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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時代

2014-06-10 08:30谷第
小說界 2014年2期
關(guān)鍵詞:莫愁迪克河馬

谷第

中國科學(xué)院生物物理研究所副研究員,中國科普作家協(xié)會會員,科學(xué)松鼠會成員,譯有《為什么要相信達爾文》、《頭骨中的人類起源之謎》、《可怕的科學(xué)》等書,有科幻小說發(fā)表在《科幻世界》等期刊上。

這是人類歷史上最美麗的時代,也是人類歷史上最虛偽的時代。我叫它,二時代。

——李斯特洛夫斯基,《二時代的終章》,2078年

1

廣告要一分為二地看,有好有壞。好的令你過目不忘,猶如一件精致的藝術(shù)品,讓人不時想要調(diào)回到眼前再看上一遍。壞的同樣令你過目不忘,猶如一攤形態(tài)扭曲消化不良的狗屎,讓人恨不得存儲庫里從沒有過它的數(shù)據(jù)。

就說眼前這幅廣告吧,絕對的大胸襟、大手筆。只見在黑漆漆的夜色之中,兩條珠圓玉潤的美腿立于天地之間,大大地劈開成一個倒V字形。艷紅色的短裙只是稍稍遮住了翹臀,一只玉手輕扣裙擺,時而勾勾手指說“Come”,時而搖搖手指說“No”。雖然看不見上半身的風(fēng)景,卻反倒增添了無限的想象空間。在紅色的短裙上,金色的字樣引人注目,那就是這幅廣告推銷的東西,某款高檔香水的名字。

這樣別致的廣告恐怕也只能出現(xiàn)在新京CuMG中心的外墻上,因為整個地球上只有這棟建筑是個正三角框的形狀。遠(yuǎn)遠(yuǎn)看去,就像是一個碩大無朋的斯諾克布球框,被上帝之手立在了新京市的CBD正中央。

作為新京市最高的建筑,CuMG中心從確定了設(shè)計方案的那天起就成為了人們議論的焦點。就連博彩公司都開出了盤口,賭它上面出現(xiàn)的第一個廣告會是什么。不少人認(rèn)為肯定是CuMG自己的廣告,這會兒肯定是賠大了。他們也不想想:新京CuMG中心落成之后第一次點亮樓面廣告——這么吸引眼球的機會,怎么能不用來賺錢呢?

至于CuMG自己,還需要做廣告嗎?大名鼎鼎的“定制化傳媒集團”,就算你不知道它的全稱是“Customized Media Group”,你至少也聽說過它的縮寫,那個和“come”發(fā)音一樣的單詞——CuMG。就像我妹妹總是掛在嘴邊的那句話:“在這個時代,CuMG就是民意,CuMG就是政府,CuMG就是上帝,CuMG就是一切。”

想到妹妹,我收回了思緒,把手中的煙屁股一口嘬到底,扔在地上踩滅掉。身邊的蝸牛還在愣愣地望著那兩條遙遠(yuǎn)而又真切的玉腿,呆呆地出神。

“別看了,小心看到眼睛里拔不出來。”我揶揄道。

“李頭兒,她本來就在我眼睛里嘛?!蔽伵蠐项^,沖我做了個鬼臉。

我冷哼了一聲,算是被他逗笑了。

蝸牛說得一點不錯。在這個時代,一切沒有生命的物體都被刷上或印上了二維碼。我們每個人的眼睛里都植入了數(shù)字隱形眼鏡,全稱Digital Contact Lenses,也就是DCL。通過DCL的攝像功能,你視野中看到的景象會被數(shù)碼化,并通過附近的通訊基站實時上傳給CuMG云——也就是CuMG的云端服務(wù)器。在那里,圖像中所有的二維碼都會得到識別。當(dāng)然了,每一個二維碼都對應(yīng)著某種圖案或視頻,可能是廣告,也可能是電視,甚至可能是報紙或書頁。另一方面,依靠DCL采集的視頻,CuMG集團對你的需求了如指掌。如果你看到的是廣告二維碼,CuMG云就會生成專門為你定制的廣告。

接下來,在人眼無法分辨的一瞬間,這些或靜或動的畫面已經(jīng)由通訊基站回傳給你,通過DCL直接顯示在你的瞳孔前,并且經(jīng)過了三維變形處理,貼合到帶有二維碼的表面上。于是,不會有任何二維碼到達你的視網(wǎng)膜,你只會看到物體表面呈現(xiàn)出精彩紛呈的畫面:或感人至深,或美不勝收,或典雅高貴,或活力四射??傊?,就像CuMG自己為數(shù)不多的廣告詞所說的那樣:“CuMG+DCL=A better world!”

所以說,人類的造物只有一半存在于這個世界上,另一半則存在于你的眼睛里。就比如眼前這兩條立于天地之間的美腿,她并不在新京CuMG中心的大廈表面,而是在蝸牛的眼睛里,在我的眼睛里,在每一個看到它們的男人的眼睛里。當(dāng)然,每個男人看到的短裙顏色是不同的,取決于你的喜好;短裙上香水的名稱也是不同的,同樣取決于你的喜好,以及你能為你的女人花多少錢。至于女人在CuMG中心的樓面上看到了什么,那只有找個女人來問問看了。會是男人的腿嗎?算了,我還是別猜了,有點反胃。

至于新京CuMG中心的樓面上真正刷著的東西,不過是一些無比巨大的二維碼,保證即使在很遠(yuǎn)的地方,你的DCL也能清晰地判讀它們。是的,是“它們”,不是“它”。在CuMG中心每條粗壯的斜邊上,從上到下排列著十個二維碼。要知道,貪婪成性的CuMG不會放過任何一個賺錢的機會。當(dāng)沒有客戶出得起高價買下整幅樓面廣告時,CuMG就可以把樓面分割成二十個小塊,投放不同客戶的小型廣告。這是CuMG慣用的伎倆。

更重要的是,多刷一些二維碼也是安全上的考慮。這樣一來,當(dāng)反抗組織搞破壞時,幸免于難的二維碼仍舊可以工作,把對廣告投放產(chǎn)生的影響降到最低。

“李頭兒,”蝸牛突然嚴(yán)肅起來,“你說那幫河馬今天晚上會來咱們這棟樓上找茬嗎?”

“怎么,怕了?還是立功心切?”

“都不是……”蝸牛欲言又止的樣子很明顯。我總覺得他每次這個樣子都是希望我再繼續(xù)問下去。但我恰恰是個懶得說話的人。他不愿說,正合我意。

我和蝸牛此時身處華都娛樂中心A座樓頂?shù)奶炫_上。華都娛樂中心是新京南城少有的高樓大廈。從這里向北望去,視野極好,能看到CBD高高矮矮的樓宇表面各式各樣的廣告。

人類的城市大概從未如此美麗,如此閃耀,如此誘惑。當(dāng)然,最誘惑的還是那兩條立于天地之間的美腿。特別是那條紅色短裙,讓我覺得似乎在哪里見過。難道她也有這樣一條短裙?大概這也是定制化的結(jié)果吧。

憋了沒兩分鐘,蝸牛沒耐性了,主動把話茬接了下去:“嗨,李頭兒,跟你說實話吧。就是上次在世貿(mào)銀行樓下,咱們差點抓住的那只母河馬。我……我挺想再見著她的?!?/p>

聽到這兒,我心頭一緊,轉(zhuǎn)頭看了一眼蝸牛。夜色中看不太清,但以我對他的了解,估計臉已經(jīng)紅到脖子根了。

蝸牛并不知道,他口中的那只母河馬其實就是我的妹妹,李克琳恩。他當(dāng)然更不知道,如果不是那天我出手給他幫了倒忙的話,琳恩早就被他抓住了。沒想到,這小子竟然喜歡上了我妹妹。

“你小子沒事兒吧?”我伸手摸摸他額頭,“不燒啊!說什么胡話呢?你可看見了,那丫頭那天拿槍指著我的頭,還把我脖子上勒出了一大塊淤青,你還想再看見她?”

“我……我想給您報仇嘛。”蝸牛諂媚地笑著。

“報仇?你不給我添亂就不錯了。”我轉(zhuǎn)頭繼續(xù)望向CBD的方向,不再理他。蝸牛跟隨我多年,知道我不想再繼續(xù)這場談話了,只好悻悻地吸了吸鼻子,然后便也沉默了。

作為一個哥哥,我當(dāng)然不止一次地認(rèn)真考慮過,妹夫應(yīng)該是個什么樣的人。甚至在妹妹剛出生時,還只是半大小子的我就有過這樣的思考。然而在我們倆之間發(fā)生了這么多事情之后,琳恩的感情生活中早已沒有我的表決權(quán)了。所以,我早就做好了心理準(zhǔn)備,去接納她找到的任何愛情。

不過我可從沒想過,我的妹夫會是蝸牛這樣的家伙。

2

蝸牛當(dāng)然不是本名??墒牵踔吝B我這個頂頭上司都記不太清他本來的名字了。因為從他上班的第一天起,“蝸牛”這個外號就落到了他的頭上,再沒甩開過。

原因很簡單:上班第一天例行“暈二”,他吐出了幾個小小的肉團,在地上滾了好遠(yuǎn)。笑得合不攏嘴的同事們問他那是什么東西。他說是他媽媽為了慶祝他第一天到CuMG上班,早上給他現(xiàn)做的大餐——焗蝸牛。同事們立刻全都笑趴下了。其實到現(xiàn)在我也不明白,這事兒為什么這么有喜感。

相比之下,我的“暈二”經(jīng)歷在同事們看來實在沒什么特別的笑點,屬于乏善可陳、毫無創(chuàng)意的那一類。但是在我看來,那一天很特別,因為那天我第一次遇到了她——莫愁莫愁。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漢語區(qū)在人口突破二十億的那年,開始規(guī)定新生兒起名字不得少于四個漢字。而像莫愁莫愁這樣雙疊字的漢語名字,在我們那一輩人當(dāng)中并不常見,又過了十來年才流行起來。我當(dāng)然知道莫愁這兩個字的含義,可想而知她的父母多么希望她能過上幸福的生活。但起名字往往就是這樣:你越是盼著孩子能得到名字所賦予的美好含義,孩子卻越是得不到。

莫愁給我的第一印象是帶著光環(huán)的。這不是比喻,我是說真的。

報到那天,當(dāng)我站在位于地下三層的辦公室門口敲門時,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璋档耐ǖ?,破舊的裝潢,空氣里飄散著從隔壁停車場涌過來的陣陣尾氣味道,嗆得我喘不過氣來。雖然早就知道這是份出外勤的工作,但幾分鐘之前我還在CuMG人事部亮麗光鮮的辦公室里做入職培訓(xùn),實在無法接受這么大的落差。

就在這時,辦公室的門開了。房間里傾瀉而出的橙色光線極其明亮,讓我的眼睛一時難以適應(yīng)。我眨了眨眼,她便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了我的面前。她穿著CuMG的天藍色連體工裝,寬松的衣服卻無法遮擋她青春的曲線。在衣服表面有一個立體的三角框在旋轉(zhuǎn),那正是CuMG集團的標(biāo)志。外勤工作給了她古銅色的皮膚,讓她顯得更加活力四射。她烏黑的頭發(fā)并不算太長,扎了個馬尾辮掛在腦后,搭配上她和善的笑容,讓人覺得就像一個鄰家女孩一般純凈。

真正讓我永遠(yuǎn)無法忘懷的,是她身上籠罩的那圈橙色光環(huán),仿佛某種無比圣潔的存在。我一直覺得,在此后的二十年里,就是這圈圣潔的光環(huán)救了我,也害了我。

人總是喜歡先入為主。第一眼就認(rèn)定了她是好人,我便從此再也沒能改變這個想法。

見我呆呆發(fā)愣,她親切地問道:“請問你找誰?”

“哦,我……我是來報到的新員工。請問這是‘戶外二維碼維護部CBD分隊的辦公室嗎?”

“是啊,這兒是外維部CBD分隊。你是李克肖恩吧?”

我有點意外,新同事竟然已經(jīng)知道我的名字了?!皩?。哦,師姐好!”

“什么師姐??!”屋里傳來一個雄厚而沙啞的聲音,“她是你的領(lǐng)導(dǎo),趕緊叫莫頭兒好!哈哈哈哈!”那個聲音毫無拘束地大笑起來。房間里跟著傳來了更多的笑聲。

我被笑得有點窘迫,不知道說什么好。沒想到眼前的鄰家女孩竟然會是隊長,手下還帶著這樣一幫老油條。

“老迪克!”眼前的女孩朝房間里瞪了一眼,回過頭來沖我伸出了手,“你好,肖恩。我叫莫愁莫愁,是CBD分隊的隊長。別聽他們的,叫我莫愁就行。歡迎你加入!”

我握住了她伸出來的手,比我想象中的更有力,居然還長著老繭。

禮節(jié)性的一握之后,莫愁并沒有松手,側(cè)身順勢一帶,把我?guī)нM了外維部的CBD分隊,也把我?guī)нM了CuMG,更把我?guī)нM了完全不一樣的人生。

進入這間不算太大的辦公室,我一時驚呆了。原來之前那種明亮的橙色光線來自于“落地玻璃窗”那邊:窗外正是下午四五點鐘的光景,夕陽懶洋洋地掛在天際,用一條橙色的毯子罩住了整個CBD高高矮矮的樓宇。汽車在CBD擁擠的街道上排成長龍,緩緩挪動,仿佛是搬家的螞蟻。這完全是在三十幾層樓高的地方才會有的景致。

當(dāng)然,我知道自己仍在地下三層,這里沒有玻璃窗。那肯定是墻上的二維碼在我DCL里導(dǎo)入的景象。但我還是吃驚不已。要知道,現(xiàn)在還沒到吃午飯的時間。顯然那幅窗景是可定制的動態(tài)實地景觀。這么大的面積,大概得花掉我一年的工資才買得下來吧!

房間里除了那幅震撼人心的窗景,每個同事的位子上也都有些令人吃驚的小玩意,比如墻上的動態(tài)照片、杯子上的網(wǎng)絡(luò)電視,甚至有一個同事的整個桌面就是新京市的三維地圖,如同一個精致的沙盤模型。

見我一副劉姥姥進大觀園的表情,一個五十來歲的壯漢自豪地笑了笑,沖我說道:“在CuMG工作的福利之一,不賴吧?”又是那個雄厚沙啞的聲音,和他孔武有力的身軀很是般配。雖然他的鬢角已然花白,但絲毫沒有垂垂老矣的感覺,反倒平添了幾分霸氣。

莫愁告訴我,說話的這個人就是老迪克。然后,她又一一為我介紹了其他同事。大家都很友好的樣子,面帶微笑地望著我,似乎在等著我說點什么。雖然我平時喜歡寫寫東西,卻是一個不善言辭的人。正在我不知所措的時候,莫愁問我要身份證,替我解了圍。

她接過我的身份證,盯著上面的身份二維碼看了兩秒鐘,然后在一張桌子前坐下,修長的手指在雪白的桌面上輕彈飛舞起來。我知道,她正在用DCL內(nèi)嵌的虛擬交互鍵盤操作。不一會兒,她轉(zhuǎn)頭沖我笑笑:“好了,你現(xiàn)在應(yīng)該能看到你的DCL唯一識別代碼了?!?/p>

果然,我的視野里突然疊加了一長串熒熒發(fā)著綠光的數(shù)字?!斑@么長?”我下意識地感嘆了一句。

“你不用全背下來,關(guān)鍵是最后四位,相當(dāng)于驗證碼?,F(xiàn)在看看這個二維碼?!蹦畎延沂稚斓轿颐媲?,抬起手腕。天??!在她右腕內(nèi)側(cè)竟然文著一個硬幣大小的二維碼!我相信,任何人都可以理解我的震驚。畢竟,沒有人敢在自己身上文二維碼,這是法律嚴(yán)令禁止的事情。如果我們的相貌都可以在別人的眼中改變,那這世界上真沒有什么東西可以相信了。

“放心吧,這是合法的?!币姷轿乙蓱值难凵瘢钣盟钊藢捨康穆曇粽f道,“算是外維工的一點小特權(quán)吧。你今后也需要一個。你可以用它關(guān)閉自己的DCL。下面照我說的做?!?/p>

于是,我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不去想將來要在身上文二維碼這種可怕的事情。按照莫愁的指示,我首先盯著她的二維碼看了三秒鐘,眼也不能眨。緊接著,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個跳動的提示光標(biāo)。莫愁讓我把剛才的四位驗證碼用眨眼的方式輸入進去。數(shù)字是幾就眨幾次眼,然后再閉眼一秒,DCL就會確認(rèn)這個數(shù)字被輸入了。

我有點緊張,不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雖然從上小學(xué)開始,老師們就會告訴你,身邊的所有東西都印著二維碼。但畢竟每個人從記事開始看到的都是一個色彩斑斕的美麗世界,像身份證上那種不會被DCL過濾掉的二維碼是極其少見的。一個到處都是二維碼的世界會是什么樣子,我真的無法想象。

當(dāng)我笨拙地輸入了第四位數(shù)字之后,眼前閃了一下,數(shù)字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行大字:“您的DCL即將關(guān)閉離線,請做好準(zhǔn)備!”

“準(zhǔn)備什么?”我疑惑地看著同事們。

沒人回答我這個問題,大家只是吃吃地笑著。

那行字在我眼前掙扎著閃爍了幾下,然后就消失了。緊接著,我的眼前一黑,突然什么也看不到了。還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視野被重新點亮,然而一切的色彩與圖案如潮水一般退去。窗外的摩天大樓不見了,橙色的夕陽不見了,同事們工裝上旋轉(zhuǎn)的CuMG標(biāo)志也不見了,墻上的動態(tài)照片和桌上的三維地圖也都統(tǒng)統(tǒng)不見了,就連莫愁身前的桌面也不再是一片雪白。

我眼中所剩的只有一樣?xùn)|西——二維碼,鋪天蓋地的二維碼。四周的墻面上、天花板上、地板上、大家的衣服上,還有所有桌子上,全是大大小小的二維碼。幾秒鐘之后,我感覺那些小方塊都動了起來,似乎是在旋轉(zhuǎn),又似乎像波浪一樣起伏,或者更像是無數(shù)蛆蟲在蠕動,貪婪地吞噬著一切。

一股酸水毫無征兆地涌上喉頭,不知是誰遞過來一個廢紙簍,我一把搶過來就吐了進去,眼淚也同時涌出來,模糊了雙眼。吐了幾口之后,我感覺舒服了一點,揉了一把眼淚,卻發(fā)現(xiàn)眼前的廢紙簍里也貼滿了二維碼。于是,我吐得更兇了。

此時,房間里所有的人都開懷大笑起來。我看不見他們,但能聽到歡呼聲,口哨聲,還有拍墻和捶桌子的聲音。

“好了好了,今天到此為止吧?!蹦罱o我解了圍,但聲音也是歡快的。

她扶著我的后背對我說:“閉上眼,默數(shù)十秒鐘,DCL就會重新啟動的?!?/p>

后來大家告訴我,這就叫“暈二”,是每個外維部的新人都要經(jīng)歷的考驗。反正大家都遭過一次罪,彼此也就沒什么好抱怨的了。欺負(fù)新人總是這樣:先來者經(jīng)歷之后,便要變本加厲地還給后來者。

大家還告訴我,我那天的經(jīng)歷算是好的了。一般人都要讓他吐上十分鐘再說,可那天莫愁只讓我吐了不到一分鐘就叫停,絕對是特別優(yōu)待。

難道莫愁見我第一面就喜歡上了我?我后來從沒問過她這個問題,恐怕也永遠(yuǎn)沒機會再問了。

3

莫愁的聲音從耳麥中傳來:“華都星,華都星,收到請回復(fù)?!?/p>

因為我和蝸牛今天值守的地點是華都娛樂中心,所以我們的代號就是“華都星”。蝸牛當(dāng)然也聽到了呼叫,抬眼等我指示。我沖他抬了抬下巴,讓他回話。

蝸牛收起了跟我閑聊時的那股油滑勁兒,拿出了一個職業(yè)安保人員的態(tài)度:“華都星收到,北極星請講?!北睒O星是莫愁給自己的指揮中心取的代號。大家都知道她是要讓所有人都圍著她轉(zhuǎn)。莫愁自己對這一點倒也毫不避諱。

“你們那邊有情況嗎?”

我沖蝸牛輕輕搖了搖頭。

“沒有。莫總監(jiān)有新的指示嗎?”蝸牛謙恭的語氣里又帶著一絲輕佻。

“指示倒是沒有。目前CuMG中心這邊也沒情況??稍绞沁@樣,我越是覺得擔(dān)心。肖恩,盯緊點。直覺告訴我,今天荷馬的主攻方向肯定不是我們CBD這邊。你們?nèi)A都那兒夜里人口流量大,是南城最繁華的地區(qū),很可能就是荷馬今晚的目標(biāo)?!?/p>

我沒做聲。蝸牛倒是很乖巧,直接答道:“放心,莫總監(jiān)。李頭兒在這兒,他都聽到了。我們倆會盯緊的?!?/p>

一聲忙音之后,通話切斷了。

“盯個屁!要盯你盯啊。”我沒好氣地甩下一句話,轉(zhuǎn)過身來,靠著護欄坐在了地下。樓頂?shù)娘L(fēng)很大,我豎起了衣領(lǐng)。

“李頭兒,別介?。∪f一出點兒什么岔子,咱倆這月獎金又泡湯了?!?/p>

我完全不理睬蝸牛,自顧從外衣兜里掏出了一本書,借著DCL的“暗場影像增益”功能,讀起書來。

蝸??次姨统隽诉@本書,知道拗不過我,輕嘆了口氣,嘴里哼著小曲,繼續(xù)趴在護欄上,也不知道是在看那雙美腿,還是在盯著樓下的人群。

其實,也不是我不相信莫愁的分析,但樓下人那么多,河馬們也不可能舉著牌子讓你找,盯著有屁用。還不如干點有用的事兒呢,比如說讀書。

大學(xué)畢業(yè)加入CuMG已經(jīng)二十年了,我始終沒有放棄寫作的理想,但也始終沒能完成一本屬于自己的書。在這個年代,把“本”這個量詞用來形容書,只是一個古舊的習(xí)慣而已。因為現(xiàn)在的書只有兩頁紙,像是一張縮小版的報紙。在這張小報紙的四個版面上都印著二維碼。當(dāng)然,像其他二維碼一樣,你看不到它們。在你的眼中,那兩頁紙上就是書的內(nèi)容。當(dāng)你翻頁時,內(nèi)容也會自動變到下一頁。

自從有人發(fā)明了這種能與DCL高度配合的兩頁書,傳統(tǒng)的圖書就再沒有市場了,同樣退出市場的還有各種電子閱讀器。喜歡看書的人都喜歡手指劃過紙面的觸感,但傳統(tǒng)的圖書又太沉重。這種兩頁書很好地結(jié)合了傳統(tǒng)圖書與電子閱讀器的優(yōu)點。就算你想隨身帶上十幾本書,也絲毫不會覺得沉重。不過話又說回來了,誰在上下班的路上要看十幾本書呢?

我手里的這本書不是兩頁書,而是一本真真正正的書。在書的封皮上畫著一位高舉手臂的戰(zhàn)士,下面幾個紅色的大字——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作者是蘇聯(lián)人奧斯特洛夫斯基。

其實這本書我早就讀完了。坦率地講,從寫作的角度來看,我不認(rèn)為奧斯特洛夫斯基可以稱為偉大的作家。況且,時下的人們不可能去關(guān)心一個半世紀(jì)之前一個窮苦的烏克蘭孩子的成長故事——除了荷馬組織的那些人。

那些被我們戲稱為河馬的家伙,據(jù)說都是瞎子,所以他們才會把《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奉為自己的圣經(jīng)。因為這本小說的主人公保爾·柯察金最后也失去了雙眼,但仍然堅持斗爭。而主人公的原型,作者奧斯特洛夫斯基本人,也是雙目失明的盲人。

我這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也是來自于一只河馬——我的妹妹琳恩。這是她幾年前跟我一起給爸爸媽媽掃墓的時候送給我的禮物,所以我才會一直帶在身邊。蝸牛見我總看這本書,曾經(jīng)問我書是怎么來的。我說是有一次抓捕河馬時撿到的,想拿來研究一下寫作技巧。也不知道這個精明的孩子是不是相信了我的鬼話,反正這幾年來他再沒問過。

自從琳恩加入了荷馬組織,我便很少能見到她了。每年只有在爸爸媽媽忌日的那天,我們兄妹倆會不約而同地前去給他們二老掃墓。琳恩通常是掃完墓就匆匆離去,偶爾心情好的時候,也會跟我在墓園附近找間咖啡廳坐坐,聊上一個小時。但她從來不會跟我一起吃飯,更不會跟我回家看看。

其實小的時候,我們兩兄妹的感情非常好。雖然她比我小了十多歲,但我們之間從沒感覺有任何隔閡。之所以年紀(jì)會差這么多,用爸媽的話來說,是因為一個意外。他們一直想給我再生個弟弟或者妹妹,但努力了幾年之后都沒有動靜,也就放棄了。誰想“有意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在我十二歲那年,媽媽懷上了琳恩。

自從全球人口突破一百億,并且瘋狂向城市集中之后,政府啟動了嚴(yán)格的生育控制政策:每對夫妻要生第二胎,都要先搖號。琳恩的突然到來讓他們陷入了兩難的境地:要么打掉她,繼續(xù)過平靜的生活;要么生下她,同時上繳巨額罰款。這筆巨款對于我們這樣的普通家庭來說,無疑將是難以承受的打擊。

最終,爸爸媽媽還是選擇了把琳恩生下來。我記得媽媽那時候挺著大肚子,不止一次地對我說:“等孩子生下來,不管是弟弟還是妹妹,都會是你的一個伴兒,免得我們走了之后你在這個世界上太孤單?!币前謰屓缃竦叵掠兄?,肯定會為我與妹妹的現(xiàn)狀扼腕嘆息吧。

琳恩很小就知道了關(guān)于她出生的種種事情。只要大家不順?biāo)囊馑迹斩鞅銜鰦伤Y嚧罂薮篝[,喊著爸爸媽媽本來也不想要她,只想要我,一直都嫌棄她,怪她讓家里花了很多錢之類的話。也不知道這個古靈精怪的丫頭從哪兒聽來了這些閑話。當(dāng)然,爸媽每次都免不了要安慰妹妹,順著妹妹的意思。但我看得出來,每當(dāng)這種時候,他們自己才是更需要安慰的人。

琳恩很早就展現(xiàn)出了繪畫的天賦。她上中學(xué)的時候,曾經(jīng)畫了一幅鋼筆畫送給我。那是她照著一張照片畫的,而這張照片我至今仍存在DCL的存儲庫里。照片上是我們兄妹倆,正互相掐著對方的脖子,表情猙獰,卻又帶著一絲快樂的意味。琳恩嫌我把她拍得太丑了,一直想讓我把照片刪掉,但我總是告訴她:日后萬一我被人害死了,驗尸官只要調(diào)出我DCL里的這幅照片,就知道是誰害了我。當(dāng)然,說完這話,我們免不了又是一頓互掐。

后來,琳恩就畫了這幅鋼筆畫。我說既然已經(jīng)有DCL里的照片了,隨時都可以調(diào)到眼前回看,為什么還要畫出來。妹妹說畫出來的東西才是真實的,眼睛里的東西都是虛偽的。我說她畫得不對,她說我不懂藝術(shù)。可是明明照片上的兩個人都是表情猙獰的樣子,為什么畫里的兄妹倆卻是笑靨如花呢——誰被別人掐著脖子還會笑???

如今,這幅畫被我夾到了琳恩送的這本小說里隨身帶著。每次把小說掏出來,我都會把這幅畫打開看看。不記得是在哪本書上曾經(jīng)讀到過:藝術(shù)是要通過不斷欣賞來學(xué)習(xí)提高的。我想,現(xiàn)在的我多多少少算是看懂了妹妹的藝術(shù)吧。

4

“李頭兒,想什么呢?是不是又想你的前女友了?”蝸牛跟我說話越來越隨便。他倒不是故意氣我,而是并不知道我還有個妹妹。見我時常拿出這幅畫來看,他就認(rèn)定了畫中的女孩子肯定是我的前女友。我也懶得跟他解釋。

“想你小子‘暈二的糗樣兒呢!”我沒好氣地答道。

“哎,別提了,我怎么那么慘??!”蝸牛嘆了口氣,回憶起往事來,“您說說,整間屋子都刷滿了無鏈接的二維碼,有DCL的時候全被過濾掉了,一關(guān)掉DCL能嚇?biāo)廊恕_@幫老油條,怎么想出這么損的招兒來害人?。 ?/p>

“老油條?你小子連我一起罵???”我沒回頭看他,試圖拿出點領(lǐng)導(dǎo)的威嚴(yán)來,省得他老是沒大沒小的。

“不是,李頭兒,我可沒說您。最后還不是您救了我嘛。像您這么好的人,怎么也不管管他們?。俊?/p>

“管?媳婦熬成婆,你不懂嗎?”在工人中間,有些事情是管不得的,“再者說,那叫適應(yīng)性訓(xùn)練。”

蝸牛吐了吐舌頭:“得了吧,李頭兒。您自己說說,打從出了那間辦公室,我就再沒見過那么密的二維碼了。大樓外面刷的二維碼,一個黑方塊比幾扇窗戶加起來還大,有什么要適應(yīng)的啊?根本就是為了整人。就那陣勢,誰見了不得吐???”

“老迪克就沒吐?!蔽矣挠牡卣f出“老迪克”這三個字來,蝸牛終于閉嘴了。我沒去看他,只是順手從兜兒里摸出了一支煙,點上抽了一口。我突然覺得,自己是不是有點太殘忍了。

據(jù)說在外維部CBD分隊的歷史上,唯一能在報到第一天忍住不吐的人,就只有老迪克。不過,這也是據(jù)他自己說的。在外維部,我沒見過比他資格更老的人。誰知道這個老油條是不是在自吹自擂。

報到之后,我被莫愁分到了老迪克手下當(dāng)徒弟。這讓我很不開心,因為我“暈二”的時候就屬老迪克笑得最夸張,明顯看不上我。而且他嘴里總是不干不凈的,讓剛剛走出大學(xué)校門的我很不適應(yīng)。我一度覺得只有一個詞可以用來形容他,那就是“低俗”。說起來或許都沒人會相信,老迪克第一次帶我出外勤,教我的第一件事情不是工作,而是用DCL“看透”美女。

那天在外維分隊旁邊的地下停車場,我剛爬進駕駛室,立刻又翻身鉆了出來。車?yán)锬枪晌秲禾y聞了:人的汗臭味、發(fā)動機的柴油味、久久不散的煙味,再加上戶外二維碼專用漆的涂料味,真的能把人嗆死。相比之下,地下停車場里的尾氣味都算是好的了。

見我大口地喘著氣,眉頭緊鎖,老迪克一把把我推開,啐了口唾沫在地上,邊上車邊罵:“就說你們這些書呆子吧,墨水是沒少喝,可啥事兒也干不成。去坐副駕那邊兒!”

我勉強坐上副駕座位,感覺混身不自在。坐椅上黑乎乎的,也不知是油泥還是咖啡漬。椅墊早就不再松軟,邊邊角角的地方甚至已經(jīng)磨破,露出了里面的海綿,坐下去還會哧哧地跑氣。駕駛室的空間也很狹小,把更多的地方留給了外維工作所需的裝備。當(dāng)然還有這讓人難以忍受的氣味。我只好把車窗搖下來,像坐汽車的寵物狗一樣把頭沖著外面。

老迪克一路上不停地數(shù)落著我:“小子,別老愁眉苦臉的成不成?干外維工有什么不好的?天高皇帝遠(yuǎn),多自由??!你就算請我去坐辦公室,我都不去。一人一小塊地方,還用隔板擋著,跟鴿子間似的,不得把人憋死啊!”

人各有志,我也懶得跟他理論。

后來跟老迪克混熟了,我發(fā)現(xiàn)他長篇大論的時候,其實并不在乎你回應(yīng)什么,只要讓他說爽了就好。然而當(dāng)時的我聽著老迪克的“高見”,心情只是越來越糟,真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要怎么熬過去。

好不容易挨到了目的地,老迪克卻不下車,硬要我把DCL關(guān)掉,還神秘兮兮地說要給我找點樂子。

剛剛經(jīng)歷了“暈二”,再次關(guān)掉DCL讓我本能地感到害怕,胃里又有了翻江倒海的感覺。等我終于好受一些,老迪克就催著我去看路邊一個躲在大樓陰影里等公交的美女。

當(dāng)時正是夏天,女孩子們大都穿得很清涼。這個美女就穿了一件樸素的嫩綠色小洋裝,上面只有功能性的二維碼,不能產(chǎn)生奢華的浮動裝飾圖案。

“怎么樣,看到什么了?”老迪克的語氣中透著興奮和緊張。

“看到一個小美女啊?!?/p>

“廢話!你把眼睛瞇起來,濾掉多余的光線,仔細(xì)地看。怎么樣,有沒有看到綠幽幽的顏色?”

好像真的有!我顧不上答話,努力捕捉著美女身上稍縱即逝的淡綠色痕跡。老迪克也很配合地停止了聒噪。

“天哪!”我不由自主地發(fā)出了感嘆。那綠幽幽的影像越看越清楚,最后竟然是那美女的裸體。太不可思議了!我吃驚得合不攏嘴,轉(zhuǎn)過頭去才發(fā)現(xiàn),老迪克自己也在津津有味地看那個美女呢。

“天天看都看不夠!”我小聲罵道。

老迪克倒是不在意?!澳莻€什么什么子不是說過嘛:‘食色,性也。只能說啊,我太正常了!對了,你肯定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兒吧?”

我搖了搖頭。雖然我是學(xué)IT的,但還真不知道其中的原理。

“嘿,讓我這個大老粗給你這個大學(xué)生上一課吧!”老迪克興奮不已,不由分說就給我講起了透視美女的原理。

原來,DCL里面負(fù)責(zé)攝像的CCD與普通數(shù)碼攝像機用的CCD一樣,可以感受紅外線的信號。家用數(shù)碼產(chǎn)品中都有紅外濾光裝置,以防對人體產(chǎn)生“透視”效果。DCL太小了,沒法做硬件濾光,只好在CuMG云上進行處理時分離掉紅外波段的信號。而外維工關(guān)閉DCL時,其實并沒有真的把它關(guān)閉,只是暫時離線,停止了視頻信號的上傳和下載,直接顯示攝像CCD拍到的圖像。于是,紅外波段的影像就出現(xiàn)在眼前了。

老迪克一直也沒有告訴我他是怎么知道這個功能的。不過我很小就聽爸爸說過:“你可不要小看工廠里的老工人。真要鼓搗起機器來,搞點什么發(fā)明創(chuàng)造,車間里的高級技工比辦公室里的工程師有用得多?!?/p>

后來,老迪克讓我吃驚的事情越來越多。我對他的看法也逐漸改變了。雖然老迪克嘴上總是罵罵咧咧的,但他干起活來真是一把好手,速度又快,效果又好,還很賣力氣,完全看不出他比我大了二十多歲。

跟了他一段時間我才知道,老迪克有個還在上中學(xué)的兒子,學(xué)費是一大筆開銷。而且他老婆身體不好,患有嚴(yán)重的腎病,每周都要去做血液透析。況且身體不好,工作也難找,她只好在家做個窮人的家庭主婦。這樣一來,一家三口都要靠老迪克一個人撐著。所幸,CuMG集團有著世界上最好的員工福利,不但能夠支付孩子的教育費用,還能通過保險負(fù)擔(dān)他妻子一半的治療費用。所以,老迪克離不開這份工作。他必須玩命地干,不能給CuMG任何開掉他的理由。

然而,無論干得有多努力,老迪克也只能是個出外勤的外維工,因為他只有中學(xué)學(xué)歷。過了不到五年的時間,我已經(jīng)成為了CBD分隊的隊長,莫愁則升任了外維部主管新京地區(qū)的主任,而老迪克還是那個坐在地下三層辦公室里等著欺負(fù)新人的外維工。

記得剛被提職的時候,我總覺得尷尬,盡量躲著老迪克。沒想到有一次碰到,我被他一把揪住了脖子,夾在腋下。他一邊用另一只手使勁揉著我的頭發(fā),一邊用他特有的沙啞嗓音質(zhì)問我:“怎么著,臭小子,升了官兒就不認(rèn)識我啦?”

“不是,老迪克,我……你是我?guī)煾福也恢涝撛趺唇o你當(dāng)頭兒?!蔽夷槤q得通紅,一半是因為尷尬,一半是因為被他掐住脖子憋的。

聽了我的話,老迪克愣了一下,放開了我?!澳阈∽?,到底是個喝墨水的。你不好意思個屁啊。我沒文化,一輩子就只能當(dāng)個外維工。不是早就跟你說過了:請我去坐辦公室我都不去。你不一樣,你是上過大學(xué)的,當(dāng)個隊長有啥稀奇的。沒準(zhǔn)明天你就是外維部的新京地區(qū)主任了呢……不對,那是莫愁的位子。呃,沒關(guān)系,讓莫愁去當(dāng)CuMG集團的外維部部長!”他好像對自己的這項人事調(diào)整感到很滿意,爽朗地笑了起來。

想到與老迪克在一起的時光,我的心就會不由自主地暖和起來。我說不清那是種什么感情。自從有了妹妹琳恩,我便不自覺地把照顧她當(dāng)成了自己的責(zé)任,從十二歲一直到現(xiàn)在。后來有一次莫愁對我說:“你也需要有人照顧啊?!蔽也乓庾R到,老迪克就是那個能夠照顧我的人。跟他在一起出外勤的時候,我可以徹底地放松,只要做他讓我做的事就好,更不用照顧任何人。

要是老迪克沒死就好了。算下來,他今年也該退休了。我肯定會常常在周末去他家蹭飯,陪他看看DCL虛擬三維電視轉(zhuǎn)播的球賽,或者去護城河邊釣釣魚??上?,這些都不可能實現(xiàn)了。

5

“嘿,有動靜嗎?”我用胳膊肘捅了一下蝸牛的腿。

蝸牛明顯還在想著老迪克的事,呆呆地出神,結(jié)果被我嚇了一跳。他趕忙朝樓下看了看:“沒什么特別的,還是很多人?!?/p>

“你小子說說,河馬們今天要是來的話,會從天上來還是從地下來?”我想把話題岔開,畢竟是我先勾起了蝸牛的傷心事。

“天上吧?!蔽伵_€是有點心不在焉。

“我說是地下?!?/p>

“不會吧,李頭兒?!蔽伵5皖^看看我,“他們要是從地下來,你干嗎還帶著我親自來守樓頂,反而把警察都派到樓底下去了?”

“我就說你笨嘛!樓底下那么多出入口,咱們兩個人能守住幾個?再者說,他們最后還是得從樓頂索降下去,才能破壞樓外面的二維碼。難道你讓他們從大廈外面往上爬???”

“可是,傘降到天臺上不是更容易嗎?他們又不是沒這么干過?!?/p>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賣起了關(guān)子。

蝸牛果然來了興趣。“李頭兒,又有內(nèi)幕消息?快快快,別折磨我了!你知道我最忍不了這個了?!?/p>

“成,就給你說說吧?!狈凑@次行動結(jié)束,他早晚也會知道的。我故意壓低了聲音,增加點神秘感:“你也知道,抓河馬最困難的在于不知道他們是誰。但如果能鎖定他們的DCL唯一識別碼,不就知道他們的身份了嘛。上次他們從天上傘降到樓頂之后,技術(shù)部門想了一個招兒:把所有的樓頂都刷上特殊的二維碼。我聽說這事兒讓外維部忙了好幾天。”

“噢……這樣一來,當(dāng)他們在空中看到目標(biāo)樓頂時,DCL就會把特殊二維碼的圖像發(fā)到CuMG云上。一旦這些特殊二維碼被系統(tǒng)判讀出來,立刻就知道哪只DCL屬于河馬了,是不是?”蝸牛的確很機靈。我滿意地沖他點了點頭。

得到了鼓勵的蝸牛很是興奮,高昂的情緒又回來了:“我就說嘛,不記得華都樓頂上以前有二維碼啊。今天上來看見,我還奇怪呢?!钡撬蝗挥窒氲搅耸裁矗安粚Σ粚Γ玉R來搞破壞時,每個人的頭上都戴著老式的電子義眼裝置,同時也遮擋了DCL,根本就拍不到二維碼啊。他們一直以來不就是用這個辦法來躲避我們的追蹤定位嗎?”

“在空中不能用義眼。那玩意兒直接與視神經(jīng)對接,成像質(zhì)量很糟?,F(xiàn)在又是夜里,戴著它跳傘等于自殺?!?/p>

“還是不對?。 蔽伵C碱^皺得更緊了,“我都不知道這件事兒,荷馬組織怎么可能知道呢?所以啊,他們還是會走天上的。”

聽了這話,我心里咯噔一下子。當(dāng)然,荷馬組織能夠知道這次的樓頂陷阱,全是我提前給妹妹通風(fēng)報信的結(jié)果。要不是剛才為了岔開話題,我也不會跟蝸牛說這事。這下可好,引火燒身了。

“對啊,他們又不知道。是我想多了?!蔽抑缓镁推孪麦H,順著蝸牛的想法說。

“哎?李頭兒,你得老實交待啊——”蝸牛拖長了聲音,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難道他想明白了?我更加緊張了?!翱煺f,你是從哪兒得到消息的?”蝸牛這一問,總算讓我松了口氣?!笆遣皇菑哪偙O(jiān)那兒???你們倆是不是……”蝸牛不敢往下說了,一臉壞笑地看著我。

在整個CuMG集團,除了已經(jīng)去世的老迪克,大概只有天天跟著我的蝸牛能看出些端倪吧。不過,我不可能向他承認(rèn):自己與集團高管,大名鼎鼎的安??偙O(jiān)莫愁莫愁,有任何工作之外的瓜葛。話又說回來,就算我想承認(rèn),我又該怎么形容自己與莫愁之間的關(guān)系呢?

最初的一次,發(fā)生在我升職之后不久。

當(dāng)時正趕上CuMG成立五十周年,集團舉行了一系列隆重的慶?;顒?,其中的重頭戲之一就是在華都娛樂中心宴會大廳舉辦的盛大酒會。集團所有管理人員都受邀參加了,當(dāng)然也包括莫愁,以及我這個小小的分隊長。

那天晚上,快樂就像一種病毒一樣在會場上迅速擴散,無孔不入。從高管到中管再到我這種小管,每一個人都在不停地喝酒,大聲講著黃色笑話,然后像瘋了一樣狂笑不止——比老迪克看到新人“暈二”的時候笑得還瘋。

我和莫愁也在“中毒”之列。酒會剛一開始,我們倆就湊到一起海聊起來。自從升職之后,我們已經(jīng)很久沒見過彼此了。我從來不知道,我們之間竟然有說不完的話。

莫愁那天穿了一件寶石藍色的小晚禮服,全身唯一的首飾就是右腕上的亮銀色手鐲。我知道,她戴這件三四指寬的手鐲,是為了遮蓋當(dāng)外維工時文在右腕上的二維碼。

那一晚,我太開心了。對于我和莫愁這樣毫無背景的員工來說,升職就是邁向美好未來的第一步。莫愁是活生生的榜樣,證明沒有背景一樣可以爬得更高。在酒精的刺激下,我甚至已經(jīng)開始幻想:幾年之內(nèi)就能讓父母住上帶定制景觀窗的公寓;讓妹妹去上最好的美術(shù)學(xué)院;再給自己買一套最高級的DCL交互字處理軟件——高管不是都有很多空閑時間嘛,我就可以好好寫本書了。我和莫愁有充足的理由瘋狂慶祝一番。雖然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可能有點瘋過頭了,但就是不想管住自己,就是想讓自己放縱。

夜深了,歇斯底里的人群開始三三兩兩地結(jié)伴散去。好幾位我不認(rèn)識的帥氣男士先后過來找莫愁,想要送她回家,但都被她拒絕了。我猜那些都是她升職之后的新同事吧,恐怕也是她的追求者。這想法讓我心中不禁有些黯然。

最后,莫愁已然喝得爛醉如泥,像一只樹懶一樣粘在我身上,緩慢地從一邊轉(zhuǎn)到另一邊,就是不肯離開。我比她清醒一些,怕她摔倒,只好一直用手扶著她。如果不算初次見面時的禮節(jié)性握手的話,這是我第一次觸碰她的身體。與她有力的雙手不同,莫愁的身體軟綿綿的,很女人,讓我不禁有種本能的沖動。

那晚,我打車把她送回了她獨自一人居住的公寓。她的房間里談不上裝修,墻壁上、天花板上和地板上都是動態(tài)廣告,雖然鬧心,但相當(dāng)便宜。唯一與周圍格格不入的是她的落地窗,顯然花了大價錢。

此時外面本該是月朗星稀的晴夜,而那窗外的新京城卻籠罩在鵝毛大雪之中。那雪花是如此之大,即便在夜色之中也能清楚地看到它們隨著狂風(fēng)飄舞。我喜歡這樣的定制本地景觀,總感覺比熱帶叢林或是月球火星更有品位。

我把昏睡的莫愁抱到了床上,給她蓋好被子。不知道是不是窗外的雪景讓我清醒了一些,某種沖動不知不覺地褪去了。但我還是借著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在她俏麗的面頰上留下了輕輕的一吻。

然而,就在我轉(zhuǎn)身準(zhǔn)備離開時,墻壁與天花板上的廣告消失了,換成了一種粉色與紅色交織的圖案。許多巨大的透明泡泡帶著七彩的花紋在墻壁和天花板上流動,碰到彼此又會輕盈地彈開。房間里瞬時充盈著氤氳而又曖昧的氣氛。

我吃驚地回身看看莫愁,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醒了,剛剛蓋好的被子也被踢到了一邊。她一只手中拿著遙控器,另一只手正在解開自己晚禮服的拉鏈。那雙美眸之中滿是迷離的欲望,誘惑之中又帶著一點高傲。

“喜歡嗎?”莫愁環(huán)顧著周圍跳動的泡泡,“這可是計時付費的。我就買了一個小時,夠嗎?”她俏皮地舔了舔嘴唇。

我無數(shù)次地幻想過與莫愁的第一次會是什么樣子——如果能有第一次的話。但眼前的這副場景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我的想象能力。我沒有猶豫,也沒有任何值得猶豫的理由……

既然有了第一次,肯定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我不知道該不該稱之為約會,因為從來沒有過“約”這個動作。往往都是在我下班路上毫無防備的時候,她就會開著她那輛白色越野車突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

有一次莫愁截住我的時候,正好老迪克也在。這個老家伙第二天見到我,臉上掛著高深莫測的微笑,趁周圍沒人的時候?qū)ξ艺f:“小子,你可小心點。愛開越野車的女人都有很強的控制欲,一心就想把男人壓在身下。”我不得不承認(rèn),老迪克至少說對了一半。

每次接上我之后,莫愁會把車開到一些我從沒去過的地方,請我吃點好東西。那可是真正的好東西,是我自己永遠(yuǎn)也不會舍得花錢去吃的好東西。不過也有些時候,她會省去吃飯這個環(huán)節(jié),直接把越野車開回家,直奔主題。

但是,無論晚上發(fā)生什么,只要太陽一出來,一切都會不同?;蛘邞?yīng)該說,一切都沒什么不同,就好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一樣。在她的同事眼中,她仍然是個可以追求的單身剩女。而我也很配合,從未去要求一個“名分”。我有種預(yù)感,那會讓我得不償失的。

當(dāng)然,我也期盼她能在平時給我打電話聊聊心事,但實際上我們只有在飯桌上和床上才能坦誠相待。時間就這樣過去了一年又一年,我未娶,她未嫁。我以為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在發(fā)生改變,但事實證明,那只是我自己的一廂情愿而已。

6

“李頭兒,有情況!”蝸牛一聲低喝把我從回憶中拉了回來。他在護欄后面伏下身,小心地用手指著對面的華都B座。

我收起了手中的書,從地上爬起來,也伏在護欄后面,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雖然剛才看書的時候已經(jīng)用上了暗場影像增益功能,但我還是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霸谀膬??”我低聲問道。

“在B座的天臺上,用紅外模式就能看到?!?/p>

我不禁有些慚愧,今晚總是在回憶舊事,連基本的戰(zhàn)術(shù)守則都沒注意。我趕緊甩了甩頭,努力把腦子清空,然后眨眼四次,兩短兩長。緊接著,視野中的蝸牛陡然亮了起來。其實我們這些CuMG特工的DCL與普通人并無差別,但可以通過CuMG云的處理,增強DCL采集到的紅外影像,再回送回來,效果比戴了夜視儀還好。

我本來就開著暗場影像增益功能,周遭的一切就像是在黃昏時分,雖不明亮,卻看得清清楚楚。再疊加上紅外模式,所有發(fā)熱的物體就都變得更明亮了,如同散發(fā)著一圈光暈。在對面B座的天臺上,就有這樣幾個散發(fā)著光暈的人,頭上戴著某種丑陋而笨重的裝置,應(yīng)該就是河馬們行動時戴的電子義眼。

“是河馬,李頭兒。我就跟你說嘛,咱們一人守一個天臺。你非要我跟著你。這回可好,又讓荷馬組織鉆了空子。咱們趕緊過去抓他們吧!”蝸牛有些迫不及待。

雖然我本來也不知道今晚會不會碰上荷馬組織,但我知道不能讓蝸牛跟我分開,否則情況就會不受控制了,就像上次在世貿(mào)銀行那樣。

“你著什么急?”我故意板起臉來,“這么多年了還是毛毛躁躁的。你現(xiàn)在沖過去能把他們?nèi)サ絾幔俊?/p>

“那李頭兒您說怎么辦?”

“先跟指揮中心匯報情況,再把樓下的警力調(diào)三分之一到A座天臺,防止他們聲東擊西。剩下的三分之二警力調(diào)到B座頂層,守住天臺的出入口。等他們索降到樓外面,咱們再收網(wǎng)。到時候他們吊在半空中,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往哪兒跑???”

“嘿,真別說,姜還是老的辣!”蝸牛興奮起來,去跟指揮中心和樓下的警察通話了。

我的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B座天臺上的那些人。雖然他們都戴著電子義眼,但在DCL紅外模式的幫助下,我還是能分辨出他們是男是女,甚至能從身形上一眼認(rèn)出,其中一個女孩子就是我妹妹琳恩。這讓我心中不由自主地緊了一下。

老迪克到死也不知道,他曾經(jīng)引以為豪的小伎倆,其實早就被CuMG的安保部門開發(fā)成特工專用技術(shù)了。不過,要不是他當(dāng)初告訴我這件事,也就不會有我后來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了。但我和莫愁呢?如果沒有后來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我們會一直維持地下情人的關(guān)系嗎?我覺得,答案是否定的。就算沒有我當(dāng)時的靈光一現(xiàn),總還會發(fā)生別的什么事情,我們倆終究還是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如同我的許多其他想法一樣,那次靈光一現(xiàn)也發(fā)生在莫愁的床上。當(dāng)時我們已經(jīng)維持這種不清不楚的關(guān)系三年多了。記得那是一次激情之后,我把莫愁緊緊地?fù)г趹牙铮黄鹛稍诖采贤巴獾难┚鞍l(fā)呆。

“為什么你一直用雪景,從來不換?”我突然想到了這個問題。

“因為大雪能把一切都變成白色,讓我覺得自己也好白好干凈?!彼路鹗窃趯χ諝庹f話。

我品出了她話里不一樣的味道,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應(yīng)對。

沉默了一會兒,我總算想到了一句恭維她的話:“坐辦公室就是不一樣,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比出外勤那會兒白多了?!蔽乙贿呎f著,一邊伸出一根手指輕按她的香肩,然后緩緩滑過她細(xì)嫩而有彈性的手臂,直到手腕。那里有她外勤生涯留下的印跡——硬幣大小的一個二維碼。

“再白也沒用。這個二維碼就丑死了?!彪m然看不見懷里莫愁的表情,但我知道她肯定是一副小女生撅著嘴的可愛樣子。

我的腦中突然靈光一現(xiàn):“其實,我們不一定要文這種難看的二維碼?!?/p>

“那怎么行?難道你忘啦,我們把這個關(guān)鍵的二維碼文在身上,就是為了防止它被別人偷走。”說這話的時候,她的語氣中不自覺地帶上了領(lǐng)導(dǎo)的威嚴(yán)。

“我當(dāng)然知道了。不過你沒明白我的意思:二維碼還是得文在手腕上,但不一定要用看得見的顏料?!?/p>

“你是說隱形的二維碼?可隱形了還怎么讓DCL檢測啊?”

“關(guān)鍵就在這兒。”我故意停頓了一下,“你不知道吧,DCL可以拍攝到紅外線圖像!”

沒想到懷里的莫愁一點也不吃驚,反而咯咯地笑了起來:“是老迪克教你的吧!這個老油條,沒點兒正形?!?/p>

“你早知道了?你是女孩子,他也教你這個?”我對老迪克又有了新的認(rèn)識。

“別說這個了,說說你的想法吧。雖然DCL能看到紅外線,但人體本身就是個大熱源,在紅外線圖像中會成為很亮的背景,怎么還能拍到二維碼呢?”

“所以我們要用一種特殊的顏料。它被人的體溫加熱之后,能夠發(fā)射出波長不一樣的紅外線,就能被DCL檢測到了?!?/p>

“有這種東西嗎?”

“肯定有。現(xiàn)在有很多可以隨溫度變化而改變顏色的小玩意兒,肯定可以找到能在紅外波段工作的類似顏料?!钡液芸煊窒氲搅肆硗庖粋€問題,“不過,這東西的市場太小了,賺不到錢。在身上文二維碼是違法的,全世界需要這種隱形二維碼的大概只有咱們CuMG的外維工吧?!?/p>

“大錯特錯?!蹦钜幌伦訏昝摿宋业膽驯?,轉(zhuǎn)身坐了起來,眼中放射出喜悅的光芒,“這東西太有市場了。你不知道嗎,這兩年有錢人開始流行返璞歸真,穿不帶二維碼的衣服。這種衣服雖然夠酷,夠貴,但什么高級功能都沒有。你甚至都不能在自己的袖子上建立DCL虛擬交互鍵盤?!?/p>

“我懂了,”我也興奮地坐起身來,搶過了話頭,“有了這種靠體溫加熱的隱形二維碼,就可以做出表面看起來沒有二維碼的衣服,可仍舊能使用二維碼帶來的各種現(xiàn)代化功能!”

“不錯!”莫愁笑嘻嘻地吻了我一下,算是獎勵。

我決定要把這個想法付諸實現(xiàn),但還是有一些擔(dān)心:“那你支持我去做這項發(fā)明嗎?”

“當(dāng)然支持了,但工作不能辭。誰知道你能不能發(fā)明出來?。 蹦顩]有給我回嘴的機會。她吻住了我的唇,直接把我壓倒在了床上。

事實證明,我可以完成這項發(fā)明,用了大約一年的時間。然而,還沒等我和莫愁一起慶功,我們之間就爆發(fā)了一次激烈的爭吵,也是我們之間唯一的一次爭吵。起因在于莫愁,她為隱形二維碼又找了一個新的用途,一個更大的市場:她想讓所有人都文上隱形二維碼,方便CuMG隨時跟蹤定位每個人的位置。

“你簡直瘋了!”我第一次沖著莫愁板起了面孔,聲調(diào)也比平時高出許多。

莫愁顯然無法接受我的態(tài)度,但她反擊的方式不是一般女孩子的胡攪蠻纏,而是要用道理讓我屈服:“我瘋了?要是從世紀(jì)初找一個人穿越到現(xiàn)在這個時代,看看你衣服上這些二維碼,他會覺得你才是瘋子吧!在守舊的人看來,新時代永遠(yuǎn)都是瘋狂的!我看是你太迂腐了!”

“革新也要有底線。你讓所有人都文上二維碼,除了方便發(fā)現(xiàn)反抗組織的成員,還能有什么用?”

“你太缺乏想象力了!”莫愁語氣中濃濃的失望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對于CuMG來說,這個世界最不缺的就是監(jiān)控攝像頭,我們每個人的DCL都是CuMG的眼睛。你想想,如果一位媽媽文上了隱形二維碼,當(dāng)她站在超市奶粉貨架前猶豫不決的時候,CuMG立刻就能通過別人的DCL知道這件事。然后CuMG就可以在這位媽媽的DCL中推送奶粉的廣告。我告訴你,CuMG所有的商業(yè)客戶都會瘋狂愛上這種廣告推送模式的?!?/p>

“但在身上文二維碼是違法的!”我抓住了自己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可是,就連這根稻草也很快就被莫愁無情地拔除了:“法律是人制訂的。只要CuMG愿意,修改法律不是多么困難的事情。你知道CuMG的理念:‘好的傳媒本質(zhì)上就是廣告!說得難聽點,好的廣告甚至可以讓一個人相信,他是自己親生媽媽撿回來的!每個人都有他的好惡,有他的偏執(zhí),有他的父母,有他的朋友。沒有人是鐵板一塊。只要找到那個突破口,CuMG就可以用定制化的廣告對你進行全方位地轟炸。公投其實對CuMG最有利,因為我們并不需要所有人都妥協(xié),但妥協(xié)的人數(shù)總是超過我們的預(yù)期。這是民主的時代,廣告能改變你的投票,CuMG就能改變一切!”

我沉默了,因為我知道莫愁說的都沒錯。CuMG躲在每個人的眼睛背后,冷冷地關(guān)注著你人生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比你的父母或愛人還要了解你。在無所不在的監(jiān)視之下,這是一個幾乎沒有犯罪的美好時代,也是一個幾乎沒有隱私的虛偽時代。而一旦莫愁的想法成真,人類的最后一點隱私也將被徹底奪去。

我和莫愁的爭吵自然是以不歡而散告終。令我沒有想到的是,第二天,她竟然以她個人的名義,將我的發(fā)明和用途一起上報給了CuMG的高層。

我徹底憤怒了,決定用我的方式來懲罰她——再也不與這個蛇蝎心腸的女人有任何瓜葛。然而幾天之后,當(dāng)我血管里的多巴胺和腎上腺素消耗殆盡的時候,我突然覺得自己很蠢,至少應(yīng)該去跟她當(dāng)面對質(zhì),要回本該屬于我的東西。不過現(xiàn)在看來,我只是給了自己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去見她罷了。

然而,無論目的是什么,我都沒能得逞。她在外維部的辦公室已然人去屋空,而她的公寓也換了新的主人,落地窗上顯示著不知道什么星球的荒涼景致。

就這樣,莫愁莫愁從我的生活中徹底消失了。

7

“華都星,華都星,收到請回復(fù)。”莫愁的聲音又從耳麥中傳來,提醒著我:她從未遠(yuǎn)離我的生活。

“華都星收到,北極星請講。”蝸牛知趣地替我應(yīng)道。

“華都星,你們報告的情況已經(jīng)得到確認(rèn)。但這批河馬也像往常一樣戴著義眼,沒能找到任何鎖定他們身份的線索。技術(shù)部門還在努力,目前核對二維碼的范圍已經(jīng)擴大到了華都娛樂中心周圍兩公里的范圍,并且回調(diào)了此前一小時內(nèi)的全部影像數(shù)據(jù)。”

“那樣的話,數(shù)據(jù)量太大了?!蔽胰滩蛔〔遄斓馈R羌夹g(shù)部門真這么干的話,說不定真能發(fā)現(xiàn)妹妹他們的身份。

“肖恩,你說的沒錯。”莫愁立即聽出了我的聲音,“但現(xiàn)在也沒別的辦法了。不過,如果你們能在現(xiàn)場抓到他們,那一切問題就都解決了。指揮中心認(rèn)為你們的部署還不夠萬無一失。所以我們已經(jīng)通知了警察局,再派一個待命的特警分隊給你們,歸你調(diào)遣。但這已經(jīng)是我能給你的全部人手了,因為我怕荷馬組織來一個聲東擊西。”

“這些人手就足夠了。”我干脆地答道。人要是再多的話,我都不知道該怎么救琳恩脫身了。

“好的,肖恩,我相信你。”莫愁甩下這句話,切斷了通訊。

我也不知道自己該覺得幸運還是倒霉。每次在出任務(wù)的時候碰到琳恩都是個麻煩。被河馬用槍挾持的戲碼演一次還可以,但總不能一演再演吧??扇绻妹帽粍e的特工碰上,結(jié)果可能會更糟,還不如撞到我手里。

蝸牛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對面的B座,喃喃地對我說:“李頭兒,好像被我說中了?!?/p>

“說中什么了?”

“我好像看到上次在世貿(mào)銀行挾持你的那只母河馬了?!?/p>

聽了蝸牛的話,我心亂如麻。怎么才能救出琳恩,又不暴露身份,同時也不要傷害到蝸牛呢?哎,也只能見招拆招了。

我決定先試試蝸牛的真正意圖:“你為什么這么想抓住她?該不會真的喜歡上她了吧?!?/p>

蝸牛抬起頭愣愣地看了我?guī)酌腌?,仿佛是下定了很大的決心,才重又開口:“說實話,我真說不清是不是喜歡。你想啊,李頭兒,我連她長什么樣子都還沒見過呢?!?/p>

我在心里接了一句:當(dāng)然很漂亮了,要是讓你小子得手了,那真是你上輩子積的德。但我嘴上卻說:“那你還這么關(guān)心?”

“你不知道,我在今年的集團年會上認(rèn)識了一個技術(shù)部的女孩,慢慢就聊熟了……”

我照著蝸牛的后腦勺就來了一下:“行啊你!瞞我瞞得這么緊,保密工作做得不錯啊?!?/p>

“嘿嘿,”蝸牛不好意思地傻笑起來,“也沒怎么著,就是處處看。說正經(jīng)的,上個星期她告訴我一件事兒,說是技術(shù)部門應(yīng)CuMG高層的要求,這幾年一直在研究一項新技術(shù),目前已經(jīng)完成了。項目的代號叫‘羅夏克倒影。”

“羅夏克是誰?”

“我也是這么問她的。她告訴我,羅夏克是精神分析圖片的發(fā)明者,就是那種對稱的墨跡圖案,看不出來是什么,又總覺得像什么東西。‘羅夏克倒影就是反過來的過程,把一系列精心安排的圖片通過DCL強加給你,只要看上幾分鐘時間,你就徹底瘋了,而且沒得治。難以置信吧?”

我冷哼一聲:“有什么難以置信的?他們什么事兒干不出來?問題是,這技術(shù)根本沒什么用??!”

蝸牛沒說話,轉(zhuǎn)頭朝著對面華都B座的天臺努了努嘴。

我登時明白過來,一陣寒意從腳底一直躥到頭頂。只要能夠確定河馬眼睛里DCL的唯一識別碼,CuMG就可以在幾分鐘內(nèi)讓他變成一只瘋河馬。是啊,CuMG完全有理由這樣做。上個月被抓住的幾個反抗組織成員只判了不到一年的徒刑,畢竟他們不是殺人放火,嚴(yán)格來說只是在墻上涂鴉而已。CuMG的高層肯定已經(jīng)受夠了這些成天搗亂的家伙,想要一勞永逸地解決問題。“羅夏克倒影”簡直就是最佳選擇,既能讓一個反抗者失去繼續(xù)搞破壞的能力,又能讓他閉嘴,還可以殺一儆百。最重要的是,沒有冒煙的槍口,甚至沒有人扣動扳機。

我的臉上大概不自覺地流露出了緊張的表情。蝸牛見了說道:“李頭兒,你也覺得他們太過分了吧。鬼知道集團高層那些瘋子什么時候會啟用這項技術(shù)。所以,我想今天抓住那只母河馬,趕緊把她送進監(jiān)獄去。她年紀(jì)輕輕的,要是成了瘋子,就太可惜了……”

蝸牛的話讓我立刻下定了決心:“快走,咱們?nèi)座樓下。”

“樓下?為什么?”

“叫你走就走,哪那么多廢話?!蔽乙讶黄鹕硐蛑炫_入口沖去。蝸牛說得沒錯,琳恩的人生才剛剛開始,哪怕讓她去坐牢,也絕不能讓她變成瘋子。她在荷馬組織胡鬧的日子該結(jié)束了!

8

如果不是因為爸媽在十來年前的突然離世,我不可能這樣放任我的妹妹琳恩。

對于爸媽的死,琳恩始終懷著一種深深的負(fù)罪感。每當(dāng)我告訴她,那不是她的責(zé)任,她就會反問我:“那你說是誰的責(zé)任?是不是CuMG的責(zé)任?如果是CuMG的責(zé)任,你為什么還在為CuMG賣命?”

我無言以對。

我曾經(jīng)一直認(rèn)為CuMG是無辜的。CuMG已經(jīng)為人們無償提供了DCL,每五年免費更換一次,難道你希望他們是在做慈善嗎?他們當(dāng)然要從你身上獲得利益。只要你兜里還有大把的鈔票,只要你還有消費的欲望,那你就是廣告的最佳受眾,就能為CuMG帶來廣告收入。

要知道,這些定制化廣告的成本很高。只要你睜著眼睛,你的DCL隨時都在上傳圖像,也隨時都在下載圖像。這種傳輸所占用的帶寬是驚人的,背后CuMG云的運算量也是驚人的。要是你沒有消費能力了,在CuMG眼中,你就從上帝變成了魔鬼,只能關(guān)閉你的DCL以節(jié)約成本。

CuMG剛起家的時候,不少人反對CuMG隨意關(guān)閉窮困潦倒者的DCL,甚至告上了法庭。但幾個案子判下來,再沒有人做這種無謂的爭論了。畢竟,每個人眼里的DCL都是由CuMG掏錢免費植入的,嚴(yán)格來說本就是CuMG的財產(chǎn)。CuMG當(dāng)然有權(quán)利關(guān)閉你的DCL,甚至不用事先通知你。這道理很簡單,也很殘酷。

DCL被關(guān)閉的人,就像我們外維工一樣,可以看到這布滿二維碼、只有黑白兩色的詭異城市。一開始,你或許會覺得無所謂,甚至還有一點新奇感。但很快你就會發(fā)瘋的。你看不了基于DCL的虛擬三維電視,用不了基于DCL的虛擬電腦。你也看不了報紙,看不了兩頁書,甚至都看不到超市貨架上標(biāo)的商品價格,因為所有這一切也都是靠二維碼在DCL中動態(tài)顯示的。

結(jié)果,你明明身處城市之中,卻感覺自己是被隔絕在城市之外,如同信息汪洋之中孤獨漂浮的一根枯木,想要沉都沉不下去。

最終,你只能選擇離開,離開這座不接納你、也不屬于你的城市。很多人往往會耗到自己的DCL失效,被逼到無路可退才離開。然而這時候往往已經(jīng)太晚了,失效的DCL會變成一種厚重的灰色,讓你眼前的一切都如同籠罩在濃煙之中一樣,最終徹底失明。這也是為什么每五年必須要更換DCL的原因。

爸爸媽媽屬于比較明智的人,接到CuMG的關(guān)閉警告之后,就開始有條不紊地做著離開城市的準(zhǔn)備,爭取能在DCL徹底失效之前安定下來,適應(yīng)新的生活方式。只不過,他們沒有讓我和妹妹知道這一切。直到有一天早上,我發(fā)現(xiàn)爸爸在看一周以前的報紙,追問之下才知道,爸爸眼中看到的早已經(jīng)不是報紙了,而只是幾個大大的二維碼。

當(dāng)時,琳恩已經(jīng)在上美術(shù)學(xué)院了,而我已經(jīng)在CBD分隊隊長的位置上坐了五年。隱形二維碼的發(fā)明被莫愁搶走之后,我一直很消沉,完全看不到離開地下三層這間CBD分隊辦公室的希望。我不知道如果當(dāng)初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繼續(xù)讀研的話,現(xiàn)在自己會在做什么工作。但我也只能是想想而已,因為自從交了妹妹的超生罰款之后,家里一直欠著銀行的債務(wù),不可能有錢供我繼續(xù)深造。好在,CuMG這份工作幫我們還清了貸款,還支付著妹妹讀美術(shù)學(xué)院的學(xué)費。我剩下的工資再加上爸媽退休之后的養(yǎng)老金,剛好夠我們一家四口在新京城的生活開銷。

但正是這樣的境況,讓爸媽落入了CuMG對于“無價值受眾”的定義:購買的商品皆為生活必需品,且不是廣告推薦的高端產(chǎn)品,而是最便宜的廉價貨。如果不是因為員工的身份,恐怕連我也不能幸免。

我也去找過我的頂頭上司,新來的外維部新京地區(qū)主任,問他能不能幫我爸媽跟高層說說情。但這個肥頭大耳的官僚拒絕了我的請求,甚至連電話也不想打,生怕危及他的前途。不過他態(tài)度很好,一直在微笑,讓我想起了農(nóng)村流水席上吃的豬頭。

后來,我又想辭職陪爸媽一起走。但他們輕易就說服了我:“如果你也走了,妹妹怎么辦?誰來負(fù)擔(dān)她的學(xué)費?你想讓她也跟我們一起去受苦嗎?”

爸媽是由我開著外維工程車送出城的,目的地是一個深山之中的“盲村”。全村一半人的DCL已然失效,近乎失明,而剩下的一半也距失明不遠(yuǎn)了,只是遲早的事情。在山里,這樣的“盲村”有很多。這幾十年來瘋狂的城市化進程已經(jīng)把平原變成了一大片城市,唯有高聳的山巒才能夠阻擋城市擴張的腳步。

在大學(xué)住校的琳恩對整件事情完全不知情,直到寒假來臨,我再也瞞不住她了,直接帶她去了“盲村”。見到一身粗布衣裳,憔悴了許多的爸媽,妹妹才稍稍猜到發(fā)生了什么,不顧一切地?fù)涞搅税謰寫牙锓怕暣罂蕖?/p>

那天我是一個人回新京的,琳恩則在“盲村”住了一個寒假,直到開春的時候,爸媽把她趕回了學(xué)校。

媽媽很不走運,她的DCL當(dāng)時就已經(jīng)到期了,沒幾個月就徹底失效了。得知媽媽的DCL失效,琳恩曾經(jīng)問我為什么不能做手術(shù)把DCL摘除,我告訴她這種手術(shù)的費用太高了,被關(guān)閉DCL的人都是窮人,不可能負(fù)擔(dān)得起。再者說,即便是成功摘除了DCL,我們的雙眼早已適應(yīng)了DCL,幾乎喪失了調(diào)焦的能力,雖能看到光線,但與瞎子無異。

好在,爸爸的DCL一直沒有失效。在家的時候,一直是媽媽侍候著爸爸。如今,爸爸卻不得不承擔(dān)起了照顧兩人生活的擔(dān)子。所幸,山里的生活雖然清苦,但也不需要他們做太多事情,也用不到太多錢。我每月把他們的養(yǎng)老金送去,卻總是被逼著帶一半回來貼補妹妹的生活。

妹妹自從回到新京城,就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每次見到我,說不了幾句就要吵架。因為爸媽的事情,我的脾氣也變得愈發(fā)暴躁,常常與她對吵起來,不再像以前一樣讓著她。琳恩一直盼著學(xué)期趕緊結(jié)束,到了暑假好去陪爸媽住一個月。然而,她最終盼來的,是爸媽的噩耗。

事情的經(jīng)過沒有人看到,只是據(jù)紅十字會的人說,應(yīng)該是提前到來的雨季引發(fā)了山洪。半夜里猛漲的洪水淹沒了整個“盲村”,只有不到三成的人幸存下來,而且基本都是還未失明的人。我知道爸爸的水性很好,他一定是在努力救媽媽脫險的時候一同遇難的。

這一次我沒有逃避,也無處可逃。就在琳恩的宿舍樓下,我告訴了她爸媽遇難的消息。琳恩沒在我面前流下一滴眼淚,沒說一句話,也沒有上樓,而是轉(zhuǎn)頭跑開了。我以為她是想一個人靜靜,但她卻再也沒回學(xué)校,也沒回家。直到第二年爸媽的忌日我去掃墓,才在墓地碰到了妹妹,并且得知她已經(jīng)加入了荷馬組織。

自此,墓地就成為了我們兄妹倆每年唯一一次見面的地方。

9

我和蝸牛跑到華都娛樂中心B座樓下的時候,正好趕上琳恩表演她的高空雜耍。

如果時間倒退到十年前,我絕對想不到自己那個柔弱嬌氣的小妹,竟然可以從幾十層高的大廈表面索降而下。這哪是什么河馬,分明就是蜘蛛俠。如果不是因為荷馬組織的首領(lǐng)叫荷馬,他們的成員也不會得了“河馬”這么一個外號。

我早就從琳恩那里得知,荷馬是個盲人,但這不是他用這個假名的唯一原因。

“他曾經(jīng)對我們說過,雖然荷馬的眼睛看不見,但他的心卻看透了人世間的百態(tài)炎涼,所以才創(chuàng)作出了傳世的巨著《荷馬史詩》??墒乾F(xiàn)代人呢?任由CuMG提供的美麗廣告來取代本該靠自己雙眼看到的一切,不但眼睛是瞎的,心靈也是瞎的。所以,他才稱自己為荷馬。他要用自己的盲眼喚醒這個世界!”說這話的時候,妹妹的眼神中流露出了崇拜之情。

作為妹妹從小到大一直崇拜的人,我不禁有一點嫉妒。不過,如果荷馬真的是為了對抗CuMG而把自己弄瞎的,我對這位現(xiàn)代版的奧斯特洛夫斯基倒是真有幾分敬佩之情。

我猜,荷馬組織的成員都對他們這位首領(lǐng)崇敬有加吧,否則他們不會甘愿過起東躲西藏的清苦生活,也不會甘愿整天從事這些飛檐走壁的危險工作。

此時此刻,除了琳恩以外,華都B座的表面還有另外兩只河馬,一左一右跟琳恩一起向下索降。他們每人對應(yīng)一列二維碼,在每一個巨型二維碼的跟前都粘上了一枚荷馬組織專門研發(fā)的涂料炸彈。這種炸彈爆炸之后不會破壞墻體,只會把一大攤黏性極強的彩色涂料噴得到處都是,直接讓整個二維碼作廢。

琳恩的速度最快,此時已經(jīng)降到了六七層樓高的地方,正準(zhǔn)備給最后一個二維碼粘上炸彈。我覺得差不多是時候了,突然掏出了手槍,瞄準(zhǔn)琳恩下面兩三米的地方開了一槍。這一槍不僅嚇到了琳恩和另外兩只掛在半空的河馬,也嚇到了我身邊的路人,更嚇到了蝸牛。

“李頭兒,你要干嗎?”蝸牛驚詫地問道。

我根本不理會他,對著耳麥大喊:“行動,行動!上天臺抓他們,一個也不能放跑!”

蝸牛似乎明白了我的用意,對著耳麥開始指揮抓捕行動。與此同時,樓頂警察的一路DCL信號通過CuMG云的處理,回饋到了我和蝸牛的DCL上,讓我們能實時監(jiān)控抓捕現(xiàn)場的情況。

就在這時,琳恩做了一件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情。她既沒像另外兩只河馬一樣不知所措地停在半空中,也沒有向上返回天臺,反而是用更快的速度向下索降。我立刻知道了,她是想從地面上脫身。我趕緊向著樓跟前跑去,蝸牛見狀也緊跟上來。

琳恩位于大廈的正中間,腳下對著一樓的入口,有一個將近兩層樓高的玻璃雨棚。看來她是想要降到雨棚上逃走。然而,她離雨棚還有幾米距離的時候停止了下降,反而開始緩緩上升了。我在DCL里看到,原來警察已經(jīng)沖上了天臺,制服了那里留守的三名河馬,正在操作索降器收回繩索。我總算松了一口氣:這回妹妹肯定逃不掉了。

然而,琳恩永遠(yuǎn)都出乎我的意料。就在開始向上加速的時候,她從工具包中掏出一把匕首,只一下就割斷了身上的繩索。于是,琳恩就像是跳水一樣,身體輕輕向上一躍,繼而直直地砸向了那個玻璃雨棚。這個脆弱的透明結(jié)構(gòu)沒能擋住下墜的琳恩。在一聲巨響之后,破碎的玻璃裹著琳恩的身體,一起落在了樓門口的地面上。

我一時愣住了,腦中一片空白,踉踉蹌蹌地跑了過去,顧不得一地的碎玻璃,直接跪在了一動不動的琳恩身邊?!傲斩?,琳恩!”我大聲喊著,她卻沒有回應(yīng)。我怕她有嚴(yán)重的骨折,不敢抱起她來,只能一把扯下了她頭上戴的電子義眼,露出了她消瘦而清秀的面龐。

正當(dāng)我想要試試她還有沒有呼吸的時候,琳恩劇烈地咳了幾聲,然后緩緩地睜開了眼睛?!案纾疫@次可真是摔慘了?!彼銖姅D了一個微笑給我。

“別說話,別說話,救護車馬上就到。”我回身沖著呆立一旁的蝸牛怒喝了一聲,“快叫救護車??!”

我當(dāng)然理解蝸牛為什么會發(fā)呆。上一次還用槍指著我腦袋的河馬,現(xiàn)在竟然被我叫出了名字,而且竟然就是我那幅畫中的女孩,竟然還不是我的前女友,而是我的妹妹。對于蝸牛來說,這短短的半分鐘內(nèi)實在有太多的意外了。但現(xiàn)在真的沒有時間向他解釋這么多。

“不要叫救護車!”琳恩看了一眼蝸牛,又緊緊攥住了我的手,“我應(yīng)該沒事,只是左腿大概骨折了。哥,用你的車送我去我們自己人開的診所吧,求你了!”

琳恩這輩子幾乎就沒求過我這個哥哥,我沒法不答應(yīng)她此時此刻的請求。剛才一定要把她抓去坐牢的想法早被我拋到了九霄云外,我現(xiàn)在一心只想趕緊把她送到醫(yī)院。

但是,還有一個問題——蝸牛。同樣是作為CuMG安保部門的特工,他會是什么立場?把我和琳恩一起逮捕,還是幫我一起把琳恩的事情隱瞞下去?或者僅僅是置身事外?

帶蝸牛的這六年來,我一直試圖做一個像老迪克那樣的師父,但我從來沒想過會有今天這樣的局面出現(xiàn)。雖然現(xiàn)在看起來,我很需要他的回報,但我當(dāng)年的初衷卻是為了幫他走出老迪克意外身亡的陰影。

10

老迪克死的時候,我和蝸牛都在現(xiàn)場。

那是一次例行的外勤抽查,正好抽到了老迪克帶著蝸牛這組。我作為CBD分隊的隊長,陪著外維部新京地區(qū)的那位胖主任來到了老迪克他們的工作地點,一棟建于上個世紀(jì)末的古舊大廈,正位于如今新京CuMG中心的位置上。

蝸牛那個時候剛剛上班一個多星期,干什么都不太熟練,慢吞吞的,真的像一只蝸牛。我跟過老迪克,知道他對新人不會太過苛求,總是由著新人慢慢去發(fā)現(xiàn)屬于自己的工作竅門。用老迪克的話說,就是要“享受生活,享受工作”。

但是,胖主任顯然并不享受這種在太陽下暴曬的機會,更加無法忍受蝸牛這樣一位新手。胖主任不停地催促蝸牛,還夾雜著咒罵。這樣一來,蝸牛反而更加緊張,一個錯誤的操作導(dǎo)致吊臺急停,扯斷了兩根鋼索之后把里面的人全都倒了出去。

老迪克、蝸牛和我一開始都按規(guī)程掛了安全索,只有胖主任嫌麻煩沒有掛。要不是老迪克眼疾手快地抱住了他,此刻只怕他已經(jīng)摔成一攤?cè)饽嗔恕@系峡擞米约旱膫溆冒踩鞲种魅螔煸诹艘黄?,然后又讓我也用備用安全索如法炮制?/p>

然而主任他實在太胖了。就在老迪克松手之后,只聽頭頂上傳來了一聲脆響,老迪克安全索的掛鉤竟然繃開了一半,眼看就掛不住了。估計是剛才老迪克抓住主任的一瞬間把掛鉤拽變形了。

我頓時慌了神?,F(xiàn)在怎么辦?萬一那個掛鉤斷開,我的掛鉤只怕也禁不住三個人的重量。要不干脆切斷備用安全索,把下面這個肥頭大耳的官僚撇下去?我才不在乎他的死活,但不能讓老迪克跟著一塊死。

想到這兒,我抬頭跟老迪克對了一下眼神。顯然,他早就想明白了我的意思。沖我很輕微地?fù)u了搖頭。下面吊著的主任仿佛也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對著老迪克哭天抹淚的,讓他一定要救自己。

老迪克看了看主任,又看了看我,突然就笑了。他搖搖頭,嘆了口氣,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就解開了他與主任之間的備用安全索。

“老迪克,你要做什么?”我看看他頭頂上即將脫開的掛鉤,沖他大喊起來。

“你的掛鉤沒事,應(yīng)該能禁住你們倆。不過,要是一會兒你的掛鉤也不行了,那你就別管他了?!崩系峡艘贿呎f,一邊指了指掛在我腳下的主任?!澳氵€年輕,必須得好好活下去,而且要活得開心點!有空幫我照看一下家里的孤兒寡母吧?!崩系峡说恼Z氣很平靜,完全不像是掛在幾十米的高空之中。

“老迪克,你別說了?!蔽艺麄€人已經(jīng)呆住了,欲哭無淚,又不知道該說什么,只是一遍遍地重復(fù),“你別托付給我,你自己去照顧!”

掛鉤斷開的一瞬間,我看到的是老迪克的笑臉。雖然有一個重病的妻子,雖然一直都沒有太多錢,但他的一輩子過得很快樂。

老迪克的笑臉?biāo)查g消失之后,露出了后面那張年輕的面孔,卻因為恐懼和痛苦而扭曲到了極致。那是蝸牛的臉。

就在那一瞬間,我決定不僅要照顧好老迪克的家人,還要替他照顧好這個年輕的徒弟。

事后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雖然蝸牛有一定的責(zé)任,但這次事故的原因主要還是在于那棟大樓的吊臺太老舊了,已經(jīng)達不到設(shè)計的承載能力。老迪克是救人的英雄,犧牲了他自己,才讓我和主任活了下來。

然而,CuMG的處理結(jié)果讓我徹底失望了。集團宣稱,老迪克是當(dāng)班組長,而蝸牛只是實習(xí)外維工,所以老迪克要對事件負(fù)全責(zé),既沒有撫恤金,也不能享受因公殉職者的身后福利。這就意味著,老迪克的妻子將沒錢再做透析,而他們的兒子很可能必須退學(xué)。

得知這個消息之后,我沖到人事部門大鬧了一通,當(dāng)然是無功而返。我又給集團高層寫信,攬下了全部責(zé)任,希望以自己的解雇來換取老迪克妻子和孩子的福利待遇。然而,我寫的所有信如同石沉大海,全無回音。

一個月后,老迪克的妻子將CuMG告上了法庭,可能是常年與病魔的抗?fàn)幗o了她無比的勇氣。不過,所有人都認(rèn)為她瘋了,肯定沒有勝算。誰能把CuMG告下來呢?雖然沒有證據(jù)表明CuMG曾經(jīng)影響過司法公正,但僅憑集團的手段和財力,CuMG就從未在法庭上打過敗仗。

可是,我還抱著一絲希望。因為我知道,自己、蝸牛,以及被老迪克救下來的胖主任,都會給出對老迪克有利的證詞。然而,事實證明我太天真了。主任的證詞與我和蝸牛的證詞完全相反。雖然老迪克救了他的命,但他把事故的責(zé)任全都推到了老迪克身上。在他作證的時候,我?guī)缀醢蜒蓝家榱恕?/p>

更讓人想不到的是,最終讓老迪克妻子敗訴的人,恰恰是老迪克自己。

在審判的最后階段,CuMG的律師團出示了一份視頻。這份視頻的原始圖像來自所有老迪克同事的DCL,當(dāng)然也包括我的。視頻中的老迪克做了各種糟糕的事情,從上班時間做私事到背后說高管的壞話,不一而足。任何外人看過之后,都會覺得老迪克是一個偷奸?;?、素質(zhì)低下的員工。

沒等這份視頻放完,我就起身離開了法庭,結(jié)果已經(jīng)不言而喻了。沒想到在法院門外,我竟然碰見了同樣提前離開的胖主任,于是不由分說地把他拉到了街邊的小巷里,用拳頭好好修理了一番。這既是為了老迪克,也是為了我的爸媽。

令我感到意外的是,胖主任既沒有還手,也沒有還口。等我打累了,他只是默默地站起身來,吐了一口嘴里的血,撣了撣身上的土,看都沒有看我一眼,就一瘸一拐地走了。

最終,奇跡沒有出現(xiàn)。CuMG保住了自己從未敗訴的記錄。

自此以后,我重新分配了自己每個月的工資:一半留著付房租和生活之用,四分之一給妹妹,四分之一給老迪克家。雖然我也知道這是杯水車薪,但這已經(jīng)是我能為他們做的全部了。

接下來那次在墓地見琳恩的時候,她問我每個月給她的錢怎么少了。妹妹的語氣很平和,我知道她不是嫌錢少,而是擔(dān)心我的生活出了什么狀況。

我給妹妹講了老迪克家的事情,不停地自責(zé)。

“你不該這么想?!泵妹猛蝗淮驍嗔宋?,“你還認(rèn)為錯的是你嗎?錯的是CuMG集團!你用腦子想想,如果不是他們在背后搗鬼,老迪克的妻子和兒子怎么可能失去福利和撫恤金?”

妹妹這一句話,才總算點醒了夢中人。主任挨打之后的反常舉動說明他也是在某種壓力之下才違心地做了偽證。而那份視頻則明顯經(jīng)過了精心的剪輯,絕對是出自集團廣告創(chuàng)意部門的高人之手。

我徹底地心灰意冷了。不但在CuMG內(nèi)部沒有公正可言,他們甚至可以把影響力延伸到法庭之上,不用賄賂任何人就能改變審判的結(jié)果。我第一次產(chǎn)生了一種感覺:在CuMG工作是一種恥辱。

11

老迪克的案子成為了壓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外維部里滿是老迪克的影子,讓我一分鐘也待不下去。如果不是為了接濟妹妹和老迪克的家人,我肯定就痛快地辭職了。無奈之下,我只好提交了調(diào)職申請,雖然我知道成功的希望極為渺茫。

就在我提交申請的當(dāng)晚,莫愁的白色越野車又一次出現(xiàn)在我面前,只不過換了一款,體型更加龐大,發(fā)動機的轟鳴更加吵鬧。

我都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上車,是為了她久違的身體,還是為了她欠我的一個道歉?

我們沒有說話,也沒有去吃飯。她把車直接開回了她在高檔社區(qū)中的新家。我們進了門就開始撕扯對方的衣服,我尤其有些粗暴,但她毫無怨言。盡管我們都變了很多,但那份默契似乎從來不曾改變。

當(dāng)快感終于淹沒一切之后,疲憊接踵而至,鉆進了全身的每一個毛孔。

莫愁點了一支煙,靠在床頭上抽了起來。我躺在她身旁,環(huán)視著她的新家。

她的房間比以前大了不少,四壁不再是廉價的廣告,而是淡褐色的墻面,帶著很有質(zhì)感的暗紋,再搭配上深棕色的地板,給人一種樸素淡雅的感覺。這些當(dāng)然不會是真實的裝修材料,肯定也是二維碼在DCL里投射的效果。只不過,如果你想拒絕CuMG的廣告,你就要向CuMG支付一大筆錢買回這份清靜。顯然,現(xiàn)在的莫愁有這樣的購買力。

房間里唯一與以前相同的,是那落地窗外始終下著雪的新京城。不過,我感覺雪好像更大了。

莫愁首先打破了沉默:“最近還爬格子嗎?”

“偶爾?!蔽已凵窨斩吹赝巴獠⒉淮嬖诘拇笱囊部斩炊吹?。

“想當(dāng)個專職的作家?”她吸了口煙,輕盈地吐出了一個煙圈。

我冷哼了一聲:“作家?太不穩(wěn)定了。萬一書賣不動,我不是要被咱們偉大的CuMG集團趕出新京城了?”

“那你為什么還要離開外維部?調(diào)職不成,你很可能會被原來的部門開除的。”

她這個問題讓我措手不及。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得到消息的。

“對,今天剛剛在人事系統(tǒng)里提交了申請?!蔽倚奶摰卮鸱撬鶈枴?/p>

莫愁沉默了半晌,似乎是在思考。突然,她像是決定了什么事情,猛吸一口煙,然后把帶著紅色唇印的小半截?zé)熅磉f給了我。“來我這兒吧,跟著我干,像以前一樣?!?/p>

我伸出去接煙的手停在了半空,完全沒想到她會提出這樣的要求?!澳隳莾??哼,我都不知道你現(xiàn)在在哪兒?!?/p>

她無視我語氣中的嘲諷與責(zé)備,直接答道:“我現(xiàn)在是CuMG安保部門的主管,主要工作就是對付荷馬組織這樣的社會渣子?!?/p>

我停在半空中的手不自覺地輕輕顫抖了一下,因為我想到了身為河馬的妹妹。我不想讓莫愁察覺到什么,所以趕忙伸手把煙接過來吸了一口。有錢人抽的煙都不一樣!

“我沒法跟著你干。我已經(jīng)不信任你了。”

“我不需要你的信任?!蹦罱拥煤芨纱?,沒有一絲遲疑,“我只需要你服從我的命令。最重要的是,我信任你。”

我沒說話,最后吸了一口煙,隨手在煙灰缸里狠狠掐滅了煙屁股,就像掐死一只蟑螂一樣。

然后,我翻身把莫愁壓在了床上……

就這樣,我從干了十四年的戶外二維碼維護部來到了CuMG最神秘的部門——安全保衛(wèi)部。雖然我的初衷是希望能夠保護妹妹,避免她被逮到,但實際上我什么也做不了。我甚至不知道怎么與她取得聯(lián)系,又怎么保護她呢。

至于工作本身倒很輕松。像荷馬組織一樣的激進反抗組織屈指可數(shù),而且行蹤詭秘,令我們束手無策。每次他們行動之后,我們照例到現(xiàn)場轉(zhuǎn)一圈,看著警察們?nèi)∽C,再問問圍觀群眾,一切都是走過場而已。

只有莫愁跟大家不一樣,整日眉頭緊鎖??捎钟袔讉€人會像她一樣真正為了CuMG而憂心忡忡呢?但她絕不是等閑之輩,既有想法,又有行動力。在她的領(lǐng)導(dǎo)之下,安保部與荷馬組織之間“貓捉老鼠”的游戲發(fā)生了很大變化。我們逐漸從跟在后面被動地追,變成了主動防御,布下陷阱,請君入甕。

我進入安保部三年之后,CuMG終于抓到了第一只河馬。接下來又有了第二只、第三只以及更多的河馬被捕。

于是,在爸媽去世六年之后,我第一次接到了琳恩約我見面的電話,第一次在爸媽忌日之外的日子見到了琳恩。

不出所料,妹妹一見面就希望我能幫他們解救被捕的河馬。但我沒這個本事。不過我告訴琳恩不用太擔(dān)心,因為按照現(xiàn)有的法律,河馬們不會被判太長時間的,頂多是坐一兩年牢。同時,我也要了琳恩的聯(lián)絡(luò)方式,以便有情況及時通知她。

妹妹對于我的主動頗感意外:“哥,你不站在CuMG那邊了?”

“自從CuMG抹黑老迪克之后,我就對他們徹底地失望了?!蔽业恼Z氣中沒有憤怒。

“哥,別在CuMG干了。我們的領(lǐng)導(dǎo)人荷馬看過你寫的東西,也聽我說了很多你的事情,對你非常欣賞。來跟我一起干吧,一起替爸媽報仇。”

“我正在做的事情,不就是在向CuMG復(fù)仇嘛。爸媽的血債、老迪克的血債,我要他們一起還!”說到這兒,我沖妹妹笑了笑,“況且,我在CuMG能給你們更大的幫助。有我在,你更安全。”

我沒有告訴妹妹的是,我這樣做還在向另外一個人復(fù)仇,那就是莫愁。她號稱信任我,以為自己可以永遠(yuǎn)用感情控制住我。但她大錯特錯了。

當(dāng)然,有一件事情莫愁說對了:我們都需要一個可以信賴的下屬。

從進安保部的第一天開始,我就知道自己的處境很危險,需要一個屬于自己的人,需要一張可以由我來書寫的白紙。我很自然地想到了失事吊臺上那張蒼白而又不安的年輕面孔。于是在我的請求下,莫愁把蝸牛也調(diào)到了安保部,成為了我的手下,也希望能夠帶他走出老迪克意外身亡的陰影。

12

這些年來,我曾經(jīng)很多次想要告訴蝸牛有關(guān)我妹妹的事情,尤其在上次在世貿(mào)銀行的“挾持”事件之后。但我最終還是沒能開口。沒想到,今天竟然用這樣的方式讓他見到了琳恩。

我抬起頭,用平靜的眼神看著蝸牛,等著他做決定——一個影響我與妹妹命運的決定。蝸牛也在盯著我看,目光中最初是震驚,而后是不解。我能看出他內(nèi)心的天平在劇烈晃動,我和妹妹在天平的一邊,而CuMG集團則在另一邊。蝸牛多年來已經(jīng)習(xí)慣了從我的眼神中尋找答案,獲取指令。但今天,我的眼神中什么也沒有,徹底把選擇權(quán)交給了他自己。

“肖恩,你們那邊情況怎么樣?警察報告說有一只母河馬割斷繩索跳樓了。她還活著嗎?你們抓到她沒有?”耳麥中傳來了莫愁焦急的聲音。

我沒答話,依然平靜地看著蝸牛。他稍稍猶豫了一下,把手按到了通話器上:“報告莫總監(jiān),我和李頭兒來晚了,那只河馬已經(jīng)逃了,我們正要開車去追。”隨后,他切斷了通話,對著我和妹妹說,“你們等等,我這就去把車開過來?!闭f完,蝸牛轉(zhuǎn)身就跑開了。我知道,我還欠著他一個解釋與道歉。

我低頭看著琳恩,此時她的呼吸很均勻,應(yīng)該沒有什么大礙。但莫愁說還調(diào)了一個特警隊來,留給我們的時間真的不多了。周圍本來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人群此時逐漸圍攏上來,想要看看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我正想著該如何驅(qū)散人群,卻突然看到一件令我震驚不已的事。

圍上來的人群遮擋了一些燈光,讓眼前的琳恩處在了暗影之中。我這才看到,她的衣服上竟然印著很多小小的二維碼,閃閃發(fā)著亮光。我并沒有讓DCL離線,怎么會直接看到二維碼呢?我本能地覺得這之中有什么事情不對,趕緊問琳恩:“你身上為什么會有二維碼?我現(xiàn)在就能看見這些二維碼。”

“我不知道??!”琳恩掙扎著抬起頭,看看自己的身上,“我沒看到有二維碼。哥,你讓DCL離線了?”

“我的DCL沒有離線,只是開著暗場影像增益和紅外模式?!奔t外模式!我心中一驚,趕忙眨眼關(guān)閉了紅外模式,琳恩身上的二維碼果然看不到了。再打開紅外模式,那些二維碼清晰可辨。這些是我自己發(fā)明的隱形二維碼!莫愁帶走了我的發(fā)明之后,市面上卻一直沒有出現(xiàn)相關(guān)的產(chǎn)品。我怎么也沒想到竟然會在這里看到它。怎么會這樣?這是個陷阱嗎?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趕緊關(guān)閉自己的紅外模式。

然而,已經(jīng)太晚了。我的耳麥里再次傳來了莫愁的聲音:“肖恩,你是不是抓到那只逃跑的母河馬了?”

“沒有??!”我嘴硬地答道。

“你不知道,這次行動專門布置了你發(fā)明的隱形二維碼,可以粘到接觸者的身上。CuMG云剛剛從你DCL的視頻中檢測到了這些特殊二維碼。那只母河馬肯定就在你的身邊?!?/p>

我總算明白了。莫愁把我發(fā)明的隱形二維碼進一步“發(fā)揚光大”了。她一定是在涂料中加入了某種黏性物質(zhì),然后把它刷在樓頂天臺的護欄外側(cè)。只要有人從護欄翻出去,就會在身上粘上這種二維碼。除了河馬,沒有別人會做這樣的事情。

此刻,莫愁肯定正在調(diào)我的DCL圖像,所以我趕緊把視線從琳恩身上移開,望向人群外面?!澳强赡苁撬煸谌巳豪锉晃遗既豢吹搅税伞_@次行動之前怎么沒有人通知我隱形二維碼的事情?”我對莫愁反問道。

耳麥那邊沉默了一下,很快又傳來她冷靜的聲音:“集團董事局上個月開會,認(rèn)為我們最近一年多再沒抓到過河馬,是因為安保部有內(nèi)奸。所以,這次的黏性隱形二維碼是由外維部負(fù)責(zé)布設(shè)的,安保部除了我以外,沒有別人知道。具體的細(xì)節(jié)等你回來再跟你解釋吧。”莫愁頓了頓,繼續(xù)說道,“幸好這次是你那組抓住了河馬,終于可以洗清對你的質(zhì)疑了。你不知道,之前一直有高層懷疑你就是內(nèi)奸,但我一直堅定地相信你。你總算沒辜負(fù)我。”

莫愁最后的話讓我的心繃緊了,像是停止了跳動一樣。這幾年我一直在騙她,但她卻是真心地在相信我。是因為她覺得騙過我,所以虧欠我嗎,還是因為她覺得我壓根不可能騙她?不管原因是什么,我想她坐在CuMG安??偙O(jiān)的位置上,一定也是高處不勝寒吧。

當(dāng)人孤獨的時候,他們最需要的就是一個可以信賴的肩膀。有時候,人們不惜為此自欺欺人,只想找尋那種可以信賴的感覺。

可是,我并不欠莫愁什么。是她偷走了我的隱形二維碼,才把自己送上了安??偙O(jiān)的座位,距離成為CuMG的副總裁只有一步之遙。

就在這時,刺耳的汽車?yán)嚷曌屓巳洪W出了一條通道,蝸牛把車開來了?!翱焐宪?!李頭兒,我聽見特警隊的警笛聲了!”

我知道,指揮中心那邊肯定已經(jīng)調(diào)取了我和蝸牛的DCL實時影像,可以清楚地看到這里發(fā)生的一切。但我已經(jīng)顧不了那么多了,一把抱起琳恩,放在了車的后座上。

“肖恩,你在干什么?你抱的人就是那只逃跑的河馬嗎?為什么不給她戴手銬?”莫愁在耳麥里拋來一連串問題。其實,只要回調(diào)我和蝸牛幾分鐘前的DCL影像,再回調(diào)我們耳麥中存留的錄音,莫愁就能知道答案了。我根本無需回答她。

然而,就在我也鉆進車后座時,特警的裝甲車閃著警笛趕到了?!翱扉_車!”我沖著蝸牛大喊。

沒想到蝸牛竟然打開車門下車了。“不,李頭兒,還是你來開吧。我去拖住他們。”

“指揮中心已經(jīng)調(diào)出了咱們的DCL影像,莫愁很快就會知道我是內(nèi)奸,還會知道你幫了我?!?/p>

“沒關(guān)系,只是幫你個小忙。他們不會把我怎么樣的,大不了開除而已。”蝸牛的眼神很清澈,也很平靜,“李頭兒,你保重。”說完,不等我回話,他就沖著特警的裝甲車跑去。

我沒有選擇,只好坐在了駕駛座上發(fā)動汽車。最后從后視鏡里望了一眼,我看到蝸牛高舉著CuMG特工的證件,正在跟特警們交涉著什么。但突然之間,特警們仿佛接到了什么命令,全都沖著蝸牛舉起了槍。蝸牛似乎在大喊大叫地拒理力爭,但兩名特警直接把他按倒在了地上。

“肖恩,你太讓我失望了?!蹦罾浔穆曇魪亩溊飩鱽?。

我沒有理她,一把扯掉了耳麥線,然后猛踩油門,把車開上了環(huán)城高架路,直奔琳恩說的診所而去。

“你以為這樣就能躲開我嗎?太天真了!”莫愁的聲音又從車上的揚聲器中傳了出來,冷得如同冰川一樣。她一字一頓地說道:“我要讓你為欺騙我付出代價?!?/p>

“我不怕你。我和妹妹今晚就會離開這座城市。在沒有二維碼的地方,CuMG不過是一坨狗屎,沒人買你們的賬?!蔽抑浪芡ㄟ^車載通話器聽到我的話。雖然回應(yīng)得如此強硬,但我心中還是深深地感到不安,甚至是恐懼,因為我知道莫愁的可怕。于是我把油門踩到了底,車子怒吼著在車流中尋找空當(dāng)。

“用不了那么久,我只需要三分鐘就夠了。你妹妹剛才也看了那些隱形二維碼,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鎖定了她的DCL唯一識別碼。接下來,我就要放電影給她看了!哈哈哈哈!”莫愁竟然得意地笑了起來。

“什么電影?”我和妹妹異口同聲地問了出來。

“哼,終于害怕了?肖恩,你知道‘羅夏克倒影是什么嗎?哦,對了,你只是個小小的外勤隊長。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蹦钕氡M辦法刺激我的自尊。

可惜,我恰巧剛剛從蝸牛那里知道了這個計劃。車仍然在高架路上飛馳,我的腦子也在飛快地轉(zhuǎn)著,一個主意不知從什么地方蹦了出來。我一個急剎車停在了路邊,后面被我嚇了一跳的司機們狂按喇叭以示抗議。但我沒工夫理他們。

“琳恩,你知道你的DCL唯一識別碼嗎?”

“我知道。我們的黑客把每個成員的唯一識別碼都解出來了。你問這干嗎?為什么咱們停下不走了?”

“沒時間跟你解釋了。下面你要按我說的做,一定要快?!蔽掖藭r已經(jīng)擼起了袖子,把文在右腕內(nèi)側(cè)的二維碼伸到了妹妹眼前,“看著這個二維碼,不要眨眼,堅持三秒鐘。”

琳恩不解地看了我一眼,但還是照做了。

然后,我教她用眨眼的方式把識別碼的最后四位輸入DCL,好讓她的DCL離線。這樣一來,指揮中心就無法向她的DCL上發(fā)送任何圖像了,“羅夏克倒影”也就不會起作用了。

然而,琳恩剛剛輸入了一個數(shù)字,就突然慘叫了一聲。

“琳恩,怎么了?”我的聲音因為緊張和恐懼而劇烈顫抖。

“我不知道。我突然看到了很多雜亂無章的圖像,斷斷續(xù)續(xù)地。太可怕了!啊——!”琳恩又一次大叫起來,聲音尖銳刺耳。

我抓住琳恩的肩膀使勁搖晃:“聽著,琳恩,你不能放棄。清醒一點,把剩下三位識別碼輸完,你的DCL就會離線的,這一切就都結(jié)束了?!?/p>

琳恩掙扎著點點頭,努力眨著眼睛。最后,她終于把眼睛長閉起來。我知道,識別碼輸完了,DCL該離線了。

“怎么樣,DCL黑屏了嗎?”

“嗯。”琳恩大口地喘息著,似乎比剛才從四層樓高的地方摔下來還要辛苦。

然而,我剛松了口氣,琳恩又發(fā)出了低聲驚呼?!案纾瑳]用。那些圖像還在我眼前閃個不停。”她的聲音很虛弱,透著無奈。

“不可能,這不可能!”我把右腕抬到她眼前,“快,再試試!琳恩,你不能放棄。”

“哈哈!”莫愁的笑聲從揚聲器里傳來,感覺無比邪惡,“肖恩,你太天真了!實話告訴你吧,DCL從來就不會離線。所謂的關(guān)閉,只不過是讓CuMG云停止處理你的信號,把你DCL拍到的圖像原原本本地返回給你的DCL,顯示在你眼前。CuMG從來也沒有失去對于DCL的控制,一秒鐘也沒有。離線?笑話!”

莫愁的這番話徹底地?fù)艨辶宋?。眼淚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不爭氣地流到了我的嘴邊。莫愁偷走我的未來時,我沒有哭;爸媽離世的時候,我也沒有哭;老迪克在我眼前消失的時候,我同樣沒有哭??墒乾F(xiàn)在,我要眼睜睜地看著妹妹變成一個瘋子,我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淚水。

“哥,別哭!”琳恩虛弱地抬起手,努力夠到我的臉,替我抹去了淚水,“我會發(fā)生什么事情?我會死嗎?”

“不會的,”我無法告訴妹妹事實的真相,“CuMG要強行永久關(guān)閉你的DCL了。DCL被永久關(guān)閉之前都是這樣的?!蔽液軗?dān)心莫愁此時會殘忍地跳出來揭穿我的謊言。然而她沒有。

“那你就別擔(dān)心了。一只河馬是不怕成為瞎子的。不過我今天真開心,總算把你在CuMG的飯碗給砸了,以后咱們又可以天天在一起了。哥,我感覺頭好暈啊,好困……”琳恩逐漸閉上了眼,頭垂了下來,就像睡著了一樣,臉上掛著甜甜的笑意。

“你不用擔(dān)心你妹妹了,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聽不見了。等她明天早上醒來,就會成為一個瘋子,一個治不好的瘋子。我看,你現(xiàn)在還是擔(dān)心一下你自己吧。”莫愁似乎很享受她的復(fù)仇。

“你要讓我也變成瘋子嗎?”我停止了抽泣,用冷漠的語氣反問她。

莫愁長嘆一聲,卻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我給了你最大的信任,你卻辜負(fù)了我。你根本不知道,坐到我這么高的位置,都要經(jīng)過安全審查。他們從我的DCL里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咱們之間的關(guān)系。結(jié)果你卻是個內(nèi)奸,我還一直替你說好話。我算是完了,徹底完了。CuMG高層與我有仇的人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的。如果能保住安??偙O(jiān)的職位就算不錯了,我這輩子都不可能當(dāng)上CuMG的副總裁了。”

“你不累嗎?”這個問題從我嘴中脫口而出,想都沒想。

“累?這世界就是因為有你們這些怕苦怕累的人,才會存在這么多問題。如果每個人都像我一樣積極上進,這世界只會變得更美好?!?/p>

我本想反駁她,卻突然想起一句俗語:話不投機半句多。于是,我斜倚在座位上望向車窗外,忘記了莫愁的存在。夜色中的新京城好美??!每棟大廈的表面都有各式各樣的廣告,其中好幾個是推銷DCL交互字處理軟件的廣告,因為我總在網(wǎng)上瀏覽這種產(chǎn)品,卻從未舍得花錢去買一套。不知道這東西是不是真有廣告上說得那么好,但恐怕永遠(yuǎn)也不會有機會知道了。其他廣告也很養(yǎng)眼:高山流水,竹林薄霧,無不讓人看了流連忘返。最令人無法錯過的,還是今夜剛剛登場的那兩條立于天地之間的美腿。整個CBD,乃至整個新京城,都被那并不存在的虛幻踩在了腳下。

只可惜,這光影盡是浮華,不曾有一根真正的光線穿過新京城的空氣。如果沒有DCL,你就會看到人們快樂地生活在一座由二維碼堆砌的死城之中,如同瘋狂的人群在沒有音樂的舞池之中扭動一樣,可笑之極。

或許是因為該說的都說了,莫愁也保持了沉默,直到那些混亂的畫面突然出現(xiàn)在我眼前。每一幅都一閃而過,速度太快,看不清內(nèi)容。大概都是一些扭曲的人體,或是奇怪的符號,還有些貓貓狗狗的動物。它們斷斷續(xù)續(xù)地出現(xiàn),疊加在城市的夜景之上,透著一種說不出的詭異。我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睛,但圖像并未消失。它們當(dāng)然不會消失,因為那是直接通過DCL顯示給我看的。

我努力重新睜開雙眼,在圖像間隙的瞬間望著我的妹妹,想要把她睡夢中的笑臉最后一次印在腦?!挥心抢锊攀荂uMG永遠(yuǎn)無法觸碰的地方。我在心中默念著:琳恩,等著哥哥,我來陪你了。

看著這些奇怪的畫面,困倦不停地襲來,身上也有了些涼意。我下意識地把手插進衣兜,本想裹緊外衣,不想?yún)s摸到了琳恩送給我的書,書里夾了那張她送我的鋼筆畫,畫中有傻乎乎的兄妹倆,互相掐著對方的脖子,反而卻笑得很甜。我本想把畫拿出來,趁著清醒再最后看一眼。但我隨即放棄了這個想法,因為我不想在瘋瘋癲癲的狀態(tài)下把畫搞丟,還是夾在那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里面比較安全。

突然之間,一個想法劃過了我的腦海。我的確猶豫了一下,但馬上就下定了決心。我伸出了兩根手指,輕按在自己雙眼的DCL上面。這是我第一次觸碰DCL,它們竟然是微微發(fā)熱的。

莫愁肯定是看到了我眼前的兩根手指。揚聲器里傳來她驚恐的聲音:“肖恩,你想干什么?”

我知道自己幾乎沒有時間了,于是對莫愁說了最后一句話:“莫愁,你一直想控制我的生活。但我不會讓你得逞的?!?/p>

然后,我眼前的兩根手指用力地戳了下去。

13

我和妹妹輾轉(zhuǎn)到達荷馬組織的基地已經(jīng)是一個月后的事情了。

我仍舊還是不能適應(yīng)電子義眼那糟糕的成像質(zhì)量。怪不得沒有哪只河馬會真的把自己搞瞎,靠著義眼生活。雖然這樣做可以一勞永逸地逃避CuMG的追蹤,但這東西偶爾用用還行,真的無法作為長期的依賴。就像現(xiàn)在的我,連自己吃飯都成問題,完全做不了任何有價值的事,成了荷馬組織的一個累贅。

但荷馬他不這么想。他說曾經(jīng)“看”過我寫的東西,認(rèn)為我完全可以用鍵盤當(dāng)做武器。

“用鍵盤敲敵人的頭嗎?”我開了句并不怎么高明的玩笑。

荷馬很配合,微微笑了一下,繼續(xù)說他的想法:“你應(yīng)該寫一本書,真正的書,不會被DCL篡改的書?!彼^而拉起我的手,語氣堅定地告訴我,“用這雙手,你同樣可以改變世界?!?/p>

我有點不適應(yīng)這種“正義”的話題,揶揄道:“兩個戴著義眼的瞎子談寫作,你不覺得有點可笑嗎?”

荷馬反應(yīng)很快,脫口而出:“如果其中一個瞎子是荷馬,我看沒什么可大驚小怪的。”

聽了這話,我不禁啞然失笑。通過這幾天的接觸,我已經(jīng)明白了琳恩為什么會喜歡上這位盲眼領(lǐng)袖。雖然他比我小了十歲,但他身上卻有著與他年齡不相稱的成熟。這種成熟不是社會練就的油滑,而是以自尊為基礎(chǔ)的寬容大度,以自信為基礎(chǔ)的處變不驚。如果不是荷馬調(diào)度得當(dāng),我和琳恩此刻恐怕還在新京城的牢獄之中呢。

“我說不過你?!睂嶋H上,我心服口服。

“但你還是不愿意寫作?”沒等我回答,荷馬接著問道,“是因為心里還在恨她嗎?”

我知道荷馬指的是莫愁,所以搖了搖頭。我需要恨她嗎?她不過是為了活得更好而已。為了活得更好,她可以犧牲自己的愛情,甚至可以犧牲別人的生命。在這個虛偽而瘋狂的時代,她不過是億萬身不由己的蕓蕓眾生之一。我也曾是其中之一,努力地想要向上爬,不為把別人踩在腳下,只希望不要被別人踩在腳下。

仔細(xì)想想,我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是在可憐她,可憐此刻的她一個人蜷縮在自己的那間豪宅之中,望著窗外永不停息的大雪落淚;可憐她即便身邊有人陪伴,也永遠(yuǎn)尋不回內(nèi)心的寧靜。我甚至有點自責(zé):最后親手摳掉自己雙眼的畫面大概會成為莫愁一生的噩夢吧。

“與莫愁沒關(guān)系。主要還是因為琳恩?!蔽覀?cè)頭看了看身旁的妹妹。她坐在地板上,愜意而慵懶地斜倚在一張沙發(fā)跟前,目光中已經(jīng)沒有了往日的靈性,反而變得更加純凈。她懷里抱著一幅鑲在相框里的鋼筆畫——那是她的寶貝,吃飯睡覺都不離手,除了洗澡的時候,誰也搶不走,否則她就要大哭大鬧。

荷馬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因為戴著笨重的義眼裝置,他點頭的節(jié)奏總讓我覺得滑稽?!靶ざ鳎灰阍敢?,你和琳恩可以一直住在這兒,什么也不用做。但如果有一天你想繼續(xù)寫作,那不妨從你們兄妹的故事寫起吧。對于這個二維碼的時代,人們只看到了它表面上的美麗,卻忘了它背后的虛偽。要想終結(jié)它,我們需要喚醒更多的人。我相信,你的文字可以幫助更多的人看清這個世界的真相?!?/p>

就這樣,我重新坐回了寫字臺前。斑駁的桌面上擺著一副古老的鍵盤,顯示信號則直接接入了我的電子義眼。我試著敲下一個按鍵。它粘著我的手指彈回,手感很好,同時還發(fā)出了輕微的撞擊聲,很悅耳。我挪了挪椅子,讓自己坐得盡量舒服一點。然后,我一鍵一頓地敲了起來,比我在CuMG總部地下三層的那間辦公室里第一次輸入DCL識別碼時還要笨拙。幾分鐘之后,我終于搞定了書的名字——《二時代的終章》。

回車。

接下來我停了一會兒,好不容易才想到一個做作的筆名“李斯特洛夫斯基”,算是向《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作者奧斯特洛夫斯基致敬吧。我把這個筆名敲在書名下面,看起來很般配。

再回車。

這時,我聽到了琳恩的笑聲,于是暫時切斷顯示信號,用義眼望向琳恩,只見她把懷里的那幅畫端到了眼前。在那幅畫里有兄妹兩人,互相掐著對方的脖子,臉上卻是盈盈的笑意。琳恩左搖右晃地看著畫,如同一個拿到了心愛玩具的嬰兒一樣。突然,她的嘴里發(fā)出了“哥……哥……哥”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

我的心瞬間融化了。

于是,我重新連接了顯示信號,用手中的鍵盤敲出了早已想好的第一句話:

“這是人類歷史上最美麗的時代,也是人類歷史上最虛偽的時代。我叫它,二時代。”

編輯編輯 于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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