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年雪
我的伯父是個啞巴。
在伯父兩三歲的時候,一次發(fā)高燒,鄉(xiāng)下醫(yī)療條件差,藥物的副作用導(dǎo)致伯父失聲,從此就成了啞巴。人常說十聾九啞,可我的伯父不聾,啞巴也算是半啞,能發(fā)出含混不清的聲音。說來也怪,伯父其他的話都嗯嗯啊啊說不清楚,唯獨能很清楚地、發(fā)音準確地叫出我的名字,要是被不認識伯父的人聽見,還以為伯父能正常說話哩。
伯父一直單身,當然也就沒有孩子,但是他愛小孩子,也把我當成他的孩子一樣地愛。幼年的我卻并不領(lǐng)情,反而認為有他這樣的啞巴伯父有點丟人。在他當著同學(xué)的面叫出我名字時候,我會紅著臉很快跑開,丟下面露尷尬之色的伯父。但是在村里的孩子圍著伯父,學(xué)著伯父說話和比劃的樣子大喊大叫,有點欺負伯父的意思的時候,我就會拿根棍子,把他們打跑。這時候的伯父,以為這些小孩子是跟他玩呢,并沒有生氣的樣子,反而還樂呵呵的,一邊比劃著嗔怪我不該這樣對待人家,一邊又豎起大拇指,說我真厲害。
早在上世紀的“人民公社”時期,我家里老老少少十口人,爺爺在鐵路局上班,幾個月才回一次家,兩個姑姑和兩個叔叔還有我在上學(xué),奶奶在家做家務(wù),一大家子人的生活重擔就壓在了伯父和父親、母親的肩上。
伯父非常勤勞也能吃苦,盡管不能說話,他對自己要干的活卻心中有數(shù),干得也是有條不紊,細致利落。不僅生產(chǎn)隊里他掙得工分最多,就連家里的重體力活他也義不容辭,用村里人的話說,就是“眼里有活”的人。有時候父親看伯父成天不歇息,像個陀螺似得轉(zhuǎn)個不停,就讓他歇一歇,伯父就指著父親的鼻子罵他光想偷懶,不是好男人。還指著我和母親比劃,意思是有老婆孩子,你不能偷懶。父親看拗不過伯父,就任由他一天不落地干活,一天也不歇息。
那時候,社員們都給生產(chǎn)隊干活掙工分,誰家勞力多,掙得工分就多,分的糧食也就多。每天上工靠隊長打鈴召喚,社員們聽見隊長打鈴,就三三兩兩出門,圍攏在掛有鈴鐺的大樹下,等著隊長派活。
我家離打鈴的大樹不遠,往往一聽見打鈴,伯父就催促著父母親,哪怕正端著飯碗,也都放下飯碗就走,一點都不能耽擱。母親有時候嘟囔著,咱們離得近,去早了還是個等,又不是去領(lǐng)糧領(lǐng)錢,伯父說什么也不行。隊長等社員來的差不多了,就清清嗓子開始講話,比如犁地組的進度還不行,需要加緊干,磨洋工的人要減工分的;棉花組的人棉花沒摘干凈要重新掃摘一遍;飼養(yǎng)組的人注意該出牲畜棚里的肥了;種菜組的人別動不動往自己家里偷偷拿菜,否則別干了立馬換人;伙食組的人注意要先緊干重活的人先吃,別自己先吃個滾瓜肚圓……隊長每說起一件事情,就會引起一陣哄堂大笑。這時候,伯父看著大家都笑,他也跟著笑,笑的眼睛都瞇成了一條縫兒。
等到隊長逐一派活時,拈輕怕重的人就喊不公平讓重分,隊長一一解釋或者重新派活,吵吵嚷嚷夠了,最后的結(jié)果是老實人、不喊叫的人分的是較重的活兒,刺兒頭分的是較輕的活兒。等到吵夠了嚷夠了,人群這才漸漸散去回家取干活的工具。
每每這時候,伯父默默站在人群后面,等著父親把隊長給伯父派的活比劃一遍,伯父不能說話,經(jīng)常對隊長分的活自然“沒有二話”。但偶爾伯父也會表現(xiàn)出不滿來,恨恨地嘟囔著,用手比劃著表示活分的不公平。這時候隊長也會滿懷歉意地拍拍伯父的肩膀,豎起大拇指比劃著說伯父是好樣的,給你派的活掙的工分多,并指著那些挑肥揀瘦的人的背影說:這些懶慫,干活時嫌活兒派的重,算工分時又嫌工分少,一個蘿卜想八頭切,真難伺候!稍稍安慰幾句,伯父就會點點頭,心安理得地回家取工具。
伯父上過幾年聾啞學(xué)校,識的字也不少,還喜歡畫畫。只要他看到過的喜歡的東西,他都會畫下來,然后拿給我看。起先我覺著伯父畫的真好,就豎起大拇指,伯父就非常高興,像個小孩子似的咧開嘴笑,還把他以前畫過的統(tǒng)統(tǒng)拿出來,又讓我看一遍。我一看他又要搬出來那么多我已經(jīng)看了無數(shù)遍、再也不想再看的畫,就要轉(zhuǎn)身跑,伯父就抓住我,讓我站好,他給我一張一張地比劃,這是什么鳥、是什么房子、是什么寶塔,而且還裝作很嚴肅的樣子,要我也拿紙照著他的畫學(xué)。往往這時候,我就故意很不高興,撅著嘴拉著臉瞪著他。伯父一看我真生氣了,馬上忙不迭地收拾好他的畫,搖著手意思是不用畫了。同時又指著我,伸出手指上下?lián)u著,哎哎著,意思是我不聽話,沒出息。這時候我就開始吐著舌頭、做著鬼臉、拍著手慶祝我的小小勝利。
我最愛看伯父跟他的聾啞學(xué)校的同學(xué)“聊天”。他們嫻熟地打著手語,做著各種表情,一會兒高興,聊著聊著一會兒又生氣,伯父還能啊啊呀呀發(fā)出聲音,他的同學(xué)有時候就在原地做著像是跳舞的動作。我夸張地學(xué)著他們的樣子,伯父就高高掄起手,又輕輕放在我的肩上,給他的同學(xué)比劃著,意思是我很淘氣,不聽話,儼然我是他的孩子一樣。伯父一度試圖教會全家人標準手語,可惜沒有成功,實在是大家都認為自己又不是啞巴,學(xué)那干啥,伯父也就作罷了。倒是對我,一直不放棄教我手勢。我怕伯父生氣,他教我的時候我就三心二意地跟著比劃,一轉(zhuǎn)眼工夫就忘個精光,氣得伯父大喊著我的名字,追著要打我。
說伯父單身也不貼切,他還結(jié)過婚,只不過婚姻只維持了兩天。早些年有人給伯父介紹過對象,因為奶奶的原因沒成。等到伯父已經(jīng)三十多歲,對象不好找了,奶奶才急急央人找了個有點傻、比伯父小十來歲的姑娘。那姑娘胖乎乎的,大臉龐白里透紅,大眼睛飄忽不定。光看長相還覺著挺好,可一聽她說話就把氣冒了。起先伯父不同意,比劃著說她是傻子,聰明人跟傻子過不到一塊兒。奶奶眼瞅著伯父的對象也不好找,就給伯父做工作說只要能生個一男半女,傻一點也沒關(guān)系。伯父就比劃說傻子怎么能養(yǎng)孩子呢,奶奶就告訴伯父說有她呢,母親也幫腔說,你這么聰明,肯定能生個聰明孩子,再說還有她能幫忙。說這話的時候,母親還把我拉過去跟伯父比劃。奶奶和母親的輪番上陣,說的伯父挺高興,這才猶猶豫豫地答應(yīng)下來。一個不能說話,一個說話傻,談對象、訂婚的程序就都免了,做好伯父工作的第二天就籌備結(jié)婚。
結(jié)婚那天,伯父披著紅被面扎成的大紅花,滿面紅光、一直笑不攏嘴地啊呀招呼著親朋好友。等到親朋散去,新娘卻不見了。原來,她不知道她在結(jié)婚,還認生,稀里糊涂跟著娘家送女的隊伍走了,走到半道,才被她娘家人發(fā)現(xiàn)送了回來。伯父知道原委后,非常生氣,三下五除二扯掉了胸前的大紅花,比劃說他不要這個傻子了。奶奶和母親極力勸說,已經(jīng)花了這么多錢了,只要她能給你生個聰明兒子,你不就有后了?伯父氣咻咻地嘟囔著不再堅持了。那晚,新娘的娘家人也極不放心,派了新娘的妹妹來安撫姐姐。沒想到,沒見過這陣勢的新娘還是害怕,沒等鬧洞房、看熱鬧的人散去,就鉆到了柜子里死活不出來,連她的妹妹都氣的沒有任何辦法。
一場鬧劇就這樣草草收場。第二天天剛麻麻亮,伯父就送新娘和她妹妹回家去,并比劃著說不要再來了。自此,伯父再也沒提過要結(jié)婚的事,一直到老。
從那以后伯父的性情大變,不像以前那樣整天樂呵呵了,有時候一家人圍坐在飯桌旁吃飯,伯父總是焉頭搭腦,吃完飯后就把碗一推,坐在一旁默默發(fā)呆。枯燥無味的生活沒有維持多久,伯父就失蹤了。
起先奶奶自我寬慰說伯父心情不好,出去找他同學(xué)玩去了,過兩天就會回來。可是左等右等也不見伯父回來,一家人這才著了慌,急忙去找他所有聾啞學(xué)校的同學(xué)。他同學(xué)都說沒見著他,也開始幫一家人尋找伯父。一周過去了,兩周過去了,始終不見伯父的影子。奶奶和父親、母親整夜睡不著覺,擔心伯父在外受凍挨餓,想著想著就落下淚來,我也不停地問母親伯父去了哪里,母親淚水漣漣地說,你伯的命怎么這么苦啊,老天爺啊,趕快讓他回來吧。奶奶熬不住想兒子,甚至去找了算命先生,問自己兒子到底是死是活。還好,算命先生說伯父好好的,去的方向是西南方向。
沒想到算命先生還真是瞎貓碰上死耗子給說準了。不久就有人從西南方向的西安回來說見著了伯父在西安賣畫,告訴他家人正到處找他讓他回來,伯父比劃說他不回去,他要在西安逛一逛再回去。他賣的畫是他自己拿彩色鉛筆畫的,看的人多卻很少有人買。偶爾有人同情伯父是啞巴,不買他的畫也要給錢時,伯父就搖著手堅決不肯要。一看伯父有消息了,一家人心里的一塊石頭才掉到了半空,盼著伯父早日能回來。
一家人整日念叨著伯父,想著伯父的勤快和苦楚,想著伯父的多才多藝,想著伯父唱歌時候的咿咿呀呀,想著伯父不吭氣把水缸擔滿,想著伯父每天晚上把前后門都要檢查一遍才安心睡覺,想著伯父誰做了錯事他都要指指點點批評半天……最后的情景是,說著說著大家就都哭了。伯父那時候最愛唱的歌是《萬里長城永不倒》和《孩子,這是你的家》,分別是電視劇《霍元甲》和《陳真》的主題歌。在我想念伯父的時候,我會哭著唱這兩首歌,希望遠方的伯父能夠感應(yīng)到全家人對他的呼喚。
一個月后伯父終于出現(xiàn)在村口。全村人都轟動了,跟著我們一家人都來迎接伯父。伯父的頭發(fā)已經(jīng)長到了耳朵下面,亂糟糟的,人也瘦了一圈,身上的衣服也臟兮兮的。奶奶撲上前去,用拳頭捶打著伯父,哭著埋怨著,父親和母親一邊一個攙扶著伯父,我高興地哭了,大喊著伯伯。伯父清楚地叫著我的名字,像個孩子似的笑著,笑著笑著就流下了淚。
原來,伯父沒有坐過火車,一直就想著能坐上一次。我還見過他畫的火車,非常逼真,雄赳赳地火車頭冒著濃煙,后面的車廂一節(jié)比一節(jié)小一些,直到小成小圓點,讓我對火車的無限長充滿遐想。那天,他路過鐵路邊,看見火車停在那里,他突然來了興致,翻身爬上了火車車廂。這是一輛拉煤的火車,剛好在這里臨時會車停車。車廂里全是煤,伯父剛上去就跌在了煤堆里,等他站起來想跳下火車時已經(jīng)晚了,火車轟隆隆地啟動了,把伯父又一次甩在了煤堆里。伯父呀呀地大喊著停車,可是沒有人能聽得見??粗鴿u行漸遠的家鄉(xiāng),伯父無奈地感受著頭一次坐火車的興奮和不知道要被拉到哪里的迷茫。
火車終點站是西安。車站的人看到伯父躺在煤堆里,已經(jīng)變成了黑人,又看他是個啞巴,就塞給他兩個玉米面饃,打發(fā)伯父出了車站。伯父漫無目的地在解放路上走著走著,走到大差市的路口時候,扭頭遠遠看到了鐘樓。伯父驚喜地沿著東大街向著鐘樓的方向走,等到了鐘樓,伯父圍著鐘樓轉(zhuǎn)了好多圈,欣喜地看呀看,就是看不夠。后來,伯父靠給工地上干活勉強混口飯吃,再后來就買了一些紙筆,把他看到新奇的東西都畫下來,開始賣畫生活。等伯父慢慢攢夠了回家的路費,就順著來時的路到了車站,買了回家車票,正經(jīng)八百地坐了一回火車回了家。
他回來時唯一的行李就是他在西安畫的畫。等他洗漱換衣吃飯后,鄰居也慢慢散去,他就把他的畫一張一張地攤在炕上,一張一張地給我比劃著講。我第一次在伯父的畫里看到了鐘樓、鼓樓、大雁塔、小雁塔、西安城墻,還有西安火車站。尤其是畫中的西安火車站,上邊的三個大字“西安站”紅艷艷的,非常醒目。很大的候車大廳前,黑壓壓的一片人,看得我新奇、驚訝。
當我笑伯父把大雁塔小雁塔畫得沒有區(qū)別時,伯父不滿地讓我仔細看,小雁塔上有明顯的一個缺口,比劃著說這是地震震塌的,他畫得有區(qū)別著呢!起先我怎么都看不明白他比劃地震,先是搖搖晃晃,然后又蹲下身子,沒有見過地震的我就笑著比劃著說,是不是小雁塔喝酒了醉了?急得伯父搖著頭,又發(fā)出一個轟的聲音,我說,?。勘徽ɡ??伯父更急了,搖晃著身子,并拍打著地。母親趕緊過來給我說,你伯父說的是地動呢,就是地震。我這才連連點頭,并豎起大拇指說伯父畫得好??粗傅囊粡垙埉嫞铱囱娇囱骄褪强床粔?,還拿到我家屋里看,伯父比劃著說讓我別弄爛了。
到過西安、見過大世面的伯父回家以后,就又變回了原來勤勞、開朗的樣子。曾被村里人忽視的伯父,儼然成了村里人開玩笑的對象,有本事到西安、見過大世面成了伯父引以為豪的資本。經(jīng)歷了伯父失蹤的家里人,也格外地關(guān)心起伯父的情緒變化,生怕他再失蹤,伯父成了一家人心中的寶貝。母親從那以后就再三教育我,伯父就跟你父親一樣沒有區(qū)別,以后可不能沒大沒小地跟伯父鬧。那時候的我,也經(jīng)歷了失去伯父的痛,母親每次說的時候,我都似懂非懂、鄭重其事地點點頭。
我剛上高二的那年秋天,小小的縣城遭遇了百年不遇的洪災(zāi)。平常清澈寂靜的小小居水河儼然成了洪水猛獸,淹沒了許多農(nóng)田和村莊,據(jù)說還淹死了人。發(fā)大水的那個周六,父親來到學(xué)校給我送了一周的饃饃,囑咐我就不要回家去了,洪水把路面沖壞了,不好走。又過了兩天,父親驚慌失措地跑到學(xué)校,讓我趕快請假回家,說伯父不見了。我心底一沉,眼淚差點掉下來,跟著父親回了家。
原來,發(fā)了大水以后,上游水庫暴庫,加之上游有村子被淹,水庫里的大魚兒連同一些能用得上的家伙什被洪水沖下來,村子里的人天天在河里撈著東西。伯父不會游泳,起先沒敢去,后來在淺水灘撈著了一條十幾斤重的大魚,扛回家讓一家人美美吃了一頓魚肉后,伯父也開始去河里看有沒有值錢的東西可撈。
出事的那一天,伯父跟村里人一起在河邊,突然,河中央沖過來一棵大樹,隱約中還有一個人抱著大樹忽隱忽現(xiàn)。大家都看見了開始大喊著,讓那個人往岸邊游。眼看著那人沒有應(yīng)聲,就在大家商量著是不是該下水救人時,伯父已經(jīng)啊啊大喊著下水了。有人就拉住了伯父讓他別下水,伯父啊啊地比劃說快點下水救人啊。他邊試探著水的深度,一邊回頭招呼讓大家也下水。也許是受了伯父的感染,有幾個膽大的人開始也下了水。就在伯父馬上就接近那棵大樹的時候,突然腳下一滑,出溜到水里去了。已經(jīng)下水的幾個人趕快折了回來,岸上人開始大喊著伯父的名字,眼睜睜看著伯父在水里掙扎了幾下就不見了。
家里人雇了個打撈隊找伯父,一連找了幾天也沒有找著。我日日徘徊在伯父落水的河邊,祈禱著幻想著伯父能夠突然站到我的面前。許多往事一下子涌到我的心頭,我淚流滿面,心如刀割,甚至幻想著故事書里落水人在下游獲救被送回的奇跡,能夠在伯父身上發(fā)生??纯次业募倨谝训剑诩依镉譀]有用,父母就催促我趕快回學(xué)校?;氐綄W(xué)校,我根本沒有心思學(xué)習(xí),想起來就流眼淚,我的每一科書本上都留下了傷心的淚。
十天以后,找到伯父的消息終于傳來,伯父已被沖到了居水河入黃河的河口、司馬遷祠東面的河灘上。人已經(jīng)腫脹變形,嘴里鼻子耳朵里都灌滿了沙子。母親流著淚和鄰居們一起幫伯父穿戴好了老衣,買來的鞋子穿不上,母親就搓著伯父的腳念叨著,說您就穿上吧,別嫌不好之類的話,可能是揉搓使腫脹有點消下去,沒想到最后竟然奇跡般地穿上了。
這一天,距伯父的41歲生日還有十天。
責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shù)插圖:段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