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蒙
弱國也有外交,這是顧維鈞晚年在回憶錄中經(jīng)常提到的一句話。
顧維鈞,中國外交官,因拒絕在巴黎和會上有關(guān)山東問題的《凡爾賽和約》上簽字而名垂青史,被譽為“民國第一外交家”。晚年時,曾有人問起顧維鈞人生最得意時為何,顧毫不遲疑地答道:巴黎和會。
顧維鈞在巴黎和會上青史留名并不能算是意外,但以一種非他所預想的方式留名卻出乎他的意料。而出乎意料的不止是顧維鈞本人,還有當時整個中國。
天真的中國
1918年12月4日,31歲的顧維鈞肩負著中國政府和整個民族的重托,登上了開赴巴黎的航船,參加在那里舉行的巴黎和會。此行意義之重大,早在半個月前顧維鈞便心中有數(shù)。1918年11月11日,法國貢比涅森林福煦元帥的車廂里,德國代表簽字投降,中國在那一刻成為了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戰(zhàn)勝國之一。
消息傳來,北京政府宣布放假3天,上萬人上街張燈慶祝。據(jù)胡適后來回憶說,時任北京大學校長的蔡元培非常興奮,在3天公假之后,愣是跟教育部借來天安門城樓,帶領(lǐng)一群北大的教授,向民眾發(fā)表了一整天的演講。
中國人的興奮和喜悅完全可以理解。自鴉片戰(zhàn)爭以來,近80年里,中國經(jīng)歷了太多的喪權(quán)辱國,打了太多的敗仗,簽了太多的不平等條約。終于,現(xiàn)在中國成為了戰(zhàn)勝國。舉國上下開始期待能夠借此機會重新贏回失去的民族尊嚴和權(quán)益。而會前,美國總統(tǒng)威爾遜發(fā)表了關(guān)于戰(zhàn)后和平的十四點聲明,其中“廢除秘密外交”和“各國一律平等”的觀點讓很多中國人歡欣鼓舞。
彼時,中國人開始憧憬著,作為戰(zhàn)勝國的中國代表團將在和會上要求廢除不平等條約,奪回關(guān)稅自主權(quán),收回日本從德國人手中搶下的青島和膠濟鐵路。一想到這樣的場景,全國上下從政府要員到中學學生都天真地笑了。于是,當聽說巴黎和會參會國的代表分成5人、3人和2人三個等級時,中國竟不假思索就派出了最高級別的5人代表團。
然而,中國自清以降,就一直沒有跟上世界的步伐,這其中的差距不單單是曾國藩、李鴻章所說的器物之差,其關(guān)鍵還在于觀念之差。要說中國對于一戰(zhàn)的貢獻并不小,幾十萬華工在歐戰(zhàn)戰(zhàn)場上挖戰(zhàn)壕、修工事、抬傷員、運物資,儼然是協(xié)約國的后勤部隊。然而,國際社會永遠都是弱肉強食的叢林社會。即便是貢獻不小的中國,弱者就是弱者,只能被強者按在砧板上宰割。
但參會的中國代表團卻抱有非常不切實際的希望。代表團團長、外交總長陸征祥向來老于世故,然而連他都認為中國是個大國,應該有5個席位。結(jié)果到了巴黎才得知中國被列為最低等級,僅有兩個代表名額。即便是后來很多后排國家都得到加人升級的機會,中國的席位依然沒有變化。顏面盡失的中國代表團只能決定讓5位代表輪流參會。而這一安排,正好給了顧維鈞表現(xiàn)的機會。
顧維鈞的高光
1999年,電影《我的1919》上映,這部以顧維鈞在巴黎和會上的外交活動為故事原型的電影生動翔實地描畫出中國外交官卓越的風采和中國虛弱外交的無奈和悲哀。和現(xiàn)實歷史一樣,影片中陳道明扮演的顧維鈞一上來就遭到了五大國(英法美意日)的輕慢和非難。而當時關(guān)于中國的利益處置,五大國的意見主要以維護好日本的利益為上。因為巴黎和會事實上是一個分贓大會,整塊大蛋糕主要由五大國分享。為了避免自身利益受到阻撓,只要不涉及切身利益,五大國之間都會互相支持。
顯然,對于中國來說,巴黎和會上最直接也是最厲害的矛盾就是對日矛盾。在涉及原德國在山東利益轉(zhuǎn)交給日本的問題上,中國代表團堅決不予退步。但一方面,五大國的默契不能打破,日本的利益訴求要維護;另一方面,和會剛一開始,五大國并不想把局面搞得太僵。為此,和會舉行了“十人會”,即由操縱會議的五大國各派兩名代表參加的所謂最高會議。此次會議一項重要議題就是日本要求一戰(zhàn)期間與英法意簽署的關(guān)于山東的秘密協(xié)議予以“兌現(xiàn)”。
中國代表團匆匆而來,并沒有太多準備。但發(fā)言人顧維鈞卻不用講稿,起身侃侃而談?!耙驗槲乙恢痹谘芯窟@一問題并一直在考慮處理這一問題的看法,我思想上早有準備。”顧維鈞后來在回憶錄中如是寫道。
關(guān)于日本接管德國在山東的利益,顧維鈞坦承,中國的確是在1915年和1918年簽署過協(xié)議,許諾日本將得到德國在山東的權(quán)益,不過這些條約都是在被迫的情況下簽署的,因此不應被履行。顧維鈞隨后搬出“民族自決”和“領(lǐng)土主權(quán)完整”這些威爾遜原則,提出中國必須收回山東權(quán)益。
顧維鈞的發(fā)言博得現(xiàn)場掌聲連連。美英法三國巨頭紛紛與他握手,并表示祝賀。法國總理克里孟梭稱贊他對付日本,有如貓之弄鼠,盡其擒縱之技能。而顧維鈞的辯詞“中國的孔子有如西方的耶穌,中國不能失去山東正如西方不能失去耶路撒冷”出現(xiàn)在《費加羅報》等多家西方重要報紙上,一時轟動了整個巴黎乃至歐洲。
這是顧維鈞外交生涯的高光時刻,而這種高光源于他的博學、敬業(yè)以及愛國,這種高光在中國脆弱的國力以及難有作為的外交的襯托下顯得更為奪目。然而,這種高光只能是一瞬間的,因為不管顧維鈞多么慷慨激昂,多么理直氣壯,中國的利益還是要被出賣掉。
這在當時的確是個很大的刺激。一直無法跟上近代化步伐的中國人天真地以為,顧維鈞如同晏子、藺相如或是唐雎,一番機智的外交辭令和狡黠的游說之后,便可以完璧歸趙,不辱使命。但近現(xiàn)代的國際外交永遠都是以國力為基礎的利益博弈,甚至最終被訴以戰(zhàn)爭。在中國近代史上為數(shù)不多的幾次外交戰(zhàn)勝利中,曾紀澤出使俄國算是一次不小的勝利,而這一次勝利也是基于左宗棠在新疆的軍事勝利和俄國窘迫的財政狀況。顧維鈞想成為曾紀澤第二,但是這一次不行。
4月中旬,美國提出了新方案,將山東暫交英、法、日、意、美五國共管,以示中國問題與世界有關(guān),美國原無單獨處置之意,亦不能任他國獨為處置。該方案勉強通過不久后意大利即退出和會,日本態(tài)度強硬起來。為避免和會的最終破裂,威爾遜最終宣布,如果日本能放棄它在山東的軍事權(quán)利,只保留經(jīng)濟權(quán)利,他可以同意由日本得到山東權(quán)利。中國的主權(quán)就這樣在威爾遜挽救國際聯(lián)盟的理想下犧牲了。endprint
誰人的1919
一百年后,談到顧維鈞在巴黎和會上的表現(xiàn),學界認為他能審時度勢,積極進取,甚至“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單從外交水平和技巧層面來講,顧維鈞的確是當之無愧的“民國第一外交家”。他從一開始就采取了有理有利有節(jié)的策略,利用列強之間的矛盾和分歧來爭取中國的利益。應該說顧維鈞一度很接近自己的目標了,只是奈何在各種偶然性和必然性因素的作用下未能如愿。但如果就此來抹殺中國代表團的功績也是不公平的。
首先,外交上的第一次強硬表態(tài)。這在近代中國外交史上極其少見。見慣了留著“豬尾巴”,唯唯諾諾的滿清官員,列強們第一次在北京政府派出的代表團面前碰了壁。電影《我的1919》中安排了一個非常振奮人心的結(jié)局:顧維鈞在和約簽字的當天出現(xiàn)在會場,用“我很憤怒”表達了中國人的強烈不滿。而真實的歷史是,簽約當天,中國代表團無一人出現(xiàn)在會場,以這種方式來表達中國對于和約的不滿。至此,中國首次明確表達了對不平等條約束縛的不滿。
再者,雖然在戰(zhàn)勝國那里沒有爭取到成果,但在戰(zhàn)敗國身上還是收回了很多國家權(quán)益。在和會上對戰(zhàn)敗國要求廢除舊約重訂平等新約得到允準?;诖?,1921年5月簽訂的《中德協(xié)約》是第一個明文規(guī)范無最惠國待遇、領(lǐng)事裁判權(quán)、協(xié)定關(guān)稅各款的平等新約,也得到了獨一無二的戰(zhàn)爭賠款;對無約國,1919年春北京政府頒令,與無約國談判時堅持平等互惠不再給予特權(quán),即使談判不成,也不愿遷就。12月,北京政府與玻利維亞訂約建交,開創(chuàng)完全平等互惠條約之先例。
1926年初,北京政府決定改采“到期修約”方針,陸續(xù)與條約期滿國家個別談判改約。4月,北京外交部通知比利時要求《中比條約》期滿修約,由于比國不愿接受中方條件,北京政府于11月6日宣布廢止《中比條約》,是為中國外交史上破天荒之壯舉。不久,比利時宣布歸還天津租界,其后雙方達成新約。1927年11月,北京政府再宣布廢止《中西條約》,由“到期修約”發(fā)展到“到期修改、期滿作廢”。1928年,中丹、中葡、中意等條約到期,北京外交部分別交涉修約,但未有成果。北洋政府在傾覆之前,與波蘭、希臘簽訂平等條約,是為北洋修約的最后成績。
直到二戰(zhàn)結(jié)束,中國才真正獲得了“五大國”的待遇。然而,夾雜在近代史中的這一段掌故,現(xiàn)在讀來依然令人不禁感慨中華民族近代受壓迫之深切,以及國民對重拾民族自尊的渴望。當時在得知中國政府即使在拿不到山東權(quán)益的前提下也會在和約上簽字的消息時,梁啟超的兒女親家林長民自撰《山東危矣》一稿,并連夜在《晨報》刊發(fā),加上梁啟超從巴黎發(fā)回的電報,直接點燃了著名的五四運動。
然而有個令人遺憾的細節(jié)是,無論是參加五四運動的學生,還是梁啟超、林長民,無一不認為巴黎和會上是有“好壞人”之分的,比起法國總理克里蒙梭、英國首相勞合·喬治、意大利首相奧蘭多以及日本代表牧野伸顯,美國總統(tǒng)威爾遜簡直被視為中國外交的救星。也正基于此,五四運動的游行隊伍一開始是去美國大使館遞交請愿書的,只可惜當天美國公使施瑞恩不在,這才轉(zhuǎn)奔趙家樓,火燒曹汝霖住宅。這樣一廂情愿的看法,現(xiàn)在看來的確顯得幼稚可笑,卻也映襯出中國近現(xiàn)代化意識的不成熟。
其實無論學生鬧不鬧,中國在巴黎和會上的外交失敗都是無可挽回的。面對國內(nèi)洶涌澎湃的民意,中國代表所能做的就是拒絕簽字。而五四運動所激發(fā)的民意是那種對于“民族將亡”的深切危機感的爆發(fā)。盡管中國代表團在和會上爭取到了對戰(zhàn)敗國和中立國的利益,但相比于會前舉國上下對于和會的高度期許,如今的局面的確令無數(shù)人倍感落差。
1919年對于中國人來說究竟有多大的意義?這一點引用當時中國代表團主要人物之一王正廷的話來說明更為妥當:“于中國百余年來,外交大失敗后,忽然大放光明,于各帝國主義層層之壓迫之下,竟突破其樊籬,展開外交之新局面,而造成吾國外交史上之新紀元者,則巴黎和會是也?!?/p>
1919年,不僅是顧維鈞的1919,不僅是毛澤東們的1919,也不僅是李大釗、陳獨秀們的1919,更是整個中國的1919。1919不僅是中國新生和覺醒的開啟,更是第一次對真正意義上近現(xiàn)代外交的極好認知。百年后重新回顧這段歷史,激起的不該僅有強烈的民族自尊心,還應該有更深的反思。如果顧維鈞的高光換在了百年后今天,那又該是一幅怎樣的景象?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