆上,把鐵锨當信號樹,有鬼子來我就放到鐵锨報信。
牛叔說,是埋伏,不能讓鬼子發(fā)現(xiàn)。
我還想跟牛叔說,我埋伏在戰(zhàn)壕里,不讓鬼子發(fā)現(xiàn),我也發(fā)現(xiàn)不了鬼子。我想的話還沒說出來,牛叔一把抓住我的領窩子,把我提起來,放進了戰(zhàn)壕里。
戰(zhàn)壕,就是社員們冬天翻地挖出的深溝。
溝沿完全遮住了我的視線。我一本正經地扶著鐵锨把,板正地站在溝底,豎起耳朵來聽著溝外的動靜,想偵查到敵人的情況。春的氣息彌漫著我。我聞得出來,除了槐花的香,還有梧桐花的香,我有時靠近香姐,從香姐身上就能聞到這樣的香味。
太陽落下去好長時間了,月亮慢慢地爬上了山頭。春天的夜空晶瑩剔透,映襯得那輪圓月嫩白鮮艷,照得群山朦朧著許多秘密。我蹦了蹦,看到坡地、樹木、小河也白濛濛的,像罩了香姐干干凈凈的蚊帳。
窩憋在溝里,我不知道什么時候睡著的,醒來時月亮已懸浮在樹梢上的空中。我是被香姐的叫聲驚醒的。有情況!這是我被驚醒后的第一個反應。我立即爬起來想沖出戰(zhàn)壕,看看牛叔和香姐是不是跟鬼子打起來了。但戰(zhàn)壕太深,我試了幾試也爬不出來——牛叔就是讓我不能輕易爬出來的。我拿起牛叔給我的鐵锨往下扒土,扒成一個小土堆,踩上去,再扶著鐵锨把,往上爬。累得我滿頭大汗,終于爬出了戰(zhàn)壕,向著牛叔、香姐研究作戰(zhàn)計劃的麥秸垛跑去。
帶滾帶爬,跌跌撞撞,我到了牛叔、香姐的麥秸垛旁,不巧,正跑到一塊土坷垃上,噗嗵,我摔了個狗啃泥。
趴在牛叔、香姐身旁,過好大一會兒我才回過神來。我發(fā)現(xiàn),麥秸被他們拽下來一大堆,鋪在了地上。香姐躺在麥秸上,牛叔壓在她身上……香姐裸露著身子,月光下白得耀眼,她嘴里嗚嗚地說著什么,或者想說什么,被牛叔壓得說不出來,說不清楚……
看清眼前的情況之后,我頓時覺得牛叔在和香姐干仗,香姐干不過牛叔,被牛叔打倒在地,扒光了衣裳,騎在身下。我爬起來照著牛叔的光屁股狠勁地踢,一下,兩下,踢了三下都沒有把牛叔踢起來,不光沒踢起來,牛叔壓得還越來越有勁,累得他哼哼地喘。香姐不只是在扭動,在嗚嗚,兩手還使勁地摳挖著牛叔的肩頭??礃幼?,香姐快要難受死了。正巧有絆倒我的那塊坷垃,我搬起來,照著牛叔的屁股就是一下子。牛叔像真的中了彈,哎喲一聲,沒了動靜,一骨碌從香姐身上滑下來。
香姐立馬坐起來,轉過身子手忙腳亂地整理好衣服,然后,捂一下臉,把我拉進她懷里(是香姐趴在我懷里),安靜地呼吸著。香姐的可愛不亞于月宮里那只小白兔。無風聲,無犬吠,無蟲鳴,寂靜中,香姐抬起頭,茫然地望一下村子,又讓人不易覺察地搖一下頭,再輕撫一下我,細聲說,姐肚子疼,他揉揉。瞅牛叔一眼,又說,不能給別人說。說著,搖晃著我,像是要把這話灌進我腦子里去。
給別人說,就不帶你玩了。牛叔說。
香姐雙唇開始抽搐,兩行眼淚嘩地流了下來。
我聽牛叔這么說,又看到香姐哭了,便說牛叔,你壞,是鬼子,大壞蛋。牛叔好像是讓我說的,蹲在地上,頭埋在手里:
我錯了,打死我吧。
我高興得手舞足蹈:死啦死啦的。
香姐抹著眼淚,說,好了,別說了。
香,我掏出心來給你看。牛叔說。
怎辦呢?香姐問。
我——都聽你的。頓了頓,牛叔又發(fā)誓,不聽你的,不得好死。
香姐丟開我,撲向牛叔。
牛叔說,死去。洋鬼兒問,你怎么個死法。
我能聞出年味來,年味就是爆竹的火藥味。小村的某個旮旯里不時地炸響一兩個爆竹,伴隨著群山的回音,把火藥味在空中彌散開。響聲震得我一哆嗦一哆嗦的,我看到星星也一哆嗦一哆嗦的。
牛叔走進代銷店。我想,牛叔要給我買幾個鞭炮。但是沒有。
牛叔掏出一塊錢:來二兩酒。
代銷店的三爺舀滿滿一杯,遞給牛叔,又找一把零錢放在柜臺上。牛叔不問那些讓我眼饞的花花綠綠錢的事,端起酒杯一張嘴倒進去一半多,隨后把鼻子、嘴捂得嚴實合縫的,老半天,才拿開手,呼出一大口酒氣,充滿代銷店不大的屋子。
牛叔不關心酒味。牛叔只關心飄來的過年才有的油炸菜的香味。望望門口,把剩下的半杯酒又全部倒進肚子里,解饞樣咂巴咂巴嘴,說,再來二兩。三爺捏了錢,又給牛叔舀一杯。
反正明天不活了。牛叔杯子拿不穩(wěn)的樣子晃著,說。
不活了?五老奶奶問,不活干么去?
五老奶奶的男人死有幾個年頭了,現(xiàn)在是一個孤苦伶仃的絕戶老嬤子。我娘說她一輩子沒解懷。牛叔知道沒解懷是什么意思,牛叔說沒生過孩子。五老奶奶一天到晚都坐在代銷店門口的那塊石頭上,好像那塊石頭離不開她,需要她把它暖熱乎,暖出小雞來。
死去,牛叔說。
牛叔說這話時,代銷店里還有洋鬼兒,花妮,但是對于牛叔的話,他們,包括三爺,包括五老奶奶,好像都沒有聽懂,只傻呆呆地望著牛叔。
洋鬼兒,這名字是別人給他起的諢號,長得極像電影里的日本鬼子,小頭,短腿,凸著肚子--喝稀糊糊撐出來的那種凸——撐得肚皮薄得青筋暴露,幾乎能看見里面的肝臟腸子。洋鬼兒是結巴子,俗話說,俏禿俊麻結巴子愛拉。洋鬼兒就愛和別人拉呱,見了我也會摸摸我的頭,說,三三三……俊。他叫我。我長得正好和洋鬼兒相反,頭大,臉大,并且歪把子番瓜樣,丑得很。但是人們卻都叫我三俊,這種叫法把我心靈扭曲得像麻花。洋鬼兒叫我,我便叫他,小洋鬼兒,小洋鬼兒。他不生氣,繼續(xù)說,你爹和和和……你娘打打打……架了嗎?我知道不是好話,便說他,你和你爹你娘打架了。其實,他已經當?shù)脦啄炅?,他爹娘也早已入了土?/p>
洋鬼兒怔怔地看著牛叔,雙唇急速地蠕動著:
我我我……說,你你你……怎么個死死死……法?
牛叔向上翻著白眼,做個拳頭打頭的動作:碎尸萬段。
牛叔說著,身子往前一趴,做出個倒下去的樣子。
天打五雷轟。五老奶奶指指天,喘口粗氣,接著說,死在大年初一。
天打五雷轟,死在大年初一,在魯南一帶,也算是最惡毒的咒罵了。
今夜就死。牛叔不計較咒罵不咒罵的,一頓一頓的,把這四個字說得擲地有聲。
花妮跟三爺說打醬油,三爺灌滿瓶遞給花妮后,花妮連忙說,不是,不是醬油,打醋,是醋?;菔侄哙轮哑坑诌f給三爺。三爺咕嘟咕嘟地把醬油又倒回醬油缸:他死他的,有你的嗎?看你都嚇傻了。
花妮的家在我家前邊,和香姐家鄰墻。她比香姐大一歲,下地干活什么的,常常和香姐在一起。花妮聽了三爺?shù)脑?,臉難為情地好像馬上就要哭出來,偷偷地瞅牛叔一眼,不自覺地躲一下身子,說,俺奶奶死得難看死了。
牛叔好像這才看見花妮,酒精燒得血紅的眼睛發(fā)著有些柔和的紅光:
死和死能一樣?
死,花妮喃喃自語,活著怕什么?
沒意思了。牛叔搖著頭。
花妮拿出讓人琢磨不透的眼神瞟一眼牛叔,急急地走出了代銷店。
五老奶奶,后天過年我不能給你磕頭拜年了,在這里,我先給你拜個早年,愿你長命百歲。牛叔說著,雙手抱拳向五老奶奶拱了拱。
你真去死?五老奶奶迷昏的目光,散落在牛叔身上。
他和他娘說了,和他哥說了,保證死。逞能心,讓我把我知道的事馬上說了出來。
牛叔露出那顆由走村串戶游醫(yī)鑲的瓷牙,對我一笑?;璋档臒艄庀?,牛叔的那顆牙不再是白的,而像他的眼睛,也是紅的,血紅。牛叔的笑,像我時常在惡夢中遇到的妖精,張開的是血盆大口。剛才,牛叔還挺直地站在柜臺前,現(xiàn)在卻整個身子由胳膊肘在柜臺上支撐著,另外那只手捏著酒杯來回地畫圈,頭也隨著杯子在畫圈,好像在展示他那頂新帽子。
春天,咱隊里那十幾斤小麥怎么回事?牛叔說,我背家去了。唉,藏在柴垛里,又讓老鼠都拉洞里去了。老鼠也訛人。
三爺他們像聽到了國家的什么秘密,睜著大眼睛吃驚地看著牛叔。牛叔毫不理會,繼續(xù)說:我最相中誰了?小坡的媳婦。
小坡在上海當兵,娶個媳婦如花似玉的,但是娶完后在一起沒睡三夜覺,小坡就回了部隊,再不回家了,來信說什么得離婚。媳婦呆在家里,人們都說守活寡,沒出一年,投井自殺了。
不是好兆頭。五老奶奶目瞪口呆。
完了。三爺為了省油,把煤油燈的火焰擰小了一些。
想修繕一下漏雨的堂屋,拉一車瓦卻翻到溝里去了。牛叔沉湎于自己的敘說中,院子里栽棵梧桐樹,讓人家的羊啃死了。牛叔周正一下帽子,又說,買頂帽子還掉了四毛錢。人要倒霉喝涼水都塞牙。牛叔喝口酒,繼續(xù)說,干什么什么不成,所有的愿望沒實現(xiàn)一個。人生一世草生一秋。死還能死不成?
洋鬼兒像在聽牛叔說書唱大鼓,聽得入了迷,聽到了激動處,開口道,死……他把“死”說了一大串,臉憋紅得像正生蛋的母雞的冠子,可就是蹦不出來下面的詞。隨后,洋鬼兒手往下一砍,像砍斷了他下面的話,不再說了。
一定死。牛叔接過洋鬼兒的話頭,端起沒有酒的杯子往嘴里倒了倒,又說,殺豬怕嗎?誰不想吃肉?
殺豬的事,我后面還要說。牛叔一提這事,我趕緊說,我不吃。
不吃?牛叔頭往前伸著問我,不吃給你買鞭炮。牛叔把柜臺上的錢毫不猶豫地全部推給三爺,又摸遍身上所有口袋,掏出一些錢來,嘟噥著,都花光,沒用了。
三爺仔細地捋著錢,像是在對它們進行嚴肅的審判和拷問,數(shù)完后,給了我兩掛鞭炮,200響的,還有三塊糖。
——我繼承了牛叔生前所有的積蓄。
洋鬼兒不說話,眼睛盯著我的鞭炮,我的糖果。我緊緊地把它們摟在懷里。
牛叔從我手里摳出一塊糖果遞給五老奶奶。五老奶奶接了,說句沒毒吧,便剝開紙皮,放進嘴里,呼呼啦啦地攪來攪去,說,真甜。
那天夜里,在黑咕隆咚的街上,牛叔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紙團,打開捏出來半塊煮熟的雞蛋遞給我——那是牛叔給我的最好吃的東西。我接過來含在嘴里,舍不得一下子吞進肚子里去。牛叔向我努努嘴,我明白牛叔是讓我去香姐家叫香姐出來。
每次叫香姐從家里出來,都是我的活,我得到的好處一般是幾句夸獎的話。當然,有時是一片燒餅邊或者一小塊饅頭什么的物資獎勵。牛叔只要一夸我,或者一給我東西吃,不用他再說什么,我就會像玩把戲人手中的小狗,顛顛地向香姐家跑去。跑到香姐家,我不用說話,憨頭呆腦地往香姐堂屋門框上一倚,香姐就心知肚明,便會找借口出家門,跟著我找到牛叔。
這也是牛叔、香姐肯讓我跟著他們玩的一個原因。當然,還有一點,我是一個借口,一個遮人耳目的幌子。每次我們三人玩完,或者說他們兩人玩完,我自己單獨玩完,回到村子里,香姐都是領我先去她家,裝出幾分委屈的樣對她爹她娘說,三俊一晚上纏著我玩。我跺跺腳,有冤說不出口。自然,她娘要罵她一頓,就知道當孩子頭之類的話。牛叔和香姐在一起,他們的事,他倆不是不怕我說,而是知道我根本不會學話,比起一只鸚鵡來,我都差的很遠。在我小學甚至初中畢業(yè)之前,要說把一件事完整地向別人敘說清楚,讓別人聽懂,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牛叔、香姐,他們離不開我,沒有我,他們就不能可心隨意地見面。他們已經到了難以分舍、一刻也不能離開的地步。白天干活,牛叔原來下地都是亂溜達,現(xiàn)在卻是哪里有香姐他就去哪里。
好好干。牛叔大聲地對香姐說。牛叔的大聲帶著幾分訓呵,又故意讓人聽見,給人一種他們沒有任何交往的假象。隨后,牛叔佯裝不經意的樣子,下力氣地幫著香姐割著麥子,悄聲對香姐說:別累著。有時候,諸如拉耩子之類的活,是幫不上忙的,牛叔便和別人說著話,眼睛卻含情地瞅著香姐。地里沒有牛叔,香姐干起活來也是無聲無息的,嬌弱的身軀在黃土坡上猶如一棵缺肥少水的小苗,晃動著,懨懨的讓人可憐。牛叔的嫂說,想找婆家了?香姐臉立刻緋紅。晚上夜幕籠罩著,他們才能得以把情感自由抒發(fā)出來,老長時間緊抱在一起,還要親吻得天旋地轉,都說,想你。
把香姐帶出她家以后,我一般領她去西場。路上,香姐做賊一樣,走著黑影,躲躲閃閃,一點螢火蟲的閃亮也能把她嚇得心驚膽戰(zhàn)。西場,就是村西邊夏天打麥子秋天曬谷子的場地,新麥秸接著舊麥秸,一年四季都一垛一垛地存在那里。曬場上還有一處烤煙的屋子,用土坯封住的門,被小孩子們挖出了一個洞。我們三人在一起時,我的任務始終是站崗。牛叔在一個麥秸垛里給我掏出一個窩,讓我蹲在里面放哨。沒雨時,他和香姐占據(jù)另外的一個麥秸垛,他們干他們的事;有雨時,他們便在烤煙屋里忙乎。一般地,是牛叔說的,他們研究作戰(zhàn)計劃,準備打鬼子。那時,我不能理解,他們研究那么多天了,怎么還沒把鬼子研究出來。所以,我放哨,總盼著能出現(xiàn)點情況,不然我便覺得我是多余的,對不起牛叔和香姐。但這點心愿一直也沒能實現(xiàn)。
這次,牛叔沒讓我領香姐去西場,牛叔讓我把香姐領到了養(yǎng)豬場。
牛叔有一雙牛眼,又突出來,有點像青蛙眼睛那樣的突。牛叔瞪著牛眼說,我們要干一件大事。說著,在我眼前晃晃拳頭。我覺得今晚可能鬼子真的要來了。我說,我扛紅纓槍去。牛叔說,不去,就在這兒站崗。我說又是站崗這點熊事兒。牛叔指指那堆石頭,我爬進去,蹲在石頭旮旯里。牛叔說,趴著別動,如果來人,就咳嗽聲,我和香姐里面去,大大的,作戰(zhàn)計劃。牛叔一說日本鬼子的話,我更覺得今夜一定要有大事發(fā)生。
那次牛叔給香姐揉肚子時說聽香姐的,但我記得,牛叔一次也沒有聽過香姐的,不論什么時候,也不管做什么事,都是香姐聽牛叔的。牛叔說去哪里香姐就跟著去哪里;牛叔說抱抱,香姐就會張開雙臂,等著牛叔攔腰抱住,抱起來轉兩圈。這回牛叔說去豬圈,香姐卻不愿意,扭著身要走開。
牛叔不聽。牛叔勁大,香姐長得瘦弱,沒大勁兒,牛叔一伸手,就拉著不愿意去豬圈的香姐從木條子門洞里鉆了進去。
棗核村是山里小村,二百多人,三個生產隊。這是俺二隊的養(yǎng)豬場,在村子南邊,一個老頭負責喂豬,晚上沒人看管。
地上有了很厚的雪,天還不停,還在恣意地飄灑著。真不知何人興起的稱雪為花,這可是冰霜之花,殘忍無情的花,落在臉上,灌進脖子里,如刀片,割得人鉆心地疼。
豬場的院墻是用石頭圍起來的,不高。幾乎不能稱作門的大門是用木條子釘?shù)?,門縫大得可以稱之為洞。在雪的映照下,透過院墻、木條子門,豬場里面的情況看得清清楚楚。蹲在石頭旮旯里,望著從村里的茫茫來路,我清清嗓子,準備有人來就喊鬼子進村了。我也瞅著豬圈里面,想看看牛叔、香姐他們今夜要干一件什么樣的大事。一段時間的沉靜后,煮豬食的屋里傳來牛叔和香姐他們兩人共同的似乎難受樣的低沉呼叫——每次在西場麥秸垛時都有這樣的聲響。
牛叔走出煮豬食的屋子,躡手躡腳地來到木條子門前,門洞里探出半個身子來向村子里張望。牛叔頭上的帽子頂著一層白雪,像地雷戰(zhàn)里勒著白毛巾張望敵人的民兵。牛叔看一會兒之后,折了回去,一腳蹬翻一塊凍住的石頭,彎腰搬起,高高舉過頭頂。香姐氣得左右阻攔牛叔。牛叔泥鰍樣躲過香姐,一個投擲,精準地把石頭砸向一頭凍得正哼哼叫的豬仔,接著又來幾下。然后,牛叔跨前一步,蝦腰提起豬仔,用勁往后一搭,背在肩上,一把拉住香姐,急慌慌地鉆出木條子門。
牛叔個子不矮,卻是瘦瘦的,讓后背上的死豬一壓,就像一個背著褡褳、彎腰駝背匆匆趕門討飯的老乞丐。
干嗎?我問。
牛叔不答話,一條蛇一樣,嗞嗞地往前躥。
香姐一把從石頭旮旯里把我拽出來,追著牛叔猛跑。
牛叔,香姐,我,把厚厚的雪踩得咔吧咔吧地響。我明白過來,今夜真有事了,是好事,吃豬肉。這全是香姐的功勞。那天在西場,香姐躺在牛叔懷里,望著空中閃爍的星星,說她三個月都沒見腥味了,饞得夜里睡覺都睡不著,直想吃塊豬肉。豬肉燉白菜多好吃,香姐說,還咽了口唾液。香姐說想吃肉,牛叔黯然低下了頭,好像他家沒豬可殺他在自愧,也好像在想辦法,隨后眼里放一下光,說,咱吃肉。
殺吧。一跑到牛叔家,我等不迭地說。
香姐一屁股坐在雪地上,上氣不接下氣地喘著,開始哭。香姐哭得聲音不大,嚶嚶的,像吃了一口熱地瓜噎住了,發(fā)著呃呃呃的泣聲:我不吃,我不饞。
牛叔把那頭死豬放進鍋屋,拿柴火蓋上,出來,撲騰一聲跪在香姐面前,撫摸著香姐的長發(fā),咧開嘴,也哭。牛叔流著淚,擦著香姐的淚,勸香姐:
別怕,香,香香,我的事,我死去。
香姐搖著頭伸手捂住牛叔的嘴。
不……香姐抽搐著身子說,怎弄?人家知道了怎弄?
牛叔揉搓著頭,帽檐子都揉得歪到耳朵后面去了。
俺爹要打死俺。香姐說,俺娘要罵死俺。
怎弄?牛叔用淚眼看著香姐。
怎弄?香姐用淚眼看著牛叔。
咱跑吧。牛叔忽然說。
香姐抬淚眼看看飄著雪花的天,使勁點點頭,說,俺舅在關外。
牛?好一陣子折騰,牛叔的娘才讓聲音從地上飄過來。
我看到院子里的事也插不上手,又聽他們說跑跑的,關里關外的,也弄不懂是什么意思,天凍得我又懶得張嘴問,說句煮好了喊我,便鉆進牛叔娘的被窩里睡覺去了。
外面麻雀的嘰喳聲,一下子把我驚醒。麻雀真讓我恨死了,打攪我的美夢。在夢里,我正解饞,在啃豬蹄子,滿嘴流油。被子角被我口水濕了一大片。賴在被窩里,我不想起來,想再進入我剛才的夢里。
天還沒亮,但外面的雪亮卻透過糊著報紙御寒的窗戶,讓屋子里的黑暗變成了蒼白,像五老奶奶沒有血色的面孔。我沒有看見香姐,也沒有看見牛叔,只是聽見牛叔的娘在院子里哭。牛叔的娘一邊哭一邊說,我想抱娃娃,抱孫子,我的兒啊,啊啊啊。牛叔的娘哭得像在唱柳琴戲,后面的聲音發(fā)著顫,聽不到聲音時還能感覺到她的嗓子還在顫。五老奶奶講嚇人的故事,學深山老林里的妖精叫,就是這個聲音。
我完全清醒過來之后,便開始生氣,生牛叔的氣,生香姐的氣,也生牛叔他娘的氣。走到院子里,跑進鍋屋看看,我氣得跺腳:你們連豬毛都吃光啦。
牛叔的娘坐在雪地上只顧哭自己的,不理我。看她那委屈勁兒,一定也沒撈著吃豬肉。
我沖出牛叔的家,到外面找牛叔、香姐去。
雪懊悔似的停了,世界被打扮得一片潔白。老槐樹粗粗細細的枯枝,白得像香姐的手臂,過年時我娘搟的面條。上面那個盛滿雪的老鴰窩,也變成了昨夜牛叔戴的帽子。
我踏著街道上的雪唰唰地走著,不時看到有一滴一滴的血,紅艷艷的,像一朵一朵正在怒放的梅花。我知道這是豬血,是昨天夜里牛叔、香姐還有我,我們三人弄的。
大街小巷都站滿了人。有三個五個縮著頭、袖著手擠在一起嘀咕的,有破口大罵的,也有急忙走著的。走著的人匯成人流,看得出,他們是去大隊院的。
在街上我沒有看到牛叔、香姐,我想他們一定跑了,去關外了。我問了幾個人去關外怎么走,他們除了迷惑地看看我外,什么都不說。我想,牛叔、香姐他們或許在大隊院里,我便似一粒卵石,被人流沖著,向大隊院里滾。
大隊院里,人擠成了疙瘩,像河水流到坑塘里流不動了,打漩渦。我左右扭動,鉆過無數(shù)腿與腿之間的空隙,爬過一道門檻,擠到大隊辦公屋子里。眼前正有一小片空地,像是專門給我留的,我停在那里,抬頭張望。
我的乖乖,第一眼看到的事差點嚇死我。牛叔被用麻繩捆綁著,吊在屋梁上,繩子差不多都要勒進他肉里去。牛叔伸著腳尖夠著一點點地面,吊得打轉轉。與電影里壞人審訊好人的鏡頭一對照,我頓時覺得,牛叔是地下黨,被敵人抓住了,正被拷問。我想,牛叔經常研究作戰(zhàn)計劃還真管用,看看,真把敵人研究出來了。
人們大棉襖大棉褲地捂著,還凍得不時地哈手跺腳的。牛叔僅僅穿著他常穿的那身單褂子單褲子,帽子也不知哪里去了,不多的幾縷頭發(fā)像龜裂的土地上被霜打的茅草,七零八落的。頭上蒸蒸地冒著熱氣,像霧,更平添了幾分殘秋的敗象。牛叔臉上,敞開衣襟的胸脯上都是水。我知道,是汗。
看著牛叔的牙齒,我又想起了我家的狗。幾天前我家賣狗,我爹讓我往狗脖子上套上繩套子之后,買狗的人便馬上從樹杈里拉緊繩子,把狗吊到樹上。我爹早準備好了一瓢水,見狗被吊起來,對著狗嘴便灌。一瓢不夠,舀一瓢又灌。狗絲毫辦法都沒有,只得咕嘟嘟地喝。喝著,蹬巴著蹄子,一會兒便沒了動靜,只剩下齜牙咧嘴了。看到牛叔嘴咧的、牙齜的樣子,我又為我家的狗難過了。
這時,大隊民兵連長操起鞭子,沒頭沒腦地把牛叔打一頓。邊打邊說:說!我看你不說!
牛叔牙咬得咯嘣蹦地響,就是不說話。
看牛叔不怕疼,甚至不怕死的勁頭,我更確信,牛叔就是堅強的共產黨員。
對了,民兵連長就是香姐的爹,長著一張麻臉,五大三粗的,力氣一定不小,但是打了牛叔一頓之后,還是累得呼哧呼哧地喘。
大隊支書一只腳踏在地上,一只腳踩在板凳上;一手卡著腰,一手舞動著,對著牛叔吼叫道,說,和誰一起偷的!
牛叔的牛眼幾乎要瞪出來:我喝水。
香姐的爹擠開人群,端來一鐵舀子水,對著牛叔的嘴就灌,像我爹灌狗一樣。
再喝!香姐的爹灌得不耐煩了,吼叫著便把剩下的半舀子水嘩地潑在牛叔臉上,潑得牛叔一激靈。被香姐的爹潑下的水,順著牛叔的脖子、肚子往下淌,淌到褲子上,濕得牛叔褲襠鼓囊囊的。
牛叔不知道他褲襠鼓囊得不好看,依然叭嘰著嘴說,喝水,我喝水。
喝喝喝。香姐的爹叫著,舉起鞭子又啪啪地往牛叔身上抽。邊抽邊說,看你的嘴硬還是革命的鞭子硬。
牛叔一副打死也不說的樣子,用一聲聲哎喲抗爭著香姐爹的鞭子。香姐的爹抽一下,牛叔哎喲一聲,抽一下,哎喲一聲。再打,牛叔可能真疼壞了:
我說,我說。
大隊支書說,說就對了。
和俺爹一起偷的。牛叔說。
哈哈哈,四周的人都大笑。
哈哈哈,我也笑。
啪啪啪。
和俺娘一起偷的。
四周的人又大笑,哈哈哈。
我也咧著嘴笑。
牛叔可能疼得腦子出了毛病,我想。
偷革命的豬,破壞促生產,還不向毛主席他老人家低頭,往死里打!大隊支書指指墻上掛的毛主席像。
啪啪啪。
瞧我這聰明勁,看了半天,笑了半天,我才明白是說豬的事,才看到,昨天夜里牛叔背的豬仔正躺在人們的腳邊。原來,牛叔、香姐他們也沒吃,真是冤枉了他們??粗矍斑@陣勢,我想的是,大隊的人就是想知道和誰一起偷的,牛叔說了一定沒事了。沒了事,把牛叔放了,牛叔就能領我趕年集去,我就能聽鞭炮聲了。去趕年集,是昨天夜里牛叔讓我叫香姐時許諾我的,牛叔說年集上賣鞭炮的為著吸引人,不時地點燃幾個,證明自己的鞭炮不滅捻子,響亮,趕集的人一分錢不花就能白聽,很過癮。想到這,我便叫起來:
我知道,和香姐偷的!
以我愚笨的腦子感知事物,有時我覺得我很有本事,我的本事不只是牛叔說的我比狗蛋強,敢踢狗蛋的羊,而是我常常能做一些讓大人們吃驚的事,說一些讓大人們驚奇的話。那次我在墓地里看見一只狐貍,我朝狐貍喊,停下來!狐貍便真的停了下來,還給我伸伸前爪,像是招招手。我又喊,跑吧。狐貍點個頭,嗖地鉆進了一個墳頭的窟窿里。實話說,到現(xiàn)在我也不知道這是我做的夢,還是遇到的真事。我亦夢亦幻、亦真亦假地把這事給我娘說了,我娘驚慌地說我魂丟了,附陰了,花錢花時間的,領著我東莊西莊找神老嬤子看了多少回。
這次,我又變成了孫悟空,一喊,就用了定身法,把人們都定住了。大隊支書剛要往板凳上坐,我把他定得彎著腰撅著屁股待在了半空;民兵連長,香姐的爹,舉著的鞭子也忘了往牛叔身上打,過好大一會兒鞭子都落在地上了,他的手還在半空懸著。一屋子的人,有的眼睛瞪得像甌子一樣,圓圓的,大大的,一眨不眨;有的像有一只蛤蟆卡在了喉嚨里,噎得直張嘴。滿屋子里靜得像黑夜。
我還沒反應過來我的話為什么震住了這些大人們,突然覺得嘴上一陣火辣辣地疼,便四爪朝天倒在了地上。我爬起來,看到牛叔的牛眼正瞪著我。我明白過來,是牛叔的飛腳踢倒的我??此莻€狠勁兒,恨不能一腳把我踢死。頭嚯嚯地疼,我一摸,一把血。我大哭一聲,嘴里又吐出一口鮮血。
我的牙。我叫道。
我的一顆門牙隨著鮮血被我吐出口,噴在地上。
牛叔不計較我,我更不會計較牛叔。
幾天之后的一天,牛叔來到我家。我爹看看他,不理他,我娘連眼皮都沒有翻一下。牛叔不說話,干笑兩聲,便走出我家。我知道這是牛叔叫我。我溜著墻根,走出家門。走出來后,我聽到我娘隔著墻頭罵,跟那個壞熊干嗎去?
不送你去公社了?我問。
小事,小事,牛叔嘟噥道,人家不值得問。說完,又很不好意思地抹了抹眼角。牛叔抹出了一滴眼淚。
那天上午,大隊的人把牛叔五花大綁地送公社去了。人們都說,牛叔得蹲監(jiān)坐牢,十年八年的。
牛叔說,到公社后,人家公社的人問了問情況,就解開了繩子,說,他娘嘴饞,人民內部矛盾。還說,他爹是功臣,他是革命的后代。就這樣,牛叔沒有了事,放回了家。牛叔說這些我倒是沒大關心,關心的是牛叔說,公社的人管他一頓飯,他白白吃了公社一碗白菜燉肉加粉條和五個大饅頭。
五個。牛叔說著,伸出滿把五個指頭反正地比劃著。
我想起牛叔和香姐說跑關外,問道,關外在哪?怎沒跑?
牛叔說,跑晚了。
怎不抓香姐?
藏起來了。
我還想問一些事,但看到牛叔也說不清楚,好像他知道的還不如我哥知道的多。我哥說,那天夜里,香姐回家想偷出幾件衣裳再跟牛叔出逃,到家后,香姐的爹娘連咒帶罵,沒讓香姐出來。養(yǎng)豬場的老頭,黎明時發(fā)現(xiàn)豬少了一頭,就報告給了大隊的人。大隊的人順著血跡找到牛叔家里,又順著腳印抓到了正等著香姐的牛叔——牛叔背著一個包袱,裹著他那床印花被子,蹲在村西橋下凍得正瑟瑟發(fā)抖。
到現(xiàn)在為止,牛叔和香姐的事全村人都知道了,不只是豬的事,還有親嘴的事。連狗蛋都問我:三禿子和小香親嘴好看嗎?除了豬的事我覺得值得說,因為那是吃肉解饞的大事,或者說是沒吃上肉沒撈著解饞的大事。在我混沌不開的腦子里,牛叔和香姐親嘴的事,揉肚子的事,在西場等等地方研究作戰(zhàn)計劃的事,都不值得一提。全村人知道的事,不僅僅是狗蛋說的那一點點,還有許多。這許多的事都是牛叔的娘說的。
五老奶奶常去牛叔家陪牛叔的娘坐會兒,和牛叔的娘說說話,拉拉呱,解解悶。牛叔的娘便把她知道的事,她聽到的事,她想象出來的事,都說給五老奶奶聽。牛叔的娘說,小香常來,還叫我奶奶,都是夜里來。香姐夜里去牛叔家,這事我還真的不知道。牛叔的娘又說,來了就和小牛一起睡覺。牛叔娘的臉衰敗的花樣綻開著,又說,真好,我要抱孫子了。
我就想抱上孫子,你知道。牛叔的娘拿骨瘦如柴的手,拍拍五老奶奶骨瘦如柴的手。
在棗核村,五老奶奶知道的事,就等于全村人都知道了。五老奶奶坐在代銷店門口的那塊石頭上,逢人撇著嘴、咬著牙就罵:老不要臉的。少不要臉的。小不要臉的。五老奶奶指指東,指指西,繼續(xù)罵,老不要臉的不管管少不要臉的。少不要臉的糟蹋了小不要臉的。小不要臉的肚子都鼓了。五老奶奶左手掌在右手心里有力地拍著:
什么娘生什么女,小不要臉的娘也是不要臉的。
這些,牛叔后來也知道了,罵他娘,老糊涂,老不死的。
牛叔又開始夸我,我知道我又得去香姐家。
我說,我的牙。
牛叔說,以后有空領你到集市上花錢鑲一顆,和我的一樣。牛叔說著,咧咧嘴,露出牙來給我看。漂白。
一張嘴露出幾顆鑲的白牙來,在小村里真是有面子極了。有了這個好盼頭,我不再顧及我的豁牙,便一跩一跩地到香姐家給牛叔找香姐去。
香姐家的煤油燈亮著,燈火黃豆粒一般大,發(fā)出的光也是昏黃的。一進大門,我就看見了香姐。香姐家的屋子不大,石頭墻的兩間草屋,兩張床(香姐姊妹們睡一張,她爹娘睡一張)就差不多占滿了整個屋子。香姐龜縮在床沿上,頭抵著膝蓋,身子一抖一抖的,憋屈著哭。香姐的娘在一個小木墩子上,坐下,跳起來;跳起來,又坐下,瘋了一樣,指戳著香姐。
對門扯戶的,丟你奶奶的人。她罵,你缺爹,找個頭上都掉得沒有毛的半大老頭子?!她抹把淚,嘆口氣,我命好苦啊。放聲大哭。
香姐姊妹四個,有兩個妹妹一個弟弟,香姐挨罵,他們都擠在床上,擠在香姐身后,不吭聲地聽著,好像他們也要攤上一份。香姐的爹--這時候已經不再是民兵連長了,被公社的人給擄掉了--整天價歪著頭,沒有過笑臉,對誰都有階級仇、民族恨似的,既顯得苦大仇深,又顯得憤世嫉俗,坐在大桌子旁的椅子上,手指敲著桌子,梆梆地響,說,再出門,砸斷你娘的腿!
我走進了香姐家的屋子。我真是我娘說的那樣,不知道老少,不知道屙尿,不知道天高地厚,不知道好臉孬臉。順著我娘說的我一想,覺得真有道理,我就知道吃,是個吃才,是個蠢物。我這吃才、蠢物走進香姐家的屋子里,什么都沒顧忌就說,我要香姐明兒領我趕集去。我說過,擱在以前,我走進香姐的家根本不用張口,香姐就知道她需要干什么。我不知道我是想趕集想聽鞭炮想迷了,還是牛叔許我鑲牙把我弄迷了,今天我卻說了話。更令我沮喪的是,我的嘴不好使,牙又漏風,我發(fā)出的聲音只是“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說的什么,我自己都沒有聽清楚。
我知道香姐他們也沒聽清楚,我想再說一遍。我剛要開口,香姐看見了我。香姐的眼神和以前大不一樣,以前在她家她看到我,都是瞇起眼睛來微微笑著,酒窩甜甜的。這次,香姐看見我,狠狠剜我一眼,把頭向一邊一扭,恨死我的樣子。盡管我不是明白的人,但是香姐的舉動還是讓我本能地心一緊,想,壞了,香姐生氣了。以我的腦袋瓜子,我當然想不出來香姐為什么生氣。香姐的爹看見我,猛然從椅子上蹦下來,大聲吼道,小兔崽子!他一邊吼叫一邊躥過來,高高地抬起了一只腳。我想,我的牙要全沒了,牛叔要花大錢了。我哇地一聲一邊大哭,一邊撒腿便跑。一口氣跑出香姐的家老遠。老遠了,我還聽得到香姐的娘在大門口大罵:
哪來的野種,有×生沒×管!
牛叔說,我不想死了。香姐的爹說,不想死也得死。
走,得死了。牛叔說著,朝代銷店門口走去。
牛叔跨出了代銷店的門,我正往外爬門檻,就遇到了五妮。五妮不是女的,是男的,他上面有四個姐,他的名字是排著他四個姐叫的。這名字還是五老奶奶給起的。五老奶奶說,按閨女拉巴,好養(yǎng),能成人。五妮才幾個月大的時候他娘就死了,但還是被他爹一把屎一把尿地拉巴成了大人,年齡和牛叔差不多大。
五妮也聽見了牛叔的話,不過他好像沒聽清楚,便問一句:你說嗎,死去?
死去,怎么著?牛叔說。
不怎么著。五妮搖搖頭,對牛叔很不相信的樣子。
是真死去,五老奶奶說。
死,怕嗎?五妮說,到老我也得死。
牛叔不再理五妮,出門便歪歪扭扭地向西走。
上哪死去?我叫道。
山風呼叫,樹枝如哨樣嗖嗖作響。一根枯枝可能忍受不了寒風的肆虐搖晃,毅然脫離枝干,砸在牛叔身旁。我被風吹得趔趔趄趄,幾乎追不上牛叔。牛叔的家在東面,牛叔說死去,我認為他會到他自己家里,躺在床上一動不動。
現(xiàn)在我想,當時,如果五老奶奶他們,牛叔的哥嫂他們,勸勸牛叔,牛叔或許也不會死。像地板車爬坡,加一點勁往上推推,就可能爬上去;用一點勁往后一拽,就可能滑到坡底。我想不透,五老奶奶他們對于牛叔的去死,為什么不勸阻。他們不相信牛叔真的去死?與牛叔不共戴天?五老奶奶,三爺都死了,我沒法問他們了;牛叔的哥嫂我也沒有那功夫去問。我勸牛叔去死,是因為那時,我對死還是一種朦朧的認識,認為就是睡大覺。我娘就常罵我:睡死了?當然,我現(xiàn)在說了也無所謂,我最大的心愿是,想看看人怎么樣死,死了又是什么樣子。
頂風往前鉆著,我喊道,該死了,牛叔。
牛叔像是沒聽見,在前面繼續(xù)搖搖晃晃地走。走著走著,到了香姐家門口。
那次,香姐爹娘的兇勁兒,嚇得我一看見她家的大門,心就突突地跳。我悄悄拉拉牛叔的衣襟,怯怯地說,牛叔,香姐走了。
香姐的爹娘把香姐罵完沒幾天,香姐在關外的舅舅就來了一封信,說在那里給香姐找了個男人。那男人盡管是離婚的,但是才四十歲多一點兒,不憨不傻,不聾不啞,不缺胳膊少腿,還有一個十三四的閨女能幫著干活,保證不愁吃不愁穿。信上說,多好!
不幾天,香姐的爹娘趁著天黑就把哭著的香姐送上了火車。
香姐走后,牛叔孤零零地去了趟火車站。我問我二哥,牛叔怎么不坐火車到關外找香姐去?二哥說我,你憨熊!他不知道具體地址到地獄里找去?
五老奶奶常拉鬼領路、鬼打墻的呱。有一次五老奶奶說,那年冬天她男人還沒死,趕集喝了些酒,夜里往家趕,七八里地走了一夜也沒來到家。天朧明雞叫時才發(fā)現(xiàn),一夜就在墓地墳旮旯里轉,一個埋著剛過門新媳婦的新墳,讓他圍著踩出了一圈小路,像一條給墳頭鑲嵌的玉帶。我想,牛叔明明知道香姐走了,還要來香姐家門口,牛叔一定是讓鬼領來的。我左右前后看看,沒看見鬼的影子,卻看到牛叔身子哆嗦著,嘴咧著,快難受死的樣子。牛叔捂著嘴抽泣。
牛叔的哭像掉進枯井里的老牛的哀嚎,深更半夜的,夾雜在北風里,很瘆人。我明顯看出了牛叔對于死的猶豫和懼怕,忽然覺得死或許不是個好東西。
不行別死了。我對牛叔說。
死,牛叔嘆一口氣,說,誰可憐我死?下決心一樣,又說,馬上死。說著,牛叔的眼淚嘩嘩地往外淌。淌著眼淚牛叔還顧著看香姐的家門,像是想從里面把已經去了關外的香姐看出來似的。
香姐家的門真被牛叔看開了。
吱扭一聲,里面露出半張小臉來,是香姐的弟弟。他還沒有來得及走出家門,家里便傳出了她娘的喊聲,不能出去。隨著喊聲,香姐的弟弟縮了回去,又吱扭一聲,關上了門。
牛叔看到香姐的弟弟,往前跨出一小步,好像要叫住他。這時,香姐家里響起罵聲:
日他祖奶奶,訛上門來了。是香姐爹娘的聲音。
牛叔聽到罵聲,急忙把跨出的那一小步收回來。
嘩啦一聲,香姐家的大門打開了。香姐的爹手里揚著一把鎬頭,香姐的娘舞著一張鐵锨,跑了出來。
牛叔轉身就要走開。一只腳剛邁出半步,身子還沒有來得及隨著腳步挪動,砰的一聲響,香姐爹的鎬頭就砸在了牛叔背上。隨著響聲,牛叔像曬場上灌滿糧食遭大風吹的口袋,撲哧一聲倒在地上。牛叔身子著地的一瞬間,還沒忘記他的死,叫道,我的娘啊,死了。
牛叔趴在地上,兩手支撐著,欠起半個身子。
香姐的娘叫著,你再糟蹋人,說著揚起鐵锨,啪地拍在牛叔身上。
青蛙一樣支撐著身子的牛叔,再次被打得趴了下去。
我不想死了!牛叔似乎再也無力起身,只是堅持著往前爬兩下,叫著。
龜孫,不想死也得死。香姐的爹又舉起鎬頭,照著牛叔的頭狠狠地砸下去。
旋即,牛叔的新帽子塌癟了。
像有一陣旋風把人們吹來的似的,人一下子聚集了很多,把牛叔圍得一圈一圈的。
我的娘喲,死了?五老奶奶說。
死了?三爺也擠進了人群。
真死了?
死了。
死了。
真死了。
唉。
牛叔的哥也擠進了人群。牛叔的哥擠進來之后,踢踢牛叔,牛叔不動;把牛叔翻個個,再狠勁踢踢,牛叔依然沒點動靜。
牛叔的哥便不再踢,說,拉到東山亂葬崗子里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