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永中
1
走進紹興,讓人有點眼花繚亂。這里,歷史的氣息太過熾烈了。
蘭諸山不高,但竹林清幽,古木參天;蘭亭江不泓,但靜謐委婉,清澈潺潺。在鵝池邊,仍能聽到白色的精靈們“曲項向天歌”。伴隨著“歌”聲,是紅掌撥弄出的清波與詩情,承延了歷史的跫然足音。康熙帝御筆所題的“蘭亭”碑,卻是蘭字缺尾,亭字缺頭,寫滿了滄桑與苦難。看著修葺過的碑石,禁不住想,歷史深處,真正偉大、永恒的,其實不是什么帝王將相,而是文化血脈。
流觴亭里,看那曲水仍在款款地流淌著,兩岸的石頭犬牙交錯,仿佛讓人看到了公元353年的那場盛會。一群文人雅士,縱情山水,游心翰墨,分坐在曲水之濱。觴自源流處蕩出,一路跌跌撞撞,在曲折的水域里且行且停。觴偶然留駐,瞬間,歡呼喝彩聲響起。坐跪在那里的雅士,慌忙起身作揖,低頭搔首,接著便是謅詩吟誦,口吐蓮花;作不出詩,那便只好飲酒三觥了。觴就這樣漂漂停停,順著曲曲折折的水流,成就了一個又一個詩文的“驛站”……
那天,王羲之舉觴成詩,興致極高。酒酣之余,看著十五首即興的新鮮詩作,情不能抑。公推之下,他鋪開了紙卷,潑墨揮毫,即興寫下了《蘭亭集序》,一氣呵成。這看似尋常的舉動,卻撥動了中華文化的一根重要瑟弦,刻下了一個永久性的坐標原點——神來之筆,開辟了華夏書法史的一個新紀元,成為千古絕唱!
書圣,連同他的蘭亭,就此鑄就了一座高山仰止式的山峰,塑造出了華夏文明的一個新骨骼。書法史上的貝多芬,文化世界里的達·芬奇——在蘭亭!
2
蘭亭共流觴,禹廟爭奉牲。從蘭亭向東看,卻是另一座山峰——會稽山。那里,有大禹的身影。
從東晉溯源到上古,回望著歷史的光年,不得不讓人感嘆,其實,一部華夏文明史,就是一部“曲水流觴”史。文明是水流,歷史是曲渠,自上而下,水韻悠悠。每及流觴結穴處,就有一個文化的“驛站”出現(xiàn),那里,總會有一位歷史詩篇的“扛鼎人”在等待。
扛鼎人,王羲之是,大禹更是。并且,大禹是站在曲水流觴的源頭位置的,寫就了開源性的“詩篇”。
禹陵,禹祠,禹廟……逐一地拜謁過去,敬畏的心靈愈顯深沉。
茫茫禹跡,劃為九州。如果僅僅是治水之功,禹就不可能是“禹”了,也談不上曲水流觴的首發(fā)者了。無私與愛民、勤勞與儉樸、不屈與堅韌、創(chuàng)新與實踐……乃禹之本原與精髓,這些都融入了華夏的血脈當中。
禹的精神力量,感召了日月,教化了萬民,終使華夷融合成為了華夏民族。涂山大會,防風氏問斬,萬德歸心,“四海之內(nèi),舟車所至,莫不賓服”,宣告了華夏民族初始時代的來臨。
祭禹,不只是一種慎終追遠,更多的是在祭拜一種精神!
3
移目會稽山,再看那流觴往下漂浮。從上古,穿越兩晉,悠蕩而下。站在紹興,毫無疑問,接下來便是南宋的陸放翁了。
陸放翁的曲水流觴演繹的當然是沈園了——一個感天動地的千古“愛園”,一個詩與情的交融地。
走進沈園,滿眼的亭臺樓閣,飛檐垂角,小橋流水。一個精美的宋代園林。有陸放翁館,展示了他的天才詩歌與跌宕人生,面對那個偏安一隅的南宋軟弱小朝廷,陸游表現(xiàn)出的是“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的那份報國情懷……
沈園之夜,再現(xiàn)了862年前那個春天的一幕。陸游與唐婉,這對昔日的情深伉儷,在沈園邂逅。但昨是今非,伊人已成他人婦,伴隨夫君,近在咫尺,卻似天涯??粗寥烁艨账蛠淼木撇耍膽Q而情愴,不能自已。誰之過?棒打鴛鴦的“禮教”,光宗耀祖、無后為大的隱潛……
情何以堪?只有一曲《釵頭鳳》在心頭宣泄,赫然上墻:“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翌年,唐琬重游沈園,讀了陸游的題詞,悲愴萬千,禁不住提筆淚和,另一首《釵頭鳳》杜鵑泣血般刻在了墻上:“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干,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
唐琬血淚訴說了對陸游的無限思念,肝腸寸斷,幽思成疾。歷此心靈的刺激,不久,她便香消玉殞,在憂郁中辭世了。故事凄愴至此,并沒有結束。此后的歲月中,陸放翁數(shù)度重游沈園,追尋著伊人的足跡,留下了大量的思念詩篇。去世前的那一年,84歲高齡的他,最后一次來沈園,依然傷感無限,寫下了詩篇。
一生情癡處,思夢在沈園。沈園的愛,留下了那個時代的原罪,幻化成了一種無形的情愛化石,使華夏文化史中多了一份蕩氣回腸與缺憾的美。
4
當時空由大宋流轉到清末民初,人們定會驚呼,流觴在魯迅那里停了下來。這一刻,是魯迅站起身高吟的時候了。
魯迅故里,充滿了“魯迅”的元素。從“民族脊梁”四個大字前經(jīng)過,走進咸亨酒店,走進三味書屋,走進百草園,也就走近了魯迅。
咸亨酒店里,仍能看到“三月六日孔乙己欠十九錢”的牌子,分外惹眼,茴香豆已成了招牌的小吃……魯迅讓孔乙己成了“名人”,塑像形象地立在了門口。其實,孔乙己的身后,不只是酒店,更不只是所欠下的幾文錢,而是整整一個時代……
三味書屋仍在那里,松鹿圖完好地掛著,屋后園子里的臘梅與桂花樹也依舊枝繁葉茂;百草園里,有幾畦的菜地,光滑的石井欄,高大的皂莢樹,斑駁陸離的墻壁……一如魯迅筆下的風情。
百草園并無奇異之處,天下類似的園子可能不計其數(shù)。但是,魯迅走出百草園,橫眉冷對千夫指,成為那個時代的勇敢“斗士”,這便讓百草園有了質(zhì)的升華吧。天下沒有第二個魯迅。魯迅的骨頭是硬的,魯迅的文章開時代之先,作為文化新軍最偉大、最英勇的旗手,他在中國文化史上樹立起了一座豐碑。
魯迅化筆為槍,在曲水流觴的規(guī)則中,亮出了巔峰的詩篇,成為華夏民族的脊梁,那是一種永恒!
責任編輯:侯娟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