楸立
我向天打了一槍。
啪!聲音在山谷里傳出去老遠,把拿著鎬頭朝我沖過來的瘸子給鎮(zhèn)在當場了。我用槍指著他:“你敢以身試法我就開槍。”那瘸子高舉著家伙一下子愣住了。我扭身拉著吳金鳳就向山坡上跑。
吳金鳳慌得不行,我和她拼了命地狂奔,樹枝、荊棘把我的胳膊劃得紅一道紫一道的。不跑不行!槍一響,山下寨子里的人也會聽到,他們一定會追過來。到那時候,這群不明就里的群眾很可能把我打成殘廢,然后把吳金鳳搶回寨子去,那我一年來的工夫就白費了。
吳金鳳被拐到這里八年了。我們從人販子那里得到消息后,輾轉了三個地方才找到這里。也就是說,吳金鳳像商品一樣被轉賣了三次,最后一次落戶在這窮山僻壤里,嫁給了一個比她大七歲的瘸子。到這樣的地方解救被拐婦女,講法律講政策都不好使。你想,在這個窮巴巴的山溝子,花上五六千元買一個媳婦那是天大的事兒,你來個人,拿著介紹信,用嘴沾沾唾沫就想把人帶走,門兒都沒有。你只有一個最原始的法子,找時機搶人。
這個村支書還是不錯的,第一次來的時候,當著來尋人的警察的面兒他沒明著告訴我,只是在我臨走的時候,偷偷塞給我個紙條,說人就在這寨子里,但是不能明取,得想別的轍兒。我看到紙條就放心了,人確定下來以后就看我自己的了。
吳金鳳自己不是沒跑過,第一次就被瘸子家里人追回來,用拴土狗的鐵鏈子拴了半年,直到肚子里有了男人的種,這一家人才放松了警惕。
第二次是生完孩子不久,吳金鳳利用和妯娌趕圩的機會又跑了一次。這次跑得遠,但仍然沒有翻過一道道屏障般的大山,就又被捉了回去。這一次,她的左腿被男人打折了,吳金鳳有股子犟勁兒,硬是自己把骨頭給接上了。瘸腿男人對吳金鳳又是打又是哄的,做飯種地都不讓她干。吳金鳳抱著孩子望著一望無際的大山,心里涼透了。
我在村寨外的小山上隱蔽了一天,晚上趁著夜色溜到吳金鳳居住的地方,拿出了她父母的照片和我的證件。我說她的家人一直等著她,吳金鳳眼里迸射出希望的火花。我和她約好,第二天中午利用上山采菇的時機伺機脫身。
我拉著吳金鳳向山上跑,只要翻過這座山頭,我們就可以坐上事先準備好的吉普車,然后掛上高速擋,飛一般沖出這個地方。
我們聽到身后敲銅打鑼的聲音,整個寨子似乎都出動了。我扭頭向下望了望,蜿蜒的山路上人頭攢動,拿著鐵锨斧子鋤頭砍刀的人喊聲震天。我咽了口唾沫,咬緊牙關,瞅了吳金鳳一眼,她一頭汗水、滿臉驚恐。我得給她打氣:“沒事,他們追不上來,前面有人等著咱呢?!?/p>
吳金鳳對我點了點頭,我們手足并用,拽著藤蔓枝杈往上爬,只聽后面有人喊叫:“把人留下,把人留下……”“砰、砰……”與此同時還有人放了幾下鳥銃。
我心想,人放下,見你們的鬼去吧!不過,連日來的奔波,我的體能有些下降,此刻有些不給勁兒。而吳金鳳,許是在山區(qū)生活了幾年的緣故,狀況明顯比我要好,她說:“魏公安,行不?”
“行,他們不敢怎么樣?!蔽遗牧伺难g的手槍。
我們又向上跑了一段,后面的聲音逐漸弱了下來,人也不像剛開始那樣吵吵鬧鬧的了。我和吳金鳳又走了一個小時,找了個平地坐下來歇歇腳喘口氣。我掏出水壺遞給吳金鳳,她也不客氣,擰開蓋子喝了幾口,然后遞回我手里。
“我媽和爸好唄?”
“好,兩位老人都拿退休金了。你哥哥在市政府工作,小妹在北京上大學,你家里也從平房搬進朝陽新區(qū)的樓房了?!蔽液喴馗嬖V吳金鳳,回家后會有多么的幸福美好。當然,我也隱瞞了她母親因為這幾年想她把左眼哭瞎的事兒。
提到家,吳金鳳又心酸了,她擦了一下淚水,低下頭說:“這些年家里人肯定為俺操碎了心,頭幾年真想我媽想家里人?!边@時,我才發(fā)現(xiàn)吳金鳳說話都有些帶這個地方的方言了。
我沒有說什么,現(xiàn)在不說比說要合適。
我喝了口水,洇了洇冒火的喉嚨,直起腰身,正想招呼吳金鳳起來,腳下又有聲音傳上來,“孩子娘啊,孩子娘啊……”是瘸子男人的喊聲?!澳?,娘……”又有幾聲脆嫩的娃娃聲。
吳金鳳的神經(jīng)頓時像觸電一般。這個時候必須要決斷,我伸手一把拉起吳金鳳,低聲喊她:“走!”
吳金鳳的步子打著蹩腳,跟在我身后,我使勁拽著她不讓她分心,我說:“家里人苦苦等你八年,都等著你團圓呢!翻過這座山就團圓了,團圓了!”
吳金鳳發(fā)出嗚咽的哭聲,后面喊聲一聲緊過一聲:“孩兒他娘,俺不打嘞不吼嘞,中不中?咱好好過日子中不中?”
“娘,娘……”孩子的聲音句句直扎人心,我擰緊眉心,最擔心的事兒終于發(fā)生了。我鉚足力氣,雙手推著吳金鳳向上走,眼看還有幾十米就到山頭了。到了山頭我和吳金鳳就是滾也能滾到吉普車跟前去,到那時什么都好辦了。
可是我的手推不動了。
吳金鳳直直地站著不動,茫然地瞅著山下。我說:“吳金鳳,快些向上走!”
吳金鳳身體一歪,癱倒在地上,說:“魏公安,俺不想走了?!?/p>
“什么?”
“俺不走了,俺不忍心呢。娃忒小呢,俺走了,兩個娃咋辦?”
我急得直跺腳:“可是……”
“你回去和爸媽說吧,俺不回了,瘸子這兩年不打俺了,等過些年日子好了,俺帶著瘸子和兩個娃回去看他們二老,俺真不走了?!?/p>
我說:“吳金鳳,你這樣,我怎么交代?”
“媽想俺,盼俺回去,可俺也是個有娃的娘呀,俺的兩個娃也需要娘呀!”吳金鳳淚水滂沱。
吳金鳳的一席話如刀攪油烹一般,我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眼淚奪眶而出。
“吳金鳳,家人等你八年了,我們找到你不容易啊!”
吳金鳳給我重重地磕了個頭,說“魏公安,謝了,給俺家里人捎個話說一聲,就說俺……挺好的,挺好的……”
我就這樣眼巴巴地注視著我的解救對象從我身邊走過去,腦海里頓時一片空白,只記得當時吳金鳳連頭都沒有回,只是一個勁兒地往回走,往回走……
我從城區(qū)派出所調入治安支隊前先做了兩個月的內勤,后來反扒大隊宮大隊長見我還算機靈,就把我給要了過去?!胺窗恰边@個活兒有許多講究,里面好多事兒涉及機密不好講出來。都看過《天下無賊》這部影片吧?真還和現(xiàn)實差不多,葛優(yōu)演的那個叫“黎叔”的大盜,這樣的狠角色我就遇到過,但他不叫“黎叔”,道上人都喊他“黃高干”。
我到反扒大隊不久就接了個活兒,市局統(tǒng)一部署“身邊小案集中破案行動”。近期,舒城市公交車扒竊案件頻發(fā),群眾反映強烈,市局領導要求,各治安支隊抽調各縣、分局精干力量,趁著活動的東風把這個影響惡劣的系列案查破了。
做警察我不算新人,但反扒卻是名新手,宮大隊讓我跟著他先練練,我們負責的是15路公交車。15路公交車首發(fā)站是地質公園,終點站是舒城一中,途經(jīng)二十三個站點。最復雜的一站就是蓮湖大廈,這個站客流量大,小偷在這個地方作案往往不易察覺,即使察覺也能在這種特殊環(huán)境下逃之夭夭。
我家距蓮湖大廈才兩站地,因此我每天直接上15路車坐兩站再和宮大隊會合,我倆一個車頭一個車尾,這樣便于觀察也利于行動。
我是在第三天遇到大名鼎鼎的“黃高干”的,看年齡,“黃高干”與我家老爺子差不了幾歲,得喊他黃叔或者老黃。但“黃高干”顯然不喜歡那種俗稱謂,他說他以前在西北某省做過廳局書記,置換成部隊軍銜那就是少將級別的。我看到有個買菜的婦女喊他“黃高干”,我就跟著喊“黃高干”,他顯然對這個稱呼比較滿意。
我和“黃高干”這排就兩個座位,他無論什么時間都是雷打不動地堅持他那個座,即使別人先坐在那里,他也過去和人家商量換座,或者干脆站幾站后等著對方走了,他再坐上去。
這樣,我倆由開始的點頭示意,到后來互相說幾句話,再后來就熟悉到可以盡情暢談了,并主動互相給對方占座?!包S高干”有個愛好,就是喜歡京劇,有戲癮,每天手里握著個黑色隨身聽,不戴耳塞,聲音播放得適中。
“黃高干”自我欣賞的時候,有時也發(fā)幾句感概:“國粹呀!真是國粹呀,得繼承。”言語中帶著遺憾與責任感。
他見我不搭腔,就有些賣弄地問我:“知道剛放的哪段嗎?”
我說:“空城計?”
“耶,行呀,魏老師(我對‘黃高干說自己是數(shù)學教師,姓魏)。”
“再聽這一段?!薄包S高干”又摁了下“播放”鍵,我聽完后說,“赤桑鎮(zhèn)?!?/p>
“喲,魏老師,不錯呀,現(xiàn)在像你這個年齡知道京劇的不多了,這叫什么?老生?!R譚楊奚這幾個人都有誰?清楚不?”他越說越有興致,倒給我上開京劇課了。
我與“黃高干”都是坐到終點站,下車后,我去一中方向,“黃高干”則去一中對面的鼓樓戲院聽京劇。
就這樣過了一個月,我和宮大隊這邊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可疑情況,別的小組也是如此。
“是不是流竄作案?或者出現(xiàn)了什么紕漏?”
大隊經(jīng)過分析后判斷,犯罪嫌疑人應該還在舒城,他(她)不可能隱藏太久,應該會繼續(xù)作案,這就看誰能堅持,誰堅持到最后誰就能取得勝利。
進入六月份雨季,我連續(xù)兩天在車上沒有遇到“黃高干”,我沒有想太多,誰沒有個大事小情,覺得這很正常。不過,就在這兩天里,10路、12路車相繼發(fā)生了七起盜竊案,涉案金額達兩萬多,其中一位外賓被人擼走了手腕上價值不菲的手鐲,竟然都沒有絲毫察覺,包括跟車的民警也沒有發(fā)現(xiàn)可疑情況。玄了,遇到高手了!
“麻痹就在一瞬間,你倆懂不懂,一瞬間!”宮大隊狠批跟車的大劉和胖郭時,我有點兒幸災樂禍地沖他倆笑了笑。在食堂吃飯時我還不忘愜意地哼了幾句京劇,胖郭見狀,用手摁了下我的頭:“你再唱《空城計》我扁死你。”
“我說你小子也還明白京劇呀?”
“哼,在公交車上那老頭兒沒完沒了地放?!?/p>
我一聽,一口米湯噴了出來。
傍晚,我特意坐公交去了鼓樓戲院,此時演出還沒有開始,觀眾寥寥。今天演出的戲目是《定軍山》,我找了個離戲臺較遠的位子坐了下來。戲剛開始,我看到“黃高干”背著手篤定的身影,他的隨身聽應該放在休閑褲右側的兜內。當戲曲演到最高潮的時候,“黃高干”愜意地仰著頭,右手食指輕點著大腿,和著鑼鼓點兒。演員謝幕后,偌大的劇場就剩下我們倆,他回過頭,說:“魏老師?!?/p>
我走過去坐在他身后說:“我是繼續(xù)稱呼您‘黃高干呢,還是西北盜王黃漢升?”
“黃高干”搖了搖頭:“那都過去了,不值得提了,怎么就你一個?”
“我今天是來聽戲的,明天才是我們正式會面的日子。”
“小魏,你干這行還淺。一中有幾個老師不戴近視鏡?還有,那些自命清高的老師有幾個能對我這樣的老頭子這么勤謹?shù)???/p>
“還有呢?”我問。
“你們都有股氣,只有我們能感受出來的氣?!?/p>
我只好笑,其實我笑得非常勉強。
“黃高干”起身,整理下衣服:“今天的戲演得好,這個老黃忠呀!就是不服老呀!呵呵呵……”
“黃高干”志得意滿地從我身邊走過去,他出了戲院門,消失在人海里。
第二天,我仍舊上了15路公交車,到了蓮湖大廈站,正瞅見“黃高干”從人群里擠上了車。他上車先是環(huán)顧了周圍,然后扭過頭來朝我笑了笑,繼而伸出雙手,立時手掌上托著兩串項鏈和一個紅錢夾。車上有人開始大叫:“小偷呀,我的項鏈……”喊聲響作一團,宮大隊先是愣了一下,隨后沖了過去。
黃漢升承認了所有的案子,胖郭去他家里提取贓物回來后,說:“那簡直就是個收藏館,每件東西都有標注,哪里作的案,時間地點都寫得特詳細,和報案人都能吻合,省了老勁兒了?!睂m大隊樂得合不攏嘴,請功報告寫得有邊沒沿的。
半年后,我去監(jiān)獄探望黃漢升,我問他:“干嗎不跑路?”
黃漢升說:“從解放到現(xiàn)在還沒有人能從我身上拿走任何東西,可最后我輸了?!遍L長地嘆了一口氣,他問我,“還經(jīng)常聽京劇嗎?”
我說:“經(jīng)常聽,那個隨身聽質量非常好,你出來的時候還可以用?!?/p>
黃漢升說:“沒兒沒女的不出去了,出去手就癢癢,忍了二十年最后還是沒有忍住?!?/p>
說罷,他就端詳起自己的一雙手來,臉上呈現(xiàn)出的表情特復雜,誰都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開展緝毒行動的第一天,我們支隊抓捕組在跟蹤“毒王”馬仔曹滿的時候,因偵查員位置暴露,被狡詐多疑的曹滿察覺。抓捕組民警只好提前動手,將曹滿拿下了。
宮隊電話里向陳局匯報的時候,陳局當即罵開了,劈頭蓋臉地問什么人那么蠢蛋?主管刑偵的陳局眼里揉不得沙子,稍有紕漏都是一追到底。宮隊電話里遲疑了一會兒,說是剛分來的民警呂奢。
“哪個?”
“呂奢。”
“市政法委呂書記的兒子?”
“嗯?!?/p>
“你真能扯!誰讓他跟著抓捕組的?”
“大老板特意指派的,說多鍛煉鍛煉。”
陳局電話里直嘬牙花,可事已至此,還能說什么呢?
“你們現(xiàn)在在什么位置?”
“在現(xiàn)場突審那小子。”
“好,我馬上過去。”
陳局趕過去的時候,我們幾個人已輪番對曹滿突審了兩次,可都沒有什么進展。陳局進屋,我們幾個人都不敢直視他嚴厲的目光。曹滿反手背銬坐在椅子上,一雙賊眼瞪得溜圓,一副誓死頑抗到底的樣子。形勢非常緊急,天亮之前,如果我們從曹滿嘴里掏不出一點兒線索,那整個計劃就會功虧一簣,這場緝毒戰(zhàn)役也就等于宣告失敗。
宮隊臉上一會兒黃一會兒藍的,他為陳局搬來一把椅子,拿出煙盒正準備給陳局遞上,卻被陳局扒拉到了一邊。陳局真生氣了,瞥眼看了下在角落里悶著頭的呂奢,本就糾結難當?shù)膮紊萆碜酉乱庾R地抽搐了一下。
陳局把椅子向曹滿近前拉了拉,說:“你到這步就得爭取寬大,立功贖罪,不要心存僥幸,你只是個馬仔,法律會從輕處理你?!?/p>
曹滿揚了揚頭,說:“我進來還能活著出去?你甭說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收拾死我,我也不知道?!?/p>
陳局看得出來,這種人現(xiàn)在是死豬不怕開水燙了,講政策、攻心戰(zhàn)暫時也出不來什么效果。
他鐵青著臉走出房間,抬手把宮隊和我們幾個偵查員叫到了樓道,房間里只留下呂奢和曹滿兩個人。曹滿看著呂奢齜牙咧嘴地笑了笑:“你是新手吧?就你這么個嫩豆芽,還和我玩跟蹤!”
呂奢又羞又惱,要換以前,別人和他這樣叫板他早就開揍了。他去年體院畢業(yè),父親給他安排到了市公安局,本來想讓他在內勤里混混,可他文字上根本弄不來,就央求父親讓自己去刑偵崗位,當政法委書記的老爹拗不過兒子,只好找局領導把他安排到了一線,讓他在最危險的崗位上歷練歷練。領導也是有苦說不出,這次行動抓捕組根本沒有用他,可他偏要跟著來。宮隊也是覺得小伙子雖然是“官二代”,但品質不壞,又是散打專業(yè),歷練歷練或許能帶出來,這才安排他監(jiān)視馬仔。沒想到,呂奢在某個細節(jié)上,一眼就被曹滿給看出了破綻。
呂奢瞳孔噴火,一字一句地說:“姓曹的,等頭兒走了,你看我怎么收拾你!今天你不交代,我整死你?!?/p>
曹滿眼角向上挑了挑:“小子,你想將功補過吧!爺我什么都見過,就是把筋給我抽出來,爺也不吐一個字?!?/p>
我們就害怕陳局發(fā)脾氣,火氣上來連罵帶卷。呂奢和曹滿在這屋里打嘴仗,陳局在樓道內也動了真氣:“你個‘宮矬子,誰讓你安排呂奢的,行動完了看我怎么處理你!”“宮矬子”就是宮隊,宮隊個兒矮,局里老人都喊他“宮矬子”。宮隊巴巴地嘬著煙,哪敢說一句話。
陳局越說越上脾氣:“我們在毒王那里下了多大本錢,十年磨一劍。十年!讓一個見習民警給毀了。毒王那頭有咱們的人,知道臥底的民警十年怎么過來的嗎?你們知道嗎……”
在屋子里的呂奢心才平緩些,聽到外面陳局的言語,臉上的汗又淌下來,他拿出面巾紙大把大把地擦著汗。陳局的話曹滿也聽了滿耳朵,他的臉倏地變了顏色,之后在椅子上扭動了幾下手腕,手銬便脫手解開,小身子如裝了彈簧似的,蹭地跳起老高。對面的呂奢還沒反應過來,曹滿早一個彈射,雙腿踹開樓窗玻璃,從五樓跳了下去。呂奢撲到窗前也想跟著跳,被沖進屋的宮隊一把給拽住了。
“陳局,曹滿跑了!”
陳局身體晃了晃,一下子坐在了屋內的大床上。
曹滿急速奔跑了三公里后,來到一個荒涼的加油站開始打電話。他要在公安收網(wǎng)之前,把消息傳出去。組織里竟然有臥底!曹滿太震驚了,他邊跑邊放電影似的在腦子里想了好多人。都是跟著“毒王”十多年的人,他想不出哪個更像警方安插的臥底,但轉念一想,誰都可疑,都像是“條子”。
他進了加油站超市,拿起電話準備打的時候,服務生還想過來收費,被他惡狠狠地用眼睛瞪了回去。電話撥通了,曹滿說:“老大,咱那邊有臥底!”
“你在哪里?”那頭問。
“我在加油站?!?/p>
“加油站,你怎么了?”
“我被‘條子抓了,剛跑出來的,咱那邊有臥底!”
“你被抓了,怎么還能打電話?”
“我逃出來的,我聽到‘條子們說咱那邊有臥底,臥底十年了!”
“你跑出來了……”電話那邊稍微停頓了一會兒,忽然破口大罵,“曹滿,你去死吧!”
“老大,我是為你……”
“趕快掛了電話,我剝了你皮!”那邊的人咔嚓一下把電話掛了。
曹滿拿著電話,腦子發(fā)懵,還沒等他回過味兒來就被抓捕民警給摁倒了。
緝毒行動勝利結束,所有販毒團伙成員悉數(shù)落網(wǎng)。開慶功會的那天,呂奢在單位宿舍里哭了半天鼻子,他父親又給他找了新的單位。他提著行李去和我們告別的時候,我們心里真有些不舍這個單純的小伙子。宮隊說陳局在黨委會上為他說了情,怎么也不能讓他背著處分走。呂奢又哭了,又感動又難過。宮隊帶著他到了陳局辦公室,陳局正在給窗臺上的那盆蔥郁的吊蘭澆水,見到呂奢,陳局拍了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孩子,你還年輕,路還長著呢?!?/p>
年輕的不僅僅有呂奢,當然還有那個馬仔曹滿。與犯罪分子斗智斗勇的我們,心里都清楚。
新豐路五號的尤老由死了,遺體告別的那天,蘇巧巧沒有流幾滴淚,不明就里的人就指責蘇巧巧,太沒有人性。許多街坊鄰里回想起老尤的為人品行,都會跟著悲傷掉淚,算是熨帖了自己,也還了與老尤的交情。
尤老由是南方人,具體哪年搬到舒城的,好多人已記不清了,老鄰居們記得,他搬到新豐路5號的時候大約是上世紀九十年代末。老尤脾氣好,見了大人小孩兒都是滿臉笑容,從沒和誰發(fā)生過爭吵,即便是和人們打牌、嘮嗑也不多言多語,誰對他言差語錯的都能過去。
老尤的“尤老由作坊”就在我們治安支隊的斜對面。舒城人認他的香油,香油好吃不貴,老尤做買賣自有一套生意經(jīng),買他的油不僅圖純正香濃,老尤和他小徒弟婁小五在待人接物上也讓顧客爽心。
婁小五生得白凈,靦腆得像個小姑娘,但干起事來麻利,店面的事兒老尤都交給了婁小五打理,自己落得個清閑。有好事的人見老尤鰥居,經(jīng)濟和性格雙佳,就張羅著要給他物色個伴兒,卻都讓老尤給婉言拒絕了,連續(xù)好幾次。別人也搞不懂怎么個狀況,只是感覺老尤這個人挺深的。
我們宮隊長沒有惦記著老尤,倒是看中了那個婁小五,覺得這小伙子還不錯,是個本分過日子的主兒,論條件和相貌和自己一個表侄女挺般配的,就想給婁小五介紹介紹。一天,他特意找了個時間跟老尤提了提,老尤沒說行也沒說不行,只是說回去和小婁商量商量,但隨后也沒給個回話,見了宮隊總是躲著走,弄得宮隊還很糾結。我聽說后,嫌宮隊辦事太麻煩,就自告奮勇地去了“尤老由作坊”。正好老尤不在店里,我就和婁小五東拉西扯地聊到這個事兒,才清楚老尤根本沒有和小婁說過這檔子事。我心里好大不解,回去和宮隊說,宮隊也弄不清所以然了。
可我第二次去他家作坊時,正巧碰到老尤,老尤臉上寫足了不滿。見我來了,他轉身就走,對著婁小五喊了一嗓子:“小孩子家家少說話多做事。”小五瞅了我一眼,也轉身進里間了,弄得我當時特尷尬。
當新豐路的街坊對老尤和婁小五這兩人又敬又氣的時候,一個叫蘇巧巧的女孩兒出現(xiàn)在“尤老由作坊”。
蘇巧巧是老尤的外甥女,也算是老尤唯一的親屬了。她的出現(xiàn)讓新豐路所有人腦子中的疑問釋然了。怪不得老尤死活不撒手小婁呢,他早安排好了,這是怕“尤老由作坊”的手藝和財產(chǎn)讓外人得了去。老尤這個老家伙,太精明了!
果然,蘇巧巧沒過多久就和小婁處上了對象。又過了半年,老尤找了新豐路上職業(yè)學校的趙校長和我們治安支隊的宮隊長作證婚人,并挑了個黃道吉日給婁小五和蘇巧巧辦了喜事。宮隊那天喝了很多酒,感覺老尤還是拿自己當回事的。再想想也理解老尤了,誰不把好事留給自己人?
新豐路就是新豐路,日子和天氣一樣每天在重復和刷新。新豐路的人每天都在冗長的人生里無奈而又痛快地活著,他們即使留意別人也是微不足道的。其實,某個特殊事件發(fā)生之前都是有征兆的。
新豐路的人對“尤老由作坊”的存記如下——
清潔工梅嫂:新婚一個半月后的某天,婁小五和老尤在店里第一次起了爭吵,蘇巧巧沒有在場,具體原因不詳。
燒餅店魯榮霞:蘇巧巧與婁小五結婚半年竟然沒有懷孕,值得研究。
職校趙校長:一次和老尤喝茶聊天的時候,看到老尤心不在焉,黯然神傷。
我岳母:前幾天打麻將,老尤神神道道地冒了句,“小婁這個沒良心的,有了媳婦忘了親娘?!?/p>
……
種種跡象表明,老尤和婁小五、蘇巧巧之間出現(xiàn)了嫌隙,可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jīng),誰能評判他人的家務事兒呢?
那天,宮隊和我正在單位值班,老尤打宮隊手機,說有事找他,宮隊和我說了聲就出去了。一會兒,老尤和宮隊一前一后地走進來,宮隊對我說:“老尤想把存折放在我這兒,這不是開玩笑嗎,你給小婁和巧巧不就行了?”
我心里明白,宮隊的意思是要我為這事作個見證。老尤滿臉愁容,說:“這十五萬存折,我不給那兩人了,我死了就是捐給國家捐給你們警察,也不給那兩個忘恩負義的人?!?/p>
我和宮隊勸了勸,又給老尤端了杯水,安慰了他一會兒。老尤喝了口水,打開存折給我和宮隊看,“你倆證明,證明呀!十五萬,我要是死了或是這錢不見了,就是他倆害的?!蔽液蛯m隊不知怎么說服他,只好給職校趙校長打電話,讓他把老尤領回去。
我清楚地看到那個存折上的數(shù)字是“150000”。
宮隊是個熱心腸,老尤走后不久,他便去了作坊找蘇巧巧。宮隊覺得以蘇巧巧的能耐,在兩個男人身邊調和調和,說不定能把關系處理好??衫蠈m說了半天,蘇巧巧坐在馬扎上只是一個勁兒地掉淚,好幾次話到嘴邊卻欲言又止的樣子,宮隊也無可奈何,安慰了幾句便走了。
那天天還沒有亮,新豐路上只有清潔工梅嫂低著頭嘩啦嘩啦地掃著大街。當掃到“尤老由作坊”門口的時候,她感覺有些不對勁,因為店門四敞大開的,婁小五佝僂著身子坐在門口。梅嫂關切地問了句:“小婁,今天咋了?這么早就開門?!?/p>
婁小五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梅嫂:“我把老尤殺了。”
梅嫂以為自己聽錯了,便仔細一看,只見婁小五的身上臉上都是血漬,右手還拎著血糊糊的斧頭。梅嫂顫聲問:“咋啦?”
“我把老尤這個變態(tài)殺了?!?/p>
“我的親娘喲,殺人啦……”梅嫂的雞公嗓在初冬的清早顯得格外刺耳,新豐路幾十年的沉寂一下子被她的喊叫聲撕扯得粉碎。
蘇巧巧至今還在經(jīng)營著“尤老由作坊”。我們支隊搬走的那天,宮隊特意帶著我們和老鄰居們道別。路過蘇巧巧的店鋪時,我們本想低著頭越過去,可蘇巧巧像是在里面等候我們多時了,她大聲地喊了句“宮隊”,便捧著一盒香油迎了出來,說:“捎點兒東西走吧!這香油最好了,名字是小婁起的,叫‘十五貫。”
責任編輯/謝昕丹
繪圖/王維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