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郁
榆 錢
榆樹是春天微甜的寵臣,類似于鄧通。春天剛率領(lǐng)著各路顏色打下了江山,就把鑄錢的權(quán)限交給了榆樹。于是,毫不起眼灰蒙蒙的榆樹,一夜之間就變得家財萬貫。當(dāng)然,榆錢的流通范圍僅限于村莊。村莊之外的胃部太大,小小的榆錢尚滿足不了。
所有的植物都被冬天逼上梁山,到了春天都是殺家劫舍的豪放做派,隨便一個野草花都馱著春風(fēng)跑得遍地都是。何況氣象浩大枝杈撐起村莊半邊天的榆樹?時候一到,春天命令說,草,鉆出地面!花,瓜分顏色!風(fēng),搖旗吶喊!春天率先在山桃花的額頭上打響紅艷艷的第一槍,就姹紫嫣紅地造反了。我想,春風(fēng)在某一天路過村旁老實巴交的榆樹,便說,喏,給帝國造些美麗的錢來!于是,一冬天都灰溜溜暗黑色的榆樹仗著這突然的恩寵,膽子忽然大極了,完全不考慮通貨膨脹和貨幣貶值,將每一個細(xì)小的枝頭都一嘟嚕一嘟嚕地掛滿,綠色的榆錢發(fā)得有點傾家蕩產(chǎn)的味道,大手大腳,闊氣得很。
所以,吃榆錢不必一分一厘的吝嗇計較,即便是賒欠到了厚臉皮的程度,春天也不會責(zé)備你;盡管手忙腳亂大把大把往嘴里塞,就一擲千金地?fù)]霍吧,盡情吃吧,在陽光里歡騰地打滾吧,春天愿意寵壞我們這些貧戶人家的小兒女。
先于正在夢里編制白花邊嫁衣的槐花,地里的野菜也正在苦打苦掙地長大,舊年經(jīng)歷了一冬天的饑饉的村莊,忽然遭遇榆樹陳州放糧,賑濟(jì)開倉,來救濟(jì)我們青黃不接的胃囊。村人一看榆樹的慈祥的綠云冠,如得到了大赦一般,紛紛涌向榆錢,一邊吃一邊感動得淚眼柔軟。我們生吃,我們羼雜著一點面蒸著吃,我們和雜面一起煮著吃,我們從榆錢吃到榆葉,春天啊,讓我們重回食草動物感恩的本質(zhì)。榆錢,曾是我們救命的糧食。
多少年后,酒足飯飽的某個午后,想起早春的時候,村莊里不管大人還是小孩,最常干的事就是捋一串榆錢,為貧瘠的舌頭買一把糯甜,含在嘴里,小心翼翼地下咽……想著想著,在城市的欲望中蠅營狗茍多年的我,猛地被童年的記憶尿了一臉。
利欲熏染,可憐我早已忘了榆錢的面值。
祖父和牛
祖父走路/扶著墻/搖搖晃晃/已沒有聲息的步點/無力地踏出/家族次第因襲的/轟隆隆的死亡聲響/左一腳死亡,右一腳死亡/八十三年/仍跨不過這堵不高的土墻 ——2007年于祖父墳前
牛應(yīng)該是土地上最典雅、含蓄的哲學(xué)家。
我們來說說牛吧。
不知道您是否仔細(xì)看過牛的眼睛。那水茫茫的大眼睛。風(fēng)平浪靜。寂靜、安寧、威嚴(yán),有著無限風(fēng)云之蘊。我常想,若是一個人,得經(jīng)歷多少驚濤駭浪才會有那樣滄桑而安詳?shù)哪抗?。慈祥,靜美,深自憂郁的眼神,靜如止水,不急不怒,凝望著足下的土地出神。活得韌性而緘默,有苦不說,只是偶爾徐徐翻轉(zhuǎn)著耐心的眼睛,在風(fēng)中永遠(yuǎn)保持著沉著的風(fēng)度。它沉默負(fù)重的身影,遠(yuǎn)遠(yuǎn)望去,在廣漠的平原上彌漫著堅強(qiáng)的憂傷。牛的身上,有歲月打磨出來的暖香,這是身陷苦難猶自散發(fā)出的從容不迫的芬芳。
小的時候,春、秋,和麥?zhǔn)諘r節(jié),是牛特別勞累的日子。其實,四季輪轉(zhuǎn),牛少有空閑。土地上的人們,和螞蟻一樣,從清晨到黃昏,總有忙不完的活計,牛也就很少閑著。
最難忘的是犁地。軛深深嵌在牛的骨肉里,牛架著軛,低著沉重的頭,濕熱的鼻孔大口大口噴喘著粗氣,犁子的鋒利深深埋入土地里,隨著爺爺吆喝和的步點,犁尖緩緩翻開新鮮的泥土,汁液四濺,又苦又香。
牛累了,爺爺就會停下來,掏出旱煙袋,滿滿地裝上一鍋子,“哧啦”一聲點燃,坐在田壟上抽煙。青藍(lán)的煙便爬滿了苦黃的平原。
而牛則噴著粗氣,瀑布一樣嘩嘩尿尿,排糞。氣勢雄渾。牛的屎尿滋養(yǎng)過的田地,將會成為平原最濕潤的一部分。
我起身趕忙跑到湖邊,為心愛的老牛割草,水浮蓮,富富苗,野麥苗,野牛蒡,專挑那些柔軟好看的花草,割下來,歡喜地捧到牛的嘴邊,拍著它寬大的前額,讓它好好吃草,好好干活。牛會感激得咧嘴憨厚一笑,在我手心上舔一下,那多刺而濕熱的大舌頭帶來的小小疼痛和快感,常使我尖叫出聲來,撲向爺爺。
爺爺?shù)鹬婊鹈鳒绲臒煻?,看著牛,露出年久失修的牙,樸素開心地笑了。
無數(shù)的歲月就這樣攜風(fēng)而逝了。
而爺爺也在土地深處長久地靜靜睡下了。村莊中也已沒有牛了。
條 河
竹林道是黎明和黃昏之間的凡塵。
這里的人們和平,友好,安靜,從容。人也不是太多。沒有貧困。沒有一擲千金。也就沒有紛爭。人人友善,仿佛親人。各安其心。白天,勤心經(jīng)營著各自的工作,耕種,漁獵,編織……笑容善良,身心健康,叮叮當(dāng)當(dāng),熱鬧而悠然,樸素,快活,自足,空氣中彌漫著塵世生活濃郁熟悉的香味。老人,孩子,男子,婦人,平靜地經(jīng)營著自己冷暖自知的歲月和生活。和林中自生自滅而又生生不息的花草一樣。萌芽。生長。繁華??萋洹:喖s,卻也快樂。
黃昏來了,不多不少的酒肆也就開張了。把酒旗迎著晚霞挑開,人便可以隨便坐了。二三好友,聚在一起,心急的則敞開胸懷收容了杯中的大海,把心事啪的一聲往桌上一放;或者漫數(shù)著一寸兩寸之竹,三顆四顆之星,閑閑地討論著土地上的莊稼,評說著自家的孩子,哈哈笑著,心懷喜悅。酒淡。情醇。人厚。不至于喝得太醉也不至于不醉。倦了的,累了的,傷心的,風(fēng)塵仆仆的,人。就喝著淡淡的酒,想著點點的心事。夜也就黑了。
冒著淋淋的月色,情侶們的手腳和心跳也已開始在遠(yuǎn)處的竹林里活動了。姑娘攜著欲揚先掩的溫柔和羞澀,小伙子則帶著花朵和誓約,當(dāng)然,會撫摸和灌溉姑娘和其耳朵的甜蜜嘴巴亦是必不可少的。兩個人,推推扯扯,把誓言分解,妥貼,再逐漸商榷,探索,組合。你說說,我說說。一生一世就這樣相約終老了。
賣膏藥的、走江湖的、賣鐵器的、賣餛飩的、練把式的、各式各樣的,做著他們喜歡或祖?zhèn)鞯墓ぷ鳎谥窳掷镄腋5厣钪?/p>
所以,竹林道,仿佛,老是春天。
……
就像趼中的苦難。鹽上的咸。淚中的暖。堅韌。寧靜。自然。
我在長篇小說《花笑佛》中描繪的所謂竹林道,就是以家鄉(xiāng)河流周圍的風(fēng)俗性情為背景的。
這一條河叫做,條河。不過一條無名小河流的簡省叫法罷了。
條河在平原上清澈仔細(xì)的流淌著,經(jīng)過村子的時候懶懶睡了會兒,便匯成了一個小小的湖,因形狀像一瓣雪花,人們就叫它雪湖了。湖水清明,安靜,像村子里人們一直以來的心情。湖邊即是大片豐腴多汁的土地,一年四季,總有最適宜耕種的墑情。村人對于條河附近土地的愛惜和感激,無以言喻,是未曾長久躬身于地的人所永遠(yuǎn)也無法想象的。以前的時候,每到收獲季節(jié),村中家族里的老人,率領(lǐng)眾多的子孫,虔誠地向水神跪祭,感謝其對莊稼和人畜的滋潤,并祈愿來年仍然風(fēng)調(diào)雨順。水神大約也沒有疏忽過,故村子里人們生活得簡單,狹隘,卻也還自足,平和。花開花落。許多年過去了。
可是,自從上游開辦了一些化工紙廠。水就黑得像奸人的心了。大約過不了幾年,小河就會徹底地消失了。
棗 樹
棗樹實在是一種耐得住寂寞有自己原則的樹。
楊樹葉子都是小孩子巴掌大小了,柳樹已是成天在風(fēng)中賣弄腰肢了,桐花大束大束地開了,槐花落了,榆錢子都風(fēng)干了……春天將盡了,棗樹還是幾乎沒有動靜,光禿禿的,懶懶地分泌出幾個綠芽,對萬物趨之若鶩的春天愛睬不睬的神氣。那副自信甚至自負(fù)的懶樣兒,真讓人恨不得在它身上擂上一拳,再會心地一笑。你使勁打它也不生氣,不像有些樹,譬如花椒,嬌氣,你手不干凈摸一下它的枝葉或是在樹身上曬衣服,它會委委屈屈地鬧性子,要么枯萎,要么半死不活地耍小性兒,沒一點粗枝大葉的潑辣氣魄。
可棗樹一旦抽了芽,過不了幾天,細(xì)碎微黃的棗花就開滿了枝丫,花落,結(jié)果,毫不含糊,不拖泥帶水人云亦云,到秋里一樹的紅燈籠。棗樹講究的是實打?qū)嵉男省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