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春,山東省青州市人,在《延河》《遼河》《百花園》等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多篇。
1
寒冬臘月,大地滿目憔悴。躲在陰云后面的太陽,偶爾露出慘淡的臉色,偷窺一眼人間的冷暖。持續(xù)了數(shù)月的干旱,把田野裂開了一道道縱橫交錯的龜縫,枯黃的麥苗像沒奶的孩子奄奄一息。年久失修的干渠上,零落著幾棵干干巴巴的歪脖子刺槐,樹枝上晃動著幾只烏鴉在蒼涼地喳叫;戚戚荒草像光了膀子抹著鼻涕的叫花子,在寒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遙遠(yuǎn)而模糊的西南山脈,似冬眠的野蟒僵臥在天邊。一條坑坑洼洼的土路,從那邊蜿蜒過來。土路的那頭,是距城里不遠(yuǎn)的公社。
飼養(yǎng)員張春祥牽著隊里的老黃牛,從公社那頭慢吞吞走來,走得無精打采。他已經(jīng)沒有力氣走得快些,他也不愿意走快了,他希望走回生產(chǎn)隊的路永遠(yuǎn)沒有盡頭,可還是不知不覺就走到了自己生產(chǎn)隊的麥田。走過眼前的這座小壓水橋,向東再有二百米走過十一隊的場院,向北拐個彎,就是他五隊的場院和飼養(yǎng)所了。這會兒,拿著宰牛刀的隊長岳父和盼著分肉的社員,一定都在場院等不及了。他駐足嘆息一會兒,無奈地?fù)u搖頭,便領(lǐng)著老黃牛走進(jìn)了麥田,把韁繩隨便一丟,任它啃嚼那些稀疏的枯苗敗葉。他心里替老黃牛叫屈,死牢里的冤鬼臨上路還要賞他一碗斷頭飯,老黃牛給生產(chǎn)隊拉了一輩子犁,年都不讓它過了,到頭來還不許啃幾口冬枯的蔫巴苗子?張春祥捋捋老黃牛的前額,心說吃頓飽飯吧,便獨(dú)自走回地頭,坐在了路邊的壓水橋上。
他把別在腰間的煙袋桿抽下來,開始動作著點(diǎn)煙。那掛在煙袋桿上的煙袋包里,有煙末、火鐮、火石和火絨?;痃犑且唤囟笇挕⒈仁持搁L的薄鋼板兒,月牙狀,被歲月打磨得光滑烏亮。火石是他自己在東河灘里撿的,是一塊扁卵狀的灰黑色燧石。剝了皮兒的秫秸穰就是地地道道的火絨了。火絨最好是用艾葉做,那條破損的干渠上就生長著好多艾蒿,把艾葉采來晾干了,兩手搓成絮狀做火絨,點(diǎn)煙會有一股淡淡的艾香。特別是摻了雜質(zhì)的煙末,艾香會把那邪味去除。但是張春祥嫌麻煩,還是用秫秸穰方便。飼養(yǎng)所的牛棚頂就是秫秸的,抬手就可以扯下一截做火絨。他把煙鍋伸進(jìn)煙袋包掏滿煙末,用大拇指摁出一個凹兒,再捏出一些煙末,均勻松散地撒平口,然后把煙袋嘴咬在嘴角。那火鐮攥在左手里,秫秸穰豎在火鐮底下,右手捏緊了火石,用力地朝下撞擊左手里的火鐮,火鐮和火石擦撞出一串火星,火星落在了火絨頭上,秫秸穰就冒煙了。輕輕吹氣,火絨頭上的紅火面迅速擴(kuò)大。就拿火絨把煙鍋點(diǎn)著了,如饑似渴地吧嗒吧嗒抽起來,粗糙的大拇指沒忘了把火絨掐滅。
要在平時,隨著頭幾口旱煙吸下去,張春祥那鎖著的眉頭會慢慢舒展開來,堵在心里的煩事兒會暫時散去??墒墙裉欤瑥埓合閰s越吸越愁,眉頭越鎖越緊。他瞅瞅無邊的天空,過一會兒回頭看時,老黃牛早已跑沒了蹤影兒。三四天來,他給了老黃牛好多個這樣的機(jī)會,可它愣是不跑。他走它走,他停它停,死活跟著他。他心酸地替老黃牛著急,老黃牛啊老黃牛,人家都說俺張春祥老實,你比俺還老實!俺老實頂多吃點(diǎn)虧,你老實就要沒命了??!
張春祥使勁咂著煙嘴,吃完了一袋又一袋,吐不盡心底的愁怨。那煙末里摻著一大半的地瓜葉,咂一口不但邪味大,還格外嗆喉嚨,他不時劇烈地咳嗽。因為天冷,鼻涕也格外多起來,用兩個指頭甩去,再用手掌抹一把鼻子和滿是胡茬的嘴唇,然后往壓水橋的石頭上抹抹,又往破棉襖上蹭兩把,就當(dāng)把手擦干凈了。一只烏鴉凄怨地叫著,從頭頂飛過。他心煩地罵了句自己也聽不見的粗話,抬眼看看陰沉著臉的老天爺,知道天不早了。盡管凍得渾身冰涼,他卻極不情愿趕回隊里交差。遠(yuǎn)處,老黃牛上下唇機(jī)械地嚼磨著,眼神哀哀地望著主人,似乎想和他說點(diǎn)什么。他嘆口氣,狠狠地拿煙袋桿朝老黃牛點(diǎn)劃幾下,心說,祖宗啊,你傻喲,咋不逃命去!哞——!老黃牛朝他叫著,呼喚出來千般不舍萬般依戀。嗨!他急得使勁拍一把大腿,把頭扭過,心如刀割。
隊里的社員都知道,張春祥和老黃牛是前世修來的緣份。那年秋后,他隨著隊長到二十里外的河灘大集買牛。在牛市里轉(zhuǎn)了幾圈,他就瞅個空子和隊長走散了,順著來時的路往回走。往回走三四里地,有一條橫在土路上的火車道。他急步走著,生怕隊長攆上來,他會趕不上那列飛馳的火車了。他不能再讓隊長帶回去,他要讓火車捎著他走,走到哪里他也不在乎,反正小羅鍋的媳婦在哪里,他的魂兒就去哪里。老遠(yuǎn),他看見那段火車道了,一列火車剛剛開過去。他生怕再錯過下一列火車,加快了腳步。但是,鬼使神差他看見了麥田里的一頭黃牛犢,牛犢奶聲奶氣地沖他哞哞叫喚,叫得他心里又酸又暖。他猶豫著放慢腳步,看看四周沒人,猜想是城關(guān)公社哪個生產(chǎn)隊的牛犢迷路了。他本想不管閑事,繼續(xù)走他的路,可是牛犢卻跟在了他后面,小跑著一聲聲地呼喚他。他臨近鐵路時,那牛犢叫得聲聲情切,他忽然感覺那聲音好熟悉,好貼心,他迎了回去。小牛犢和他就像是上輩子見過,依戀地拱動著他的胳肘窩,那溫?zé)岬谋窍?,讓他充滿溫馨地想起了小羅鍋的媳婦。一輩子,只有小羅鍋的媳婦在他懷里這樣拱動過,也只有小羅鍋的媳婦知冷知熱地疼憐過他。轟?。∞Z??!一列火車開過來了,驚心動魄地長鳴著,黃牛犢害怕地哞哞叫著,拱在他懷里。他愛憐地落淚了。他決定不再跟著火車走,而是領(lǐng)著黃牛犢回家。黃牛犢就這樣跟著他回到了隊里的飼養(yǎng)所,一天天長大,長成了今天的老黃牛。
張春祥的老家在安徽,十八歲要飯來到這個村子,餓暈在了小羅鍋家的大門口。小羅鍋的媳婦喂了他湯飯,他活過來后,便留在了小羅鍋家打工。小羅鍋家是方圓幾十里的財主,也是積善行德的好人家。雖然糧食滿囤,但他自己家人除非過節(jié),平常里一日三餐都是煎餅就咸菜。但在農(nóng)忙時,中午總要給長工做一頓好飯,白面的烙餅或饃饃,還有炒菜。過夏麥很早就給他買一個新斗笠,做一雙黑淺口鞋,換一身新的白汗褂。那黑淺口鞋和白汗褂都是小羅鍋的媳婦自己紡布做的,做出來都是親自給他拿過來,讓他穿穿試試合不合身。爹娘也沒有這么周全過。
小羅鍋的媳婦三寸金蓮,但走路干活都麻利??棽挤坷铮男∧_把紡線車子踏得飛轉(zhuǎn),那一簇簇的白棉花,就在她靈巧的小手里抽成了絲絲細(xì)線。那紡好的線攢夠了一個個轱轆兒,她就開始在織布機(jī)前織布,那織板像在她手里打著鼓點(diǎn)舞蹈似的,一根根細(xì)線就變戲法似地成了白布。早晨,貨郎鼓的聲音很早就在街上搖響,她站在門口招呼來貨郎,買了所需要的顏色,回家燒開一鍋水,分不同的季節(jié),恰算著開水降到了合適的溫度,把顏色放進(jìn)去攪勻,然后把白布放了進(jìn)去,過一會兒提出來晾干,就成顏色新鮮的布料了。四鄰八舍都夸她染得布色調(diào)均勻,不掉色,真是心靈手巧。家里的細(xì)活兒,她干得仔細(xì);地里的粗活,她一樣叫人贊不絕口。到園里澆菜,她站在井沿上,搖著轆轤將筲提到井口,也不用彎腰,直接用腳尖挑起筲把提出井外,腳腕一轉(zhuǎn),腳尖一斜,便將那筲里的水倒進(jìn)了小水渠。張春祥一個大男人,有的是力氣,也學(xué)著用他的大腳板試試,卻怎么也辦不到。
富人家的媳婦這么能干,真是打著燈籠都難尋,張春祥從心眼里又佩服又羨慕??墒撬l(fā)現(xiàn),小羅鍋媳婦好看的臉蛋上卻很少有笑模樣,還常常掛著一絲隱隱的愁怨。日子久了,從鄉(xiāng)鄰的閑聊中,他知道,小羅鍋沒那男人的能耐,娶媳婦好多年了還沒有開花結(jié)果。
2
張春祥住在小羅鍋家院外的一個大園子里,睡覺的小屋和牛棚連在一起。干活的季節(jié)里,他夜里會起來給老黃牛加料。老黃牛就對他格外親熱,很聽他的話。
那一年的早春,春耕正忙。小羅鍋家的幾百畝地,都快給張春祥趕著那頭老黃牛耕完了。犁把上套著的,是小羅鍋家的老黃牛。老黃牛性情和善,通曉人性,給主人干活有使不完的力氣。傍晚時分,通紅的太陽快要落山了,空曠的原野里氤氳著飄渺的暖色。就還剩最后一壟地了,張春祥替主人著想,晚收工一個時辰全部犁完,明天就不用再耽誤工夫了??墒牵宵S牛大概是餓了,竟然罷起工來,一反常態(tài)地不聽招呼,斜刺里強(qiáng)行拖著犁把朝地外頭跑去,跑到東嶺子邊上吃起料草。那東嶺子下一溜碼得齊整的地瓜秧、玉米秸、麥穰草,都是小羅鍋家的草料垛。懂事的老黃牛從來都是不喂不吃,從沒有這么不聽話過。張春祥生氣地?fù)P起了鞭子,那鞭子卻舉在半空落不下來了。他詫異地看到,又暖又圓的夕陽下,走來了小羅鍋的媳婦。那小腳走路的姿勢,晃動著她那裊裊娜娜的腰身,挽著發(fā)髻,挎著飯筐兒,于霞輝夕照里浸染成一個魅惑的剪影,順著崖邊向他飄來了。以往,中午要是收工晚了,小羅鍋會親自給他送飯,傍晚只會到地頭看看,并不帶飯食。而這回,卻是這個俊俏的媳婦來了,還帶著吃喝。
張春祥好像頭一回發(fā)現(xiàn),快要落山的太陽是那樣鮮艷,就像眼前女人的臉蛋一樣好看。走近了,她紅撲撲的臉龐朝他笑著,累了,先吃點(diǎn)啥吧。她給他捧上一碗香噴噴的熱湯,親近地端到他面前。他聽到了那晶瑩剔透的鼻翼呼出的喘息,他看見了那藏在紫花衣裳里的豐胸激蕩如波。她那白嫩的小手,像玉琢的,捧著那個古老的大黑碗,微微顫抖,叫人愛憐。他情不自禁地連手帶碗一把捧起。她趕忙抽走,另一只手卻在不經(jīng)意間擦著了他鬢角的汗水,羞紅著臉趕緊回身給他拿飯。女人的芬芳在桃色的氣體里彌漫,他看一眼那就要掉下山去的半塊紅太陽,把湯一飲而盡,大步跨前,從背后一把抱起了如詩如畫的俊人兒。她小鹿似的呻吟一聲,就任由中意的男人把那軟綿綿的身子抱進(jìn)了暖暖的麥草垛。紅彤彤的霞輝映紅滿天,料峭的春寒里竟也有那樣的溫暖。老黃牛悠然自得地欣賞著那潮潤的晚天紅霞,撒歡哞歌……
從此,他和老黃牛成了哥們,把老黃牛當(dāng)做了心肝寶貝。耕地歇息的間隙,他滿地里找尋那些收落的碎地瓜,或是零落的玉米,兜在衣襟里喂它。農(nóng)閑的時候,他會長時間呆在老黃牛身邊,輕輕捋著它的絨毛,感受那種細(xì)膩的溫馨。小羅鍋的媳婦,也常常借著關(guān)心老黃牛,和他眉目傳情,約定夜里來他屋里的時辰。不久,小羅鍋媳婦的肚子就鼓了起來。她好看的臉蛋粉白里透著桃紅,掛著從心底里笑出來的漣漪。來年夏天,她就生下了一個俊俏的女兒。在以后好多年的歲月里,她就陸陸續(xù)續(xù)地兒女雙全了。全村人都看得仔細(xì),小羅鍋家那三個兒子兩個閨女,都和張春祥一個臉廓兒。每次他看著她和孩子們嬉戲、教兒女們識字,他覺得就像自己也享受了一回天倫之樂。
在小羅鍋家度過的那十幾年,是他一輩子最溫暖的時光??上н@樣的時光如白駒過隙。那年冬天,慶祝解放的鑼鼓響起來時,張春祥看到小羅鍋整天唉聲嘆氣。很快,小羅鍋家的地被分了,也分給了張春祥三畝半地,但他堅決不要,說他的那一份兒留在主人家就行。農(nóng)會主任拍著胸脯說,誰是主人?咱翻身的窮人才是主人。張春祥搖搖頭表示不明白。晚上,小羅鍋媳婦來園里找張春祥,農(nóng)會主任尾隨了進(jìn)來。張春祥擔(dān)水去了,農(nóng)會主任把小羅鍋媳婦壓在了土炕上。這時張春祥擔(dān)水回來了,聽到了小羅鍋媳婦的呼救聲。他嘩啦把扁擔(dān)一丟,裝作滑倒在地上,哎喲哎喲大聲叫喚。農(nóng)會主任悻悻地走了。第二天,農(nóng)會主任便領(lǐng)著人來小羅鍋家翻浮財。小羅鍋的媳婦擋著不讓分從娘家?guī)淼募迠y,和農(nóng)會主任拼命爭奪那個梳妝盒。農(nóng)會主任惱羞成怒,惡狠狠一耳光打在她臉上,她的耳朵和鼻子里就冒出了鮮血,搖搖晃晃摔倒在地上,那個梳妝盒摔爛了,一雙繡著玫瑰紅“春”“祥”字樣的潔白鞋墊,從那些首飾底下翻了出來。農(nóng)會主任拿起鞋墊,狠狠地橫一眼張春祥,冷笑說,哼哼,看你一本正經(jīng)文文靜靜的,原來是個大破鞋呀!張春祥不知道哪根神經(jīng)性起,突然跳過來呱啦就給了農(nóng)會主任一個大嘴巴子。這還了得!竟敢在太歲頭上動土。張春祥一輩子就發(fā)了這么一回炸,這一回炸使他這個貧雇農(nóng),變成了地主的狗腿子。他和小羅鍋媳婦被當(dāng)做奸夫淫婦,游街批斗了一整天。晚上,張春祥被綁在農(nóng)會里,小羅鍋也被逼在農(nóng)會里交代浮財。第二天孩子跑來嗷嗷哭叫時,小羅鍋的媳婦已經(jīng)上吊自殺了。
張春祥心里那個涼,死的念頭都有了。因為,不光心愛的女人沒有了,那頭老黃牛也叫區(qū)里牽走了,說是支援全國解放,卻再也沒能回來。小羅鍋媳婦死后,他再也沒人疼熱。落魄的小羅鍋紅著臉說,孩子們大了,有些閑話他們受不了。再說,新社會了,也不興雇人了。張春祥知道自己名不正言不順,就知趣地離開了小羅鍋家。分到小羅鍋家另外幾頭牛的農(nóng)戶,就輪著管飯請他一塊放牛。后來成立了互助組,再后來成立了人民公社,他就住進(jìn)了集體的飼養(yǎng)所,當(dāng)了一輩子牛倌兒。那年,公社的通訊員寫了一篇他在舊社會逃荒要飯、受苦受難,如今做了新社會主人的報道,刊登在了縣里的通訊上。那些新出生的年輕人,新來的公社干部,便都以為他在舊社會苦大仇深。
公社里開憶苦思甜大會,指名要他去控訴萬惡的舊社會。臺子上,放著好幾簸籮憶苦思甜的高粱面苲草窩窩頭,彌漫著熏人的河腥味。一向寡言少語的張春祥,居然聲淚俱下,感動得會場里哭聲四起。他拿起一個苲草窩窩頭說,那回俺好幾天沒吃飯了,餓得兩眼發(fā)黑,聞著伙房里蒸出窩窩頭來了,就是這種苲草窩窩頭,俺跑進(jìn)去拿起一個就吃,叫大隊長看見了,一腳就把俺踢趴下了,還關(guān)了俺好幾天黑屋子,蘸了水的繩子抽得俺皮開肉綻。邊上的公社書記聽著不對勁,悄悄問他,你說的哪一年?他說六○年啊。公社書記瞪他一眼,別說六○年,說舊社會解放前。他說,舊社會解放前,俺在小羅鍋家扎覓漢。農(nóng)活忙時,他自己家里的人吃粗飯,他媳婦都是給俺烙油餅吃。早已成了大隊書記的農(nóng)會主任趕忙打岔,說說你在小羅鍋家睡牛棚做馬做牛遭的罪。張春祥說,俺從安徽逃荒要飯過來,差點(diǎn)餓死,是她好心收留了俺。那牛棚冬天熱,夏天涼。被子褥子,她年年都給俺換洗,添新棉花。行了行了,下去吧。公社書記惱了,把他趕出了會場,指示大隊書記,此人極不老實,一定要抓他的現(xiàn)行。大隊書記便派民兵暗中盯著張春祥。清明節(jié)夜里,張春祥偷偷去給小羅鍋媳婦上墳,被民兵抓住,吊在大隊部打了個半死。
沒過幾天,張春祥的傷口還淌著血水,隊長就讓他跟著到河灘大集添置耕牛。他本想走到鐵路口等火車過來,一頭撞死算了。沒想蒼天有眼,閻王爺?shù)纳辣±餂]他,讓他遇見了那只黃牛犢,后來就長成了和小羅鍋家那只一模一樣的老黃牛,陪著他呆在生產(chǎn)隊的飼養(yǎng)所里打發(fā)時光。
3
臘八那天,張春祥曬了些干土,正在給老黃牛墊圈,隊長來了。
隊長背著那桿他出門就挎在肩上的獵槍,到飼養(yǎng)所轉(zhuǎn)了一圈,瞥一眼破破爛爛的飼養(yǎng)棚,瞅一眼孤孤單單的張春祥和瘦骨嶙峋的老黃牛,沒事似地說,就這么一頭牛了,瘦成這樣,也賣不了幾個錢了,你牽到公社里驗驗,過年宰了分肉吃吧。那口氣,比他打死個麻雀還輕松。張春祥聽了,攥在手里的土車子呼隆就歪了,激起一陣翻卷的塵土,隊長沒有防備,一下迷了眼睛。他一邊搓著眼睛,一邊就粗魯?shù)亓R著,踢了張春祥兩腳,命令道,明天就去驗牛。然后揚(yáng)長而去。張春祥絕望地癱在地上,望著他的老黃牛。老黃牛默默地站在槽前,眼里早已滴下了大顆的淚珠。怎么能這樣啊?這牛有靈性啊!張春祥對天哀求。他癡情地認(rèn)定,他趕大集碰上的那個黃牛犢,就是當(dāng)年那老黃牛托生來和他作伴的,是小羅鍋媳婦的魂靈附身。他分明看得見,老黃牛的眸子里閃動著她善良的眼神;他分明感到,老黃牛的身上縈繞著她溫馨的氣息。隊長卻要吃它了,而他沒有一點(diǎn)能力抗拒。張春祥覺得老黃牛比竇娥還冤,這還不如要了他自己的命呢!
其實張春祥明白,老黃牛像他一樣,活著也是受罪??墒撬峙幻靼?,這年頭不知怎么了,生產(chǎn)隊的狀況一年不如一年。蘆葦灣那八畝地,早先是出了名的“糧食囤”,可如今才拉兩馬車麥捆,打完場曬干一稱,不足七百斤麥子。秋后就更甭說了,那玉米盡是“滿天星”,地瓜全是“人參根兒”,那玉米秸、地瓜秧曬干了才墳丘大一個小垛,還不夠老黃牛自己塞牙縫的。社員吃了上頓沒下頓,畜生餓得皮包骨頭,雞打軟腿邁不進(jìn)雞窩。人心散了,外流的外流,要飯的要飯,窩在家里的人出工不出力,莊戶人家愈發(fā)看不見希望。隊里就把那些能干活的牛賣了,不中用了的,過年過節(jié)宰了吃肉。連宰帶賣,如今只剩下老黃牛了,它越來越孤單,也越來越瘦弱,干不動活了,隊里早就沒料給它吃,張春祥就牽著老黃牛到處胡打混。夏天秋天還好說,到了冬春青黃不接,真是愁死個人。莊戶人家吃沒得吃,燒沒得燒,哪有草料照顧牲畜啊!
隊里的飼養(yǎng)棚都塌一大半了,隊長不張羅修繕,還把塌下來的木料全都弄回自己家去,說是給集體保管著,其實是想獨(dú)吞了,攢著給他兒子蓋屋娶媳婦。隊長伸手,社員就跟著學(xué),生產(chǎn)隊場院里的叉耙掃帚鋤鐮锨镢,甚至大件的碌碡、小車子等等,大不見小不見都沒有了。隊長到場院里轉(zhuǎn)一圈,瞅瞅,看看,日上幾句娘,就再也沒辦法,悻悻地回家。張春祥納悶,隊長往日的威風(fēng)怎么一天慫得一天了?他爹就是那老農(nóng)會主任,從大隊書記的位置上退下來前,安排兒子當(dāng)了生產(chǎn)隊的政治隊長,就是隊里的一把手。隊長隨他爹,一副兇惡相,那些年咳嗽一聲,全隊人都嚇得哆嗦;跺跺腳震得滿隊里晃蕩;誰敢碰隊里的一根草刺兒,他能給人家扒三層皮。如今卻只有在張春祥面前耍威風(fēng)的能耐了,沒人再吃他那一套。一個月前,他到前街的相好家里想再行好事,沒想被人家兩口子算計了,好事沒行成,還挨了一頓肥揍。大隊書記出面作保,賠了人家兩千塊錢,才算完事。疼得他老婆在街上嚎啕大哭,俺攢了一輩子蓋屋的錢呀,全送上了呀!你們是看著要變天了才敢欺負(fù)俺呀!這事要在以前,哪個狗日的敢呀?看熱鬧的社員卻都嘰嘰喳喳,幸災(zāi)樂禍。
以前吹哨子上工,誰出來晚了一步,就會被隊長指著鼻子罵死爹娘,現(xiàn)在到了上工的點(diǎn),隊長圍著街巷吹好幾圈哨子,也吹不出一個勞力來。半天,才低頭耷拉眼出來幾個人,手里還沒拿家什,裝傻道,啊喲,忘拿家什了。就又跑回家去,磨蹭半天不露頭。氣得隊長轉(zhuǎn)著圈罵街,我日你娘哩,都死屋里好著哩。不指名不道姓,就沒有人和他回嘴。他圍著街罵夠了,就自己去坡里上工。說是上工,其實他什么家什也不帶,就是肩膀上背了桿長管獵槍,在坡里轉(zhuǎn)悠。若逮住個什么活物,他早早就回家下酒;逮不著,他就看著慢悠悠來個上工的,扯開嗓門罵,死家里算了,還來日你媽?也沒人搭理他,慢悠悠來一個,慢悠悠來一個,人來全了,隊長罵夠了,也快放工了。
哐!有獵物沒獵物,臨放工隊長都要放上一槍。槍一響,眨眼坡里就沒人了,還沒長成的地瓜,還嗞嗞冒水的玉米棒子,滿地里亂七八糟像遭了熊劫。隊長嘴里一邊罵娘,一邊自己也胡亂捎上一些回家。
張春祥琢磨,可能是隊長覺出什么風(fēng)頭了。剛?cè)攵瑫r,老黃牛實在沒料吃了,隊長不管也不問,他就到隊長家去匯報,卻見隊長抱著收音機(jī)在聽敵臺。敵臺就是臺灣臺、蘇修臺、美國臺。聽敵臺就是反革命,膽小的人玩收音機(jī),不小心撥著敵臺都會嚇一哆嗦,趕緊慌忙關(guān)掉。但有收音機(jī)的人家,一個隊里也沒有幾戶,像大隊書記、隊長他們都有收音機(jī),雖然不允許社員聽敵臺,但他們自己聽得比誰都多。臺灣那女播音員說話嗲聲嗲氣的,說大陸四川、安徽等好多地方都分田單干、包產(chǎn)到戶了。張春祥站在一邊聽入了迷,隊長就關(guān)了收音機(jī)攆他走。他壯著膽子問隊長,咱這里啥時分開?要是分開就好了,俺自己就能養(yǎng)活老黃牛,不用隊長您操心了。隊長唬他一眼,說,找死啊?壞分子的帽兒還沒戴夠?沒戴夠就再給你摞一層!嚇得張春祥料草的事也不敢提了。三天后,大隊書記開完三干會回來,召開社員大會說,咱縣委書記說了,也是省里說的,社會主義決不搞分田單干,哪個生產(chǎn)隊要是膽敢偷著分地,一定嚴(yán)肅處理絕不姑息,堅決割了他的資本主義尾巴!
唉!張春祥搞不明白,人家四川、安徽咋就敢分地呢?不都是共產(chǎn)黨的天下么?他顫顫微微又裝一袋煙點(diǎn)上,淚眼婆娑地看著地里的老黃牛,心里哀急,老黃牛啊,你快快跑到分地的天下去吧!俺沒法子了啊!幾天來,他奉隊長的命,到公社獸醫(yī)站給老黃牛驗明正身,牽著老黃牛走到半路上就折回,在坡里磨蹭半天,回來和隊長說,沒驗著。隊長不滿地說,接著去。第二天,他又如法炮制,隊長瞪他一眼,罵道,笨死!你不會說干不動活了,還一身病,料都咽不下去了!再驗不住,回來我把你宰了!張春祥低著頭隨便隊長死里活里罵個夠。今天他牽著老黃牛走到了公社邊兒,就趕緊折回了頭。他豁上了,啥他也不怕了,他要讓老黃牛多活一霎賺一霎。他知道,隊長肯定饒不了他。他一個外來戶,又沒有親人,隊長要整他,不比抓個雞還容易?
可是張春祥不服。社員都知道,最早欺騙上級玩假驗牛把戲的是隊長。那年月,不光政府對宰牛嚴(yán)格限制,老百姓也認(rèn)為宰牛傷天害理。所以隊里年年宰牛,都是派張春祥去驗,因為他光棍一人不怕報應(yīng),又老實,還是個外來戶,好支派。公社獸醫(yī)站那些人也迷信,怕一下給驗住了會遭老天爺懲罰,所以每頭牛都要跑上好幾趟才給驗住。那年中秋節(jié)前,隊長嫌張春祥笨,便親自去驗牛,可連跑三四趟沒驗住,他臉上過不去了,就牽著牛走到半路上折了回來,和大伙說驗住了,那牛就被宰了。到了來年春天,隊長的小兒子竟被耕地的鏈軌車碾死了。有人說,鏈軌車像鱉爬,還能壓死人?看來是遭天譴了。隊長好整人,仇家多,風(fēng)言風(fēng)語傳到上面,上級就來查他假驗牛的事。大隊書記就做張春祥的工作,讓他替隊長頂包。木訥的張春祥招不住連哄帶嚇唬,就答應(yīng)了,結(jié)果被戴了壞分子帽,勞動管制,在飼養(yǎng)所里盡義務(wù),不給工分。
他悲戚地仰望蒼天,怎么也想像不出來,天老爺?shù)降资莻€什么模樣,到底有沒有眼睛洞察人間的是非。他多想問問上蒼,小羅鍋媳婦那么好的人,為啥就死得可憐?老黃牛拉一輩子犁,到頭來為啥免不了挨宰的命?都說宰牛遭報應(yīng),可生產(chǎn)隊里誰宰牛誰要牛頭牛血,就都是隊長的丈人爺操刀。去年宰牛,那大黑嘩嘩地淌淚,隊長他丈人爺跪在大黑跟前,說,牛啊牛,不是我要宰你,是大伙要吃你的肉,你別怨我,也別怨俺女婿,是張春祥說你驗住了。說著眼皮眨也不眨就把牛頭割下來抱家去了,他老婆跟在后面端著一大盆牛血,高興地掉了褲子還不知道。難不成老天爺也會柿子選著軟的捏!
嗵!啪!村莊里傳來了零星的幾聲鞭炮聲。今天是臘月二十三了,舊歷年的新年快要到了??赡菐茁暠夼诤芸炀捅谎蜎]在無邊的天際,杳無蹤跡。
4
張春祥忽覺一陣頭昏眼花。他已經(jīng)好長時間沒有吃一頓飽飯了。早上用幾塊地瓜干煮了半鍋稀湯,看著老黃牛那可憐的樣子,他一口也沒舍得吃,把地瓜干全都撈給老黃牛吃了,自己只喝了兩碗湯,剩下的湯也全給老黃牛喝了。這年頭,除了當(dāng)官的家里,大多社員都在喝這種瓜干煮的“照人湯”度日,人人面黃肌瘦,有氣無力。冬天農(nóng)閑時,頭腦靈活的社員,就琢磨著到山里摘點(diǎn)山楂、軟棗什么的,推著車子出門做點(diǎn)小買賣。但是,社員窩在家里餓肚子沒人管,可誰要出去掙錢了,隊長就找上門來,命令把錢交給隊里,否則就是投機(jī)倒把,沒收貨物,來年不分給糧食。社員愈發(fā)心灰意懶,下地干活出工不出力。種玉米的季節(jié),直著身子往埯兒里撒種,腳下把埯兒埋了,種子還晾在外面曬太陽。灌溉時,大半天了水還沒淌到畦田半截,原來是上游的水渠決口了,卻裝作沒看見,繼續(xù)躺在地頭睡大覺。那費(fèi)了多少力氣才修起來的干渠,這兩年也被糟蹋得破敗不堪,渠里的水泥板、渠坡上的樹木,被偷得七零八落。天也不作美,淌了幾輩子的河水,兩年多來已曬得河底發(fā)白,抽水房里的水泵早就不見了。張春祥望著大片的農(nóng)田,無限哀嘆,七八千畝地怎么就打不出糧食來?怎么就填不飽村里區(qū)區(qū)兩千多口人的肚子?
有好多世事,張春祥咋個也琢磨不透。剛解放時,上級派來了一個工作隊長。那人長得和善,腿勤,抬腳就往老百姓家里走,大爺大娘叫得親熱。他在土改動員大會上說,把土地從地主手里奪回來,分給農(nóng)民兄弟,是為了讓窮人當(dāng)家做主人。只要大家齊心努力好好干,不遠(yuǎn)的將來就一定會過上好日子,到那時不光能吃飽飯,還能每人每天吃上一個雞蛋,四兩蘋果。村里人不敢相信卻滿心期盼著,生怕他忘了自己的承諾,就給他起了兩個外號“一個雞蛋”、“四兩蘋果”。有人叫他“一個雞蛋”,有人喊他“四兩蘋果”,還有人干脆合起來叫,但不管怎么叫,他都樂意答應(yīng),笑呵呵地說,等著,等著,快了,英特納雄奈爾一定能實現(xiàn)。后來,小羅鍋家東河里那一千多畝河灘地,工作隊長就領(lǐng)著開辟成了果園,他就成了果園的場長。再后來,那果樹上就結(jié)滿了桃子、蘋果、梨??墒?,社員只見得那果子一車一車地拉走了,甭說每天四兩,就是每年四兩也沒分過。落在地上的那些爛桃,果園也專門有人賣,用小車子推著到村里吆喝,爛桃爛桃,一毛錢兩斤。小孩子饞得哭,卻沒錢買。小羅鍋十三歲的小兒子夜里去偷,被看果園的逮住綁了起來。場長倒還仁慈,說是個孩子,交給他大隊處理吧。沒想,大隊書記把孩子領(lǐng)回來,關(guān)在大隊里三天三夜,用皮帶抽得孩子沒人腔地喊爹娘。過八月十五,過年,卻見果園里派人給大隊書記家送整筐的蘋果。
聽說,那場長是青島人,老爺子是資本家,年輕時好好的大學(xué)半路不上了,鉆進(jìn)山溝里領(lǐng)著游擊隊打日本鬼子,是有功之臣??赡枪麍@結(jié)果正旺的時候,他不知為啥被自己人綁了起來游街,那脖子上掛個大牌子,寫著“打倒壞頭頭右派分子李長恩”。李長恩是他的名字,那些斗他的人逼著他自己大聲吆喝牌子上的話,聲音不大就用腳踢他,他便一遍又一遍重復(fù)地喊“打倒李長恩壞頭頭”。之后,他就從場長變成了果園里的豬倌,放豬,墊圈,從豬欄里往外起糞。張春祥在東河灘給生產(chǎn)隊放牛,常常和他放豬碰在一塊兒。場長腰里掛著棋子,成天和張春祥套近乎下棋。有知道過去事的社員就湊過來戲謔他,嗨,一斤雞蛋,你那四兩蘋果還給不給?他指著張春祥的牛笑嘻嘻地回答,給給,在老張的牛腚里呢,給你們攢著。有時又道,在豬腚里呢,你們自己摳吧。大伙便羞他,什么四兩蘋果?四兩屁果。他也不惱,只是尷尬地笑,笑著笑著嗵一聲放了個響屁,他趕緊拿手在屁股后面捂住,然后攥住了屁的樣子,迅速把手捂住了嘴巴鼻子,瞇緊眼貪婪地吸吮,陶醉地感嘆,好香好香!邊上的人便哄然大笑,張春祥卻從來沒有笑過。這么和善一個人,到了冬天突然就死了,人們早晨起來發(fā)現(xiàn)時,他已經(jīng)死在了豬圈里,被那頭發(fā)情的老種豬啃沒了半邊臉……
哐!陡然一聲槍響,把一脈心思想著心事的張春祥驚得心咚咚亂跳,惶惶地四處張望。正在吃草的老黃牛嚇得前蹄打了個軟腿,差點(diǎn)摔倒,愣在那里朝著張春祥哞哞叫喚。隊長從東邊那條河溝里探出頭來,槍管里冒著青煙,向這邊走來。張春祥的心跳還沒結(jié)束,看見隊長他又添了幾分慌張,心里想叫聲隊長,卻語無倫次說不出話來。隊長已劈腿立在他面前,雙手端著獵槍,問,你在這里干什么?去驗了么?驗住了么?張春祥心虛地把煙袋填進(jìn)嘴里。可那鍋里的煙火,早就被剛才的一嚇磕飛了,他卻沒注意是空鍋兒,猛不丁使勁咂一口,一股帶著煙油味的熏人涼氣嗤地鉆進(jìn)了鼻子,沖進(jìn)了肺里,立刻涌起一陣憋死人的咳嗽,怎么也緩不上那口氣來。
廢物!張春祥聽到隊長罵著,腳步聲往麥田里走去。他一陣莫名的恐慌,想趕緊跟上隊長??蛇B串的咳嗽和噴嚏卻憋得他怎么也睜不開眼睛,腳步踉蹌,昏頭脹腦間,忽覺漆黑的眼前現(xiàn)起一片紅暈,一樣泛動。在幾乎要背過氣去的狀態(tài)下,一番死去活來的噴嚏、咳嗽之后,他終于慢慢地緩過那口氣來,睜開了眼睛。原來是黃昏前的落日從濃云里鉆了出來,懸在迷迷蒙蒙的西邊天空。張春祥揉揉昏花的眼睛,驚愕地看見,日暈下,隊長已經(jīng)站在了老黃牛跟前,一只手里拄著獵槍,另一只手摩挲著老黃牛的脖頸。老黃牛不吃草了,呆呆地立著,垂著尾巴一動不動,腿上的肌肉卻在不停地顫抖。張春祥茫然不知所措,一股不祥的預(yù)感令他幾近窒息,趔趔趄趄地朝老黃牛奔來。
隊長沒等他走到近前,頭也不回地朝水渠上的洋槐樹方向把手一指,不容置疑地吩咐,去!把那幾只烏鴉拾過來。張春祥愣怔地猶疑了一會兒,滿腹擔(dān)心地朝隊長指的方向走去,邊走邊回頭張望??词裁纯矗禳c(diǎn)!隊長顯然已經(jīng)不耐煩,厲聲喝令,把手里的獵槍向上一提。張春祥嚇得打了一個寒戰(zhàn),加快腳步時,被畦壟一絆,就勢撲倒,鼻子和嘴唇被硌破了,滿臉的血污。他吐一口夾雜著泥土和血腥的唾沫,痛苦地睜開迷惘的眼睛,看見了剛才那混沌的太陽,已經(jīng)變成了猙獰的血輪,肆意潑灑著渾稠的血漿,把大片大片的黑云涂染成了暗紅。傍晚的西天肅殺、凝重。
他眩暈地從冰涼的土窩里抬起下巴,艱難地回首尋覓,不禁驚得魂飛魄散。隊長正在舉槍瞄準(zhǔn)著老黃牛,槍聲一觸即發(fā)。別??!他想大聲哀求,卻一點(diǎn)聲音也發(fā)不出來了。他想飛奔過去奪下獵槍,卻怎么也爬不起來了。他臉上滲滿了焦灼的汗水,努力地朝老黃牛爬行!老黃牛哞哞地叫喚著,向他奔來,奔到他跟前,用濕潤的鼻唇拱動著他的肘窩,悲傷的眼淚滴落在主人的臉上。他好像看見了小羅鍋的媳婦站在他跟前哭泣,他想拉住她的手卻怎么也夠不著,隊長卻在遠(yuǎn)處舉槍瞄準(zhǔn)了他心愛的女人。他心里嚎叫著,突然有了不知哪來的力量和勇氣,猛然站立,擋在了老黃牛身前。隊長氣急敗壞地跑過來,一把將他揪開。他打著軟腿奪著隊長的獵槍,無聲地哀求著。隊長惱羞成怒,奮力甩開他,順勢一腳將他踢出老遠(yuǎn),退后幾步,端槍瞄起。哐!一聲令人昏厥的轟響,張春祥直挺挺昏死過去。老黃牛的身上立時布滿了密密匝匝的砂眼,汩汩冒著鮮血。它愣怔地盯了隊長一會兒,憋出一聲苦悶的哀哞,四蹄癱軟,轟然倒地,震起紛揚(yáng)的塵浪,彌漫在冬日的荒野里。一輪殘陽咕咚落在了山頂,撒開魔網(wǎng)般巨大的夢魘,籠罩在了沉寂而遼闊的大地。
隊長若無其事地吹吹槍管,看看天,瞅瞅死去的老黃牛,面無表情地踱到張春祥跟前,蹲下身去,用手指試試他的鼻息,臉上泛起輕蔑的冷笑,猛然照著張春祥的老臉啪啪兩記重重的耳光,那張死人樣的臉上便騰起了紫紅的指印,張春祥的胸腔里泛出了幽遠(yuǎn)而苦悶的嘆息。隊長站起,把獵槍掛在肩上,沒事似地喊,起來叫人抬牛去。張春祥沒有動彈,隊長狠踢他一腳,吼道,起來,回村叫人!
幾步開外,本已倒地的老黃牛,一聲不響地昂起了頭顱,前腿立直!隊長忽覺身后似有殺氣,悚然驚心,但為時已遲,在他轉(zhuǎn)過身來的剎那間,老黃牛早已騰身躍起,帶著驚天怒吼,似排山倒海轟然撞來,將一只尖角重重地插進(jìn)了他的胸窩,釘牢在地上,四蹄奮力,將仇人抵得氣絕身亡。
張春祥艱難地翻過身,痛苦地趴在地上,無聲地呼喚著他的老黃牛。精疲力竭的老黃牛,撲哧撲哧喘著粗氣,雙膝跪地挪步到主人跟前,頹然躺下,兩只駭人魂魄的眼鈴,直視著那一抹冷冷的殘陽,氣絕云霄:哞——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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