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一木
弟弟闖進來說自己被鋸成了兩半的時候,我正在寫情書。
房間里很悶,我一件一件把衣服剝了,只剩一條格子內(nèi)褲。給她寫情書,看起來更像是一個虐待自己的過程:尋找詞匯,然后全部否定。一天之內(nèi),她的樣子已變得模糊,可我還得告訴她我愛她。
“哥,我被鋸成了兩半?!彼砩蠜]有傷痕。
“這是什么比喻?”我一點點挪動屁股,坐在床頭那本《龍虎豹》上。
“我的心很慌,像有鋸子在割?!?/p>
“太抽象了,說具體點。”
“我想知道你怎么能確認(rèn)一個女人是愛自己的?!?/p>
“這,怎么說呢?!?/p>
“怎么拒絕一個女人比較合理?”
我突然想到可以用“普天下所有小白兔都不及你的純潔的,僅屬于我的劉丹丹”來開始那封情書。
我看了下弟弟,幾天不見,他的喉結(jié)開始凸起,胡子無秩序生長,聲音開始粘稠,如果閉上眼睛聽,就像一個突然闖進我血緣譜系的陌生人。
“阿二,剛才我說到哪了?”
“你什么都沒說??!”
“哦。怎么拒絕別人,爸媽可沒教過我們。媽媽當(dāng)年一眼就看上了爸爸,然后騎著單車,每天十里地,到爸爸家給他洗衣服。”裸著上身談父母的問題,總覺得怪,我穿上了套頭衫。
“哈哈!媽媽故意晚上才出門,一洗就洗到半夜,這樣爸爸只能留宿。爸說的?!?/p>
“我就是媽媽邊洗衣服邊懷上的。難怪我身上一股洗衣粉味兒?!?/p>
弟弟翻了翻我桌上陳百強的磁帶,眼神既不在磁帶也不在我的話題上。
“昨晚同學(xué)聚會怎么樣?”我問弟弟。
“其……其實不是什么聚會,就是黃露叫我唱K。她唱著唱著就站了起來,對著我,把外套敞開了。里面什么都沒有穿?!?/p>
“白嗎?波大嗎?”
弟弟很認(rèn)真地?fù)u了搖頭,說:“不知道。”
我沒有給任何建議,弟弟離開。我脫下套頭衫。書桌上有一臺愛華牌卡帶機。它的兩個喇叭像兩個胸部對著我。五英寸。
隨便放了音樂,翻開《龍虎豹》。這期“大男人物語”欄目里,一個男人講他住酒店時,兩個女人送上門來瞎搞的故事。他把兩張床上的女人說得就像雙眼煤氣灶上兩口正在沸騰的平底鍋,他一會弄弄這個,一會弄弄那個。
我調(diào)低了音量,外面有人開門。應(yīng)該是媽媽。我大概有十五天沒有見到我爸了。按照我媽的說法,他聚眾賭博被公安局收了。
咚咚咚。有人敲門。
媽媽站在門口,不說話。爸爸就像菜市場從盆里蹦出來的魚,迅疾地滑到我的跟前。在我還沒有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的時候,他已經(jīng)跪下了,開始哭泣。
空氣濕度60%,東南風(fēng)1-2級,空氣質(zhì)量優(yōu),廢紙簍里的情書,爸爸的上下滾動的喉結(jié)和鼻涕。
你會看到十八歲的我端坐在床沿,上身赤裸,只穿一條內(nèi)褲。四十五歲的爸爸跪著,隨著哭聲,肩膀有節(jié)奏地起伏。眼睛一直看著我的拖鞋。他瘦了很多,喉結(jié)因此顯得更大。由于專注于哭,他已經(jīng)顧不上那些不停涌現(xiàn)的鼻涕。
“原諒爸爸原諒爸爸原諒爸爸。”
我第一次看到他留胡子的樣子,那些黑色的毛發(fā)包圍了他整個嘴部和顎部,像只悲傷的猴子。
他跪了有半個小時,而做了子宮切除手術(shù)的媽媽一直站在門口,低著頭,先是鎖著眉,接著不知道從哪兒來了一個什么,把她的表情揉得越來越平靜。
地鐵里的歌手總在最后一班地鐵來臨前突然消失。爸爸先是哭得像塊濕抹布,之后越來越干涸,然后毫無預(yù)兆地離開了我的房間。媽媽輕輕地帶上門。
《龍虎豹》封面那個大波女朝我笑。
咚咚咚。有人敲門。
媽媽坐在我床邊。對我說,“你爸嫖妓被抓。千萬不要告訴弟弟?!彼芷D難地從聲帶中擠出這幾句話,消失了。
夜很深了。公寓外面的木棉花肉一樣地掉。我竟然一直還呆坐在床前。腦子是空的,我盯著窗外,爸媽就像沒有出現(xiàn)過。這個時候,我覺得自己應(yīng)該做點什么。但這個應(yīng)該做的事情并沒有浮現(xiàn)。那本《龍虎豹》封面印有價格,¥7。
7這個數(shù)字突然變得像拐杖那么大。
7 7 7 7 7
我決定帶劉丹丹去印刷廠偷書。
天還沒亮,我騎著本田鷹到江邊等她。霧氣從江邊蒸騰而起,初看見運沙船時已到眼前,再度看見時,已經(jīng)在江心。
霧很大,我一直未察覺劉丹丹就在我左手十米處。我看著江水,那里有我一個高中同學(xué),梁濤。我指的不是正游泳的那個胖子。不過也許梁濤也在那里游泳,但已經(jīng)死了。劉丹丹慢慢沿著欄桿挪過來。嚇了我一跳。
“喂。那么早叫我過來干什么?”劉丹丹穿一身白色布裙,臉部均勻,下巴收緊成一個錐形。
“你是鬼??!”心里想的卻是,這騷貨真美。仿佛有一個按鈕,把穿白裙子的她,從白色霧里按了出來。
她把嘴嘟成啤酒瓶蓋一樣的表情也美。
“喂,我有一個故事,你想現(xiàn)在聽,還是等會聽。等會帶你去印刷廠玩?!?/p>
“現(xiàn)在聽?!眲⒌さふf。
“梁濤死了?!?/p>
“??!”劉丹丹臉僵住了。
劉丹丹在摩托車后緊緊抱住我,迎面的江風(fēng)花了數(shù)十分鐘才慢慢把她僵硬的表情揉開,變松。過了幾天,我們才知道,梁濤并沒有死。他醉酒從橋上騎著摩托躍入河流,第二天醒來被沖上了岸。然后在岸邊的尼姑庵昏睡了幾天。我和劉丹丹把他從尼姑庵拖出來時,他的雙腿失去了所有功能,無法走動。上半身卻異常輕盈。仿佛一夜悟了佛法。他的眼睛從所未有地透徹,看著我和劉丹丹,又像在看宇宙最遠(yuǎn)處的一個懸崖。嘴唇在動,幅度很小,“就那回事兒。就那回事兒”。
當(dāng)時我們不知道梁濤還活著,在通往印刷廠的飛馳的摩托上,我們同時為失去了一個同學(xué)而難過。到了無人的印刷廠,停了摩托,從后門翻過矮墻,狗在吠,喂狗吃了火腿,進入車間,我把劉丹丹撂倒在紙堆時,我們還在回憶梁濤揍了班主任的事情。當(dāng)時劉丹丹忘帶語文課本,班主任說:“癲婆子,到外面站著去?!闭f沒說完,梁濤就從最后一排一躍而起,在半空中扇了講臺上的班主任倆耳光,揚長而去。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說著說著,我就把劉丹丹放倒在紙堆中。身邊是罰沒的《龍虎豹》《某某某內(nèi)幕》。在一些意志下,這些書將化為紙漿,重新造紙,又依著另一些意志,變成我們在看的教科書。
劉丹丹很順從,把自己平鋪,就像已經(jīng)完全排揀好的鉛字。我開始啟動,發(fā)出機器一般的喘氣聲。手在劉丹丹身上亂摸。窗外霧氣已經(jīng)完全散開,陽光透過窗戶,把造紙機巨大的影子投射在我和劉丹丹慌亂的身體上。我還沒找到任何方法解開她的內(nèi)衣扣。
劉丹丹突然坐了起來,說,“我們走吧?!蔽也幻庥行┌脨?。我走到車間一頭,從角落里拿起一本《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盡量飄逸地走回來,對她說,“送你一本書,很流行,大學(xué)生都在看?!?/p>
劉丹丹把書裝到包里。白裙子沾了點油墨?;丶业穆飞?,她問我,“查泰萊是誰?”
我捏著離合,把擋位掛到5擋,回答說,“一個女人?!?/p>
父親迅速恢復(fù)了父親的樣子:看新聞聯(lián)播一臉嚴(yán)肅,看坎通納盤球時不停拍大腿,胡子完全消失。上廁所時,還喊:“子健,給爸爸拿點紙?!?/p>
他似乎從來沒有壓在陌生女人身上。
媽媽也似乎沒有受這一事故的影響,繼續(xù)喝她的蛇膽酒。我們的食譜也沒改變:早上綠豆粥,中午冬菇蒸排骨,晚餐是中午剩下的冬菇蒸排骨。
我發(fā)現(xiàn)爸爸的28寸永久單車不見了。我只對這件事感興趣。他這幾天一直步行上班。
媽媽正在廚房蒸排骨。水蒸汽漸漸把廚房填滿。她練著香功:掌心相對,忽近忽遠(yuǎn)。像是在掂量一段空氣的重量。我進了廚房,她尷尬了一會。迅速將這尷尬揉進雙掌之間的空氣中,稀釋掉了。
“子健。放學(xué)了?”
“嗯。好香啊?!?/p>
“師傅說,到了一定階段自然會有香味。”
“我覺得是排骨的味道?!?/p>
媽媽不知該如何接話,盯著水蒸汽看。
“媽,爸爸的單車怎么不見了?”
“可能是借給別人了?!?/p>
媽媽不想再說話。搖了搖煤氣罐,快消失的火苗又壯大了些。
城市小的好處在于,你很快會發(fā)現(xiàn)真相。就像梁濤投江了,我們能迅速在江的下游找到他。我也很快知道了劉丹丹利用課間操的時間在掌心上寫我的名字。
蛋蛋騎著單車,突然扯住我,讓我停下來,湊過來說,“你知道嗎?劉丹丹喜歡你,我親眼看到劉丹丹在掌心上寫你的名字。”
我知道是真的。劉丹丹必定是寫給蛋蛋看,以便蛋蛋轉(zhuǎn)告我。
我對蛋蛋說,“快,你先回家去。”蛋蛋是服從性人格,他不解地看了看我,然后把自己變成一個點,混同于遠(yuǎn)處那幾只亂飛的蝴蝶。
天快黑了。但那一霎我視線掠過的地方,亮得像燈具批發(fā)市場。五米外,一輛熟悉的永久車斜靠在一根電線桿上。電線桿上幾個關(guān)鍵詞:
梅毒。無痛人流。尖銳濕疣。
落款是幾個電話號碼。
永久車對著一個門面,燈已經(jīng)壞了,但還是能看出那四個字,“芳芳發(fā)廊”。我把我的單車靠著我爸爸的單車。他的單車車籃落了幾朵木蘭花,還有一份十幾天前的日報。
我爸爸從單車坐墊上長了出來。他從那棵大木棉花樹下騎著車出現(xiàn),從單位到芳芳發(fā)廊大概有一千米,他的雞巴大概和單車坐墊摩擦了上千次。當(dāng)他瞥見芳芳發(fā)廊門口旋轉(zhuǎn)的燈箱時,大腦顳颥葉變得很活躍。他的喉嚨像有蛋黃流過,令他躁動不安。他停了車,把車靠在電線桿上。他走進發(fā)廊,里面幾個中國最早穿超短裙的姑娘站了起來,說了聲,老板好!發(fā)廊里沒有洗發(fā)水的味道,倒是有摩爾香煙的薄荷味。這讓他覺得來對了地方。接下來的流程或長或短,簡單地說,他購買了一次服務(wù)。只不過沒有想到這次服務(wù)伴隨著闖門而入的警察。
這個夏天相當(dāng)漫長。在錄取通知書寄過來之前,我總算完成了那封情書。只有四行。
普天下所有小白兔都不及你的純潔的,僅屬于我的劉丹丹。由于我愛你,又由于我不知道該怎么愛你。我也不知臺風(fēng)是怎么生成的,人會變得更傻還是更聰明。所以,我想在未來等你。藍子健。
蛋蛋去送的情書?;貋韺ξ艺f,你給劉丹丹的是情書還是遺書啊,她看完后死死拽著我的手哭得臉都紫了。
后來我就睡著了。掉進了一個洞。洞外面的景致開始加速變換。陳百強死了。陳百強的朋友張國榮死了。手機越變越小,天線沒了,屏幕有了彩色。紅色的木棉花肉一樣長出來,肉一樣落。
我醒了過來?;疖噭偤玫秸尽N乙恢睕]想好給我爸爸買什么禮物。他后天六十歲了,再加上兩年多沒回家,這讓我有些緊張。
電話響了。是蛋蛋。
坐在江邊的咖啡廳里,我點了一瓶啤酒。蛋蛋點了杯牛奶。我從行李箱取了一張CD《去奶子房》給他。蛋蛋看了會兒自己的胖手指,抬起臉,說,梁濤死了。
“上個月我去找他玩。他老婆在家。我問梁濤呢?她指了指客廳里的一個罐子說,在里邊?!?/p>
“梁濤這幾年惹了不少事。有一次開會,他把茶水澆到了刑警大隊隊長頭上。他還逮到過一個劫匪,劫匪放人后,他沖上去一槍把人給斃了?!?/p>
“梁濤怎么死的?”我問。
“他老婆說,那天他們吵架。梁濤轉(zhuǎn)過身去了陽臺,跳樓了。她還以為他去陽臺吸煙?!?/p>
“哦?!边@個時候我也不知該說什么,能看到江上的漁船,有一家人正在船上生火做飯。屁大的小孩用力扇著火。
蛋蛋看我沒說什么,也就沉默了,繼續(xù)看他的胖手指。
“劉丹丹怎么樣?”我問。
“她沒什么新聞。結(jié)了婚生了孩子的女人,只有兩種,一種是數(shù)學(xué),一種是英語?!?/p>
“這是什么破比喻?”
“數(shù)學(xué)很枯燥,英語很難搞啊?!?/p>
“丟?!?/p>
吧臺上的女招待正在煮咖啡。在咖啡香味到達我之前,我一直盯著她的胸部看。對于成年女人來說,最大的發(fā)明是胸部:她們開始明白這東西意味著什么。劉丹丹的胸部是否也變大了?十多年沒見,我能想象的最大改變僅限于此。再加上那個匍伏在她胸部下喝奶的小孩。
“子健,我問你一個問題。你去過美國,你應(yīng)該知道?!?/p>
“說?!?/p>
“電影看到紐約中央公園有一個湖,湖里有野鴨。冬天的時候,湖面結(jié)冰了,美國佬在那里滑冰。你說那些野鴨去哪了?”
“不知道?!?/p>
蛋蛋并不介意我沒有告訴他答案。他臉上寫滿問號,但不是野鴨。所以,他很快滑入了下一段。
“梁濤有一晚喝醉酒敲我的門,爬上我的床。說:我他媽一天不能沒有女人。管不住。我抽屜里有把槍,槍里有顆子彈,總有一天我要干掉自己。那子彈一直在我身體里,要發(fā)射出去。路上見到別人曬著的白內(nèi)褲就想干。管不住。每天我都去找女人。發(fā)廊里找。越丑越好,越老越好。我把子彈射給她們。我會好受點。她們身上一股很舊的味道,作業(yè)本的味道,寫滿作業(yè)的作業(yè)本???,我睡了她們,回家后根本不想睡我老婆。她摸我褲襠,我就揍她。她不哭,我也不哭。她問我怎么回事。我說丟你老母,我有病。她抱著我哭,我醒了發(fā)現(xiàn)我在她懷里。我寧愿在棺材里。我起床摸了摸槍。我沒死,因為我覺得那顆子彈還沒對我說話。我又去搞女人了。三個一起搞,她們發(fā)廊最丑的三個。一個浙江的一個四川的一個江西的。蛋蛋,你知道嗎?我腦子不聽使喚,我雞巴不聽使喚。蛋蛋啊蛋蛋,我這輩子最愛的女人只有一個,丹丹,劉丹丹。高中時我就想睡她。但我沒敢看她。從來不敢?!?/p>
我從來沒有看過那么流暢的蛋蛋,像個話劇演員,或者說像個優(yōu)秀的管家,在主人回來的時候,把疊成磚頭形狀的睡衣、牙刷遞了過來。
之后的事情我不完全記得了。我把酒瓶一瓶一瓶往江里扔。有一瓶甚至砸到了船上,把那艘船轟成了碎片。我清醒的那部分告訴我,梁濤對我來說也沒那么重要,我們甚至沒有比過雞巴的長度。但,他怎么就死了呢?
梁濤梁濤梁濤梁濤
我把那張給梁濤帶的《去奶子房》扔到了江里。我看著那是江,但清晰可聞的卻是CD砸到水泥板的沉悶聲音。CD沒入河流。我盯著河流里的黑影看。這時候,我想起一件事。那天早上,我決定帶劉丹丹去印刷廠偷書。她一身白裙。在回憶的時候,她變得很輕,我變得很重。她是從天上飛下來,我是從土里冒出來。她給我遞來一罐八寶粥,我這輩子第一次吃這玩意兒。我揭開塑料蓋,再揭開金屬拉環(huán)。我把塑料蓋和拉環(huán)飛向江中。弧線很長。劉丹丹看了看我,說,“勺子在蓋子上。”
我應(yīng)該是撥通了丹丹的電話,我躺在酒店里被敲門聲喚起一點意識的時候,進門的是劉丹丹。她胸部果然變大了。像是蘋果電腦休眠時的白燈,呼吸,蕩漾,一會變得無限大,快到天花板了,一會兒又縮回原樣。
⊙⊙⊙⊙⊙
她好像向我交待了什么事情,但我已經(jīng)把她按在了床上。她掙扎了一會兒,很快配合起來。我聽到的呻吟聲從江那邊傳過來,拉伸成白茫茫的一個整體,覆蓋著她和我。這白色持續(xù)了很久很久,我不敢確認(rèn)自己是否哭了。直到我醒來,已是第二天中午。杯子下壓著紙條,上面的字體很幼稚,寫著:
“子健。此后別再見。丹丹。”
每個字我都摸了幾遍,摸得自己都煩了。然后,我把紙扔進馬桶,按下旋把。
爸爸、媽媽和弟弟圍桌坐著。他們也沒問我昨晚去哪了。這幾年,媽媽的廚藝有了一些進步。餐桌上多了椒鹽九肚魚和蔬菜沙拉。爸爸給我倒上一杯白酒,和我干了,說,“坎通納今年還競選法國總統(tǒng)了?!钡艿芨鏍钫f,媽媽今年開始迷信一個法師,每天看碟片,聽他的講座。媽媽白了弟弟一眼,說,大師說得很對??!我問大師說些什么。弟弟說,說什么女性流產(chǎn)是前生的罪孽之類的。
我有些累,回房睡了。墻上那幾張海報貼了十多年了,一直懶得撕掉。貝克漢姆在墻上笑得像個孩子??餐{則像個俠盜。周慧敏擠在他倆中間。
過了點時辰,媽媽敲門,坐我旁邊,問了我房貸的情況,還問我老婆愛不愛干家務(wù)。她的眼袋鼓囊囊的,我突然想知道一個問題的答案。
“媽,我想知道當(dāng)年是你追求我爸的,還是爸爸追求你?!?/p>
“早忘了?!蔽覌屢贿吔o我按摩手一邊說。
“你想想就想起來了?!?/p>
“當(dāng)然是你爸爸追求我?。∷菚r候是公社干部,來果園視察工作,我在摘橙子,他站在樹邊一直問我問題。后來每天過來問我問題。狗都叫了他還不走?!?/p>
“可爸爸說是你追他的?”
“你信他?”
“你喜歡他什么?和他結(jié)婚了?!?/p>
“你爸爸有一天帶了一個收音機送給我,對我說,我們結(jié)婚吧。和我結(jié)了婚,你就是城市戶口了?!?/p>
說完,我媽媽自己先笑了,手上的力道隨之加重。按摩的時候,我的頭皮能感覺到她的肚子。凸起的,挺熱。我實在無法想象里面已經(jīng)沒有了子宮。我從那里爬出來的。但那里卻沒有了。
“子健,你知道嗎?人生有四季,春夏秋冬。你一個人在大城市生活,心態(tài)一定要好。不要多拿,不要透支。解決不了的事情也別計較。多念菩薩的名字。不要告訴你弟啊,你爸在你們大學(xué)的時候,喊著要出家喊了幾個月,現(xiàn)在不是好好的?!?/p>
“為什么要出家?”
“你和你弟都要上大學(xué),我們湊不出學(xué)費?!?/p>
“那后來怎么解決的?”
“你還記得那一百多只安哥拉長毛兔嗎?我在你房間養(yǎng)的。你爸爸嚷著要出家,那茬兔毛還沒完全長長,我就剪了,賣了,再向別人借了些錢?!?/p>
“爸爸對你好嗎?我讓他多在家陪陪你。他退休后,我買機票讓你和爸爸去泰國玩玩?!?/p>
“他現(xiàn)在是越老越神經(jīng)病了。很少在家。一打麻將就是一通宵。專門和年輕女老師打。還叫單位的司機送女老師去機場。哎,隨他去吧。”
再聊了會別的,媽媽出門買菜了。
咚咚咚。弟弟敲門進來。
他是公務(wù)員,剛被升職。
他很得意地問我,你知道憑的是什么嗎?憑的是我的理解力。比如說,領(lǐng)導(dǎo)簽名很講究的,同樣是批示“同意”,但落款不同,執(zhí)行方法就不同。
這不能和你細(xì)說,比如落款藍子健、子健、健,都是不同含義。和字體也有關(guān)系,說了你也不能知道其中精妙。
弟弟一直愛笑,露出十顆牙齒,穿一身襯衫,在家還打著窄版綢面領(lǐng)帶。我覺得他很有出息。我希望一直到老,他都能那么笑著。
“阿二,聽說黃露生了雙胞胎?”
“是的,我也聽說了?!?/p>
“你當(dāng)年還看過她的胸部呢,厲害?!?/p>
“亂說?!钡艿荦b牙看著我,氣流沖出鼻孔。他看起來不像在演戲。
“你真的忘了?”
“哥,求你別編故事了?!彼儩嵉谋砬檎阶C明他已經(jīng)成功刪除了那段記憶。
“好吧。是我編的。明天爸爸生日,你送什么禮物給爸爸?”
“阿媛織了一條藍格子圍巾給爸爸。我覺得很好看。你想想,爸爸三七分的國民黨發(fā)型,配上這圍巾,太騷了。他最愛美了。”
“很好?!蔽艺f。
弟弟出去上班了。我在我房間里和我少年時使用過的東西再一次邂逅。
幾百個卡帶:陳百強、張國榮、齊秦、TAKE THAT、THE CRANBERRIES。其他。
鉛筆盒里有:飛鷹牌刀片(發(fā)育的時候我捏著它剃胡子),楓葉一枚(劉丹丹送的),尺子一把(透露著一股確定的氣質(zhì))。其他。
抽屜里有:畢業(yè)冊幾本(有梁濤、蛋蛋、劉丹丹的留言,我沒翻),《點穴和解穴》一本,《龍虎豹》若干。其他。
我翻了翻《龍虎豹》,有幾個標(biāo)題:《北海撲野浴場新推介》《澳門富豪性癮日記》《女玩家聯(lián)群結(jié)黨玩男人》。
我看了幾遍性癮日記。然后望著窗外,能看到樓下的阿姨正拿著袋子,一朵朵地?fù)炷久藁?,等著回家和菊花、金銀花、葛花、槐花一起熬成五花茶。
下樓的時候,阿姨正坐在花壇里休息。那一袋木棉花擠在一起,呈充血狀態(tài),顯得更紅了。有幾朵木棉花從袋子底部的漏洞探出頭來。
“阿健,回家啦?你們家真有本事。你和你弟都是名校生。一家六個人領(lǐng)工資?!?/p>
“阿姨。多謝。你的袋子漏了?!?/p>
很快,我走到了江邊剛開張的五星級酒店,旁邊的夜總會還沒營業(yè)。我定了酒店今明兩天的豪華套房,拿了兩張門卡。買了一瓶牛奶,坐江邊。堤岸上的燈亮了,老人和狗在散步。一個男孩追著另一個女孩跑,男孩跑到一半,停下來,說了聲“靠”,往反方向走去。
夜總會招牌也亮了。我把還剩一半的煙扔到江里。走了進去。
營業(yè)經(jīng)理站得筆直,問我有什么可以幫到你。
我咨詢了一下業(yè)務(wù)。他打量了一下我。我腦門上的那道疤取得了他的信任。并表示公司規(guī)定可以外賣,但必須去隔壁的五星級酒店。
他詳細(xì)咨詢了我的要求。我表示需要兩個能逗人笑的姑娘。我需要她們從現(xiàn)在開始到明天下午四點之間提供服務(wù)。我提出先見她們一下可否。經(jīng)理在拿到我遞過去的一大沓鈔票后,迅速取消了臉上的遲疑。我進入一個極其夢幻的包房,粉色墻上有hello kitty,沙發(fā)上有hello kitty。水晶燈。更加不必要的是,透明的JBL水母音箱里,YANN TIERSEN的風(fēng)琴和小提琴聲在盤旋。兩個姑娘走了進來,端坐在沙發(fā)上,一黑裙,一白裙。胸部擠到了脖子的位置。她們毫不懼怕我即將提供的命運。笑得很甜。當(dāng)然,我也不會殺了她們。我至多會把她們綁起來,綁在木板上,順流而下送給梁濤。
我問,你們怕我嗎?
姑娘繼續(xù)笑?!芭率裁囱?。你都有梨渦。”她們嘴角都是上揚的,把口腔里年輕的空氣排出體外。我想我爸爸一定喜歡。
好吧。這樣,你們喜歡玩游戲嗎?
喜歡。但不要變態(tài)的。
我不變態(tài),我很脆弱的。你們都知道《機器貓》吧?!稒C器貓》作者死的時候,我還哭了。
姑娘又笑。其中一個說,可是《哆啦A夢》要在一百年后才出生,我愛死他了。他是處女座的。
我表揚了她。我覺得她是這個星球最漂亮最博學(xué)的女孩。
我又問,你們喜歡幫助別人嗎?
另一個女孩說,喜歡啊。我就經(jīng)常幫她。她指了指“哆啦A夢”。哎呀,你不知道,她一到晚上就怕鬼,下班后,要開著燈才能睡覺。我和她睡一起,也只好被燈照著。越照越黑。這算幫助吧。她調(diào)皮地看了看我。
算。我說。
之后,我說出了我的計劃。我把一張門卡交到她們手里。“你們今晚可以睡到這個酒店。酒店里我買好了葡萄酒、可樂和巧克力,還有宮崎駿的幾部電影,希望你們會喜歡。今晚沒人打擾你們。你們愛怎么玩怎么玩。對了,那個藍色的球一樣的東西是扔到浴缸的,能把整個浴缸的水弄得像沸騰的海。明天下午兩點,有一個六十歲的男人會開門進來。他是我爸爸。放心,他也不是變態(tài)。你倆負(fù)責(zé)讓他高興就好了?!?/p>
兩位姑娘很認(rèn)真在聽,其中一位下意識地從包里掏出眉筆,可能想做筆記,想想不對,把眉筆旋轉(zhuǎn)著玩。我不知道我說了什么,她們笑聲越來越大。后來她倆完全把我扔到了一邊,互相爭論,跳起來捶打?qū)Ψ剑f你太壞了太壞了。
離開夜總會,我回到家。訂了明天一早的機票。我買了個包裝盒,把一對表放了進去。寫了張卡片:
“爸爸,你和媽媽賦予我的一切我都喜歡。我希望我給你們的小禮物,你們能喜歡。愛你們。爸爸生日快樂。兒子子健上?!?/p>
晚餐的時候,阿媛也來了。她和弟弟不停地給對方夾菜。任何笑話都能讓他們對視著笑上五分鐘。我提前把禮物給了爸爸,拆開后,媽媽發(fā)現(xiàn)也有她的一份。兩口子戴上了手表,我媽盯著移動的指針,仿佛上面有記憶提取功能,東一下西一下開始回憶了這幾十年來的一些小片段。
在機場,我發(fā)了個短信給爸爸?!鞍?,還有一個禮物要給你。在我書桌最下面那個抽屜的最下面,有一個白色信封。里面有張房卡,隔壁酒店1221號房。明天下午兩點,你一定要去。這是我倆的秘密。對了,晚餐記得回家吃?!?/p>
最后,你盯著下面這張圖。我說,在五星級酒店的豪華套房,某一天的午飯后晚飯前,一個六十歲的男人和兩位姑娘在里面。你盯著方框中間的圓點看,看三十秒,或者一分鐘。這由你決定。然后告訴我,他們之間會發(fā)生什么。你所想象的,將會成為這個故事的結(jié)尾?;蛘唛_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