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昉苨
臺灣人藍博洲用近30年做了一件事:尋找和記錄1950年代臺灣白色恐怖的受害者。
政治禁忌 藍博洲出生在臺灣中部一個客家工人家庭,是家里的第八個小孩。15歲就立志要當一個小說家。尋找白色恐怖受難者,是藍博洲在《人間》雜志當記者時接受的第一項任務。他找到當年一位社會運動領袖的遺孀,兩個人約在難友家見面,也不敢錄音,老太太說一點,他記一點。
那是一個出身臺北富裕家庭的革命青年,約會時會帶著女朋友一起去為酒家里的姑娘義務治療梅毒。在日據(jù)時代,他因反抗殖民統(tǒng)治而被打斷5根肋骨,投入獄中,光復后,目睹國民黨政府的腐敗與獨占,他又憤起抗議。連他的父親也不諒解:“我們家有錢、有地位、活得好好的!怎么就會生出你這個老是反政府的兒子?”“您保守、馴服,只顧慮到自己的身家安危與榮華富貴,看不到人民被強權出賣的痛苦!”這位臺大醫(yī)院醫(yī)生在1950年被槍決,時年32歲。
老人告訴藍博洲,臨刑前一天,丈夫在監(jiān)獄里偷偷給自己遞了一封遺書:“把我的尸身用火燒了,撒在我所熱愛的這片土地上,也許可以對人們種空心菜有些幫助呢?!?/p>
這段往事讓當年的藍博洲感到“無以名狀的震撼”:臺灣竟然還有過這樣的人?
1987年,藍博洲的第一篇非虛構報道《美好的世紀——尋找戰(zhàn)士郭琇琮大夫的足跡》在臺灣《人間》雜志上刊出,一時引起轟動。
電影《悲情城市》 他筆下最有名的人物,是基隆中學前校長鐘浩東。他沒門沒路帶著妻子赴大陸抗日的熱血青年。1950年,鐘浩東被國民政府槍決,主要罪行是和老師們偷偷辦報。
后來在電影《悲情城市》里,梁朝偉所飾演的角色在監(jiān)獄中看著他的朋友們一一被帶去槍決,這些年輕人臨走時所唱的日文歌,正是現(xiàn)實中鐘浩東在面臨槍決時所唱的:“在充滿回憶的小山上,遙望他國的天空,憶起在夢中消逝的一年,淚水忍不住流了下來。
馬車的聲音,令人懷念,去年送走你的馬車,竟是永別?!?/p>
寫完《美好的世紀》,藍博洲從雜志社辭職,專心投入到尋找白色恐怖受難者的工作中。在臺北郊外、不通電話的家里,藍博洲過起了“跟外界不大聯(lián)絡”的生活。他開始撰寫基隆中學前校長鐘浩東的故事。為了能鉚著這個選題寫,他選擇當一個自由作家,“有自由,沒薪水”。他開著自己的二手破車跑遍了臺灣南北,找到了鐘浩東在基隆中學的同事,和他的遺孀蔣碧玉,與他們一一聊過。
他忘不了自己當年硬著頭皮問她鐘浩東遇難的細節(jié)。老太太說著就哽咽了,回屋拿出一封丈夫的遺書。遺書是三頁十行字的信,每一行字都清清楚楚的,唯有第二頁的第一行字有一些涂改。那一句是鐘浩東隱晦地對妻子透露自己的最終結局?!拔乙幌戮兔靼诅姾茤|當時面臨的情境了。”藍博洲說,“他不能明講,否則書信無法通過官方審查被寄出來?!?/p>
被當作特務 在他筆下有這樣的故事:曾經(jīng)有過那么一個時代,有過那么一批不甘接受日本殖民教育的臺灣青年,他們有人冒著戰(zhàn)火“尋找祖國三千里”,從臺灣一路走到丹東;有人在光復后,聽到廣播里用普通話說一句“親愛的臺灣同胞”,就開始流淚;也有人帶著自己的新婚妻子,沒門沒路地,跑到大陸去要求支援抗日……而這些青年大都在上世紀50年代初因為思想左傾、反抗政府被捕入獄,在臺灣遭到槍決。
這些年,藍博洲寫了20多本與1950年代臺灣白色恐怖受難者有關的書,許多書中人物都是當年的地下共產黨員。時光荏苒,如今,政治不再是禁忌,但民眾也不再對這些書抱有從前的興趣。
郭琇琮的遺孀最初一直以為藍博洲是特務:連她兒子都不感興趣的過去,怎么會有這么年輕的人主動來追問呢?盡管如此,當藍博洲找上門來時,她已下定決心要講出丈夫不為人知的一生——哪怕是對著一個特務。那一年,郭夫人已經(jīng)年過七旬,她覺得這也許是自己最后能向人講述丈夫生平的機會了。
好多次,藍博洲也會覺得“要不寫完這個故事就算了”,但是往往出門和素不相識的老頭老太太一通聊下來,又改了主意。
藍博洲相信自己的寫作自有意義:如果他不去找到這些老人,那后人如果想了解當年發(fā)生了什么,不是只能翻看國民黨的官方檔案?
10月的最后一個星期,藍博洲重走了一段長征路。說起過往的事情來,他挺平靜,也挺樂呵。只有一個消息讓他小小激動了一下:北京友人傳來信息,說《臺共黨人的悲歌》現(xiàn)在成了暢銷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