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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焰陶魂

2014-06-11 08:30:51暗香
啄木鳥 2014年7期
關(guān)鍵詞:大偉

暗香

第一章 人生處處有陷阱

2013年春。古城某女子監(jiān)獄。

陽光穿過重重阻隔,從窗戶的縫隙擠進了監(jiān)室,順著倪殳的身子瀉下,落在她的腳踝處,青色的筋絡(luò)在陽光下泛著紫色,彎彎曲曲的,像一條條纖細靜止的蚯蚓。倪殳的臉緊緊地貼著膝蓋,死死地盯著陽光在腳面上開出的幾朵小花。

這種姿勢她從早上保持到現(xiàn)在,仿佛是一具會呼吸的木乃伊。另外三個女犯姿態(tài)各異地躺在自己的鋪上,眼睛緊閉,臉色蒼白,神情麻木。

這是難得清靜的一天。大多時間,她們四個人都圍在一張桌子前,低著四顆沉重的頭,木著四張毫無表情的臉,垂著四雙空洞的眼睛,四雙手四十根手指飛快地糊著紙盒。

腳面上的陽光花朵越開越多,倪殳伸出手指狠狠地掐下去,下手又快又準,一朵紫紅色的花朵迅速綻放,鮮艷無比。她身上這樣的花朵總是開了謝,謝了開,一茬兒趕著一茬兒。

進來前,倪殳是一家工藝美術(shù)公司的設(shè)計師,她這雙細長的手是用來設(shè)計圖紙和制作陶瓷的?,F(xiàn)在,這雙手除了勞動改造、給自己喂食以免餓死外,就用來掐自己。掐滅煩惱,也掐滅希望。

幾分鐘前管教告訴她,有個叫趙靖霖的男子想為她辦理假釋。

“不,我還有兩個月二十二天零十三個小時!”倪殳用冷冰冰的語氣講述一個事實,也表明了她的態(tài)度——她的釋放時間還不到,所以拒絕“被釋放”。

古城工藝美術(shù)圈內(nèi),沒有不知道趙靖霖的。身為陶瓷設(shè)計師的倪殳當然知道他是靖霖工藝美術(shù)品有限公司的董事長兼總經(jīng)理,同時也是古城年輕女性追逐的對象。而且,嚴格地說,他們算是舊相識。但疼痛讓她忽略了這些。

同監(jiān)的三個女犯都是因為故意傷害罪進來的。從外表看,她們單薄的身子骨似乎不太可能與窮兇極惡的暴力犯罪沾邊,可在某個無眠的夜晚,清冷的月光勾起大家的回憶,她們斷斷續(xù)續(xù)曬出來的“豐功偉績”卻讓倪殳瞠目——賣醬菜的大姐用泡菜壇子開了男人的瓢;洗頭房的小姐將嫖客打成了植物人;年齡最大的是某高校的教授,她的犯罪最有技術(shù)含量——用改裝的電動剃須刀把男人的一只胳膊以及招蜂引蝶的命根子給電癱了。

倪殳和她們完全不同。她進來是因為一場意外,那場意外讓她變成了一潭死水。

“你可真倔,這里的人有哪個不想出去的?在這里活著,還不如死了。妹子,能出去趕緊拍屁股走人吧。”賣醬菜的大姐說。

“就是,趕緊出去找個爺們兒熱熱身,為誰守著啊……”特種行業(yè)從業(yè)者說。

“再好的花過了季節(jié)也會凋謝的,能早走一分鐘就別晚走一分鐘?!苯淌谟挠膰@息。

“不,我還有兩個月二十二天零十三個小時!”倪殳變身復讀機,嘴里重復著同樣的內(nèi)容。

得知倪殳拒絕保釋,趙靖霖一點兒也不奇怪,仿佛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中。不過,他今天沒時間和倪殳耗了,日程排得滿滿的,而且,今晚的約會還很特別。

晚飯后,趙靖霖開著那輛銀灰色的保時捷卡宴出了古城,直奔城北山中的明月寺。車內(nèi)回響著club8優(yōu)美的旋律,女主唱卡羅麗娜清澈飄逸的嗓音是趙靖霖的最愛。月光如水銀,靜靜地流淌在山脈之間。明月寺暗紅色的圍墻,在水銀的浸泡中泛出詭異的色澤,仿佛是一條血色玉帶凝固在山腰上。

月上中天之后,趙靖霖抱著一個長約五十厘米、寬約四十厘米的木頭盒子出了明月寺,延德方丈站在大門里,雙手合十,表情淡然。趙靖霖從方丈的臉上讀出了訣別的意味,但他沒有多問。方丈送得決絕,趙靖霖走得也干脆。

三十三歲的趙靖霖不但是靖霖工藝美術(shù)品有限公司的董事長兼總經(jīng)理,同時還是一名優(yōu)秀的陶瓷工藝師。靖霖公司的業(yè)務從表面上看都合理合法,內(nèi)里卻別有天地,說他“左手執(zhí)刀殺生,右手散財禮佛”一點兒也不為過。這次明月寺寶光殿重修的錢就是趙靖霖捐的。他沒想到,延德方丈會在寶光殿重新開光之夜約他見面,并贈予這個盒子。

盒子呈暗紫色,光澤自然,未曾油漆,上面雕刻著精美的云紋和梅蘭竹菊四君子。趙靖霖對收藏也算在行,竟未能看出盒子是何種材質(zhì)制造于哪朝哪代,似紫檀,卻又隱約透出一股沉香,素面朝天,卻天生麗質(zhì)。

剛才在禪室,延德方丈只說了句“有緣物應該托付有緣人”,并未提及盒子里裝的是什么。趙靖霖不知道自己與此盒緣自何處,既然方丈不肯多說,他也不便細問。但好奇還是伸出一只小手,在趙靖霖的心頭不停地抓撓。車子剛剛駛離明月寺不久,他再也忍耐不住,在盤山道上停了下來,取出那個木盒。

盒子里靜靜地躺著一尊陶俑。趙靖霖將它拿出來,放在路邊的河堤上——陶俑五官俊秀,身姿矯健,騎在馬上揮桿打球,整體造型端莊大方,動感強烈,極具陽剛之美。

奇異之事就在這瞬間發(fā)生了。在與陶俑的對視中,趙靖霖突然感到一陣窒息,渾身像被看不見的繩索勒緊了,喘不上氣來。他掙扎著將盒子蓋上放進車里,呼吸才稍加順暢。

趙靖霖如虛脫一般坐在地上,背靠車門,點燃一支煙,眼神狂亂地望著滿山遍野的松濤。驀然間,在松濤的頂端出現(xiàn)了一個宮裝女子,身姿輕盈,臨風而舞。她眼中有淚,三分癡三分嗔三分怨……

眼前依然松濤陣陣,手中是熄滅的煙蒂。趙靖霖伸手抹了下臉??赡茏罱哿?,他竟然靠著車門睡著了。想起夢中那個宮裝女子,趙靖霖悵然若失。他隱約覺得,剛才的夢和延德方丈送給自己的陶俑之間有著某種奇異的關(guān)聯(lián)。

回到古城已是深夜。整個城市萬籟俱寂,像一個超級的墳場。

趙靖霖住在城東的一個高檔住宅小區(qū)。和那些你挨我、我擠你,幾乎每塊空地上都栽著幾幢高樓大廈的鬧市區(qū)不同,這里的建筑錯落有致,一般不會超過五層,小區(qū)里游泳池、網(wǎng)球場、電影院等設(shè)施一應俱全。

保時捷卡宴穿過幾道考究的大鐵門,停進了地下車庫。趙靖霖抱起木盒子,乘電梯直接進入自己的獨棟別墅,來到了三樓的書房。他迫不及待地打開盒子,取出那尊陶俑,放在寬大的書桌上,拿起放大鏡,在燈下仔細觀察。

隨著放大鏡的游走,趙靖霖的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從頭到腳、從前到后將這個陶俑查看完畢后,他的脊梁骨好像突然被人抽走了,人軟塌塌地跌進椅子里。

這是一尊絞胎瓷騎馬打球陶俑,白胎上繪有深褐色的木紋狀花紋,上罩彩釉,呈現(xiàn)出絞胎三彩陶的效果。趙靖霖基本可以確定,這就是幾年前唐太子李潤墓中出土的騎馬打球俑,其工藝別具一格,是中國陶瓷史上絕無僅有的全絞胎瓷塑珍品。這個寶貝一直保存于某省級博物館中,幾個月前被盜了,怎么會落在延德方丈手里?

不知道是因為害怕還是激動,趙靖霖的身子竟微微顫抖起來。這些年趙靖霖沒少做黑市文物買賣,館藏的東西也不是沒碰過,但他絕不會打這種頂級藏品的主意。原因很簡單,有命賺也得有命花!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趙靖霖的那輛銀灰色保時捷卡宴就停在了明月寺山門外??赡軄淼锰缌耍介T還沒開。他懷抱木盒準備叩擊門環(huán),卻發(fā)現(xiàn)山門上貼了一張訃告——延德方丈已于昨晚子時圓寂了!

昨晚子時!也就是自己剛離開不久的事。

寺院里傳來沉悶的鐘聲,是喪鐘,在昭告延德方丈的離世。趙靖霖現(xiàn)在才徹悟,昨晚方丈是在和他告別。毫無疑問,這件來路不明的稀世珍寶,將會使他的生命軌跡發(fā)生改變。他該如何對世人解釋?說陶俑是方丈所贈,誰會相信?

這件無價之寶頓時成了趙靖霖的無限煩惱。思來想去,趙靖霖決定去見一個人——恩師姜老先生。

多年前,因初戀女友金子的死,趙靖霖一度陷入絕望。當他欲在頹廢中任生命消磨殆盡時,遇到了姜老先生。老先生淡然地對他說:“死很容易,但活得精彩就難了。男子漢大丈夫,如果不能活得精彩,就枉來世上走一遭?!?/p>

姜老先生的話成了趙靖霖生命的支點,從此跟著姜老先生潛心學習,而那些或明或暗有求于姜老先生的官場或商場中人,則成了日后助他成就大業(yè)的人脈。

靖霖公司開業(yè)的第二天,姜老先生對趙靖霖說:“你我緣分已盡,以后沒有重要的事,不要再來?!?/p>

趙靖霖知道恩師將他們的師徒情分挽了個結(jié)。緣分就是如此,緣來時相聚,緣去時分離,就算再舍不得,也只能按照恩師的話去做。不過,這尊騎馬打球俑絕對算是趙靖霖的“大事”。

姜老先生仿佛知道他要來,早已等候在院子里的四季桂下面。

趙靖霖將騎馬打球俑的照片畢恭畢敬地遞了過去??吹秸掌?,姜老先生怡然的目光中閃過剎那的激動,但也只是瞬間,便隱入了深邃的眼眸中。他并不問照片的來歷,轉(zhuǎn)身向屋里走去。趙靖霖緊隨其后。

寬大的書案上鋪開了一幅畫卷。從紙質(zhì)、繪畫技巧、畫中人的衣著裝飾來看,應該是一件古物。這是一幅敘事畫作,講述了一對情侶相識相知相愛的過程,中間是一段空白,畫尾卻是血淋淋的場景——女子渾身是血,男人抱著她悲痛欲絕,仰天長嘯,狀如受傷之獸。

趙靖霖心里一顫,他從姜老先生手中接過放大鏡,女子的五官清晰完整地呈現(xiàn)在面前——彎彎的眉眼,眼中有淚,正三分癡三分嗔三分怨地看著自己。這不就是夢境里的女子嗎?趙靖霖的呼吸突然急促起來,那種窒息的感覺再次降臨。他失態(tài)地扔掉放大鏡,逃出書房。

姜老先生對趙靖霖的表現(xiàn)沒有任何驚訝,隨他走到院中,語氣淡淡地告訴他,那幅畫卷記錄的是唐太子李潤和未婚妻裴嫣的凄情。李潤是武則天的孫子,深得圣恩,特賜國子監(jiān)丞裴粹的女兒裴嫣為婚。后來李潤失寵,被告發(fā)私下議論武則天和男寵張易之兄弟一事,武皇盛怒。裴嫣得到消息,趕去通知李潤,卻被武則天的爪牙殺害了,不久李潤也被賜死。后來二人被合葬一處,這個騎馬打球俑就是他們的陪葬品之一。

騎馬打球俑竟然有這等來歷!知道了來龍去脈,趙靖霖的呼吸漸漸平穩(wěn)。他將那幅圖用手機拍了下來,潛意識中,他想記住裴嫣。臨走時,姜老先生說了一句頗有禪意的話:“看似災禍,又是緣分,無論是禍是緣,泰然處之吧。”

趙靖霖剛在辦公室坐穩(wěn),助理尚敏就進來了?!摆w總,杰森剛才來電話了,說歐洲某國的政要對那對古絞胎瓷花瓶很感興趣,問您有沒有絕對的把握??磥硭窍胗媚菍ㄆ坑懞脤Ψ健!?/p>

杰森是歐洲對華工藝品貿(mào)易的大合作商。靖霖公司和曾氏工藝美術(shù)品公司正在搶奪歐洲市場,誰想在那里分得更大的蛋糕,就必須得到杰森的幫助。前段時間杰森放出風,對古膠胎瓷很感興趣。幾天后在古城舉辦的拍賣會上正好有一對古絞胎瓷花瓶參加競拍,趙靖霖想把它們拍下來送給杰森,可又對那對花瓶的真?zhèn)文媚蟛粶?,才想請倪殳出面?/p>

“倪殳那丫頭犟著不肯假釋,真讓人頭疼。”趙靖霖皺著眉頭。

倪殳是成功恢復絞胎瓷工藝的第一人倪忠國的女兒和唯一傳人,只有她可以辨別那對絞胎花瓶的真?zhèn)?。趙靖霖不想輸在拍賣會上,因為輸?shù)牟还馐清X,還有他在工藝美術(shù)界的聲望以及歐洲市場。

“趙總,我剛打聽到一個消息,倪殳雖然和母親的關(guān)系有些僵,但和父親感情很深,如果她知道這次拍賣會上有絞胎瓷的話,說不定會出來的。”尚敏提示。

聽尚敏這么說,趙靖霖緊皺的眉頭總算松開了。人性里都有弱點,而這些看上去微不足道的小小弱點,如果運用得當,就是擊破對方的利器。

“曾氏的總經(jīng)理曾大偉這些天在意大利,據(jù)說他和杰森的私人助理羅絲關(guān)系非同一般?!?/p>

“曾大偉去了意大利?”趙靖霖的眉頭再次皺了起來。這樣看來,倪殳的假釋是整局棋中的關(guān)鍵一步了?!拔荫R上再去趟監(jiān)獄,看能不能勸她出來……”

趙靖霖正準備出去,手機響了??戳艘谎厶柎a,一絲驚喜在趙靖霖的眼中閃過。“程局長呀,你好你好……我能忙什么?這不正在等候您的召喚嗎?好,馬上到?!睊鞌嚯娫?,他對尚敏說,“程局長約喝茶,假釋的事情只能等到明天了?!?/p>

“明天就是正式開拍的日子啊……”尚敏有些擔憂。

“看運氣吧?!壁w靖霖說。歐洲市場固然重要,可程局長掌握的瀕危文化扶持資金更重要。

熟悉程局長的人都知道,他是個儒雅的官員,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還喜愛養(yǎng)花,尤其是蘭花,什么建蘭、蕙蘭、春蘭、墨蘭、寒蘭、蓮瓣蘭,養(yǎng)了個遍,因此有“蘭花局長”的雅號。據(jù)說他最近又玩起了陶瓷。

趙靖霖進來時,程局長正端著一個青花陶瓷杯,一邊玩賞,一邊品茶。這個杯子并非傳統(tǒng)的青花,從造型到上面的釉畫都很新潮別致。但這些熱鬧表相只是針對外行,對于趙靖霖這樣的行家來說,答案是另一重天:如果陶瓷是一門學業(yè)的話,程局長手中這個杯子只能算是小學生的作業(yè)。

趙靖霖是有備而來的。既然程局長是“蘭花局長”,他當然要投其所好了——恭恭敬敬將一盆開得正盛的蓮瓣蘭放在程局長面前。蓮瓣蘭屬于國蘭,唯有滇西的深山中才有,因其稀有,價格也令人瞠目。趙靖霖送的這盆雖不是極品,但市場價也要在三到五萬元之間。

趁程局長看蘭花的時候,趙靖霖端起那只杯子。“喲,程局,這杯子真漂亮!哪兒來的?我也求一套去。”根據(jù)最近的傳聞,趙靖霖不敢掉以輕心,怕這個杯子和程局長有關(guān),不然他不會放著茶舍高檔的杯子不用,卻端著小學生作業(yè)把玩。

“趙總,你可是內(nèi)行,這杯子真像你說的那么好?”程局長頓時兩眼放光。

“我以一個陶瓷工藝師的名譽擔保,這真是個好物件。我得找茶舍的經(jīng)理問下,看出自哪位大師之手,能否挖到我們公司來。”在商場混了這么多年,察言觀色自是趙靖霖的強項,他據(jù)此肯定,這個杯子就是程局長的作品。

程局長的眼睛瞇成了一線天,他端起杯子,把茶水一飲而盡,將杯子底部的款兒給趙靖霖看:青云居士。

“趙總,明天的拍賣會去不去?”程局長問。

“當然去了。但愿明天有這位青云居士的作品,我很期待喲!”

話說到這一步,一切似乎都明朗了。程局長笑瞇瞇站起來,說了句“這盆花真漂亮”,就背著手哼著小曲走了。五分鐘后,趙靖霖也離開了。隨即,茶舍經(jīng)理走了進來,把那盆蘭花抱進了花房。程局長的名貴蘭花大多寄養(yǎng)在這里。

這個世界到處是眼睛,一不小心,你就活在了別人的監(jiān)控里。

趙靖霖和程局長剛走進茶社,曾氏工藝美術(shù)品公司的董事長曾治國就得到了消息。那筆真金白銀的瀕危文化扶持資金也是他覬覦的??磥沓叹珠L中意的是趙靖霖,他們曾氏想分一杯羹,只能另辟蹊徑了。曾治國拿起電話,打給了仍在意大利的兒子曾大偉:“和杰森談得怎么樣了?”

“杰森那只老狐貍是不見兔子不撒鷹啊,聽羅絲說,他最近對絞胎瓷著迷了?!?/p>

“古絞胎瓷哪是那么容易就能搞到手的?”

“是啊,我就怕趙靖霖搶在咱們前面,那我們進軍歐洲市場恐怕就難了?!痹髠n心忡忡。

“呵呵,趙靖霖不是急著拍杰森馬屁嗎?我讓他的馬屁拍在馬腿上!”曾治國老謀深算。

“對了,倪殳假釋的事兒怎么樣了?”曾大偉將話題岔開。自倪殳進去后,他和妹妹曾曉白就一直想幫她辦假釋,卻遭到了父親的極力反對。

“放心吧,就這幾天的事兒。”聽兒子提及倪殳,曾治國不太高興地掛斷了電話。

看來父親還是不同意搭救倪殳,身在羅馬的曾大偉焦灼起來。羅絲不識趣地走到他身邊,嬌嗔地強拉著他向聞名世界的圣彼得教堂走去。

三十二歲的曾大偉長相英俊,身材高大,但線條冷硬的眉眼間卻難掩一股戾氣。羅絲是個不折不扣的意大利美女,卻對東方面孔的曾大偉一見傾心,因此極力撮合曾氏公司和杰森的貿(mào)易合作。

“聽說,對那個騎馬打球俑感興趣的不止我們,這次你回去后要盡快弄到手。還有,對那座建于1905年的老教堂的尋找也要同時展開,杰森對它好像也非常感興趣?!绷_絲叮囑。

“明天的拍賣會上可能會有你父親的作品,趙總擔心有人魚目混珠,損毀倪老師的名望?!鄙忻綦x開前,留下了這句話。

“父親”兩個字撞進了倪殳的耳朵,在她的心頭炸了個缺口。如果父親的一世英名毀于一旦,他在九泉之下也無法安息。這一次,倪殳無法拒絕。

第二天一早,倪殳從那扇灰色的大門里走出來,單肩背包斜背在嶙峋的肩上,邁著兩條纖細的長腿,像一只離群的鶴。她將手指彎起,拱成一個蒼白的涼棚,眼睛在強烈的陽光下退守成了一條線。

她的目光落在對面那棵高大的法國梧桐下面。那里有一個醒目的男人。他有一張棱角分明的臉,五官俊朗,配以實木白的西服,斜靠在一輛銀灰色的保時捷卡宴上。他好面熟……倪殳蹙著眉頭思索片刻,她知道他是誰了。

曾家還沒有搬進城南的別墅前,和倪家住在同一個小區(qū)。倪殳和曾大偉、曾曉白兄妹一起長大。在放學途中,她不止一次看到曾大偉欺負一個蒼白瘦弱的少年。被打時,他是一只沉默的羔羊;反抗時,他是一只被逼急的兔子。不管是挨打還是反抗,他那雙眼睛里流露出的都是一種令倪殳心悸的倔強神情。

這種倔強打動了倪殳幼小的心靈。這和她被母親冷落、被姐姐欺負時太像了!她知道,他們是同類,她不止一次試圖阻止曾大偉欺負他。可惜,她一心想保護他,他卻從沒拿正眼看過她。后來曾家搬家,他也隨之淡出了倪殳的視野。

從陶瓷學院畢業(yè)后,倪殳曾去靖霖公司應聘,在公司的宣傳資料里,她看到了公司董事長兼總經(jīng)理的照片。雖然此時他已不是當年那個蒼白瘦弱的少年,但她還是馬上認出了那雙倔強的眼睛。不知為什么,她竟然鬼使神差地跑掉了。

倪殳抖抖索索地從包中掏出煙,風大,點了幾次才點燃,猛抽了幾口,卻被嗆到了,大聲咳嗽起來。當她發(fā)現(xiàn)趙靖霖的目光也在自己身上時,頓時慌亂起來,轉(zhuǎn)身向相反的方向疾步而去。此刻,她選擇性地忘記了是趙靖霖幫她辦的假釋,她至少該向人家說聲謝謝。

倪殳的心里蕩起的只是秋千,而趙靖霖的心中卻掀起了驚濤駭浪。他沒想到眼前的女子竟然就是倪殳——蒼白的臉,細致的五官,頎長的脖子,顫動的喉,干燥的唇,迷離的煙霧,令單薄無色的她透著一股噬魂攝魄的驚艷。她和畫卷中的裴嫣以及夢境中的女子太像了,如果穿上唐服,挽起高高的發(fā)髻,簡直就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難道,這就是延德方丈和姜老先生說的緣?趙靖霖有了片刻的恍惚。可驀然間,他渙散的眼神又聚成一束光,打在了倪殳身上——他認出她了。雖然她已從瘦弱的小女孩兒長成了修竹似的骨感美女,可她身上散發(fā)出的那股子倔強他曾經(jīng)見過,這是一個人所特有的生命密碼,是無法改變的。她竟然就是倪殳?呵呵,這世界太有意思了。原來所有的因,最終都會結(jié)成一個果。

意識到倪殳與曾大偉的關(guān)系,趙靖霖很快就將心中的驚濤駭浪給摁下去了。看倪殳想逃,他迅速上前幾步?!澳哽瘜Π??”

倪殳打量著趙靖霖,不置可否。

“我叫趙靖霖,是我給你辦的假釋。今天有一個藝術(shù)品拍賣會,我想請你幫我給一對絞胎瓷花瓶把下關(guān),看是倪老師的仿古作品,還是真的古瓷?!?/p>

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趙靖霖闡明了來意,倪殳反倒坦然起來。倪殳的父親倪忠國是著名的工藝美術(shù)大師,他生前一直致力于恢復失傳近千年的絞胎瓷工藝,倪殳曾參與父親的研究,讓她單獨制作可能不行,但鑒別是不是父親的作品,還不是難題。

倪殳點點頭,同意了這筆交易。趙靖霖為她打開車門,她卻沒有上車的意思,眼里有大團的疑惑。趙靖霖懷疑倪殳把嘴巴落在大牢里了,有什么不能用嘴說,非用眼睛?但他很快就明白了倪殳的想法。

“是的,預展時間已經(jīng)過了,兩個半小時后開拍。現(xiàn)在沒辦法看到標的物,你能不能勉為其難……”趙靖霖取出放大鏡和幾張照片。

這是一對翠藍釉黑絞胎花瓶,釉色光亮,水波紋如行云流水,瓶身上的牡丹恣意怒放。雖然落款是宋徽宗年間,但倪殳一眼就認出,這是父親的仿古作品,而非絞胎古瓷——落款處有一個極不明顯的小點,這是父親作品的標志。這個秘密,只有他們父女二人知道。

“別買?!蹦哽吐曊f。

“老許這只老狐貍,差點兒害死我……”趙靖霖驚得汗都出來了。

“老許?”倪殳瞇起眼睛,像一只發(fā)現(xiàn)獵物的貓,看似平靜,其實每根毛發(fā)都蓄勢待發(fā)。

“嗯,是他,珍寶藝術(shù)鑒定所的許所長?!壁w靖霖暗自慶幸倪殳在開拍前出來了,否則不光是銀子打了水漂,還會破壞他與杰森的關(guān)系。

“又是他?”倪殳細細的眉毛擰了起來。

“算了,還算幸運。”趙靖霖看了下表,“時間還來得及,我先送你回去,再去拍賣會?!壁w靖霖知道倪家與老許之間的過節(jié),倪忠國的不幸就是老許一手造成的。老許膽敢騙自己,仗的不過是倪忠國的衣缽傳人倪殳還在大牢里。收藏這行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你買賠了,是你打眼了,不存在欺詐與索賠的問題,拍賣公司更不會承擔任何風險。

“我……想跟你去……”倪殳似乎下了決心。

就在趙靖霖準備發(fā)動汽車的時候,曾曉白那輛紅色沃爾沃XC60向他們駛來。

“竹子,等等!”竹子是曾曉白對倪殳的獨家愛稱。看到倪殳上了那輛銀色的保時捷,曾曉白又驚又喜。她是來給倪殳送東西的,沒想到卻看到倪殳出來了,開心得手舞足蹈。她右手握著方向盤,左手伸出窗外沖倪殳揮舞。

樂極生悲。隨著一陣刺耳的聲音,沃爾沃莫名其妙與一輛老舊的黑色普桑發(fā)生了剮蹭。曾曉白從車上跳下來,看到愛車上的擦痕,不由得怒從心頭起,對著普桑的門就是兩腳。“會不會開車???”

“請你搞清楚,是你的車剮了我的?!遍L著一張娃娃臉的胡小北從車里下來和曾曉白理論,看到對方是個漂亮女孩兒,他的臉竟然有些紅了。

“開玩笑。你的破車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勾引我的車去剮?”曾曉白沒想到普桑里竟然是個帥哥,而且還是個會臉紅的帥哥,憤怒的情緒突然就被玩鬧的心思替代了。這年月,會臉紅的女人都不多了,何況男人,簡直是國寶熊貓啊。這等機會決不可放過。

“你這人怎么不講理……”面對曾曉白的咄咄逼人,胡小北的臉更紅了,他還是第一次遇到把車禍比作男女關(guān)系的。

“我怎么不講理,明明是你的車剮了我的車嘛。”曾曉白揶揄味十足地打量著胡小北,享受著他的尷尬和臉紅。

還好,急促的電話鈴聲挽救了胡小北。他剛按下接聽鍵,老爸著急的聲音就吼了出來:“喂,兒子,人家姑娘都來了,你還在磨嘰啥?相親應該是男方先到,快點兒??!”

“我還有事,各自打電話找保險公司吧?!睊鞌嚯娫挘”睖蕚溲杆俪吠吮几跋嘤H戰(zhàn)場。

胡家老爸的聲音震天響,曾曉白想不聽都難。太有意思了,這么帥的小伙子還要靠相親解決個人問題。曾曉白不想放過他,似笑非笑地說:“不好意思,我的車沒上保險?!?/p>

十幾米外,趙靖霖和倪殳坐在車里,觀看曾曉白和胡小北的表演。

“你朋友吧?要不要過去看看?”趙靖霖問?!爸褡印边@個稱呼對倪殳來說真的太形象太貼切了,瘦削、淡雅、堅韌、沉默,所以曾曉白一喊“竹子”,趙靖霖就知道是在叫她。

“走吧?!蹦哽芮宄鴷园滓坏┌l(fā)動戰(zhàn)爭,除非她自己鳴金收兵,否則就算天王老子勸也沒用的。曾曉白肯定對那帥哥動了心思,不然這點兒小事,哪能入她曾大醫(yī)生的鳳眼???早就速戰(zhàn)速決了。

通過這次的假釋事件,趙靖霖領(lǐng)教了倪殳的倔強。她寡言少語,但話一出口,就不會輕易收回。趙靖霖知道多說無益,只好發(fā)動引擎。

“喂,竹子,你去哪兒?等等啊!”看倪殳走了,曾曉白沒心情和胡小北磨嘴皮子了。

倪殳的短信及時飛了過來:“我們?nèi)ニ囆g(shù)中心的拍賣會了。另,要淑女,不要在男人面前張牙舞爪。再,他叫趙靖霖,是他幫我辦了假釋,非越獄潛逃。”

曾曉白對著手機做了個飛吻,心情放松下來,笑瞇瞇地看著胡小北說:“想泡妞就明著說,別搞小動作好不好……”

事態(tài)突然嚴重起來,不再是單純的交通事故,而是上升到耍流氓與被耍流氓,再這樣糾纏下去,老爸非發(fā)飆不可。胡小北有些急了,想快速閃人,他掏出兩千塊錢放在沃爾沃的引擎蓋上,還拿出證件讓曾曉白看,告訴她不夠的話回頭到單位找他。

曾曉白一把奪過胡小北的證件,看到他竟然是個警察,興奮得像打了雞血?!昂伲绻裉炷悴桓易咭辉獾脑?,我就去公安局告狀,說你始亂終棄,是新時代的陳世美!”

“陳世美?!”胡小北被從天而降的狗屎給淋到了,雖然這狗屎還挺香挺美,可他卻有一千一萬個心不甘、情不愿。

今年二十五歲的胡小北,打小的夢想就是當一個英雄。三年前他以優(yōu)異的成績從刑警學院畢業(yè),分配到古城公安局。胡小北人聰明,也踏實肯干,可由于長得太漂亮,加上愛臉紅,能力總被大家懷疑,先入為主地將他歸為繡花枕頭一族。他在古城公安局刑偵支隊混了三年,干的大多是內(nèi)勤的活,整理檔案,做筆錄,真正沖鋒陷陣的活兒都和他無緣。

胡小北不被認可的原因還有一個,就是他的家庭背景。他是房地產(chǎn)商胡江山的獨子,是標準的富二代。胡江山知道兒子當警察并不開心,想讓他回家子承父業(yè),胡小北卻不同意,直到前些日子胡江山得了一場大病,才唬得胡小北同意辭職,還答應去相親。

辭職報告已經(jīng)交上去了,雖然還沒批下來,胡小北卻是把今天來監(jiān)獄送文件當成最后一班崗來站的,沒想到半路殺出個曾曉白。雖然他是個不那么稱職的刑警,雖然他要走了,但他仍不想名聲被毀。畢竟,警察是他曾經(jīng)為之驕傲的職業(yè)。一時沖動讓曾小白看了證件,胡小北的腸子都悔青了。

第二章 疼痛是逗號

拍賣會在古城藝術(shù)中心舉行。

簽到,發(fā)號牌,登記,一切進行得有條不紊。

“趙總好!”

“趙總也來了?”

不時有人和趙靖霖打招呼,然后目光就烙在了倪殳身上。熟悉趙靖霖的人都知道,他從不帶任何女人在公開場合露面,今天可謂是破天荒之舉。這些探尋的目光令倪殳頗為尷尬,她只好低著頭,用眼睛問候地面。

坐下來后,趙靖霖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受邀到場的人物,多是些跟風收藏的暴發(fā)戶、投機者,當然,趙靖霖也看到了程局長。他靜靜地坐在角落里,一頂薄呢帽遮住額頭,寬大的墨鏡又蓋住了大半張臉。身處官場,低調(diào)是生存之道。

當趙靖霖看到曾治國和老許時不時的眼神交會后,便明白了那對以假亂真的絞胎花瓶不是老許一個人設(shè)的套,曾氏也摻和了。這些年,靖霖公司搶了曾氏不少生意,加上這次的歐洲市場之爭,看來曾家父子按捺不住要對他出拳了。

果然,開拍后,那對絞胎花瓶在許所長找來的專業(yè)托兒的轟抬下,價格一路攀升,一些不明真相的暴發(fā)戶跟著往上抬,從起價的二十五萬元喊到了四十萬元。趙靖霖的嘴角露出了不易察覺的笑,他舉起牌子直接喊到了六十萬元。

會場一下子寂靜下來,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許所長的光頭越發(fā)光亮,他興奮地盯著拍賣師的木槌,希望它盡快砸下來。

“六十萬元報價一次,六十萬元報價兩次……”

就在拍賣師的木槌將要砸下來的瞬間,倪殳站了起來,清脆有力地喊道:“等等!”

這是一個類似于在高速公路上飆車時急剎車的舉止,不人仰馬翻幾乎不可能。眾人的目光從興奮轉(zhuǎn)成了詫異,之后匯成了探照燈的海洋,齊刷刷地打在倪殳身上。許所長在看到倪殳的那一刻,光茫萬丈的禿頂瞬間暗淡了下去。

倪殳臉色蒼白,眼底鋪了一層薄薄的淚,嘴唇不停地抖著,胸脯起伏不已。趙靖霖握握她的手,示意她不要緊張。

“我叫倪殳,這兩件絞胎瓷瓶不是古瓷,是我父親倪忠國的遺作,所以,不能當作宋絞胎瓷拍賣!”雖然有趙靖霖的鼓勵,倪殳的腿還是止不住地抖。

現(xiàn)場一片噓聲。許所長的臉上密密匝匝地罩了層汗珠,剛才因興奮而潮紅的臉瞬間變成一團鉛灰。臉色同樣不太好看的還有曾治國。

拍賣繼續(xù)進行,現(xiàn)場有的人穩(wěn)如泰山,有的人激動不已。趙靖霖在等待,等到第十二號標的物出場時,他的眼睛亮了。這是一只再普通不過的陶罐,上面的釉彩如兒童學畫時的入門作品,可起拍價竟然是十二萬元。暴發(fā)戶們這次沒有跟著起哄,看來他們對陶瓷還是有一知半解的,倒是那幫滑溜如泥鰍的投機商開始往上喊價,十五萬元、十六萬元……眨眼的工夫,這只罐子就飆到了二十五萬。最后輪番抬價的固定在兩個人身上,一個是建筑商張總,一個是曾大偉的父親曾治國。就在他們你來我往的時候,趙靖霖喊出了五十萬元。

倪殳猛地抓住了趙靖霖的手,指甲都掐入了他的皮肉中,想阻止他。雖離得遠,單從外觀,她仍感覺這個陶罐應該是現(xiàn)代人玩票的作品,連藝術(shù)品都算不上,更不會是古瓷??伤萑醯母觳哺緮Q不過趙靖霖粗壯的手腕,在曾治國還沒有反應過來之前,他順利地拍下了陶罐。

拍賣師的木槌落下的瞬間,趙靖霖和程局長隔著現(xiàn)場密密麻麻的人頭對望,都是會心一笑。

身為陶瓷工藝師的趙靖霖豈能不明白這個陶罐是什么貨色?他看中的不是陶罐本身的價值,而是陶罐底部的落款——青云居士。知道青云居士就是程局長的人不多,那幾位起勁喊價的當然是知情者。他們看中的是陶罐制作者手中的權(quán),但在出手穩(wěn)準狠上,誰也不如趙靖霖。

不顧倪殳的阻止,趙靖霖以五十萬元的高價買下了那個毫無價值可言的陶罐。這是他們的第一次較量,以她的失敗而告終。趙靖霖卻通過她的阻止,看到了一顆純良之心。在物欲橫流的今天,胸膛中揣著一顆純良之心的女子不多了。趙靖霖突然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他對這種感覺是陌生的,有點兒向往,又有些恐懼。

曾曉白和胡小北進來有一小會兒了,他們悄然坐在角落里。自從進了拍賣會場,曾曉白就乖得不能再乖,因為她看到了父親曾治國。她可不想讓老爸發(fā)現(xiàn)她和男生在一起。

胡小北原以為曾曉白押著他要去大修廠,沒想到她卻帶他來了拍賣會。曾曉白前后不同的表現(xiàn)也引起了他的注意,這姑娘太奇怪了,前一刻還張牙舞爪的像大灰狼,轉(zhuǎn)瞬就變成了小白兔。

“最近風聲似乎沒那么緊了,我想,該出手時就出手吧,夜長夢多。”

“行倒是行,只是騎馬打球俑不是普通的東西,要出手也得找對路子……”

這幾句對話聲音很低,但還是讓胡小北敏銳地捕捉到了。他扭頭想尋找說話的人,卻只看到兩個向外走去的身影,一個是藍風衣,一個是灰風衣。

胡小北知道騎馬打球俑是某省的館藏文物,幾個月前被盜了,據(jù)線報東西已經(jīng)來到古城,但線索時隱時現(xiàn)。近來對方似乎冬眠了,線索中斷,隊里就暫時將這個案子掛了起來。胡小北沒想到自己將要脫去警服時,卻撞上了這個案子。他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迅速起身向外追去,但出了門,藍風衣和灰風衣早已融入街上密集的人群中,不見了。

曾曉白跟著胡小北跑了出來,站在廊檐下欣賞并揣測著他的一臉懊惱。

“跟出來干嗎,怕我跑了?”胡小北沒好氣地說。

“誰跟著你了,你以為你是人民幣呀,人人喜歡?給我哥打電話行不?”被胡小北搶白,曾曉白自我解圍,拿出手機給曾大偉報信,“老哥,有人幫竹子辦了假釋,她出來了。”

“咱爹終于出手救人了?”曾大偉有些驚喜。

“好像是趙靖霖?!?/p>

“什么?”曾大偉像被人踩住了尾巴,有點兒說不清的疼痛。

靖霖公司和曾氏公司是競爭對手,趙靖霖和曾大偉更是天敵,他們的梁子已經(jīng)結(jié)下許多年了。對于趙靖霖搭救倪殳的目的,曾大偉不得不打上問號。

在拍賣會上,趙靖霖不僅擊敗了老許,更揭穿了曾氏的陰謀,心情異常愉悅,他幾乎是半擁著倪殳離開的。

“謝謝你,非常感謝。”越靖霖是用耳語對倪殳講的。

倪殳略顯蒼白的臉上霎時開了兩朵桃花,胸口的那架秋千蕩了起來,忽忽悠悠的。

“附近不好打車,我送你吧?!壁w靖霖建議。

倪殳用細長的手指摸了摸下唇,思忖片刻,然后拉開車門,大大方方地坐在了副駕駛位置。不知不覺中,她與趙靖霖的距離拉近了。

“回家?”趙靖霖問。

聽到“家”這個字,倪殳臉上的桃花突然就謝了。她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家,沒有父親的地方,可能就不是家了。她一再拒絕假釋,就是因為出來之后,她不知道該去哪里。

“去酒店吧?!蹦哽穆曇艉苋?,“她們說……要把身上的晦氣洗掉再回家。”

拍賣會結(jié)束,曾曉白怕被父親看到,給倪殳發(fā)信息人約黃昏后,就“押”著胡小北離開了。她將車送到4S店,讓胡小北用桑普送自己到醫(yī)院大門口,要了他的電話號碼才放虎歸山。

胡小北有種逃離魔爪的解脫感,他迅速調(diào)頭,想以最快的速度從曾曉白的監(jiān)控探頭里消失,轟大油門前,胡小北忍不住對著后視鏡里的曾曉白做了個鬼臉。

曾曉白看著絕塵而去的普桑,忽然間有些恍惚。她是整形醫(yī)生,親自操刀造出的帥哥美女數(shù)不勝數(shù),可胡小北這樣的男人她還是第一次見。他身上具備當今高富帥和窮屌絲們都沒有的特質(zhì)——一種華麗的樸實,就是這種特質(zhì)吸引著她。曾曉白打內(nèi)心感謝趙靖霖保釋倪殳,感謝那場不在謀劃中的拍賣會,不然她和胡小北就擦肩而過了。

浴缸里已注滿了水。橘色的燈光下,水像柔軟的玻璃,令人迷醉。

倪殳微閉著眼睛。在里面沒能好好洗一個熱水澡,她像從冬眠中蘇醒的蛇,一個骨節(jié)一個骨節(jié)地軟了下來。倪殳深深地嘆息著,身子松散成一攤泥,漸漸地進入半夢半醒之間。

她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一個古色古香的房間里,在臨窗的梳妝臺前,一個女子坐在那里,身上穿著電影電視里常看到的唐裝,頭上梳著高聳的發(fā)髻……從鏡子中,倪殳發(fā)現(xiàn)她竟然與自己長得一模一樣。正當倪殳驚訝不已的時候,門外隱約傳來議論,說什么皇上要殺李潤。那個女子顯然也聽到了外面的議論,匆匆站起來向外面跑去,完全無視倪殳的存在。

倪殳跟著她跑了出去,轉(zhuǎn)瞬置身于一座宮殿之中。沒跑幾步倪殳就迷路了。彷徨中,突然有人大喊:“裴嫣跑了,快抓住她!”

很快,那個女子被幾個兇神惡煞的大漢給圍住了,女子急得大喊:“李潤,快跑,皇上要殺你……”

女子的聲音戛然而止,一把鋒利的刀插入了她的胸膛。在她倒下去的瞬間,一個衣袂飄飄的白衣男子出現(xiàn)了,將女子緊緊地抱在懷里。他應該就是裴嫣拼死相救的李潤。李潤悲痛欲絕,仰天發(fā)出了野獸般的嘶吼……

中刀的明明是裴嫣,倪殳卻疼痛難忍??粗顫櫍X得好面熟!他像誰呢?濃眉毛,倔強的目光,一襲雪白的長衫,像一棵卓爾不群的白樺樹……沒等弄明白他究竟像誰,倪殳醒了。她發(fā)現(xiàn)自己仍然躺在酒店房間的浴缸里,水已經(jīng)有些涼了。倪殳扯過浴巾裹住自己,站在鏡子前,定定地看著鏡中的自己,捏捏臉蛋,證實她仍活在二十一世紀。

當門鈴響起,倪殳看到門外的趙靖霖后,恍然明白李潤像誰了。她意識到剛剛的夢可能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的結(jié)果。

“還好吧?”趙靖霖問。

“嗯?!毕氲侥莻€近乎狗血電視劇般的穿越夢境,倪殳突然羞赧起來,加之洗浴的功效,紅暈霞光般均勻地涂在腮上,讓她看起來嫵媚了許多。

“走吧?!壁w靖霖極自然地向她伸出手,不是握,是一種牽手的姿態(tài)。趙靖霖讀懂了倪殳的下一站是家,那個家她有些害怕走近,他就陪她一起回去。

倪家在花卉市場旁邊的巷子里。巷子的寬度只允許兩輛自行車并行,趙靖霖只好把車停在巷子口。

這是一幢上世紀建造的家屬樓,方方正正的前蘇聯(lián)風格。走上四樓,倪殳按響了門鈴。幾秒鐘后,倪母出現(xiàn)在防盜門里,表情不驚不喜,仿佛外面站著的是走錯門的人,不是自己的女兒。

倪殳早已習慣了這些,并沒有期待回來后會有一個騎大馬戴紅花的英雄待遇。看來,真如在大牢里想的那樣,她前腳進了班房,后腳就沒了家。

“媽,我回來了?!?/p>

“嗯?!?/p>

進屋后,母女間的對話精簡到極致。倪殳思索著如何介紹趙靖霖,母親卻對他不感興趣,戴上老花鏡,拿起毛衣飛快地織了起來,卻又像想起什么,突然停了下來。

“倪殳,媽有事和你商量……”母親的口吻很淡定,仿佛倪殳是剛下班回來,而非從與世隔絕的深牢大獄里出來。

母親的樣子讓倪殳的膽子開始縮水,她膽怯地看了看角落里父親的遺像,為趙靖霖倒了杯水,挨著他坐了下來,似乎想汲取一些勇氣和支持。

“是這樣,你進去這段時間,媽想了下,咱們家還是分開為好,多福路那套房子歸你姐姐,這套算是媽的養(yǎng)老房……”母親說到這里停頓了一下,“倪殳,媽從來都是一碗水端平的,你曾爺爺留下的那個老教堂就歸你了。你知道,那是咱們家最大的一處房產(chǎn)了……”

倪殳知道自己被凈身出戶了。她像抓救命稻草一般,不自覺地抓緊了趙靖霖的手,因用力過猛,像在拍賣會上那樣,指甲再次掐進了他的皮肉。趙靖霖沒有吭聲,任由她掐著。她太疼,才沒顧及到他是否會疼。她是個情感上的啞巴,被親情一次次砍傷后,無法張嘴喊痛,只會流血流淚。她覺得手腳盡斷,血流如注。

母親的話就是法官的判決,而且不會給她辯解的機會。倪殳無力地松開了趙靖霖,走向父親的遺像,輕聲說:“爸爸,咱們不哭!”

走進房間,倪殳簡單收拾了幾件衣物和日常用品,把父親生前研制陶瓷的資料和筆記一并裝了起來。這些東西在她眼里是個寶,在這個家別的成員眼中卻是廢紙一堆。

返回客廳,倪殳點燃三炷香,敬在父親的遺像前。趙靖霖陪倪殳一起鞠了一躬,而后,他左手拉行李箱,右手牽著倪殳走了出去。

隨著那聲門響,倪殳知道自己像個壞死的身體組織,被這個家毫不憐惜地揮刀剁去了,淚水隨即噴涌而出。

胡小北沒想到,他與曾曉白的剮蹭事件會令他的辭職計劃泡湯?;氐疥犂铮麑⒃谂馁u會上聽到的那段對話向隊長鄭智做了匯報。

“你確定他們說的是騎馬打球俑?”鄭智問。

“確定?!?/p>

“好,我馬上向陳局匯報。”鄭智看了下表,“快到下班時間了,大李和小北,你們等我回來!”作為隊長,鄭智當然知道胡小北遞交了辭職報告,可他隱約覺得,這個案子一旦重啟,一直打下手的胡小北可能要獨當一面了。

果然,鄭智從陳局那里回來后,對胡小北說:“局里對重啟騎馬打球俑一案非常重視。陳局讓你抓著這個線頭跟下去。”

“由我跟著?”胡小北怕自己聽錯了,重復了一遍。

“對?!?/p>

對于突如其來的上一線的機會,擱過去,胡小北肯定開心得連睡覺都會樂醒,可他現(xiàn)在是“待辭職”狀態(tài),于是囁嚅著說:“我有權(quán)利……拒絕嗎?”

“胡小北,裝什么裝呀?別說你不想正兒八經(jīng)地當一個刑警啊,我可聽到你說夢話都在叫喊:站住,不然我就開槍了!怎么,機會臨頭了,又開始裝大頭蒜?”大李拿胡小北開涮。

“你的婚房還想不想以最優(yōu)惠的價格拿到手了?”胡小北出言威脅。古城是三線城市,房價卻漲到了每平米七千元,以他們每月三千元左右的收入,想買套房子比登天還難。急著結(jié)婚的大李軟磨硬泡讓胡小北找了他老爸,才答應給他打折優(yōu)惠。

“你不怕你大侄子生大街上呀?”奉子成婚的大李氣勢瞬間矮了下去。

“小北,覺得接下這個任務有困難嗎?”鄭智問。

“我的辭職報告都交上去了……”

“報告不是還沒批下來嗎?沒批下來之前,你仍然是一名警察。”

“那我該怎么去抓這個線頭?”畢竟是千年等一回的機會,胡小北沒辦法不接受。

“抓住曾曉白就抓住了線頭。不用我點明吧?人家一個漂亮姑娘為什么因為那點兒破事就和你糾纏不清?”

“她發(fā)神經(jīng)唄?!?/p>

“我看發(fā)神經(jīng)的是你!曾曉白是誰?你去百度下,她可是咱們古城醫(yī)院整容??频念^把金刀,還是曾氏工藝美術(shù)品有限公司董事長曾治國的女兒,標準的白富美。你開著老普桑在她面前亮相,就一純粹的窮屌絲,人家纏你是看得起你!”

“曾曉白竟然上了百度百科?”胡小北不相信,迅速打開電腦搜索,“沒有啊,鄭隊……”

“查什么查?。课业男畔⒛苡姓`嗎?曾家開的是工藝美術(shù)品公司,你抓住曾曉白就等于抓住了進入這個圈子的鑰匙。”鄭智使勁敲了下胡小北不開竅的腦袋。

“鄭隊,你的消息來源不是百度,是嫂子吧?我那天見到嫂子,她的單眼皮變雙眼皮了……曾曉白可是咱們古城愛美人士的偶像,粉絲爆棚啊?!贝罄钜痪湓挼榔屏颂鞕C。

“不說話能把你當啞巴賣了???”鄭智回手又狠敲了一下大李的頭。

其實,鄭智不光知道曾曉白是曾治國的女兒,還知道曾大偉是曾曉白的哥哥,因為他與趙靖霖、曾大偉曾是同班同學。上大學后,他們就各奔東西了,但他對這兩位事業(yè)風生水起的老同學一直比較關(guān)注,因為有幾樁文物案和他們有牽連,只是苦于沒有證據(jù)擱淺了。既然曾曉白對胡小北感興趣,正好可以抓住這個機會,再摸摸趙靖霖和曾氏的底。

胡小北早就知道老爸生病是假的,是騙他辭職的幌子。胡小北決定繼續(xù)做警察,但必須有一個說服老爸的有力武器。想來想去,這個任務還得依靠曾曉白幫忙。這丫頭無論長相還是氣質(zhì),都一副大家閨秀的范兒,應該能入老爸的法眼。另外,那個線頭也只有通過曾曉白才能抓住,她的家庭背景以及那個叫倪殳的朋友應該和文物市場有所交集。按照鄭智的指示,胡小北開著普桑來到醫(yī)院找曾曉白。

“你有什么魅力,能吸引本姑娘舍生取義跟你去見家長?”曾曉白饒有興趣地端詳著面前手足無措的胡小北。

“就當做回善事……”胡小北耳朵都紅了。

“那就要看你的表現(xiàn)了?!痹鴷园桌^續(xù)捉弄胡小北。

“我的表現(xiàn)還不夠好啊……”胡小北將陪她去拍賣會、陪她去4S店、把她送回醫(yī)院等等剮蹭門事件后他的一系列行動曬了出來,證明他的確“表現(xiàn)良好”,她沒有理由不幫他一回。

曾曉白笑吟吟的,沒同意,但也不拒絕,像是逛街逛到十字路口,左轉(zhuǎn)還是右轉(zhuǎn),全憑她的心情。

胡小北突然有點兒明白曾曉白的意圖了,他要給得意的曾曉白釀造點兒酸味,不然她就太不把豆包當干糧了。胡小北的臉突然不再紅了,他氣定神閑地告訴她,剛才只是開玩笑,讓她別介意。就在這時,胡小北的電話很配合地響了,他轉(zhuǎn)過身去接聽,聲音甜得都能擠出蜜汁來:“喂,莉莉,下班了?行,我馬上過去接你……”胡小北邊打電話邊撤退。

曾曉白死死地盯著胡小北的背影,突然緊走幾步追上去。“喂,別那么小氣好不好?我說不去了嗎?什么莉莉紅紅的,俗不俗?。俊?/p>

家是每個人的根。被家拋棄的疼痛是無法用語言來描述的。從家里出來,坐進趙靖霖的車里,倪殳一言不發(fā),緊咬著唇看著窗外,細細的脖子梗著,像一只和整個世界抗爭的蝦。

趙靖霖將她的頭輕輕地攬了過來,當她的臉碰觸到他胸膛的瞬間,眼淚便決堤了??伤皇庆o靜流淚,沒有哭出聲來。趙靖霖感覺到她身上的每個細胞都是繃緊的,心突然疼了起來。他看到了十幾年前的自己,孤獨無助,像一只在荒野上獨行的狼。

“哭出來吧,哭出來會好受些?!彼谒揍镜谋成吓闹?。

倪殳開始小聲哽咽,接著是大聲嚎啕,凄厲、尖銳、痛不欲生。誰說憂傷必須是沉默的?趙靖霖明明聽見有什么東西在撕裂。他心疼地捧起倪殳淚水斑駁的臉。

“菠菜便宜了,西紅柿便宜了,蒜苗便宜了……”賣菜小販刺耳的叫賣聲讓他們同時清醒過來,觸電般放開對方,不約而同將臉扭向窗外,一左一右。

倪殳從包里取出煙,趙靖霖為她點燃。他知道她有話要講,而他是最好的聽眾。

“想不想聽故事?”倪殳吐出個煙圈。

“如果你愿意講的話?!?/p>

倪殳的臉色越發(fā)蒼白,隨著煙霧的彌漫,有斷斷續(xù)續(xù)的故事碎片飄出——

傳說宋朝時,位于古城北部制作絞胎瓷的作坊是一夜消失的,絕妙的制瓷工藝從此沒有了傳承,上萬人的制瓷大軍忽然間銷聲匿跡。1933年,英國大收藏家司瓦洛來到古城,雇人從城北的舊窯址挖走大批瓷器,并發(fā)表了關(guān)于中國古陶瓷的報告。日本人小山富士看到這份報告后也專程趕來,從文物販子和盜墓賊手中大肆收購古瓷。

幾年前,古城北部宋代舊窯遺址出土大批瓷器,其中有成品,有上了釉未及入爐的,還有剛制成的泥坯。那場挖掘倪殳的父親倪忠國也參與了。從現(xiàn)場的情況推論,當時應該有突如其來的事件發(fā)生,致使所有的工匠全部撤退了。

絞胎通常是用兩種或幾種不同顏色的陶土分別制成陶泥,然后像擰麻花一樣絞纏在一起,經(jīng)反復加工和煅燒,形成像木材的年輪、像鳥獸的羽毛、像盛開的鮮花、像浮云流水等千變?nèi)f化的紋路。燒制過程中,陶泥遇火后膨脹、冷卻后收縮,釉彩的走向和色澤難以預料,令整個過程充滿著未知和變數(shù),進爐千千萬,最終能鳳凰涅槃的卻并不多。

手持絞胎碎片的倪忠國被它們征服了。此后,他開始查閱史料,研究出土的絞胎古瓷碎片,想恢復自北宋末年就失傳的絞胎瓷工藝。只是,他恢復絞胎瓷之路一波三折。倪殳的母親眼看著別人因制作工藝仿古瓷住了別墅開了豪車,也想讓他這樣發(fā)家致富,倪忠國卻置若罔聞。倪母的怨氣越積越深,兩人從冷戰(zhàn)發(fā)展到分室而眠,直至形同路人。

終于有一天,倪忠國宣布他的絞胎瓷恢復成功了,已經(jīng)送給專家鑒定,為他鼓掌喝彩的卻只有小女兒倪殳。

等待的過程是漫長的。一天,倪忠國的老朋友、古城珍寶藝術(shù)文物鑒定所的許所長打來電話,稱倪忠國送去鑒定的絞胎瓷未能通過。多年的心血付之東流,倪忠國像一匹馱著重物在沙漠里穿行太久的老馬,終于緩緩地倒在了地上。

當倪殳趕到醫(yī)院時,倪忠國已經(jīng)因突發(fā)腦溢血永遠地閉上了眼睛。而母親卻對著去世的倪忠國又哭又罵,罵他這些年把時間和精力全用在那些破陶瓷上,沒給自己和大女兒倪潔留下什么。母親哭著罵著,訴說著自己和大女兒倪潔的百般委屈,始終沒提倪殳一個字。

可能是倪殳太像父親——一樣安靜,一樣喜歡把大把的時間埋在書堆里,一樣酷愛陶瓷,所以,母親在恨父親的同時,連小女兒也一同恨上了。母親不打她,也不罵她,卻也從來不親近她。從倪殳記事起,她和母親之間就沒有過肢體語言的交流。母親會訓斥姐姐,甚至會動手打她,當然,更多的,母親會給姐姐擁抱。這是倪殳渴望卻永遠無法得到的。所以,母親于倪殳只是母親,卻是倪潔的媽媽。

葬禮后的第五天,陶瓷鑒定評審專家組往家里打電話,說倪忠國的絞胎瓷恢復工藝已經(jīng)通過鑒定了。人心險惡,許所長是評審組的專家之一,事先已得知鑒定即將通過的消息,各種羨慕嫉妒恨,讓許所長在明知倪忠國患有高血壓的情況下,故意捏造假消息刺激他,最終導致倪忠國血濺五步。

許所長一直對倪忠國制作的仿古絞胎瓷虎視眈眈。倪忠國去世后,他引誘倪殳的姐夫斗狗欠下巨額債務,再唆使他用岳父的仿古絞胎瓷抵債。許所長與倪殳的姐夫狼狽為奸,將倪忠國的仿古絞胎瓷冒充古瓷銷售,卻被人用假的絞胎瓷調(diào)包,客戶識破后將他們告上了法庭。倪殳的姐夫怕坐牢,就以岳母身體不好、不會被羈押為由,唆使老婆勸岳母頂罪。母親偏愛大女兒,沒想到關(guān)鍵時刻,小棉襖竟變身火蒺藜,舍棄親情讓她坐牢。危急時刻,母親想起了倪殳這個家庭闌尾成員。

而此前,對于父親的絞胎瓷制作工藝已通過鑒定一事,倪殳一無所知。這時她才明白,母親和姐姐得知那些不值一文的瓶瓶罐罐突然間成了搶手貨,怕她分一杯羹,一直對她刻意隱瞞。倪殳的胸口仿佛被人捅了一刀,疼痛難忍。

一向強悍的母親第一次在倪殳面前落淚。母親的眼淚,讓倪殳突然感覺到自己是被需要的。她活了二十五年,像一只小蝌蚪一樣,拼盡全力找媽媽,現(xiàn)在終于找到了。于是,她使出全身的力量,連推帶搡地將姐姐和姐夫趕出門,不料她的命運就在這一推之間改變了——姐夫被她推下樓梯,摔斷了腿。姐姐倪潔以故意傷害致人輕傷將妹妹告上法庭,倪殳被判入獄半年。而假冒古瓷一事,在老許的斡旋下,竟然和對方達成和解,不了了之了。

倪殳為母親進了監(jiān)獄,母親卻從沒去看過她。在她出獄后的第一天,母親就迫不及待地將她掃地出門了。

……

隨著故事的進展,倪殳的煙越抽越猛,臉色也越來越蒼白,嘴唇顫抖著,地上尸橫遍野地躺著一堆紙巾,趙靖霖仍不停地給她遞著。

“可能你不信,我怕疼不怕死。死是一了百了,疼是沒完沒了?!蹦哽靡痪湓跁峡吹降脑挘瑸檫@個故事畫上了休止符。

“人不是非得在苦難中淹死,還可以戰(zhàn)勝苦難,或者逃離。你準備去哪兒?”現(xiàn)在的倪殳是當年自己的翻版。不過半天,趙靖霖已經(jīng)在內(nèi)心深處和倪殳產(chǎn)生了情誼的聯(lián)結(jié)。如果倪殳沒有去處,他會為她找個棲身之地。

“去我朋友那兒?!蹦哽療o力地說。她知道,曾曉白是她永遠的后方。

曾曉白的父母和哥哥曾大偉住在城南的一幢獨棟別墅里,曾曉白為了上班方便,平時并不和家人住在一起,她在地處鬧市的綠地薔薇小區(qū)買了一套商品房,離上班的醫(yī)院很近??斓綐窍聲r,倪殳才給曾曉白打電話。此時,曾曉白剛坐上胡小北的普桑,準備去“丑媳婦見公婆”。無奈之下,她只好讓胡小北調(diào)頭。

倪殳在曾曉白家暫時安營扎寨了。

聰明人都知道要給對方留空間。趙靖霖將倪殳送達后,掏出一張名片遞給她,手放到耳邊做了個打電話的手勢,沖曾曉白和胡小北點頭致意,就準備離開。

“趙先生,方便的話,一起吃晚飯吧,我替我們家曉白做東,為倪殳接風洗塵?!焙”背雎曂炝?。

倪殳有些意外。曾曉白可是一匹難以馴服的烈馬,怎么一天工夫就被這個大男孩兒貼上了“我們家曉白”的標簽?

曾曉白卻毫不介意,老臉老皮地挽著胡小北的胳膊,笑著說:“趙先生,您就賞光讓我們家英雄神探胡小北表示下心意如何?”話是這么說,一只手卻悄然伸到胡小北背后狠掐了一把,算是對他不該出手時亂出手的懲罰。

“對,一定要給我個機會?!焙”碧鄣镁拘木痉危樕蠀s笑容依舊。

以趙靖霖的道行,當然看出曾曉白和胡小北是單純明凈的人,與商場上的爾虞我詐截然不同。他喜歡他們的簡單明快。

“謝謝胡警官的一片好意,今天小倪累了一天了,讓她好好休息一下,明天我做東,大家聚聚。”趙靖霖親昵地稱倪殳為“小倪”,仿佛他們是相識已久的朋友,或關(guān)系甚篤的上下級。

趙靖霖剛走,胡小北的電話就響了起來,不用看就知道是老爸的。因他相親爽約,老爸發(fā)飆,胡小北用已有女友,準備帶回去讓他檢閱為由搪塞過去了。老爸現(xiàn)在肯定是催問他們幾時回去。曾曉白今天看來是無法成行了,自己必須先行回去解釋一下,不然老爸真要海嘯了。

第三章 愛情讓女人舉起手來

每個人的生命中幾乎都有這樣一個狗血朋友——一起長大,可以大聲唱齊聲哭,可以搶食對方啃掉半截的冰淇淋,可以互穿衣服,一起策劃搶奪男人、對付女人,除非天災人禍不會輕易分開。倪殳和曾曉白就是這樣的死黨。

“哎,你們是怎么認識的?”曾曉白舉著趙靖霖的名片擠到倪殳身邊坐下,用胳膊搗搗她。

“地球人和外星人開戰(zhàn)了沒有?”倪殳沒頭沒腦地問。

曾曉白一頭霧水地看著倪殳。

“你關(guān)心的和我有半毛錢關(guān)系嗎?”倪殳將喝干的茶杯遞到曾曉白手里。在曾曉白面前,倪殳永遠不需要掩飾,不需要裝淑女。在那個家里,為了討好母親和姐姐,她做了二十五年的乖乖女。而現(xiàn)在的她才是真正的她,有棱有角有芒刺。

曾曉白只好轉(zhuǎn)移話題:“竹子,你別怪我爸啊,我和我哥和他說了多少次,想給你辦假釋,可我爸卻說這是你們的家務事,幫了你,就得罪了倪潔……”

倪殳卻不想聽曾曉白的嘮叨,一切她心中有數(shù),不用任何解釋。她起身從酒柜里找出一瓶曾曉白珍藏的紅酒,倒了兩杯。兩只酒杯輕輕地碰在一起。

這杯酒是和那個家告別,也是在跟往事干杯。

這是一個空氣清洌的早晨。趙靖霖早早來到辦公室,打開窗戶,讓鳥語花香熱熱鬧鬧地從窗口飛進來。嬌媚的春天,讓他想起了倪殳靠在胸前的感覺,心情頓時大好。

門被輕輕敲響,尚敏走了進來?!摆w總,曾大偉已經(jīng)回國了。不知道他在意大利談得怎么樣。如果他滿足了杰森的要求,曾氏恐怕就會在我們前面搶占歐洲市場?!?/p>

趙靖霖知道,曾大偉依靠的是羅絲,雖然她只是杰森手下的一個走卒,但這個走卒的能量不可小覷。思索再三,趙靖霖撥通了杰森的電話。

“哇,趙,你好,接到你的電話真是太開心了。我要的古絞胎瓷弄到手了?”杰森早年曾在中國生活過,說一口流利的漢語。

“對不起,杰森先生,我正要和您說這事。昨天拍賣會上的絞胎瓷是高仿品,并非真正的絞胎古瓷。”趙靖霖實話實說。

“趙,前幾天我見了曾先生,他說可以搞到真貨……”杰森故意抬出了曾大偉。

“具體情況可否透露一二?”趙靖霖不動聲色。

“唐太子李潤墓出土的騎馬打球俑!”

趙靖霖仿佛被人點了穴一般愣在那里,他沒想到杰森的胃口這么大。

“趙,怎么樣?有沒有信心贏了曾大偉?”杰森流利的漢語從聽筒傳出,趙靖霖卻突然覺得是那么的蹩腳。

“杰森先生,我友情提醒,騎馬打球俑是中國的國寶級文物?!闭f完,他掛斷了電話。

趙靖霖不敢說自己有多么愛國,他也暗中做過不少黑市文物交易,但讓他用國寶換取榮華富貴,他真的做不到。這個騎馬打球俑不僅讓他想起了被列強擄掠走、恬不知恥高價拍賣的圓明園獸首,還讓他想起了裴嫣的血,以及倪殳蒼白的臉。

再次想起倪殳,趙靖霖僵硬的神經(jīng)柔軟下來。

手機鈴聲響起的時候,倪殳正端著杯茶,懶懶地坐在窗前。曾曉白上班了,屋里寂寞得有點兒嚇人。

“喂,還好嗎?在做什么?”趙靖霖的聲音傳來。

“在想……你有沒有時間,陪我去看看我的財產(chǎn)……你可能會覺得奇怪,媽媽明明分給我一座老教堂的,為什么我卻說自己被掃地出門了?!?/p>

四十分鐘后,車在東城區(qū)一座老教堂外面停了下來?;疑膲w,灰色的磚瓦,大方莊重的排窗,優(yōu)雅精美的墻飾浮雕,處處透著莊重威嚴。由于長期落鎖,鮮有人窺見其廬山真面目,故而顯得格外神秘莫測。

倪殳掏出鑰匙,打開了厚重的木門。眼前是一座偌大的院落,中西結(jié)合,磚木石的混合結(jié)構(gòu),首尾相接,形成了上下兩層的環(huán)狀樓宇,肅穆大氣。雖長久無人打理,院中雜草叢生,顯得有些荒涼,但仍可想見當年的氣勢。

他們順著有木質(zhì)扶手的樓梯上了二樓,站在中央的亭臺上,俯視整個院落?;腥婚g,他們仿佛看到許多虔誠的教徒聚集在這里默默祈禱,仿佛聽到了莊嚴肅穆的圣歌在耳邊回蕩。

“這所老教堂是上世紀初由意大利傳教士譚維新募集的一筆善款所建。教堂落成后,譚維新被梵蒂岡任命為第一任主教。抗戰(zhàn)期間,教堂一度成為古城人的避難所。新中國成立后倡導自主辦教,第四任洋主教在1954年回了意大利,由一位姓曾的教士接任。在后來的政治浩劫中,一切牛鬼蛇神都被打倒,曾主教和明月寺的住持被判了死刑。曾主教的家人輾轉(zhuǎn)向一位開國功臣求情,才保住了一條性命。這位開國功臣就是我的曾祖父。主教被救下后,已經(jīng)有了山雨欲來風滿樓的預感,不忍這么精美的建筑毀于政治風暴,就懇請我曾祖父保護這所老教堂。曾祖父為躲避血雨腥風的政治斗爭,提出告病還鄉(xiāng)回古城休養(yǎng)。組織上問他有什么要求,他提出將這座老教堂作為靜養(yǎng)之地……

“回到古城后,我曾祖父另覓住處,將這里落了鎖,并立下遺囑:老教堂只能加以保護和修繕,不得買賣或挪作他用,否則收歸國有……”故事講到這兒,倪殳定定地看著趙靖霖,“明白了吧?這座建筑對于我們家來說,聊勝于無?!?/p>

趙靖霖總算明白了她的疼痛。母親貌似給了她一份偌大的房產(chǎn),其實就是讓她凈身出戶。

第二天一上班,胡小北將偶遇趙靖霖一事向鄭智匯報。

“趙靖霖?”鄭智的嘴角露出了一絲笑意。事情居然向自己希望的方向發(fā)展了?!摆w靖霖可是古城工藝美術(shù)界的大鱷,這么快就和他接上頭,是個好開端。”

這天下午還沒到下班時間,胡小北就守在了醫(yī)院大門口。不一會兒,曾曉白出來了,拉開車門,大大咧咧地坐進了普桑。

“師傅,宮廷御宴坊?!痹鴷园装押”碑敵闪顺鲎廛囁緳C。

“好嘞,曾大夫您坐穩(wěn)當啊?!?/p>

宮廷御宴坊的消費水平在古城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曾曉白將此處作為幫胡小北錢包瘦身的場所。他們到達時,趙靖霖那輛保時捷卡宴已經(jīng)停在了飯店門外,很囂張地透出一股王者風范。曾曉白看看卡宴,再看看普桑,突然就生起氣來,惡狠狠地瞪著正在泊車的胡小北。雖然他身上的休閑服很得體,面料做工都很好,將他整個兒人襯得俊朗無比,但那輛普桑太寒酸了。胡小北卻一點兒自卑都沒有,沒心沒肺地將普桑停在卡宴旁邊,完成了國王與奴仆的強烈對比。

曾曉白沒有等胡小北,自顧先進去了。因為她生氣!

進了包房,胡小北熱情地朝趙靖霖伸出手,曾曉白卻一言不發(fā)地坐下翻菜譜。這頓飯,她最少得把胡小北三個月的薪水耗光,他才會努力工作好好賺錢,好買輛豪車殺殺趙靖霖的威風。

大局意識讓胡小北只能視曾曉白的憤怒為輕風,笑瞇瞇地詢問大家都愛吃什么,鼓勵曾曉白多點一些。

“敢問一身正氣兩袖清風的胡警官,我多點,您有銀子付嗎?”曾曉白冷冷地問。

“咱窮得只剩下銀子了?!?/p>

就他一個月三千元的收入,竟敢說“窮得只剩下銀子了”,這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吧?曾曉白一記殺毒滅菌的衛(wèi)生球眼炸了過去:“牛皮一旦吹破……”

“還是牛皮,絕對變不成馬皮!”胡小北嬉皮笑臉地攔截,不讓曾曉白的話音落地。

菜上來后,胡小北便停止了與曾曉白的明爭暗斗,殷勤地為趙靖霖夾菜,請教他一些專業(yè)方面的問題,什么明清的家具、唐朝的三彩、當今的收藏熱等等。

“胡警官,你們最近有沒有什么奇案要案,也說出來讓我們見識見識?當然,你們是有紀律的,不方便的話,就別說了?!笨春”睂哦信d趣,趙靖霖心中突然一動,想到了那尊騎馬打球俑,想探探警方在這個案子上的進度。

“哦,還真有一個與你們行業(yè)有點兒關(guān)聯(lián)的,不過我不能說太多。可能趙先生也聽說了,前些日子外省的館藏文物騎馬打球俑被盜了……”胡小北剛說到這兒,就被從外面進來的曾大偉打斷了。

曾大偉像一頭矯健的下山虎,氣勢洶洶地進了包間。

“哥?”曾曉白吃驚得下巴差點兒掉下來,“你玩什么空降啊,昨天你不還在意大利嗎?”

“怎么,不歡迎老哥回家?”曾大偉故作輕松地說,臉上的線條卻是僵硬的,他向趙靖霖伸出了手,“趙總,好久不見,還好吧?”

“好得不能再好了!”

兩個男人臉上都堆滿了笑容,心里卻恨不得將對方踹到火星上去。

“曾總的意大利之行還順利吧?對了,你要找的騎馬打球俑有線索沒有?”趙靖霖故意拋出了騎馬打球俑。商場就是戰(zhàn)場,嫁禍于人也是個不錯的戰(zhàn)術(shù),何況他和曾大偉之間的戰(zhàn)爭從十五歲那年起,就沒有消停過。只是沒想到,曾大偉竟然是曾曉白的哥哥。

“趙總消息好靈通。怎么,騎馬打球俑在你手上?”曾大偉自顧坐到倪殳的另一側(cè),“倪殳,哥這次對不住你,不過原因你是知道的。”曾大偉一邊和趙靖霖過招,一邊不忘在趙靖霖面前顯擺他和倪殳非同一般的關(guān)系。其實,他已經(jīng)明白了父親不出手救倪殳的真正原因——怕倪殳幫趙靖霖,但陰差陽錯,她還是幫了趙靖霖。

“哥,這是英明神武的胡小北警官,是我的……朋友?!痹鴷园子X出氣氛不對,趕緊隆重推出胡小北來打圓場。

胡小北竟然是警察,曾大偉這才明白趙靖霖的嫁禍之心。他又把球踢回給趙靖霖:“胡警官,如果你們有文物失竊的案子,可以向趙總請教。趙總社交面廣,三教九流誰不買他幾分面子?對吧,趙總?”

“胡警官需要的話,我一定鼎力相助?!壁w靖霖四兩撥千金,順手剝開一只螃蟹,把蟹黃放到倪殳的餐盤里。

曾大偉也不甘落后,隨即開始幫倪殳剝蝦。在他們一左一右的夾擊下,倪殳面前很快堆起一座山,她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曾曉白沒好氣地瞪著兩個發(fā)瘋的男人,手從桌子底下伸過去狠掐了木頭似的胡小北一把,嫌他沒眼力,不會向自己獻殷勤。胡小北清醒過來,趕緊給曾曉白夾菜,一邊不動聲色地留意著趙曾二人,好從他們的話里覓得騎馬打球俑的蛛絲馬跡。

曾曉白和倪殳對視一眼,明白今天的飯局被兩個領(lǐng)地意識特別強的男人給毀了。怕他們打起來,曾曉白和倪殳步調(diào)一致地提前結(jié)束。為了平衡,她們既沒有坐趙靖霖的卡宴,也沒有坐曾大偉的寶馬,而是一起上了胡小北的普桑。

由于古城渾厚的人文歷史背景,工藝美術(shù)行業(yè)一直占據(jù)其商業(yè)的主導地位。倪殳之前在一家叫昌運的工藝美術(shù)品公司上班。離開三個月,這里看上去沒什么變化,可當倪殳想刷卡進入時,卻不行了。保安提示她,她的門禁卡可能被取消了——換句話說,她已經(jīng)被公司除名了。

倪殳不太相信保安的話,拿出手機撥打了人事部經(jīng)理的號碼。她曾為公司立下汗馬功勞,自以為就算全世界都拋棄自己了,公司也會給她留著飯碗的。

“倪殳呀,你出來了?呵呵,祝賀啊,改天我喊幾個同事為你接風。”隔著電話線,倪殳就“看見”了人事部經(jīng)理皮笑肉不笑的尊容。她是個老妖精了,輕易不會得罪人,所以,雖然倪殳已被公司解雇,她依然態(tài)度熱情。

“我想問下為什么把我解雇了?”倪殳直奔主題。

“呵呵,你知道的,這事我作不了主……”老妖精打起了太極。

倪殳明白,再打一個小時的電話,也別想從老妖精嘴里套出半句實情。中華民族向來不乏落井下石的精英。她被判刑,隨之被除名也在情理之中。倪殳不想再做任何爭辯。

出了公司,走在街頭,悵然和憂傷混合成清冷的面霜,濃濃地涂在倪殳臉上。趙靖霖的車從她面前一閃而過時,她正困在自己的城池里,沒有看到他。

趙靖霖看到了倪殳,一周沒見,她愈加清瘦了。她來這里顯然是想上班,可以他對昌運公司管理層的了解,那幫勢利之徒未必會給她機會。趙靖霖拿出手機向昌運的老總求證,果然。

倪殳臉上的茫然失落刺痛了他,但他沒有下車。今天他有更重要的事——程局長約他喝茶。

拍賣會過去這么多天了,程局長一直按兵不動,并沒有投桃報李找趙靖霖談那筆瀕危文化扶持資金的事。趙靖霖也沒去找他。此舉讓程局長非常滿意,一個有耐心的人才是可靠的。

“靖霖啊,任何事情都要有所依托,不能以空中樓閣的形式存在?!背叹珠L把玩著他的青花陶杯,“倪忠國的女兒不是被你從大牢里救出來了嗎?”

“謝程局長點撥?!壁w靖霖的眼睛亮了起來。他不得不佩服程局長的老辣,若是以倪殳的名義成立一個絞胎瓷工藝研發(fā)小組,那筆瀕危文化扶持資金理所當然地就和靖霖公司扯上關(guān)系了。

程局長淺抿了一口茶,站起身,端著他的青花陶杯向門外走去,走到門口又轉(zhuǎn)過身,似笑非笑地看著趙靖霖:“趙總,閑暇時查下你的賬戶,那盆蓮瓣蘭的錢給你打過去了?!?/p>

程局長走了,趙靖霖卻驚得說不出話來。幾天前他的賬戶上莫名多了五萬元錢,原來是程局長“付”的蘭花款。程局長做事滴水不漏,這既讓趙靖霖佩服,又讓他恐懼。

倪殳獨自走在街頭,花紅柳綠熱鬧一片的世界與她無關(guān)??諝馐悄菢羽こ?,讓她感到呼吸困難。坐牢、被親人驅(qū)逐、失業(yè)……二十五歲難道是她的災年嗎?

不知不覺,倪殳又來到了老教堂。她直接上了二樓,打開了當年窺見父親進去過的那扇門。眼前的一切,讓她瞠目結(jié)舌。

這是一個私密的空間,分客廳、臥室、工作間??蛷d里的裝飾簡直可以用奢華來形容。色彩典雅的壁紙、華麗的水晶吊燈、柔軟的羊毛地毯、實木博古架上放著各種精美的工藝品……茶幾上的兩只茶杯里竟然還有殘茶,懸浮著碧綠的茶葉,仿佛主人剛剛離去。最讓人驚奇的是,屋子里竟然沒有半點兒塵埃,仿佛有人常來打掃。

倪殳明白,這樣的裝修不是她那拮據(jù)的父親能夠負擔得起的。她看著手中的鑰匙,懷疑剛剛打開的是不是潘多拉之門。

小小的臥室布置得溫暖溫馨,床頭燈上優(yōu)雅的瓷罩,一看就是父親的作品。床頭柜上放著一個相框,里面鑲嵌著父親和一個女子的合影。那時他們都還很年輕,女子眉清目秀,但不是母親。倪殳好像在哪兒見過她,又實在想不起來。從發(fā)黃的相紙和他們身上的穿著推斷,照這張相片的時間可能在倪殳出生之前。

這個女子肯定是父親生命中很重要的人。一次父親和母親吵架后,她擔心父親,曾跟蹤他到這兒,親眼看見他走進了這間屋子,沒想到這里竟然藏著父親的秘密。難道這就是母親痛恨他的原因?倪殳開始有點兒理解母親的傷痛了,但面對父親的“背叛”,她卻無法站在母親的角度一起痛恨,而是將相片悄然收了起來。雖然如今已沒有了隱瞞的理由,但她還是想將父親的秘密變成自己的秘密。

第四章 情場從來是戰(zhàn)場

“簡直太不可思議了!”走進那間屋子,趙靖霖發(fā)出了由衷的贊嘆。他拿起一個高約四十厘米的梅瓶,“這是絞胎瓷嗎?”

“是?!蹦哽﹃@個造型優(yōu)美、雅致大方的花瓶,“沒想到爸爸把最精美的作品存放在這里,被我姐夫和老許他們賣掉的并不是最好的?!?/p>

“倪老師的離世是整個兒陶瓷界的一大損失。有沒有想過根據(jù)倪老師留下的資料和研究成果繼續(xù)走下去?”

倪殳感覺有一只看不見的手,將她剛結(jié)痂的傷口再次掀開了。陶瓷是她和父親的最愛,卻也傷他們最深。倪殳的淚水奪眶而出。

趙靖霖伸出手,幫她擦掉眼淚?!罢较蚰惆l(fā)出邀請,如不嫌棄,來我的公司吧。”

“你知道我想遠離陶瓷……”

“如果愿意,可以嘗試一下汴繡設(shè)計?!壁w靖霖不給她落荒而逃的機會。在情感的世界,他一個人孤獨太久了。好不容易出現(xiàn)了帶給他快樂的倪殳,且由著自己放肆一把吧。況且,這也不失為一條以守為攻的妙計,先把她留在自己身邊再說。

“爸,我和曉白都說早點兒把倪殳救出來,你不同意,現(xiàn)在倒好,讓趙靖霖把好人做了?!痹髠┰瓴话驳卦诶习指白邅碜呷?。倪殳的疏離,讓他非常不安,總感覺是趙靖霖在作祟。雖然那晚的飯局上她對趙靖霖并無過分的熱情,他卻總有一種丟城失地的預感。

“不給她辦假釋,是為了讓趙靖霖往套子里鉆。可防來防去還是沒防住。老許也算老狐貍了,卻給人家抓住了尾巴。看來天意如此?!痹螄袊@。

“我總感覺趙靖霖和倪殳的關(guān)系不一般。”曾大偉仍然耿耿與懷。

“不二般又能怎樣?你呀,有點兒出息好不好,干嗎總盯著那丫頭不放?這次如果不是她,趙靖霖肯定就鉆進去了。再說了,就她那身子骨,能不能順利生孩子還是問題。別再對她那么上心了,你姑媽給你物色了幾個不錯的,有時間去見見?!痹谠螄磥恚碜訅褜?,能傳宗接代才是第一位的?!昂昧?,把心思收收用在生意上吧。這次拍賣會上趙靖霖贏我們的還不止那兩個花瓶,程局長的陶罐也被他拍走了,瀕危文化扶持資金怕是會向靖霖公司傾斜了?!?/p>

“什么?你怎么不搶在他前面拍下???”

“現(xiàn)在說這些還有什么用?程局長的小姨子尹琳琳不是對你很有意思嗎?”

“爸,你又不是不知道尹琳琳是什么人,外號公共汽車!”

“又沒說讓你娶她,只是利用她!杰森那邊這幾天有消息沒有?”

“羅絲說,杰森仍然想要唐太子李潤墓出土的騎馬打球俑?!?/p>

“那是國寶級文物,杰森怎么會盯上這塊燙手的山芋?”曾治國有些頭疼。

“是啊,那晚我在飯局上聽曉白的一個警察朋友說,古城警方一直在追查它的下落。杰森的要求不容易滿足。”

“曉白交了警察朋友,男的女的?”曾治國有些吃驚。曾氏的黑市交易比靖霖公司有過之而無不及,因此遠離警察一直是曾治國的交友原則。

“男的,看樣子曉白對他還挺在意的?!?/p>

“給曉白打電話,讓她今天晚上回家一趟?!?/p>

“爸,還有一件事,古城有一座建于1905年的老教堂,你知不知道?羅絲說,杰森同時還讓找這座老教堂?!?/p>

“當然知道,咱們家和倪家的淵源就來自于它。當初你曾叔祖爺爺和倪殳的曾爺爺一起在那里學習過,你曾叔祖爺爺還擔任了教堂的最后一任主教。你問這個做什么?”

“這事太巧了?!痹髠グ褟牧_絲那里聽來的關(guān)于老教堂里可能藏有文物一事給父親講了。

“這事一定要秘密進行,不能讓倪殳那丫頭知道,更不能讓趙靖霖知道,不然到嘴的肉也會長翅膀飛了?!?/p>

為倪殳接風洗塵的第二天,胡小北將飯局上的所見所聞向隊長鄭智作了匯報。聽胡小北說到趙靖霖與曾大偉就騎馬打球俑相互栽贓,一個人名突然從鄭智腦海里冒了出來——疤臉老錢。古城曾為古都,其周圍的風水寶地遍布著王侯將相們的墓冢,間接造就了盜墓和販賣文物的猖獗,而疤臉老錢正是這條線上的老大。

鄭智突然有了個大膽的設(shè)想?!膀T馬打球俑被盜后之所以能隱藏得這么深,顯然不是哪一個人的行為,很可能是一個文物盜竊走私集團在操縱。這個集團或許就和負案在逃的疤臉老錢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據(jù)老錢被抓的手下交代,他和靖霖公司以及曾氏公司都有過交易,尤其是曾氏。趙靖霖和曾大偉鷸蚌相爭,咱們正好坐收漁翁之利……小北,以后要繼續(xù)和曾曉白保持密切接觸,最好能深入虎穴到曾家一探究竟?!?/p>

一旦曾曉白知道自己接近她是為了偵查她老爸和老哥,會不會揮舞著手術(shù)刀和自己拼命呢?胡小北的臉色陰晴不定。

“喂,有件事和你商量?,F(xiàn)在我們家情況告急,你能不能假裝我的男朋友,跟我去見下家長?”

哥哥突然打來電話讓曾曉白回家一趟,說老爸一位老朋友的兒子從英國留學回來到家里玩。這架勢,一看就是想搞拉郎配嘛。情急之下,曾曉白想起了胡小北。

“可是,你好像還沒有陪我回去見家長呢。”胡小北竊喜,但不能表現(xiàn)得太明顯了,于是欲擒故縱。

“我可已經(jīng)答應陪你回家見父母了,你必須也答應我。好了,就這樣,我開車過去接你,你那輛普桑就別……開了。”本來她想說“別去我家現(xiàn)眼了”,怕傷胡小北的自尊,話到嘴邊又給改了。

二十分鐘后,曾曉白開著她那輛紅色的沃爾沃出現(xiàn)在胡小北面前。胡小北上車還沒坐穩(wěn),她就指著后座上的一堆禮物說:“記住,這些都是你買的?!?/p>

那堆禮物價格不菲,茅臺酒、滋補營養(yǎng)品、上好的茶葉,一應俱全。胡小北瞟了一眼,看來曾曉白真把自己當成窮屌絲了。他干脆堆起一臉吃軟飯的欠揍相夸了曾曉白一番,說交個白富美也不錯,省心省力還省錢,如果順便能把那晚三千元的餐費報了,他會再寫封表揚信給她。

曾曉白端出一副大姐的姿態(tài)教導他,說那頓飯花掉他一個月工資也是為他好,能讓他清醒地認識到錢袋鬧饑荒是件很可怕的事情,好激勵他努力賺錢,不然將來哪位姑娘嫁給他不是要苦守寒窯?

胡小北就坡下驢:“女孩子不都希望嫁個高富帥嘛,我這種窮屌絲也盼望娶個白富美,什么問題不都解決了?”

曾曉白覺得胡小北話中暗藏機鋒,是在嘲諷自己庸俗淺薄,就好像被一根無形之針給刺了一下,不疼,卻很不舒服。她突然把臉湊近胡小北:“你看我這個白富美怎么樣?我娶了你,你就可以辭掉工作,在家洗衣服做飯帶孩子,做個專職太太!”

曾曉白把車開進曾家的院子,正好看見倪殳從曾大偉的車上下來。

“竹子,本來我說去接你,可我老哥說他要表現(xiàn)一把,我只好讓道了。喂,老哥,幫幫忙,都是小北買的?!痹鴷园讓④嚴锏亩Y物一股腦兒地往曾大偉手里塞,造成一種夫耀妻榮衣錦還鄉(xiāng)的假象。

“胡警官,讓你破費了?!笨粗鴥r值不菲的禮物,曾大偉的目光在胡小北和曾曉白臉上來回溜達,感覺這些東西不像是一窮二白的小警察買得起的。

曾曉白有些緊張地看著胡小北,生怕他愛臉紅的毛病發(fā)作。胡小北出乎意料地毫不怯場,大大方方地向曾大偉伸出手:“大偉哥,初次來訪,略備薄禮,還望笑納?!?/p>

曾大偉沒找到破綻,拎著禮物先進去了。

“好了,警報解除?!蹦哽讼潞姑季涑尚l(wèi)隊的曾曉白,示意她可以放心了。倪殳是曾曉白的靈魂照妖鏡,一眼便看穿了她在玩打腫臉充胖子的游戲。

“知我者,竹子也!”曾曉白伸手和倪殳擊掌,而后對著胡小北就是一記降龍十八掌,懲罰他的大言不慚和厚臉皮。

看到胡小北,正陪海歸男熱聊的曾治國瞬間橫起一臉黑線,礙于面子,他不好發(fā)作,假模假式地問候倪殳一番,故意忽略胡小北的存在,開始為曾曉白介紹海歸男:“曉白,這是你李阿姨的兒子……”

“爸,這是胡小北胡警官?!痹鴷园字苯訉⒏赣H的話尾掐斷,大大方方地為胡小北報幕。

“哦……”曾治國嗓子里像塞了一團破棉絮。

“曾伯父好!”胡小北不卑不亢。

曾治國卻不接他的橄欖枝,端起壺給海歸續(xù)茶去了。

“海龜你好!”曾治國的冷落并沒打消胡小北的積極性,他氣定神閑地朝海歸伸出了“友好”之手,而且將“海龜”二字咬得特別清晰。

曾曉白獎勵了胡小北一個“曾記媚眼”,曾治國臉上的黑線卻連成了大片烏云。他久在河邊走,擔心萬一哪天濕了鞋連累到寶貝女兒,才想撮合她和海歸,好讓他帶她出國。不料半路殺出個胡小北,而且這個小警察看起來并不像外表那樣無害。

今天這頓晚餐的氣氛可想而知。只有胡小北坦然自若,還裝出一副對曾家的豪華好奇加羨慕的淺薄相,強烈要求曾曉白帶他四處觀摩。海歸一眼就喜歡上了曾曉白,可曾曉白對他一點兒感覺也沒有,就把他曬在那里陪父母,自己帶著胡小北樓上樓下地溜達。倪殳和曾曉白的父母客套幾句后,在曾大偉的陪同下,也和曾曉白胡小北混在一起。

在曾家的收藏室里,胡小北算是開了眼界。倪殳打小就見識過不少好東西,但這么多的精品,也是第一次看到。

“哎,這對盤子真漂亮?!笨吹揭豢钌顚毷{的盤子,胡小北發(fā)出感嘆。

“嗯,這是一款康熙年間的霽藍釉盤子?!蹦哽唤釉?。

“每天用這盤子吃飯該多幸福?”胡小北故作天真。

“用這吃飯,摔一個,十來萬就沒了?!痹鴷园桩斎槐群”边@個門外漢懂行。

“如果喜歡,回頭我做套一模一樣的送你們當結(jié)婚禮物?!蹦哽瘺_口而出。潛意識中,她覺得曾曉白和胡小北應該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雙。

“誰要和他結(jié)婚?”曾曉白突然紅了臉。

“哎,這塊玉太漂亮了,這叫什么玉?”胡小北完全“漏聽”了倪殳的話,把話題岔開。

曾家的露臺上,曾曉白向倪殳提議:“竹子,你真的可以做出一模一樣的盤子嗎?那你可以嘗試開個工作室嘛,反正你現(xiàn)在正光榮待崗呢。”

“高仿對我來說,并非什么難題,只是……你知道的,我以后不想再和陶瓷打交道了。另外……我會盡快搬進老教堂。”

“為什么要搬進那座黑咕隆咚的老教堂?”曾曉白怪叫。

“想演恐怖片,行了吧?”倪殳沒好氣地瞪了曾曉白一眼。陷入情網(wǎng)的人,必定渴盼有個私密空間,但這事一句話兩句話和曾曉白說不明白。

“倪殳,來我們公司吧,薪水加倍?!甭犝f倪殳被解雇,曾大偉興奮起來。

“不了,大偉哥,我……”倪殳不知道該不該說出自己有意去趙靖霖那里。

“我可是幫理不幫親,你的實力我又不是不知道?!痹髠ヒ詾樗q豫不決是怕端人情的飯碗。

倪殳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正在這時,曾大偉的電話鈴聲打破了尷尬。他下意識地看了眼胡小北,似乎有些緊張,拿著電話向屋里走去。胡小北敏感地覺察到這個電話有問題,借口去衛(wèi)生間跟了過去。

“許所長,那個騎馬打球俑有消息沒有……可能與疤臉老錢有關(guān)系?他最近不是消失了嗎……那行,你盯著點兒,我這邊也留心一下……”

胡小北感覺這趟曾家之行是來對了,可當他眼角的余光掃到露臺上和倪殳聊興正濃的曾曉白時,心里又閃過一絲愧疚。

傍晚時分,趙靖霖接到保姆的電話,說母親病了,讓他一定回去一趟。半個小時后,趙靖霖的車停在一幢綠草環(huán)繞的房子前,保姆小紅開門將他迎了進去。

房子很大,裝潢考究,但華麗的裝飾難以掩飾空蕩蕩的感覺。陽臺上的太妃椅里,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婦人在閉目養(yǎng)神,細白的肌膚在燈光下呈現(xiàn)出與年齡極不相符的透明狀。

“舍得回來了……”她睜開眼睛,聲音里有慈愛,有埋怨,更多的是抑郁,像長期幽居深宮的女人。

“看樣子你很好啊?!壁w靖霖的聲音像冰碴兒。

“小紅包了莧菜餡的餃子?!蹦赣H的眼里升騰著希望,雖然她知道這縷希望永遠是希望,不會變成現(xiàn)實。

“我約了客人,你自己吃吧?!壁w靖霖轉(zhuǎn)身朝外走去。

“走吧走吧,早晚有一天你回來時,這里除了空氣,什么也不會有了……”淚在母親混濁的眼底浮起。

趙靖霖停了下來,依舊背對著母親:“有幾個老太太能過上你這樣的日子?你應該惜福的!”

“惜福?呵呵,是啊,我兒子弄了一座富麗堂皇的宮殿把我囚禁起來,讓我在孤獨中老死,我是該惜福的……你躲不掉的,遲早會有一個女人困住你。到時候你就會明白,感情不是你想要就要,不想要就能掐死的……”母親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我早被金子困住了,我這輩子都會被她困得死死的,你滿意了吧?”

“金子?呵呵,你什么時候才能相信她并沒有你想的那么好?”

“她因我而死,我不允許任何人說她壞話,就算我媽也不行?!壁w靖霖大步向外走去。

坐進車里,趙靖霖不自覺地望了一眼陽臺,卻與母親的眼神相遇。那張蒼老的臉上,布滿了愁云慘霧。他迅速扭過頭,發(fā)動引擎離開。

其實他想回頭,回到母親身邊,陪她吃頓飯,陪她說說話,可當年備受欺凌的趙靖霖倏地閃現(xiàn)在眼前,與現(xiàn)在的趙靖霖重疊在一起。

小時候,在家里,趙靖霖常被父親無緣無故地打罵;在外面,被別人指指戳戳說是破鞋的兒子;在學校,也常有同學合起伙來欺負他。這些人中,就包括曾大偉。備受欺凌的趙靖霖寂寞地生長、拼命地讀書,他的成績總是名列前茅,這讓曾大偉又妒又恨。初二那年秋天期中考試,趙靖霖又是全年級第一名,班花金子送了他一個文具盒,此舉激起了所有男生的憤恨。在曾大偉的挑唆下,幾名男生將趙靖霖堵在了小巷里。一貫逆來順受的趙靖霖卻一反常態(tài)地反抗了,因為金子就在不遠處看著他。

第二天,曾大偉和那幾名男生又把他堵在了小巷里,金子仍然在遠處看著他們。趙靖霖像昨天一樣英勇反抗,曾大偉猛然拿出鋒利的水果刀刺向他的大腿,他倒在了血泊中。金子發(fā)瘋似的跑過來對曾大偉又踢又打,才中止了這場力量對比懸殊的打斗。金子將趙靖霖送進醫(yī)院,還為他墊付了醫(yī)療費。

這一刀,讓趙靖霖記住了世界的殘忍,也讓他感受到了人間的溫暖。從此他發(fā)瘋般愛上了金子。金子死后,他痛不欲生,覺得自己再也不會愛了,于是就把阻撓他與金子在一起的母親當成了兇手。

可是,母親那句“遲早會有一個女人困住你的”像一把無堅不摧的利刃,一下子就刺破了他的鎧甲,讓他深藏的靈魂突然裸露出來。他想起了倪殳,那個蒼白消瘦的小女子,雖然剛結(jié)識不久,她卻正悄悄地占據(jù)著他的內(nèi)心。他知道自己需要她。自從金子死后,他從沒有這樣強烈地需要一個人,這不是好兆頭。他感到了恐懼。

一陣刺耳的電話鈴聲讓趙靖霖回過神來。他看了一眼屏幕,是洋鬼子杰森的。

“趙,知道你不想引火上身,那個騎馬打球俑就不勞煩你了。不過,如果你能幫我找到一座建于1905年的老教堂,拿到產(chǎn)權(quán),歐洲市場就是你的了。作為老朋友我要提醒你,曾大偉先生也在找這座教堂,但我更愿意與你合作。還有,倪先生的絞胎瓷現(xiàn)在在歐洲非常被看好,如果你擁有這項新成果,咱們的合作會更上一層樓的?!?/p>

“絞胎瓷”、“建于1905年的老教堂”,這一切都被鎖在一座神秘之門里面,而打開它的鑰匙,就在倪殳手里握著。

胡小北從曾家出來后,直接趕回了隊里。隊長鄭智在等他。

“看來我們之前的推測是正確的,老錢和被盜的騎馬打球俑真的有關(guān)系?!编嵵悄笾掳?。

“是的,現(xiàn)在又多出一個老許?!?/p>

“疤臉老錢和外地同道上的人聯(lián)系非常緊密,曾大偉可能是想通過他找到騎馬打球俑。老許是專家,老錢是貨源,曾家是銷售商……他們這是盜銷一條龍啊。自從老錢的手下被抓,他就躲起來一直沒露面,這次順著曾大偉這條線說不定就能找到他?!编嵵欠路鹩窒肫鹆耸裁矗斑@事難道和趙靖霖沒有一點兒關(guān)系?據(jù)老錢的手下交代,靖霖公司和老錢也有來往……”

“目前還沒有發(fā)現(xiàn)與他相關(guān)的線索。”

“不管他了,小北,抓住現(xiàn)有的線頭繼續(xù)找下去,曾家這條大魚正往網(wǎng)里鉆?!编嵵嵌?。

“可是……”胡小北面露難色,“隊長,我覺得這樣有目的地接近曾曉白,不太好……”

“小北,這是任務,你是警察。”

這個晚上,胡小北失眠了。鄭智說得沒錯,自己是警察,將犯罪分子繩之以法是他的天職。但現(xiàn)在的問題是,他要面對的不是窮兇極惡的犯罪分子,而是他喜歡的女孩子。不管曾氏公司做了什么,曾曉白是無辜的,胡小北不想做對不起曾曉白的事。

第二天早上,在綠地薔薇曾曉白住處的樓下,一輛保時捷,一輛寶馬,護衛(wèi)似的一左一右停在那兒。在它們的中間,是胡小北那輛普桑。此情此景,像極了兩個富豪中間夾個叫花子。三個相貌不俗的男人靠著車門,神情冷峻地站在那里抬頭仰望,惹得上班和晨練的人們不由得多看他們幾眼,以為古城男子選美大賽在這里舉行。

胡小北是最先到的。他大清早就跑到古城有名的宋記粥鋪排隊,買了一份古城女孩子最愛的杏仁粥和小米蛋餅,開著普桑直奔綠地薔薇。路過那片綠茵茵的圍墻時,一朵火紅的薔薇正恣意地從綠色中探出頭,胡小北毫不客氣地摘了下來。

“曾總好,趙總好。”胡小北滿面笑容地向那二位打招呼。二人生疏客氣地向胡小北點頭致意,然后又恢復成兩尊競美的希臘雕塑。

剛剛下樓的曾曉白瞠目結(jié)舌地看著眼前的三個男人,繼而明白了一切,又好氣又好笑。胡小北從車里端出杏仁粥殷勤地遞了過去,又變魔術(shù)般從身后拿出那枝薔薇:“鮮花贈美人,希望你能喜歡!”

“謝謝!”薔薇讓曾曉白的臉變成了一朵向日葵。她一手端杏仁粥,一手拿花,一臉幸福地坐進了普桑。雖然步行只有十分鐘的路,她還是要在兩個自大的雄性沙文豬面前顯擺下平民的幸福。

胡小北屁顛屁顛發(fā)動汽車,將兩位老總淹沒在普桑的黑煙里。他要速度送美人上班去,才能盡快拐回來監(jiān)視他們。

半個小時后,倪殳著一襲白色的薄毛長裙,裊裊婷婷地下樓了。曾大偉和趙靖霖不約而同從車里拿出一束玫瑰走了過去。

倪殳定定地看著他們,咬著嘴唇,在心中權(quán)衡著。凡事都要有個定論的,她最終走向了曾大偉。兩個男人的臉一個垮了下去,一個亮了起來。

“大偉哥,不好意思,今天和趙總約好了一起去看下老教堂的……”倪殳說著轉(zhuǎn)身朝保時捷走去,兩個男人臉上的表情翻轉(zhuǎn)過來。

“哥也想去參觀下老教堂,歡迎嗎?”曾大偉很快就調(diào)整了情緒。

“曾總既然感興趣,就一起去看看吧?!壁w靖霖一副既往不咎的紳士派頭。

第五章 你是我生命里的狗皮膏藥

倪殳答應來靖霖公司后,趙靖霖第一時間打電話給程局長。

“趙總真是天生的帥才,這么快就收了一員大將,恭喜?!背叹珠L的聲音是愉悅的,他話鋒一轉(zhuǎn),“靖霖啊,方便的話來家里一趟,有個東西想讓你這行家過過眼。昔日同窗帶來一套80版猴票,讓我看看,我哪兒行啊。你得了姜老先生的真?zhèn)?,一定要幫我的老同學把下關(guān)。”

趙靖霖沒想到這個“蘭花局長”不僅玩陶瓷,還玩上了郵票,看來他正朝著“藏寶局長”邁進。思索片刻,趙靖霖打開保險柜,拿出了珍藏的“全國山河一片紅”裝進了包里。

或許是趙靖霖完全取得了程局長的信任,或許是程局長因得了寶貝興致正高,一時忘了避諱,竟直接在家里見趙靖霖,還帶他參觀了存放寶貝的密室。趙靖霖感覺這里簡直是個小型博物館。

隨著反腐力度的加大,敢收真金白銀的人少了,并不是都金盆洗手了,而是變換了形式,收的是古董字畫、珍貴植物等。對外可以說成是自己的興趣愛好,與同道中人正常的人情往來。這些東西價格說高可高,說低可低,不進行拍賣其價值誰說得清?即使出了事,也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因此,送的人送得自在,收的人收得放心。

趙靖霖被局長夫人帶進密室時,程局長正拿著放大鏡興致勃勃地看那版猴票?!皝?,靖霖,你看看怎么樣?老同學托我?guī)兔Π殃P(guān)的東西,可不能大意嘍?!?/p>

“那就獻丑了?!壁w靖霖接過放大鏡,對著猴票仔細查看。80版的猴票由于是雕版印刷,猴身上的毛在陽光下猶如真的毛皮一般光彩熠熠。這版郵票上的猴子的毛皮卻稍顯暗淡,僅從這一點,趙靖霖就斷定這是一套高仿品。

“程局,您同學的這版猴票太精美了,我有些想據(jù)為己有的沖動啊……”趙靖霖放下放大鏡,取出“全國山河一片紅”放在了程局長面前。

“趙總,你……”雖然趙靖霖臉色如常,但程局長還是讀出了一絲異樣。

“我是真心喜歡??磥砟耐瑢W也喜歡玩票,既然我們都是票友,您能否代表他割愛和我換票呢?”

就算這版猴票是真的,以目前的收藏行情來看,價值不過在一百萬元到一百五十萬元之間,而“全國山河一片紅”的價格最低也得三百萬元。舍得,舍得,有舍才會有得,趙靖霖明知程局長手里的猴票是假的,還是執(zhí)意要換。以程局長的道行,應該明白他要換的其實是那上億元的瀕危文化扶持資金。

“好吧,送人玫瑰,手留余香。君子成人之美,靖霖啊,就按你說的辦,我代表老同學和你換了?!背叹珠L臉上的狐疑被燦爛的笑容替代了。

“那就謝謝程局了。”

程局長不再拐彎抹角:“既然倪殳已經(jīng)成為你的員工,你就大大方方把絞胎瓷工藝研發(fā)小組的牌子掛出去,我再到市長書記那里吹吹風,等那筆瀕危文化扶持資金一下來,就非你們公司莫屬了?!?/p>

靖霖公司召開董事會。趙靖霖宣布了他將倪忠國的唯一傳人倪殳挖到靖霖公司之事,并準備掛牌成立“絞胎瓷工藝研發(fā)小組”,坦言目的是為了爭取那上億元的瀕危文化扶持資金。董事們一片歡欣。物以稀為貴,倪忠國生前留下的幾件絞胎作品被許所長伙同倪殳的姐夫販賣到市場上后,因是絕版而被炒得火熱,價格甚至直逼一些古瓷。如果人們得知倪忠國的唯一傳人在靖霖公司,他們的工藝瓷市場前景會再上一個臺階,在國外上市也不是不可能。

當然,為了照顧倪殳的情緒,趙靖霖打算暫時把她放在刺繡部,不過他心里清楚,倪殳早晚要回歸的。

僅僅半個月,靖霖公司工藝瓷的銷量就翻了一番。曾大偉和曾治國再也坐不住了。

“騎馬打球俑有消息沒有?”既然國內(nèi)拼不過趙靖霖,曾治國想迅速抓住歐洲市場,因此要盡快找到打球俑這塊敲門磚。

“老許還在找,但沒有確切消息。他說疤臉老錢最近為了躲風頭,不知道藏哪兒去了?!痹髠フf。

“教堂呢?”

“那天和倪殳去了一趟,沒看出來什么。我會趁那丫頭不在時多去幾趟。”

“越快越好,這次不能再讓趙靖霖搶前面去了。對了,程局長的小姨子那邊有進展沒有?聽說那筆瀕危文化扶持資金就要下來了?!?/p>

“爸,尹琳琳是個人盡可夫的蕩婦!”尹琳琳仗著姐夫程局長,魔爪將古城高富帥們的下身幾乎摸了個遍,曾大偉避之唯恐不及。

“都說過了,又不是讓你娶她!逢場作戲而已。”曾治國瞪著兒子,嫌他不開竅。

明月山在古城北部,山勢呈簸箕狀,這是相術(shù)上的風水寶地,因此不經(jīng)意的就會有一座王侯將相的墓冢。這里也是盜墓賊經(jīng)常光顧之地。

胡小北趕到時,隊長鄭智帶著大李和隊里另兩名刑警已經(jīng)在勘查了。主墓旁邊,一個來不及封壘的盜洞赫然在目,鎬鋤以及洛陽鏟等盜墓工具凌亂地扔在地上??磥肀I墓賊是發(fā)現(xiàn)事情敗露后倉促逃跑的。

夜色已濃,古城公安局刑偵支隊的會議室里依舊燈火通明。市局主管刑偵的陳局長及刑偵支隊的支隊長都在。鄭智介紹了現(xiàn)場的基本情況,然后說:“根據(jù)舉報群眾的描述,盜墓賊中有一個很像疤臉老錢。這次行動失敗,他短時間內(nèi)是不會再出現(xiàn)了。不過根據(jù)內(nèi)線消息,最近曾大偉找老錢找得很急,想從他手中弄到騎馬打球俑。只要我們盯緊曾大偉,就不愁找不到老錢?!?/p>

陳局長問:“內(nèi)線跟進的情況怎么樣?”

鄭智看了一眼胡小北,示意他來說。

“我跟蹤了趙靖霖和曾大偉,他們除了商戰(zhàn)打得火熱外,并沒有參與文物買賣。但他們最近有點兒奇怪,有事沒事就往那所老教堂跑,表面上都是為了那個叫倪殳的女孩兒。我曾尾隨他們進去過,看樣子他們似乎在找什么東西?!?/p>

“會不會是在找騎馬打球俑?”鄭智問。

“具體找什么,我也不清楚?!焙”泵H坏負u搖頭。

“胡小北,你一定要和曾曉白保持密切關(guān)系,將曾大偉的一舉一動掌控住。”陳局說。

這是胡小北從警以來第一次受到領(lǐng)導的重視。如果案子沒涉及曾曉白,他該多么心潮澎湃?可此刻他卻一點兒也激動不起來。

這晚胡小北回家后,被老爸盤問了半宿。他實在躲不過去了,只好答應明天一定把女朋友押解回家。臨睡前,胡小北給曾曉白發(fā)了條短信:“尊敬的曾大夫,看在小的鞍前馬后為您服務的分兒上,明天您屈尊跟小的回寒舍一趟吧,否則小的會死得很慘(后附我老爸的咆哮經(jīng))。”

第二天,在醫(yī)院的花園,胡小北使出渾身解數(shù),開始了一場說服曾曉白的總動員:“你應該聽過我老爸的咆哮了,如果我再不帶女朋友回家,老爸非殺了我不可?!?/p>

曾曉白低頭使勁兒戳手機屏幕,任憑胡小北說得口干舌燥,她才涼涼地回了句:“那你帶她回去呀,丑媳婦總歸是要見公婆的?!?/p>

胡小北以為曾曉白同意了,開心得眼睛都笑成了一條線,連聲說謝謝。他看了下表,正好到了下班時間,抬腳就要走。曾曉白卻笑瞇瞇地開口了:“我又不是你的女朋友,趕緊去找你的女朋友吧?!?/p>

胡小北的臉就紅了,心窩里飛出一群蜜蜂,嗡嗡地炸開了,但他的蜜蜂是不忍心蜇曾曉白的?!拔覀兛墒墙⒘讼嘤H互助組的,況且我都已經(jīng)履行過義務了?!?/p>

“我們的相親互助組即刻解散。從現(xiàn)在起,各回各家,各找各媽?!闭f完,曾曉白扭頭就要回辦公室。

“單方面終止合同無效,我就想讓你給我當一回媳婦!”胡小北的倔勁也上來了,一把抓住曾曉白的手就往醫(yī)院外面走。

沒想到這招還挺靈,曾曉白竟然乖乖地跟著他上了普桑。胡小北得寸進尺,一邊開車一邊給曾曉白上政治課,叮囑她一會兒到了家可別嫌棄他們家窮。曾曉白沒想到胡小北的話另有含意,只是問他老爸喜歡吃什么東西。她第一次上門,總不能空著手,準備大肆采購一番贏取未來公公的好感。

“不用了,我爸粗茶淡飯慣了,那些昂貴的東西他都不知道該咋拾掇?!?/p>

曾曉白卻不聽胡小北的,堅持讓他在前面的商廈停車。這個謊撒得有點兒大了,胡小北不知道該怎么收場,只好陪著曾曉白走進商廈。曾曉白像個土豪,見什么買什么,一口氣刷下來,最少也有七八千元。胡小北越看越膽戰(zhàn)心驚,他不知道謊言戳破時曾曉白會不會把他剁了做成紅燒肉。

還好,看到胡家的豪宅,曾曉白并沒有出現(xiàn)預想中的抓狂,她在胡家老爸面前表現(xiàn)得落落大方,一副大家閨秀做派。胡江山對曾曉白這個“準兒媳婦”非常滿意,不停給她夾菜,一個勁兒叮囑胡小北對人家好點兒。臨走時,還送了曾曉白一款鑲藍寶石的腕表。

回去的路上,曾曉白雙手抱胸,一言不發(fā),臉色陰沉。

“我……不是故意瞞你的,不過我自己真的很窮,一個月就三千塊錢工資……”胡小北有些忐忑地看著曾曉白。

曾曉白終于爆發(fā)了:“胡小北!咱們的互助組現(xiàn)在真的散伙了!停車!”

靖霖工藝美術(shù)品有限公司位于古城的中心位置。這是一幢六層的小樓,外觀遠遠望去就像一個中國結(jié)。灰色的墻,古色古香的門窗,窗口或欄桿處總是出其不意地有綠色植物在恣意生長,間或有幾朵或鮮艷或樸素的花朵探頭探腦,頗有幾分春色滿園關(guān)不住的意味。

上班的第一天,人事部鄭經(jīng)理帶著倪殳來到五樓的刺繡部。這是一間寬敞的辦公室,被小隔斷隔成了幾個相對私密的空間。墻上懸掛著一些汴繡作品,有《八駿圖》、《清明上河圖》等色彩淡雅的,也有《昭君出塞》、《貴妃醉酒》等色彩相對艷麗的。

“大家都停一下,我介紹一位新來的員工。”鄭經(jīng)理高聲宣布。

他的話像遙控器的按鈕,眾人的眼睛齊刷刷地投向了倪殳,如同一只只小型探照燈。倪殳感覺到其中兩只的與眾不同,其他人的只是探尋,而那雙目光則充滿了不屑和仇恨。而那人倪殳似曾相識。是的,那是銀子。

“喲,倪殳,你還真是大本事,從局子里出來竟然還能進我們公司!”銀子的話像泡狗屎,劈頭蓋臉地朝倪殳糊了過去。

一些人注定是你生命里的狗皮膏藥,不揭你幾層皮是擺脫不掉的。倪殳和銀子在工藝美術(shù)學院時是同班同學。倪殳是正常高招進去的,銀子則是收費生。銀子最看不慣的就是倪殳門門優(yōu)異的表現(xiàn)和她清高自傲的模樣,一直想找機會教訓她??蛇@個機會實在不好找,因為生活中似乎沒有倪殳太在意的事情。

不久后,銀子總算有了個機會。越是得不到的越會拼命追逐,拒男生于千里之外的倪殳遭到了他們的瘋狂追捧,幫她在圖書館占位置、打飯、拎包就成了諸男生的光榮使命。為了避免尷尬,倪殳胡亂拉出一位男生聲稱自己名草有主,閑人勿近。倪殳“交男友”一事讓銀子莫名興奮,她總算找到了倪殳的“軟肋”,手段用盡,終于將那個男生奪了過來。

銀子等著看倪殳一哭二鬧三上吊,誰料倪殳該吃吃該喝喝該睡睡,根本就是把“男友”當狗屎甩了。倪殳的淡定成了銀子的痛,她可是賠了夫人又折兵才搶走了那貨,倪殳憑什么如此從容?簡直天理不容!

自此銀子就恨上了倪殳,處處與她為敵,連擦肩而過都會“不小心”撞她個趔趄。畢業(yè)后雖然各奔東西,但銀子對倪殳的關(guān)注從沒間斷過。得知倪殳進了大獄,她開心得手舞足蹈。本以為倪殳的人生會徹底毀掉,沒想到幾個月后她竟然優(yōu)雅從容地走進了靖霖公司。

“倪殳是已故著名工藝美術(shù)大師倪忠國先生的女兒,公司董事會全票通過了對她的特聘。將門虎女,相信她會給我們靖霖公司增添亮色的。大家鼓掌歡迎!”鄭經(jīng)理及時為倪殳化解尷尬。

一陣稀稀落落的掌聲過后,鄭經(jīng)理帶倪殳走向了她的小天地。位置臨窗,窗臺上擺放著一盆青翠的綠蘿和一顆防電腦輻射的仙人球。倪殳無視那些七長八短的眼神,拉出椅子坐下,打開了電腦。

“哎,倪殳,天下這么大,你別的地方不去,干嗎專揀我在的地方啊?”鄭經(jīng)理走后,銀子端著水杯來到倪殳身邊。

倪殳刻意給自己的耳朵放假,讓它們云游四海去了,對銀子的話充耳不聞,挪動鼠標,查看電腦配置。

“哎,我們靖霖公司可不是好進的,你一個勞改犯是怎么進來的?看在老同學的面子上透露一二,不會是傍上了……”銀子的聲音說高不高,說低不低,音量正好讓刺繡部的全體人員都聽到。

如果和垃圾較勁,就把自己降格成垃圾了。倪殳看著電腦,思忖著要不要回擊。

“我可以作證,銀子之所以能在靖霖公司占一席之地,的確是通過自己的努力?!币粋€身穿紅裙子的女孩兒走了過來,手里拿著棒棒糖吮吸著,乍看之下,竟和曾曉白的五官有幾分相似。

倪殳的左手緊緊地攥成拳頭,作好了被人圍毆的準備。

“呀,小周,還是你了解我呀?!庇型思尤?,銀子有點兒喜出望外。

“倪殳對吧?我叫周湘蕓,是刺繡部的設(shè)計員。”周湘蕓走到倪殳身邊,“我告訴你啊,銀子能夠成功在公司立足有三個要素:一是堅持;二是不要臉;三是堅持不要臉!所以,咱們誰想成功上位成為刺繡部主管助理,向銀子交點兒學費,取點兒經(jīng)回來深入研究一下,也會成功的?!?/p>

倪殳僵硬的五官柔軟了,她向周湘蕓報以感激的笑容。

“哈哈,來,請你吃糖!”周湘蕓變魔術(shù)般拿出一根棒棒糖塞到倪殳手上。

“周湘蕓,你敢這樣誹謗我,等趙總回來……”銀子恨得咬牙切齒。

“趙總就沒出去,你現(xiàn)在就去找他,大可讓他放狗咬我?!敝芟媸|根本不把銀子的話當回事。整個兒公司的人都知道周湘蕓的老爸是稅務局長,這樣的背景銀子是惹不起的,所以才敢替新來的倪殳出頭。

可銀子的話卻在倪殳心中炸響。她為什么要找趙靖霖?倪殳的心緒突然就亂成一團。

為解心中的疑團,中午,倪殳力邀周湘蕓一起去稻香居吃鍋貼和雞絲餛飩。

“咱們趙總是個什么樣的人???”倪殳故作隨意地問周湘蕓。銀子的話讓她產(chǎn)生了了解趙靖霖的沖動。仔細想想,自己真的不了解他。

“說不清……哎,你不會對他有什么想法吧?小心被她給活剝了!”周湘蕓的嘴朝外努著。

隔著玻璃,倪殳看到銀子一搖三擺地朝稻香居走來,胳膊吊在一個男人身上。她這才發(fā)現(xiàn),畢業(yè)幾年,銀子好像和原來不太一樣了,鼻子的海拔似乎高出不少。

周湘蕓美美地吃著餛飩,邊吃邊說:“那位找男人有兩個條件,逢帥必上、逢富必追。咱們趙總是帥和富全占了,早就被她列入了攻擊范圍?,F(xiàn)在她身邊那人是咱們刺繡部的主管馮波,她可能是在向趙總越級上訪前,抓住馮主管先小告我一狀。”

“銀子和趙總什么關(guān)系,她為什么會向他告狀?”

“汗,你沒聽過當今流行的妖怪論嗎?大凡有背景的妖怪都被天庭收走了,沒有背景的都被孫猴子打死了。銀子正是有背景的妖怪,所以才敢這么放肆?!敝芟媸|不屑地撇撇嘴,“銀子是趙總已經(jīng)離世的女朋友金子的妹妹。據(jù)說趙總非常愛金子,銀子從上學到進入公司,都是趙總一手操辦。為了順利成為金子的接班人,人家對自己是下了狠手的。你看,那鼻子是剛隆的,眼睫毛是剛種的,還有胸,不知道注進去了多少硅膠……”

第六章 生活處處無間道

這天是古城黨外知識分子聯(lián)誼會成立的日子,趙靖霖作為成員之一受邀參加。曾大偉也來了,而程局長作為官方代表坐在主席臺上。

程局長低頭看著發(fā)言稿,并沒有看趙靖霖。趙靖霖也沒有看程局長。他坐在第一排,認認真真聽主席臺上的講話,還在筆記本上記著什么。

曾大偉和趙靖霖的座位挨著。他和趙靖霖完全相反,為了擴大曾氏的影響力,他想辦法撈到了一個發(fā)言的機會。開會是最無聊的事情,發(fā)言結(jié)束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聽著臺上的領(lǐng)導們那些無關(guān)痛癢的話,沒多久便昏昏沉沉了。怕自己睡著出洋相,曾大偉拿出手機上網(wǎng)。老許的信息翩然而至:“趙靖霖以倪殳的名義掛出了絞胎瓷工藝研發(fā)小組的招牌,據(jù)說是為了那筆瀕危文化扶持資金……”曾大偉的瞌睡立刻就沒了。他本以為趙靖霖這一步是為了提高公司業(yè)績,沒想到卻是一石二鳥。

會議結(jié)束,程局長和趙靖霖一前一后向衛(wèi)生間走去,曾大偉和老許也跟在后面。小便池前,他們面孔朝墻,大珠小珠落玉盤地一起為腎減壓。趙靖霖恭敬地朝程局長點頭致意,程局長也客氣地回禮。單從外表,誰也看不出程局長和趙靖霖已結(jié)成聯(lián)盟了。

程局長最先出了衛(wèi)生間。接著,趙、曾、許三人魚貫而出。程局長站在走廊里接電話,趙靖霖從他身邊走過時,他悄然朝趙靖霖努了下嘴,趙靖霖心領(lǐng)神會。跟在他身后的曾大偉和許所長什么也沒察覺到。

曾大偉緊走幾步出了會議中心,正好看到在外面執(zhí)勤的鄭智和胡小北。在這場會議進行的同時,省里的一個重要會議也在這幢大樓里召開,因警力不夠,局里臨時抽調(diào)刑警隊的人過來執(zhí)勤。

看到胡小北和鄭智,曾大偉愣了一下。他當然知道鄭智的職業(yè),也知道鄭智一直盯著曾氏呢。此時,趙靖霖也出來了。三個老同學見面,該有的禮數(shù)還是不能少的。趙靖霖和鄭智打哈哈:“老同學,你這個隊長也親自上陣啊?”

“人民警察就是人民公仆,哪能像二位老總這么逍遙自在?”鄭智似笑非笑。

“老同學,我給你提供個消息,據(jù)說有人用卑鄙手段套取國家瀕危文化扶持資金,不知道這在不在你們的管轄范圍內(nèi)?”曾大偉惡意向鄭智透水。

“曾總,今晚那批貨是走鐵路還是空運啊?”趙靖霖也毫不示弱。他早已得知今晚曾氏要運走一批陶瓷,其中夾帶文物的可能性極大。

“兩位老同學,擇日不如撞日,方便的話,我做東,一起吃飯怎么樣?”看他們相互拆臺,鄭智心花怒放,想喊胡小北訂位子,好讓趙曾之戰(zhàn)延續(xù)下去。

“謝謝老同學的盛情,我還有事,改天我做東?!背叹珠L的車緩緩從他們面前駛過,不高不低地按了下喇叭。趙靖霖知道自己必須撤退了。

“看到?jīng)]有,有些人心虛了。”曾大偉一語雙關(guān),既是刺激趙靖霖,又是敲打胡小北。雖然他沒有像老爸那樣當面鑼對面鼓地站出來反對胡小北和曾曉白交往,但知道他是鄭智的手下后,心里要多別扭有多別扭。

“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只要同在一片藍天下,大家總會碰面的?!编嵵且彩窃捴杏性挕?/p>

程局長的車速不快,趙靖霖的保時捷很快就跟了上來,兩輛車一前一后進了園藝茶舍。

“靖霖啊,這次的事我已經(jīng)和上面吹過風了,你把申請材料整理好遞過來。這不是我們一個部門說了算的,需要層層審批,不過我會替你盯著的。”

“多謝程局關(guān)照。已經(jīng)中午了,方便的話,一起……”趙靖霖想邀程局長一起吃飯,好將細節(jié)再落實一下。

程局長的電話響了?!芭叮襄X呀……好,我馬上出來,你稍等?!背叹珠L看一眼趙靖霖,將電話掛斷了。

趙靖霖估計程局長有更重要的事,趕緊站起身:“那您忙,我就先走一步了。”

這是一家園藝茶舍,園林花卉當然是主打。趙靖霖經(jīng)過一個花房時,隔著玻璃窗,一抹熟悉的身影闖進了他的視線,看到對方微駝的背,他猛地一個激靈——是疤臉老錢。難道程局長急著要見的是疤臉老錢?他可是通緝犯……趙靖霖躲到了一株枝繁葉茂的植物后面。不一會兒,程局長踱著他的官步進了花房。

趙靖霖的汗悄然濕了后背。這程局長的水也太深了!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敢結(jié)交。自己以后與他來往,是否連后腦勺上都得長雙眼睛呢?

趙靖霖滿腹心事地從園林茶舍出來時,和鄭智撞了個正著,兩個人都怔了一下。曾大偉剛把他用不正當手段爭取瀕危文化扶持資金一事透露出去,自己和程局長前腳來這里,鄭智后腳就到了,如果說是巧合,就太牽強了些。

“鄭隊,你不會真的相信那個腦殘的話,跟蹤我到這里吧?”趙靖霖開門見山。上學時,他對這個過于中庸的班長毫無好感,雖然他不像曾大偉那樣欺負自己,但他眼里的不屑卻烙得人更疼。那是一種優(yōu)越者對落后分子的輕蔑。

“趙總做了什么違法犯罪的事怕我跟蹤?”鄭智接到線報,說疤臉老錢在這個園林茶舍附近露面了,他當即從會場趕過來,沒想到卻和趙靖霖相遇。

“鄭隊若有證據(jù)的話,盡可以抓我?!壁w靖霖淡淡地說。

“莫伸手,伸手必被捉。”鄭智是在敲山震虎。如果趙靖霖是來見疤臉老錢的,那么被盜的騎馬打球俑很可能會通過他的手銷贓。

讓鄭智失望的是,他在茶舍外守了半天,也沒看到疤臉老錢的蹤影。

晚上九點多,一輛廂式貨車悄無聲息地從曾氏公司的倉庫里開了出來。后面有三輛轎車悄悄地跟了上去。出了古城,廂式貨車向黃河大橋的方向駛?cè)ァ?/p>

“注意點兒,千萬別跟丟了。”鄭智叮囑開車的胡小北。雖然趙靖霖和曾大偉互揭底細的話不可全信,但鄭智還是不愿放過任何一個機會。

“隊長,這輛車上會有我們要找的東西嗎?”胡小北有些擔心,他們現(xiàn)在跟的可是曾氏的車。不管最后是否查出文物,他都不好向曾曉白交代。

“有還是沒有,一會兒檢查一下就知道了。我知道你擔心什么,一會兒你呆在車里別露面。”

在黃河大橋前面的一個檢查站,廂式貨車被攔住了,后面的三輛轎車迅速跟了上去,鄭智和幾名隊員以及一名文物專家下了車。一通檢查后,文物專家臉上露出失望的表情。車上的木箱里裝的只是一些工藝瓷,根本沒有文物。

“老同學,這么好心來幫我押貨呀?”曾大偉幽靈般閃了出來,笑呵呵地給大家遞煙,包括坐在車里沒下來的胡小北。

“例行公事,請曾總見諒?!编嵵前底载煿肿约嚎紤]不周??磥碓弦延辛朔婪?。

“大偉哥,原來是你們公司的貨???”眼看已經(jīng)暴露,胡小北只好下了車,明知故問為自己打圓場。

“胡警官,你接近我妹妹,不會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哈哈,開玩笑,別介意啊?!痹髠ビ洲D(zhuǎn)向鄭智,“鄭隊,這批貨不入您的法眼吧?沒事的話,我們就趕路了。”

轉(zhuǎn)眼間,倪殳在靖霖公司已經(jīng)一周了,主要是跟著周湘蕓熟悉業(yè)務。這期間,她沒有主動聯(lián)系過趙靖霖,趙靖霖也只是晚上偶爾發(fā)個信息淡淡地問候一下。兩人的關(guān)系變成上下級后,突然就有些疏遠了。倪殳不由得心中惴惴。

周一早上剛上班,倪殳就接到了刺繡部全體員工開會的通知,她和周湘蕓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走進了二樓的會議室。沒多久,趙靖霖拿著文件走了進來。倪殳既期待他能一眼就看到自己,又怕他看到自己。金子和銀子的傳說一直讓倪殳心煩意亂。她想象過自己和趙靖霖再次見面時他可能會有的種種表情,可今天趙靖霖的神情卻和倪殳的想象沒一個吻合的,他神色冷峻地坐下,就直入正題。

“這是杭州、上海和深圳分公司反饋回來的信息,曾氏的繡品突然反攻,已經(jīng)搶走了我們很多客戶,形勢不容樂觀?!壁w靖霖揚揚手中的文件。

“曾氏繡品的品種和我們類似,這次他們以降價促銷的方式把咱們的老客戶搶走不少。價格戰(zhàn)是把雙刃劍,如果我們以更低的價格贏回市場,結(jié)果可能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敝鞴荞T波說。

“這些情況我都知道,我們要如何應對曾氏的挑戰(zhàn)才是今天的中心議題?!壁w靖霖的眉頭皺了起來。

“趙總,其實這個事情好解決?!便y子突然發(fā)言。

“怎么解決?”趙靖霖眉毛一揚。

倪殳心中突然有了不好的預感。

“是這樣,刺繡部新來的倪殳有好建議?!便y子故意給倪殳出了個難題。

“好,倪殳,說說你有什么對策。”趙靖霖竟然聽信了銀子的腦殘建議,口吻完全是上司對下屬。

倪殳突然間成了被諸葛亮操縱的草船,感覺有無數(shù)暗箭向她飛來。不得已,倪殳站了起來,將胸前的那枚陶瓷吊墜當作趙靖霖,對著它說:“是的,趙總,我對此的確有些想法。現(xiàn)在市場上的汴繡作品大多是花鳥蟲魚、山水風景等傳統(tǒng)的國畫風格,國畫雖然是國粹,可在立體感及色彩上與油畫相比稍顯遜色。我想,如果能將油畫與汴繡結(jié)合在一起,效果會不會更好一些?”人的潛能是不容小覷的,尤其是被逼急的時候。會場上雅雀無聲,從眾人贊賞的眼神中,倪殳知道自己勝利了。不用看,她也知道銀子的臉色就像被燙過的大蝦。

“好,這個項目就由你來負責。三天內(nèi)我要看效果圖?!壁w靖霖的聲音帶著居高臨下的威嚴。

倪殳不知道哪個趙靖霖才是真正的趙靖霖。那個救她出獄的他?還是現(xiàn)在高高在上的他?散會后,她走在最后,目光卻盯著漸行漸遠走向電梯的趙靖霖。

“趙總,等等,我有事情單獨向你匯報?!便y子亦步亦趨地跟在趙靖霖后面,豐腴的臀幾乎要從又短又窄的裙子里起義。

趙靖霖放緩腳步,扭頭給了銀子一個微笑。這個微笑讓倪殳的心沉進了谷底。

回到刺繡部,周湘蕓恭喜她出師大捷,她只是無力地笑了笑,就頹然回到自己的格子間。一個人要想在某個領(lǐng)域或某個人的心中立于不敗之地,就得有過硬的本領(lǐng)。倪殳明白現(xiàn)在不是糾結(jié)感情的時候,她想在靖霖公司安身立命,這幅油畫效果的汴繡設(shè)計圖就必須成功。

工作!工作!工作!她命令自己。

傳統(tǒng)汴繡的主要題材來源于國畫,如何讓它融入油畫特色,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有難度。如果借用世界名畫作為汴繡設(shè)計的基調(diào),可以少死亡很多腦細胞,可倪殳不想吃別人嚼過的饃,她要走自己的路。

一個人在痛苦時,靈感也最豐富。驀然間,她想起了在酒店里做的那個夢,那個和自己容貌驚人相似的裴嫣,以及與趙靖霖幾乎一模一樣的李潤。倪殳決定以李潤和裴嫣之死為題材進行創(chuàng)作——

幽暗的房間里,一縷陽光從窗口射入,李潤抱著裴嫣神情悲慟地倒在一大片血紅的花瓣中,在他們身邊的案幾上,擺放著精美絕倫的絞胎瓷瓶,瓶中插著一朵盛開的牡丹。生命與死亡,在一個靜謐的空間里以不同的方式同時綻放,組成一幅凄絕哀婉的畫面,飽含著對命運的抗爭,對生命和愛情的渴望。

倪殳的首幅汴繡設(shè)計圖就在這個痛苦和猜疑的下午誕生了。當她的思緒回歸現(xiàn)實時,發(fā)現(xiàn)辦公室里靜悄悄的,只剩下了她一個。倪殳拿過手機,有六個未接來電,曾曉白四個,曾大偉兩個。她撥通了曾曉白的號碼。剛接通,曾曉白語無倫次的聲音就吼了過來:“竹子,你在哪兒?我馬上過去接你。氣死我了,我們都被胡小北那個混蛋耍了!”

得知胡小北是鄭智的手下,曾治國立馬打電話給曾曉白,讓她晚上回家一趟。

曾曉白的心情糟透了。本以為老爸喊自己回家是做了啥好吃的哄她開心呢,哪想到面臨的是三堂會審,全家人都逼她和胡小北分手。曾曉白的犟脾氣上來了:“胡小北是警察怎么了?警察就不能當我男朋友?哪條法律規(guī)定的?”

“他去查咱們家的貨了,我看他接近你是有目的的?!痹髠ヌ娓赣H說出了心里話。

“他愛查就查,你們?yōu)槭裁磁滤??難道咱家的生意有什么見不得光的嗎?”

“你這丫頭,咱家的生意能有什么見不得光的?爸是怕他接近你的目的不純。他不過是一個小警察,可咱家什么條件……”在保護妹妹這方面,曾大偉和父親曾治國是攻守同盟,公司非法經(jīng)營的所有內(nèi)幕都對她保密。

“你們真以為胡小北是窮屌絲?如果他不是乞丐是王子的話,你們是不是就同意我們交往了?”曾曉白鄙意地看著曾大偉。

“真讓你說對了,門當戶對嘛,古今中外都是如此。”

“呵呵,那可能要讓你們失望了。告訴你們,胡小北是房產(chǎn)地大亨胡江山的獨子!”

“什么?!”曾治國騰地一下子站了起來。以胡家的實力,分開這倆孩子還真有點兒難度。

“他一個少爺,還當什么警察呀?”曾大偉怪叫。

“如果他辭職的話可以考慮,不然,我還是那句話?!痹螄膽B(tài)度非常鮮明。

曾曉白一氣之下抬腿走人,回了綠地薔薇的住處。

第二天一大早,曾曉白一下樓,就看到胡小北守在那里。

“喲,胡警官,查了我們家的貨,查出來什么違法犯罪的東西沒有?”曾曉白把臉湊近胡小北,呼出的氣都帶著硫磺味,“我說胡小北,你接近我,不會是想做臥底英雄吧?如果是,我可以反水配合你啊,你想知道什么?”

“我真不是故意騙你的……”胡小北囁嚅著。

曾曉白不再搭理他,繞過他準備上班去,卻被胡小北拉住了。

“放手!”

“不想放……”胡小北的聲音比蚊子還小。

“警察耍流氓啦——”曾曉白突然高聲喊起來。

保安從門崗里跑了出來。胡小北的臉瞬間成了一塊紅布,放開曾曉白,眼睜睜地看著她趾高氣昂地出了小區(qū)。

胡小北心情糟糕透了,甚至產(chǎn)生了撂挑子不干的想法。所有的線頭都指向曾氏,他擔心案子告破之日,也就是他們感情破裂之時。那樣的話,她會恨他一輩子。

回到隊里,胡小北猶豫良久,還是找到鄭智,磨磨嘰嘰地把心思講了出來。鄭智卻沒搭理他,從柜子里拿出飯盒朝食堂走去。胡小北緊走幾步追上他。

“隊長,我不想把感情和工作糾纏到一起,那對曾曉白太不公平了!還有,她好像開始懷疑我接近她的目的了……”胡小北的聲音高了起來。正是用餐時間,周圍去食堂吃飯的人紛紛側(cè)目。

鄭智只好停下來,將胡小北拉到一旁,“你嚷嚷什么?怕其他人不知道你內(nèi)線的身份咋的?你關(guān)于騎馬打球俑的線索是從哪兒得來的?還不是從趙靖霖和曾大偉那里?如果你和曾曉白分開,我們的一切努力就全白費了。查曾氏的貨,你是隨大隊人馬一起出動的,她要是問,你盡可以推說是隊里的部署,你也是身不由己?!?/p>

“可我不想騙她……”

“你別意氣用事。局領(lǐng)導對這個案子高度關(guān)注,你可別臨陣退縮!再說了,這也是鍛煉你這個菜鳥的最佳時機,錯過了,你就準備一輩子打雜吧,那樣你還不如回家當少爺!”

“可是……曾曉白是無辜的,這樣犧牲她……”

“胡小北,你是男人還是娘們兒?這么優(yōu)柔寡斷!告訴你,你是一名刑警,該犧牲時就要勇于犧牲!為了工作,你必須把這個戀愛談好!”

被隊長訓斥一通后,胡小北連著當了兩天悶葫蘆。第三天,他實在憋不住,再次到醫(yī)院找曾曉白。曾曉白卻用后腦勺招呼胡小北。胡小北并不氣餒,繞到她前面,帥帥地對著她。她渴了,一伸手,他拿起杯子就去倒水;她餓了,他屁顛屁顛地就把焦鹽花生、脆香杏仁等古城女孩子喜歡吃的零食放到她手里。就連她去廁所,他也要跟到外面,鑒于男女有別,不然他準會把手紙遞到她手里。

連著當了幾天的狗皮膏藥,鞍前馬后地為曾曉白以及整個兒整容科盡心服務后,胡小北終于爭取到了與曾曉白和平對話的機會。

“不會真像我老哥說的那樣,你接近我,是為了查我們家吧?我爸我哥做的可都是正當生意……”

曾曉白心思單純,覺得警察查貨物沒啥大驚小怪的,是老爸老哥神經(jīng)過于敏感了??蛇@個問題對于胡小北來說,卻是最難回答的。愛,是以信任為前提的,若以欺騙開頭,就會落得個在謊言爆破中變成碎片的結(jié)局。

“例行檢查,不是針對你們家。你哥走后,我們還連續(xù)檢查了幾輛車?!北M管回答得很流暢,但胡小北心里卻忽悠了一下,他明白,他已經(jīng)為他的愛情埋下了一顆炸彈。

曾曉白沒有在這個問題上繼續(xù)糾纏,她在意的并不是這些。“是不是覺得我特勢利,才故意隱瞞身份,騙我是個窮屌絲?”

“你從來沒問過我的家庭情況嘛?!焙”睙o辜地撓著寸頭。

“去我家時,看我大包小包替你給我老爸老媽買東西,你是不是在心里嘲笑我虛榮淺?。俊?/p>

“怎么會?我是打內(nèi)心欣賞你的率真?!?/p>

“去你家前,為什么不告訴我真實情況?”

“怕你生氣,不敢說……你大人不記小人過,原諒我一回吧?”

“要我原諒你可以。竹子摘掉了無業(yè)游民的帽子,今晚你再花一個月工資為她祝賀一下怎么樣?”

好不容易爭取到和好的機會,胡小北自然是唯命是從,他甘當車夫,開著沃爾沃和曾曉白一起來接倪殳。一路上,曾曉白高聲向倪殳數(shù)落著胡小北的不是,倪殳只是安靜地聽著,極少插話。

車停在一家日本料理店門前。胡小北下車,很紳士地為兩位美女開門。三人進入櫻花包房。房間里窗明幾凈,家具陳設(shè)盡顯日本江戶時代的風格,木桌、木隔斷、木拉門、白色吊燈、水墨畫扇、典雅的插花、柔和的燈光,讓倪殳繃緊的神經(jīng)稍稍放松。

胡小北熟練地點菜。他要了蟹子沙拉壽司,幫倪殳和曾曉白要了熱量相對較低的生魚片壽司。

“胡警官,看來你為女生點菜很在行嘛,老實交代,是不是常帶女生來這里?”曾曉白邊吃邊審問。

“豈敢豈敢,絕對忠心不二?!?/p>

“真的?不會再像隱瞞家世一樣隱瞞情史吧?”

兩個人打情罵俏,完全忽略了倪殳的沉默寡言。曾曉白吃得三分甜蜜、三分矯情、三分刺激。倪殳卻只是靜靜地喝著清酒。

“哎,竹子,這幾天上班感覺如何?趙靖霖有沒有從辦公室跑你那兒探班?”曾曉白終于將注意力從胡小北身上挪開了。

“趙靖霖”三個字讓小口啜飲的倪殳嗆到了,酒灑在衣服上,她起身去洗手間。酒精讓倪殳頭暈目眩,她想獨處一會兒。

如果普通酒是公路的話,日本清酒就是山路,后勁大是不可否認的事實。從衛(wèi)生間出來,倪殳腳步有些踉蹌。突然,曾大偉出現(xiàn)在她的眼前。

倪殳去了趙靖霖的公司,曾大偉心里一直不爽。本想約她出來吃飯,勸她到曾氏工作,可整個兒下午她都沒接電話。曾大偉只好改約老許談事,沒想到會在這里巧遇。

“你怎么也在這兒?”

“嗯。”倪殳軟軟地靠著墻,一字頂一萬句地應付曾大偉。

“喝多了?和誰在一起呢?”曾大偉的關(guān)心中又多了一分嫉妒,他估計倪殳和趙靖霖在一起。

“曉白……”倪殳本想馬上回包房,一抬眼看到趙靖霖朝這個方向走來,她的反骨突然被激活?!按髠ジ?,方便的話,去我們那邊喝一杯怎么樣?好久沒見了?!?/p>

“我也好幾天沒見曉白了,正好去看看她?!痹髠シ鲋哽孔?,兩人與趙靖霖迎面遭遇。

“趙總好?!蹦哽蜌獾叵蜈w靖霖打招呼。

“呃,你好……”趙靖霖陪客戶來此,沒想到撞見倪殳和曾大偉,不由得愣在當?shù)亍?/p>

“喲,趙總,真巧。您忙著,我們改天聚聚。”曾大偉得意地輕攬著倪殳的肩離去了。那天趙靖霖故意向鄭智透水,幸虧他多個心眼,將文物與工藝瓷分開運,才僥幸過關(guān)。這筆賬他一直記著呢,誰知上天這么快就給了他一個報復的機會。這一盤,他贏了。

曾大偉格外興奮,雖然明知老爸反對曾曉白和胡小北來往,但因為心情好,也顧不上那么多了,一個勁兒和胡小北推杯換盞。倪殳仍舊默默喝酒,偶爾和曾曉白碰下杯子,任由酒精來麻醉自己落寞的心情。

曾大偉的電話響了?!霸S所長,等急了?哈哈,在這兒遇到我妹妹了,一起喝兩杯,好,我馬上過去?!?/p>

“許所長”三個字讓胡小北警覺起來。這次許曾見面隊里知不知道?胡小北心里沒底。飯局結(jié)束,他在大堂里看到隊里的兩名外線,才知道鄭智早有安排。

“竹子,你沒事吧?要不今晚去我那里?!痹鴷园卓粗呗吠嵬嵝毙钡哪哽行?。

一輛銀色的保時捷停在他們身邊。趙靖霖客氣地朝曾曉白和胡小北打個招呼,轉(zhuǎn)而對倪殳說:“跟我回趟公司好嗎?那個設(shè)計方案還有點兒問題,今晚必須改出來?!?/p>

倪殳怔怔地看著趙靖霖,明知他在撒謊,卻沒有戳穿。曾曉白當然曉得趙靖霖的話里打著埋伏,但她從倪殳的眼神里讀懂了,這丫頭心甘情愿中那埋伏。

那筆瀕危文化扶持資金像一塊巨大的蛋糕,吸引著古城各方勢力,夠得著的,夠不著的,都想把手伸得再長些。得知趙靖霖得到程局長的支持,曾治國再次逼曾大偉盡快對尹琳琳下手。

尹琳琳花名在外,古城但凡有幾分薄面的高富帥們都怕與她有牽連,生怕自毀名聲,因此她處于空窗期已有一段時間了。正寂寞難耐時,曾大偉卻自動送上門,她甚至動了婚嫁的念頭。看出她的心思,曾大偉端起了架子,讓她幫忙爭取那筆瀕危文化扶持資金。于是,尹琳琳開始磨纏姐姐。縱有萬般不是,尹琳琳畢竟是程局長夫人的親妹妹,一哭二鬧三糾纏,程夫人只好向老公施壓。

程局長被老婆纏得頭都大了,眼瞅著下班時間到了,卻不想回家。正在這時,趙靖霖推門而入。他是來送那筆瀕危文化扶持資金的申請表的。

“靖霖啊,我最近遇到點兒麻煩?!背叹珠L撓撓頭皮,一副難以啟齒的樣子。“家庭瑣事,實在汗顏啊。我那小姨子最近不知道怎么了,竟然盯上了曾大偉,說非他不嫁,這不,曾氏的申請表也遞來了……”

程局長的小姨子尹琳琳名聲在外,若在往常,趙靖霖該偷著樂的,可在申請瀕危文化扶持資金的節(jié)骨眼上,這絕對是個噩耗。一旦曾氏不顧禮儀廉恥答應了這門親事,到嘴的肉恐怕也會被人家搶走。

趙靖霖看了看表:“擇日不如撞日。下班時間也到了,如果您不嫌棄,賞光吃個便飯怎么樣?”如今反腐倡廉的力度加大了,機關(guān)里到處都是監(jiān)控探頭。趙靖霖知道自己在程局長這里不能久留,不然會落下把柄。

“那就讓你破費了。”程局長實在不愿意回去聽老婆的嘮叨經(jīng)。

趙靖霖挑了一家法式餐廳。這家餐廳在黃河故道的老碼頭處,以船艙為設(shè)計主題,散發(fā)著濃重的復古味道,店里的澳大利亞帶骨肉眼牛扒和紅葡萄酒非常出名。

兩人落座后,趙靖霖卻沒有提瀕危文化扶持資金的事:“程局,有沒有興趣弄個古玩店玩玩?”

“哦?說來聽聽。”程局長知道趙靖霖既然拋出了問題,肯定就有注解。

“從經(jīng)理到店員都由您挑選。對外是靖霖公司的分店,工商稅務等一切手續(xù)都是我們的,您只管銷售青云居士的作品或其他工藝品。若有需要,我會從公司調(diào)撥一些過去撐門面?!壁w靖霖果然聰明。程局長雖然是個雅人,但珍寶對于他,也不過是葉公好龍,未必是真心收藏,換成真金白銀才實在。這個店一旦成立,一些有求于程局長的人可以從店里將工藝品買走,再以各種借口送到他手里,程局長輕輕松松就可以坐地收錢。

“可是,這幾天我小姨子纏得緊,你嫂子逼得我無處可去啊?!背叹珠L將老婆說成“你嫂子”,等于是默認了趙靖霖的提議,只是頭疼于老婆逼迫一事。

“有沒有興趣到山中清涼幾天?我朋友開了家避暑山莊,我們?nèi)コ猿砸拔叮犅犐礁?,回來后嫂子說不定就改變想法了?!币在w靖霖對尹琳琳各種版本傳聞的了解,她專注于某個男人不會超過一個月。等他們回來,可能天就藍了,水就清了。

就這樣,趙靖霖以出差的名義陪著程局長進山躲清靜去了。除了尚敏,他沒將行蹤告訴任何人,包括倪殳。

這一周,倪殳沒有趙靖霖的一點兒消息。她哪兒也沒去,將自己關(guān)在老教堂翻看父親生前留下的東西。書柜里滿是父親喜愛的書籍,從文學藝術(shù)到科學技術(shù),包羅萬象。許多書上還用紅藍鉛筆做了圈點。倪殳廢寢忘食地讀著那些書,只有讓書完全占領(lǐng)了大腦,她才能不去想和趙靖霖相關(guān)的點點滴滴。

七天的時間,倪殳讀了七本書。當她將那本《石點頭》放回去時,一個大紅的塑料皮日記本闖進了倪殳的視線。這種日記本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產(chǎn)品,倪殳隨手翻看,扉頁上赫然一行娟秀的字跡:“贈忠國君”。署名只有一個字——“靜”。

看來這是一個女子送給父親的。倪殳翻開日記,每一頁上都有父親剛勁有力的字跡——

×年×月×日

靜,謝謝你,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禮物。雖然父輩反對我們的交往,可在我心里,你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姑娘。我恨這個世道的不公,為什么要把人分為三六九等?靜,在我心中,你和我一樣,都是平等的公民。

×年×月×日

靜,因為新娘不是你,所以“結(jié)婚”這兩個喜慶的字,就像兩把劍插在我的心頭。一想到你流淚的眼睛,我的心就在滴血……

讀到這里,倪殳才明白父親為何與母親總是格格不入,母親又為何那么憎恨父親。任何一個被丈夫冷落一生的女人,可能都會產(chǎn)生那種刻骨的仇恨吧。倪殳開始理解母親的心情,但她對父親和這個叫“靜”的女人卻恨不起來。甚至,父親字里行間流露出的絕望,讓她的心也碎了。

這篇之后,有一段時間沒有記錄,父親和那個叫“靜”的女子在這期間不知忍受著怎樣的痛苦和煎熬。

×年×月×日

我的靈魂已經(jīng)死掉,現(xiàn)在活在世界上的只是一具會呼吸的軀體。靜,求你,自己保重,不要嫁給不喜歡的人。我只是在完成傳宗接代的任務,與愛沒有任何關(guān)系。靜,相信我,原諒我!

再往后,一段淚水斑駁的記錄出現(xiàn)在眼前——

×年×月×日

靜,你為什么要嫁給一個你不愛的男人?我無權(quán)阻止,可是我很難過,我每塊骨骼和肌肉都在受著酷刑……

這之后的幾年時間是沒有記錄的。

×年×月×日

今天,那個叫倪殳的天使出現(xiàn)在我的世界里,我的生命將不再孤單。這是上天送給我的禮物嗎?

之后的幾頁被撕掉了,然后又是幾頁空白。再往后,父親斷斷續(xù)續(xù)記錄的是倪殳的點點滴滴,哪天她學會叫爸爸了,哪天會走路了,哪天上學了……到她上初中后,父親的記錄突然中斷。再之后,又是多頁的空白,然后橫空出世般冒出這樣一段話——

×年×月×日

從今天起,我要傾盡全力,致力于恢復在宋朝突然失傳的絞胎瓷工藝,我要像愛靜和倪殳一樣愛她!

倪忠國的日記到這里戛然而止。這本日記的內(nèi)容和他最愛的兩個女子有關(guān),一個是靜,另一個是女兒倪殳,對妻子和大女兒倪潔只字未提。

淚水模糊了倪殳的視線,她被親情折磨得單薄如紙的心情突然釋然了。深愛的男人心中裝的卻是別的女人,母親能不恨嗎?她能不將仇恨發(fā)泄在他愛的人身上嗎?父親對自己的疼愛,是招致母親仇恨的根源??墒?,靜究竟是誰?是那個被自己收藏起來的鏡框里的女子嗎?

第七章 以愛情的名義殺人

當倪殳的《絕戀》出現(xiàn)在大屏幕上時,會議室里響起一片驚嘆聲。

趙靖霖看到畫面上的李潤和裴嫣,不由得驚詫萬分。在恩師那里看到的畫由于年代久遠,人物的面貌已經(jīng)有些模糊不清,倪殳卻將李、裴二人的真實面目還原了,而且非常完美。她是從哪里找到的原形?整幅畫面上沒有一滴血,但趙靖霖還是從地上那堆觸目驚心的血紅花瓣中讀懂了,裴嫣臉上的悲涼,正是倪殳心境的寫照,那是一種愛到極致痛到極致的狀態(tài)。

趙靖霖在看設(shè)計圖,刺繡部主管馮波卻在揣摩他的心思。銀子看看大屏幕,再看看趙靖霖和馮波,心情在節(jié)節(jié)敗退。

“大家快看,這幅畫里的女人是不是和倪殳特別像?”銀子像是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高聲尖叫起來,“將自己的頭像設(shè)計成繡品,虧她想得出!”銀子看出了裴嫣像倪殳,當然也看出了李潤像趙靖霖,但她只揀倪殳這只軟柿子捏。

“從專業(yè)角度客觀公正地說,倪殳這幅設(shè)計圖是非常成功的,甚至無可挑剔。不過咱們原來的設(shè)計一般來源于國畫,只怕油畫效果的設(shè)計圖用現(xiàn)有的針法不太好表現(xiàn),如果再創(chuàng)出一套新針法,就更完美了?!敝鞴荞T波向倪殳豎起了大拇指。

馮波能混到刺繡部主管的位置,業(yè)務水平當然沒的說,察言觀色揣測上司意圖的功夫也是一流的。果然,他的話音剛落,趙靖霖就帶頭鼓起了掌。于是,會議室里響起一片掌聲。

“倪殳,干得不錯,不愧是倪老師的傳人。馮主管,你和繡廠聯(lián)系,帶倪殳去刺繡車間看看,和女工們交流下,看能不能在針法上做些改進?!?/p>

銀子的臉瞬間變了顏色,隆高的鼻子似乎都錯位了,眼睛里飛出一萬把刀,狠狠地砍向了倪殳。

馮主管打著哈哈,表揚倪殳為刺繡部增了光,提議下班后一起聚餐,卻被倪殳婉拒了。這次交鋒,倪殳似乎大獲全勝,但她知道,自己與銀子的戰(zhàn)爭遠沒有結(jié)束。

明月山盜墓案中的兩名案犯先后落網(wǎng),但老錢仍然在逃。兩個犯罪嫌疑人對于他們的盜墓犯罪活動供認不諱,至于老錢的行蹤,他們誰也不知道,因為老錢和他們都是單線聯(lián)系。不過他們提供的一個線索引起了鄭智的注意——老錢曾經(jīng)讓其中一個人到一家園林茶舍接過他。鄭智突然想起,上次他追蹤老錢時,曾和趙靖霖在園林茶舍門前遭遇。趙靖霖去那里見的人是誰?會是老錢嗎?

他立刻讓大李調(diào)取路口的監(jiān)控錄像。他們在監(jiān)控錄像里沒有找到老錢的身影,卻發(fā)現(xiàn)趙靖霖的車和一輛尾號為“9988”的黑色帕薩特一前一后去往茶園的方向,又一前一后離開?!?988”的車窗玻璃貼膜顏色很深,看不清里面坐的是誰。鄭智打電話到交警隊,請他們幫忙查詢這輛車的主人。消息很快反饋回來,那輛車的主人竟然是程局長!

老錢、程局長、趙靖霖、曾大偉、老許……他們之間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

鄭智對胡小北說:“如果有機會能接觸到曾氏的賬本就好了。他們和老錢的來往,公司的賬上是看不出的,但我想,曾家父子肯定有一本暗賬。找到這個賬本,或許就可以查到和老錢相關(guān)的蛛絲馬跡?!?/p>

“可是鄭隊,你知道曉白她爸……”胡小北面露難色,因為最近曾治國反對他與曾曉白來往的態(tài)度越來越強硬。

“不就是受點兒冷落和白眼嗎?別泄氣,要有將牢底坐穿的精神。”鄭智給胡小北打氣,可他自己心里卻沒底。他不知道這樣繼續(xù)下去,胡小北和曾曉白會不會由戀人變成冤家。但目前沒有更好的辦法讓胡小北抽身。因此,他對胡小北,心里是有虧欠的。

之后的一段時間,胡小北繼續(xù)尋找各種理由跟曾曉白回曾家。但曾治國和曾大偉仿佛明了他的目的似的,當著他的面再也沒有提及與生意有關(guān)的事情。一次,曾治國的筆記本電腦突然死機,曾曉白提議讓電腦高手胡小北幫著看看,曾治國卻警惕性很高地說有售后服務,婉拒了。不光如此,曾治國還三番五次勸曾曉白不要再和胡小北來往。

“爸,你是不是要讓我們做新時代的梁山伯與祝英臺?。俊痹鴷园资贡M渾身解數(shù),也無法撼動父親半分,只好撒嬌耍賴。

“丫頭,我說過,只要他辭職,我親自上門找胡江山提親,行不?”

“人各有志,小北放著富二代不當,去做一個月薪三千的小警察,就是為了自己的英雄夢,您不能這樣逼人家吧?”

“爸沒別的要求,只要他辭職,你要多少嫁妝爸都給,否則免談?!痹螄圆凰煽?。

“爸,如果你一意孤行,我……我以后再也不回來了!”

曾治國的臉色變了。從小到大,這個寶貝疙瘩他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飛了,如果不是出于安全考慮,胡小北無論身家還是人品,都是上乘的佳婿人選。就在曾治國進退兩難的時候,胡小北推門進來了。

“曉白,不要因為我搞得父女失和,好嗎?”胡小北站在書房門外,將曾家父女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他這樣說不是以退為進,而是真心想抽身,因為他已經(jīng)嗅到了與曾家兵戎相見時的血腥味。到時,曾曉白會傷心死。與其那樣,還不如現(xiàn)在離開。愛一個人,不能給她期待的幸福,總可以做到不讓她痛苦吧?

“你怕了?”曾曉白沒想到胡小北會在這節(jié)骨眼上打退堂鼓。

“不是怕,是不想讓你和伯父因為我鬧別扭?!边@一刻,胡小北因私忘公。他不敢看曾曉白的眼神,匆匆向外走去。

“胡小北,你要是男人的話就給我站??!”曾曉白高喊。

可胡小北留給她的只有背影。胡小北人高腿長,曾曉白追也追不上。她咬牙切齒,快步跑到露臺上,端起一盆仙人掌,想在他從下面經(jīng)過時砸暈他,但最終,她只是將窗簾上用來裝飾的小布熊扔了下去,正中胡小北的頭,又彈落到地面上。

胡小北彎腰撿起小熊,走了,連頭也沒回。曾曉白一屁股坐到露臺的椅子里哭了起來。她希望胡小北帶走的是自己,而不是那只小布熊。

友情就是用來擦淚的面巾紙,失落難過時更能彰顯其價值。曾曉白拿起電話打給了倪殳。半個小時后,那輛紅色的沃爾沃停在靖霖公司門前時,倪殳已經(jīng)等在了那里。上車后,兩人同時默契地關(guān)掉了手機。這是她們的私密時間,任何人也別想打擾。

“竹子,你先說,怎么了?”

“去墓地?!蹦哽ひ羲粏?。

車停在墓園門前,倪殳走在前面,曾曉白跟在后面。走到第五十九排時,倪殳看到了父親的笑臉,她的情緒山洪般一下子暴發(fā)了,緊緊地抱住墓碑,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是不是趙靖霖欺負你了?”曾曉白擁住了倪殳抖動的肩。曾曉白雖然心中疼痛,卻仍然做好了為倪殳戰(zhàn)斗的準備。誰想欺負倪殳,得先問她曾曉白同不同意。當初倪殳進大牢時,曾曉白從公安局吵到檢察院,又從檢察院吵到法官辦公室,只差沒有背著炸藥包劫獄了。

“不是,是我妥協(xié)了。我準備開始另一種生活?!绷季?,倪殳停止了哭泣。她準備和過去倔強的倪殳告別,為愛情熱烈地活一把,并做好了迎戰(zhàn)金子銀子的準備。她太孤獨了,好不容易有一個與自己靈肉相契的男人出現(xiàn),她不想放棄。

弄明白倪殳的狀況,曾曉白才放下心來。回來的路上,倪殳沒經(jīng)曾曉白的同意,直接電話約了胡小北在老樹咖啡見面。

“不論你同不同意,我都要和他好好談談。你 可以選擇回避。”掛斷電話,倪殳淡定地對曾曉白說。

看到胡小北,曾曉白眼睛都紅了,一腳狠狠地踹在胡小北腿上。胡小北疼得吸了口氣,卻不躲避不解釋,像一座沉默的山。這樣的胡小北更讓曾曉白生氣,她抬腿想再踹第二腳時,被倪殳拉住了。“如果你不愛曉白,就坦然說出來,兩人一拍兩散,從此郎娶妾嫁,各不相干。”

倪殳的話是一把兩頭都是尖的刀,一頭戳進胡小北的胸口,一頭刺中了曾曉白的心臟。胡小北和曾曉白雖然相識不久,卻已情根深種。但當局者迷,若不是倪殳的一句“一拍兩散”,他們誰都不會意識到誰也放不下誰了。

分開僅有幾個小時,胡小北看曾曉白卻有點兒恍如隔世。曾曉白的那記無影腳將他踢疼了,也將他踢醒了。胡小北看著曾曉白,曾曉白看著胡小北,不約而同,眼里有了淚。倪殳知道自己該撤退了,拿起包悄然離開。

當曾大偉收到那張《絕戀》的照片時,大為震撼,趕緊來見父親曾治國?!斑@是代表靖霖公司去參加省里民間藝術(shù)節(jié)的作品,是由倪殳設(shè)計的油畫效果的繡品圖。”

“不愧是倪忠國的女兒,無論是陶瓷還是繡品,都做得有聲有色。憑著這幅《絕戀》,靖霖公司會是這次藝術(shù)節(jié)上的最大贏家。”沒將倪殳收入麾下,曾治國有些后悔。他盯著照片良久,突然問,“正式展出前,繡品的樣圖是嚴格保密的,你從哪兒搞到的?”

“不知道,是匿名發(fā)到我手機上的。能接觸到繡品和設(shè)計圖的,只有他們公司的內(nèi)部人員。可見靖霖公司也不是固若金湯,說不定此人就是我們擊敗趙靖霖的好幫手?!痹髠フf。

“現(xiàn)在不是流行山寨嗎?你親自跑一趟我們的繡廠,讓他們依葫蘆畫瓢,開始大批量加工《絕戀》,我要讓它以最快的速度上市!”曾治國的擔心突然變成了開心。

曾大偉應了一聲正準備離去,又被曾治國叫住了?!袄辖烫玫氖略趺礃恿??”

“去過幾次,仍然沒什么發(fā)現(xiàn)?!?/p>

“想辦法從倪殳嘴里套出點兒有價值的東西。如果真如杰森所言,有大批文物的話,我們不是非要和杰森合作不可,完全可以另找買主?!毖蠊碜映鰻柗礌柕氖吕缺冉允?,曾治國產(chǎn)生了擺脫杰森的想法。

這段時間是倪殳最快樂的時光?,F(xiàn)在她的工作有三項,第一項是研究趙靖霖,研究他的衣食住行興趣愛好,討好他而不纏繞他,然后是琢磨他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在做什么。第二項是上班時間里潛心于汴繡的設(shè)計與創(chuàng)新。第三項是研究父親留下的關(guān)于絞胎瓷的資料,還讓曾曉白陪她去了一趟城北山里古絞胎瓷舊窯的遺址,讓胡小北當苦力,從山里挖回來幾袋陶土。

倪殳再次動手制作陶瓷一事,并沒有告知趙靖霖。之前她曾在趙靖霖面前發(fā)誓不再碰陶瓷,潛意識中,她還想為自己保留點兒什么。

這段時間里,倪殳還有一個驚奇的發(fā)現(xiàn)。那是一個傍晚,趙靖霖晚上有應酬,她獨自回到了老教堂,無心睡眠,便沿著青石小徑懶散地朝后院走去。這里原本是教堂花園的一部分,只是長期無人打理,略顯荒涼。院中的大榆樹下爬著幾株叫不出名字的植物,零星地開著紫色的花朵,很是好看。倪殳走過去采花,突然發(fā)現(xiàn)墻角濃蔭處有一扇小門。推開門一看,竟是一個小小的院落,院落的一角有一個小型窯爐,爐邊整整齊齊地碼放著一堆柴火。這種窯爐倪殳再熟悉不過了。

在電窯、瓦斯窯橫行的今天,柴窯被視為落伍、費時、費力的燒陶方式。然而由于柴火直接在坯體上留下自然火痕,燒制出來的陶瓷色澤溫潤,乍看之下不太起眼,但越看越耐看,因此,柴窯作品有電窯、瓦斯窯所沒有的渾厚內(nèi)斂的質(zhì)感,能產(chǎn)生意想不到的效果。當今制作高仿古瓷的大師們,采用柴窯的較多。燒陶世家出身的倪殳當然明白這些。

原來,父親房間里那些精美的陶瓷都與這一片小天地有關(guān)。院落中間有個石幾,上面擺放著兩個粗陶茶杯和一個茶壺,旁邊有兩張凳子,鋪著繡工精美的座墊。父親和誰一起在這里制陶、燒陶、聊天呢?會是父親日記里的那個“靜”嗎?

倪殳坐在五顏六色的陶泥中間,探尋父親的情感世界,根據(jù)父親留下的記錄嘗試制作絞胎瓷。

這期間,曾大偉仍不時光顧老教堂,倪殳任由他在教堂里東逛西逛。有時趙靖霖也在,她就取出自己制作的一套青花瓷茶具,為兩個男人沏上茶,然后捧起書獨自陶醉,兩個男人則坐在一邊各懷心思、大眼瞪小眼。曾曉白和胡小北也不時來湊熱鬧,寂靜的老教堂突然間增添了幾縷人間煙火。

如果可以選擇,倪殳愿意讓生命永遠停留在這段時期,努力工作,淡然相愛。可命運并沒有讓倪殳的快樂定格。

尚敏神色凝重地走進趙靖霖的辦公室,將幾份文件放在他面前?!摆w總,這是杭州、上海、北京和深圳分公司反饋的信息,咱們的訂單遭到大批退單,對方寧愿賠付違約金也要毀約?!?/p>

“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種狀況?”趙靖霖霍地一下站了起來。這些全是《絕戀》和倪殳設(shè)計的其他繡品的訂單,當初客戶可是爭先恐后簽約的,怎么會突然一起退單?

“據(jù)說,是有人搶在咱們的產(chǎn)品上市前,在市場上拋售《絕戀》和倪殳設(shè)計的其他繡品,價格只有咱們的三分之一?!?/p>

“這些設(shè)計圖可是公司的機密!”趙靖霖意識到肯定有內(nèi)鬼。這件事,對公司的繡品市場將是個不小的打擊。

就在這時,趙靖霖的手機響了,他看了下號碼,是母親的。這種火燒屁股的時刻,他哪有空聽她嘮叨?直接掛斷了??赦徛暡磺粨系卦俅雾懫穑缓貌荒蜔┑亟油娫?。

“什么?又讓我陪你去祭奠那個女人?你是越老越糊涂了!別忘了當年我爸為什么才把她掃地出門的!這種水性楊花的女人還要我每年去祭奠?實話告訴你,我踏進那塊墓地都覺得臟了腳!”雖然家丑不可外揚,可現(xiàn)在內(nèi)憂外患,母親又提起這事,趙靖霖變成了一個火藥庫,當著尚敏的面就炸了。

小時候每年的這一天,母親總會帶他去祭拜父親已過世的前妻黃姨,為此父親沒少打他們,怒罵前妻是個偷人養(yǎng)漢的賤人,不許他們再去。趙靖霖為此深感屈辱。誰知母親依然如故,每年到了這天,母親還是想盡一切辦法讓他去,甚至用眼淚作武器硬逼著他去。這也是他痛恨母親的原因之一。

掛斷電話,他再次看向尚敏:“查出來沒有,這事是誰做的?”

“內(nèi)鬼一時還沒找到,不過山寨咱們產(chǎn)品的公司已經(jīng)查清了——是曾氏!”

趙靖霖的母親目光呆滯地站在公司大門外。她已經(jīng)很多天沒看到兒子了,恰逢這個特殊的日子,她想帶他去給那個可憐的女人掃墓,卻被兒子炮轟了一通。“水性楊花”四個字像隔空揮來的一記耳光,狠狠地扇在她臉上??磥韮鹤邮遣粫徦耍粫匐S她去祭拜那個可憐的女人。呆愣片刻,趙母轉(zhuǎn)身準備離開。

“阿姨,您來找趙總嗎?”銀子急匆匆從公司里跑了出來。得知倪殳的作品遭退單的消息,她便開始挖空心思如何將戰(zhàn)果擴大,無意中看到公司門外的趙母,一個借力打力的歹毒念頭橫空出世了。

“哦,是你呀?!壁w母當然知道銀子是誰,但她像對金子一樣,對銀子也沒有多少好感。她不會忘記當年金子出事后,她的父母是怎樣一副無賴嘴臉上門訛詐的。

“阿姨,我是來給您道喜的呀。您不是一直希望趙總趕緊找個對象結(jié)婚,好早點兒抱上孫子嗎?現(xiàn)在有希望了,趙總交女朋友了。”

“哦?”趙母將信將疑。

“真的!趙總的女朋友叫倪殳,是咱們古城工藝美術(shù)大師倪忠國的小女兒,剛剛升為我們公司刺繡部的副主管?!?/p>

“倪殳?!”趙母身子一晃,差點兒摔倒在地。

“阿姨,看您高興的。我說呀,您不妨約未來的兒媳婦喝喝茶聊聊天,培養(yǎng)下感情,將來好相處呀?!闭f著,銀子將一張寫有倪殳電話號碼的紙條塞進趙母手里。

公司不遠處有一個人工湖,在湖畔的綠蔭深處,有一家花間露天茶舍。雖是盛夏,這里卻涼風習習,格外清爽。

倪殳沒想到會以這種方式和趙靖霖的母親見面。在公司門口第一眼看到趙母,她就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可就是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她們面對面坐下,趙母沖倪殳露出恬靜的笑容,倪殳突然意識到,她應該就是父親珍藏的相片上的女子。

倪殳瞬間石化,呆愣愣地坐在那里,不知所措。她沒想到命運竟然和自己開了這么大一個玩笑,就像火星和水星,兩個距離如此遙遠的人,卻這樣機緣巧合地撞在一起。

趙母有一搭沒一搭地問一些倪殳生活的細節(jié),包括她小時候的一些事情,仿佛在探尋著一個失落的世界。倪殳有些羞澀,不太敢和趙母對望,卻又對她的一些事情感到好奇,比如,她的名字是不是叫“靜”?但她卻沒有機會問出口。趙靖霖打來電話,讓她立馬回公司。他的語氣雖然平靜,卻隱含著不可違逆的力量。

“不好意思,阿姨,公司有事,我要回去了……”倪殳站了起來。

趙母起身拉住了倪殳,將自己手腕上的玉鐲擼下來套在她的手腕上。

“阿姨,這可不行!”倪殳急忙取下來。

趙母攔住她:“孩子,這不是什么值錢東西,送給你留個念想吧?!壁w母的眼眶紅了,似乎有千言萬語,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倪殳的電話再次響了,是趙靖霖的號碼,她只好匆匆離開。

看著倪殳的背影,趙母的眼眶中涌出了兩行清淚。老教堂曾是她和心愛的男人約會的地方,他離開后,她仍時常去做清潔,還會沏上兩杯茶水,仿佛他依舊和自己面對面坐著,溫情地望著她,和她聊天。自從倪殳搬進去,她就沒再去過那里。沒想到,機緣巧合,這個孩子竟然和兒子在一起了。感慨中,趙母也有一絲欣慰。透過淚光,她仿佛看到二十多年前那個乞求自己善待趙靖霖的女人,和那個臨終托孤的好友。

“請你解釋一下這是怎么回事。”趙靖霖將電腦屏幕轉(zhuǎn)向倪殳。

屏幕上是一張通過電子郵件傳送的《絕戀》設(shè)計圖的截圖,發(fā)送方為倪殳的郵箱,接收方卻很陌生,倪殳從沒有過這么一個聯(lián)系人。她不明所以地看著趙靖霖,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為什么要將設(shè)計圖透露給曾氏?”趙靖霖冷冷地看著倪殳。剛才他和尚敏正討論誰最有可能是內(nèi)鬼的時候,突然收到了這張圖片。

“我沒有這么做過?!蹦哽卣f。

“郵箱不是你的嗎?”趙靖霖也不愿意相信此事是倪殳所為,但鐵證如山。

倪殳迎著趙靖霖的目光,語氣堅定:“我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事?!?/p>

郵件提示音響了起來,五秒鐘后,趙靖霖臉色大變,他一把將倪殳拉過來,讓她看郵箱。郵箱里又收到幾張相片,正是倪殳和趙母一起喝茶的情景。母親送倪殳手鐲的畫面刺痛了趙靖霖。

“給我解釋一下,這是怎么回事!”趙靖霖一字一頓,脖子上青筋突起,憤怒已過五關(guān)斬六將從丹田沖到了大腦。他沒想到倪殳竟然背著他與母親見面,還收下了她的手鐲,這是他無法容忍的。

“剛才你媽媽約我喝茶,怎么了?”倪殳并不覺得這幾張照片有什么不妥,因為她根本不了解趙靖霖與母親之間的事情。

“倪殳,你心眼也太多了。她約你還是你約她?你接近她,巴結(jié)她,收下她的禮物,不過是想嫁進豪門當少奶奶!”從趙靖霖記事起,那個玉鐲母親就從來沒有取下來過,初次見到倪殳,怎么就舍得送給她呢?這些都讓趙靖霖無法忍受。

“這手鐲我本來就不想收下……還給你。”倪殳從手上取下玉鐲放在趙靖霖面前。沒想到他會這樣看待自己,倪殳單薄的身軀搖搖欲墜,心中一陣酸楚。

“既然你這么想嫁進豪門當少奶奶,就不要出賣公司機密啊!你太貪婪了,一邊和曾大偉狼狽為奸,一邊又討好巴結(jié)我母親。倪殳,你把我當傻瓜了?”趙靖霖像一頭發(fā)瘋的獅子。

“是,我貪婪,我為了錢不擇手段!不過有一件事我得澄清,我從沒有想過要嫁給你,因為你不配!”壓力越大,彈性也越大,倪殳的反骨揭竿而起了。

“我不配?誰配?曾大偉嗎?滾!馬上給我滾!”嫉妒讓趙靖霖變成一輛失控的汽車,說出的話已經(jīng)不受大腦控制。

“我會把辭職報告?zhèn)鹘o你的?!蹦哽辉贍庌q,白色裙裾飄舞,像一朵云,飄出了他的視線。

趙靖霖死死地瞪著倪殳的背影,將桌子上的東西一股腦兒地推到了地上,那臺惹是生非的電腦也沒能幸免于難。

倪殳沒有走電梯,她飛快地順著樓梯往下跑,還有五個臺階的時候,腳下踩空,從樓梯上摔了下來。她扶著欄桿掙扎著站起來,一瘸一拐地走出公司,撥通了曾曉白的電話。

“來接我?!边@個世界上,可供她驅(qū)使的唯有曾曉白了。因為她是個有家如同無家、有親人如同舉目無親的孤兒。

半個小時后,曾曉白開著她的沃爾沃風風火火地趕到了?!爸褡樱阍趺戳??”

“沒什么,我累了,想回去休息?!蹦哽路饎倧膽?zhàn)場上下來,疲憊不堪。

曾曉白知道這種狀況下,無論自己怎么問也是白搭。歡樂是世人的通用語言,而憂傷卻是一個人的獨白。將倪殳送回去,給她的腳涂過紅花油,在她請求獨處的眼神中,曾曉白只得離開。

倪殳不知道在床上躺了多久,當她從渾渾噩噩中清醒過來時,窗外已暮色四合。她看了下手機,除了曾曉白叮囑她吃藥吃飯的信息外,再無其他。

倪殳下了地,像失落的孤魂,前院后院樓上樓下地飄著。不知是紅花油的藥效,還是心疼蓋過了腳疼,她竟然健步如飛。天越來越暗,她越走越快,她在等心口的疼痛不再尖銳,等它變鈍。

待東方露出那縷粉紅的霞光時,倪殳終于用倔強織成了一張巨大的網(wǎng),將內(nèi)心巨大的痛楚兜住,藏好。然后發(fā)信息給曾曉白:“心情郁悶,外出幾天散心。歸來后聯(lián)系。莫擔心,一切安好!”

發(fā)過信息,倪殳就關(guān)掉手機,來到那堆陶土前,她要用創(chuàng)作轉(zhuǎn)移自己的注意力,用成功來化解心中的苦痛。這些日子,她與趙靖霖相處之外的所有業(yè)余時間全用在了絞胎瓷的試驗中。古絞胎瓷的莊重高雅、簡潔明快、絢爛多彩,吸引著倪殳去探秘,想讓那濃厚的藝術(shù)韻味和精神內(nèi)涵,蘊含在新的面孔中,在千年后重現(xiàn)于世。

倪殳參照父親留下的資料,一步步實踐。絞胎瓷是用多種不同顏色的胎泥相互糅合,坯體上就形成了兩色或多色相間的圖案,再施以透明釉或黃、綠、棕、翠藍、三彩釉入窯燒制,或先高溫素燒,再施釉二次入窯。倪殳嚴格按照父親筆記上的步驟一步步地進行,可作品出爐時,從風格到紋樣,都不是太理想。一種挫敗感無情地襲來。

她打開手機,趙靖霖并無片言只語傳來??磥硭呀?jīng)將自己從他的生活中屏蔽了,像清除一堆垃圾,毫不憐惜地把她給丟掉了。

痛苦可以壓垮一個人,卻也可以轉(zhuǎn)化為動力。逆境可以成為砸死你的大錘,也可以成為撬起你的杠桿。倪殳又回到了爐窯前。她要完成父親的遺愿,她不能倒下去。

當她置身于拉坯機前,手捧一團柔軟的陶土時,就會進入一種空靈的狀態(tài),大自然的靈性悄悄地通過泥土注入了她的心靈。她那顆疲憊疼痛的心,終于得到了安撫。幽深的老教堂里,倪殳從日出到日落,從日落到月升,從月落再到日出,和泥,成坯,晾坯,打磨,上釉,入窯……當她用心和手感悟泥性的時候,同時也在與大自然進行對話。她以泥土為媒介,經(jīng)火焰的焙燒,讓糾結(jié)的心靈得到凈化和升華。她不眠不休地堅持著。

終于,那對龍鳳呈祥的盤子、一把提梁茶壺和四個杯子出爐了。倪殳的眼睛像一部X光機,仔細地掃描著——作品呈現(xiàn)出玉一樣溫潤的光澤,色彩豐富,尤其紋路千變?nèi)f化,自由而奔放。這才是她想要的!父親的心血沒有白費,父親的夢想終于被她實現(xiàn)了!她成功了!

一股激流在倪殳體內(nèi)奔涌,她再也支撐不住,軟軟地倒在地上……

(未完待續(xù))

責任編輯/季偉

繪圖/王維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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