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晴
是時代?
2013年4月,我在紐約林肯中心看了德克爾版《茶花女》。坦白說,第一念是沖著德克爾去的,因為欣賞他的作品,無意中把偉大的威爾第排在其次。其實。歌劇《茶花女》在音樂史上地位穩(wěn)固,它自1853年誕生至今一直魅力不減,據(jù)最新2012/13年統(tǒng)計,上演率在世界范圍內(nèi)排名第一,可見大家對它的喜愛程度。但由于大多數(shù)詮釋流于套路,人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那是一個與我無關(guān)的故事,她不屬于我們時代。
是德克爾?
德克爾(Willy Decker),一位德國導(dǎo)演,今年63歲,早年在德國科隆大學(xué)和科隆音樂學(xué)院學(xué)習(xí)哲學(xué)、戲劇、音樂學(xué)、小提琴等,他居然向與著名男中音約瑟夫·梅特尼(Josef Metternich)學(xué)過聲樂。之前他曾做過大導(dǎo)演Harry Kupfer、Jean-Pierre PonneHe和Michael Hampe的助手。后來策劃制作有魯爾三年節(jié)的《摩西與亞倫》(2009,我曾寫過一篇名為“勛伯格與摩西,在魯爾”的文章)、《漂泊的荷蘭人》(2011,巴士底)、《特里斯坦與伊索爾德》(2011,魯爾)、《露露》(2011,巴黎)、《彼得·格萊姆斯》(2011,倫敦)、《唐璜》(2012,德雷斯頓)等。德克爾版《茶花女》首次出現(xiàn)在2005年8月薩爾茨堡音樂節(jié)上,一亮相就在佳作云集的歐洲歌劇界引發(fā)不小震動,當時捧紅了年輕人安娜·涅特里布科和羅蘭多·維拉宗。不久,該版一舉博取美國大都會歌劇院的傾心,于2010年果斷引進,又納入2012/13年演出季,就連美國大導(dǎo)演弗朗哥·澤菲雷利(Franco Zeffirelli,他曾于1982年拍攝經(jīng)典電影版《茶花女》)也對德克爾不吝贊賞。
今天的舞臺從不缺“新”茶花女,“她”捧紅了無數(shù)女高音、促進了普及音樂工作、豐富了演出市場以及成就了某些活動、新劇場或團體。似乎熟悉茶花女的人不少,但很多時候“她”只是被作為一個玩偶,長時間以來,走下聚光燈的“她”很孤獨。
構(gòu)思作品的過程是痛苦的,德克爾思考最大的問題是,21世紀我們?yōu)槭裁匆涎荨恫杌ㄅ??她與我們的關(guān)系是什么?后來,德克爾想清楚了:“我要擺脫那個歷史中的故事,這么做的目的是要把她帶給今天的觀眾。如果今天,我們還把薇奧萊塔孤立為一位來自19世紀巴黎的女人,沒有以當下為坐標,那么你與她的歷史距離已經(jīng)偏離?!钡驴藸柺且晃缓芾侠钡膶?dǎo)演,他企圖要“殺死”我們記憶中的茶花女。
是死神?
入場時,還在找位置,猛一抬頭見舞臺露出的右角坐著一位黑衣男人(如果看DVD感受不到這些),他是誰?在等待什么?戲難道已經(jīng)開始?
該舞臺設(shè)計極其簡潔,沒有常見的華貴累贅場景(當初德克爾起用新人擔(dān)綱主角,拒絕大牌熟面孔也是這個意思),一個白色半圓形(與德克爾的《露露》有點相似,是u字形,與女主角名字有關(guān)),一目了然。舞臺設(shè)計師沃爾夫?qū)す潘孤╓olfgang Gussmann)是德克爾的老搭檔,他說:“我追求視覺上的一種空靈。人們將進入一個空屋子,沒有什么多余的東西,就一個基本形,對我而言,這個形必須能明確地承載其背后有分量的內(nèi)容。去除所有瑣碎的東西,是想讓人們更好地聚焦到作品的人物及其心理上。”德克爾對舞臺非常滿意,接近極簡主義(Minimalism),在醞釀制作時,他就想尋找一個核心概念,后來受到音樂的啟發(fā)找到了“圓圈”(circle)這個符號,古斯曼的圓形舞臺仿佛托舉著德克爾的思想。
序曲奏響,薇奧萊塔從左邊推門而入,一束光撕開空蕩蕩的舞臺。弦樂如泣如訴,b小調(diào)旋律呈二度音程波動,女主角身心疲憊的樣子,先是坐在墻角,后來慢慢走向右邊的黑衣人,當這段音樂結(jié)束時,薇奧萊塔“死”在了黑衣人懷里。在導(dǎo)演手記中,德克爾強調(diào):“《茶花女》是一部關(guān)于死亡的作品,而這個死亡是個悖論,盡管不可避免,其實它等同于一部渴求生命的作品,一切向死而生,又無法阻止?!毙蚯魳啡∽运劳龅牡谌恍蚯ㄖ皇钦{(diào)性降低了一個小二度,第三幕是c小調(diào))。黑衣人,兼具兩層含義,一死一生,一是作為表演角色,他貫穿全劇出現(xiàn),是該版本特設(shè)的人物,代表死亡,在這個版本中,他的戲劇意義甚至高于薇奧萊塔,他的出現(xiàn)并不可怖,但是帶有一股強大的威懾力和逼迫力:二是作為原歌劇人物,茶花女的家庭醫(yī)生,出場晚,音樂少。這是德克爾的妙筆之一,塑造這個一體兩用的角色。死神,極大擴充了再敘述的空間。德克爾喜歡東方文化,對佛教和道教頗有所研究,他理解,生與死不是生命的兩端,生命是流動的,生死時時共存。
序曲,只是由器樂演奏的樂段,過去導(dǎo)演一般在此不作為,新導(dǎo)演開始加入表演,而像德克爾這樣“窮兇極惡”加以利用的,實在不多見。只是序曲,德克爾的戲就很吃重,不瞞你說,如果開頭這段沒看懂,結(jié)論都可能錯掉。薇奧萊塔就這么“死”了,黑衣人只是看著她。緊接著,第一幕合唱人群走出,薇奧萊塔轉(zhuǎn)身回望著他們,無奈地穿上鞋子,沒有選擇,匆匆地進入“今生”。序曲音樂停在E大調(diào)上,它是第一幕中心調(diào)A的屬調(diào),什么意思?音樂的終點不在這,讓她“活”過來有充分的理由(這與澤菲雷利電影開頭茶花女夢幻地出入完全不能等同)。
當年,威爾第傾情《茶花女》就如同茶花女陷入愛情一樣,這里,德克爾向我們傳遞那種不能自拔的激情。熟悉威爾第《茶花女》的人都知道,音樂中多處出現(xiàn)對死亡的暗示,與其說德克爾造出一個角色,不如說他把威爾第音樂很好地外化出來了。舞臺表演高度音樂化,這德克爾與眾不同的特點,他讓音樂被“看”清楚。
是男人們?
就故事而言,歌劇與小仲馬原著最大區(qū)別是歌劇突出了女主角,而這一點,德克爾與威爾第保持高度統(tǒng)一。舞臺上,一襲紅裙的茶花女聚焦著所有目光。德克爾說:“在那個時代及地點,女人是男人的附屬品,關(guān)系懸殊,不過我試圖去觸及女人內(nèi)心最深處。那些婦女們并非簡單認命者,她們一直在苦苦尋找自己的生命意義?!痹摪娌杌ㄅ簧砑t裙,樣式簡潔時尚,偏短而不失體面,德克爾專門強調(diào):女主角既單純又魅力不同一般,她的顏色不能是輕飄飄的,要有厚度,能包含很多內(nèi)容,如茶花女面對殘酷社會的深深痛楚和疲憊。
在“圓圈”之外,德克爾說“時間”是另一個重要概念。舞臺上有一口醒目的時鐘,超大尺寸,它不是一件簡單的道具,而是戲的又一個亮點,又一個特設(shè)“角色”(死神還會有下臺的時候,鐘則從來沒有離開過舞臺)。序曲開始時,指針位置在大約12點差10分處,至第一幕正好從12點開始。時間,是冷酷無情的,它提醒我們與死亡的距離。
時鐘與其他人都是黑色。值得注意,合唱隊中女聲也身穿黑西裝,包括克拉拉夫人,她們剪著男子般短發(fā),充斥到男人群體中,增強男人們的勢力。黑與紅,暗指19世紀社會中男女地位的懸殊差異。與紅裙對應(yīng)的唯有紅色長沙發(fā),它由男人們出場時端出,后來托舉著沙發(fā)及其之上的茶花女,這些動作有很多暗示,男人們是茶花女世界掌控者,而茶花女只身一人深陷其中,難以逃離。黑與紅是反差巨大的兩種顏色(他的《摩西與亞倫》基于灰色),而這個特點與《茶花女》故事中生與死、男人與女人、現(xiàn)實與夢想、墮落與崇高等成對的矛盾高度吻合。
德克爾強調(diào),阿爾弗雷德與其他男人完全不同,是他沖破西裝人群與薇奧萊塔界線的一個人。阿爾弗雷德看得到薇奧萊塔的不幸與脆弱,第一次見面時,他詢問她的健康,不是說空洞的恭維話或表面的獻媚,總是很嚴肅問一些她身體方面的問題。阿爾弗雷德唱起“飲酒歌”,旋律明朗,大膽示愛。在舞臺上,他與西裝群站位總是分開的。
有人說,進入德克爾的戲,就如同進入分分秒秒逝去的黑屋。三幕戲都比較暗,燈光不花哨,但是動態(tài)細密,比如第一幕薇奧萊塔出現(xiàn)身體的不適,有時只是幾句話的時間,舞臺馬上做出反應(yīng),燈光變暗,死神出現(xiàn)。德克爾曾批評過那些沒有激情的導(dǎo)演,他認為好的導(dǎo)演要能夠細膩地關(guān)照和把握每一瞬間。
是威爾第?
盡管威爾第的音樂有很多可圈點之處,作為導(dǎo)演,德克爾最強調(diào)的是華爾茲一“圓圈”之靈感來源。在威爾第早期音樂中,華爾茲有“街頭風(fēng)琴”(street organ)特點,意大利人喜歡這種輕松優(yōu)雅的節(jié)奏,而這一特點常遭別人批判,被認為簡單俗氣。至寫作《茶花女》時,威爾第已經(jīng)進入創(chuàng)作的成熟時期,作曲家對華爾茲的理解并不那么簡單。德克爾捕捉到華爾茲是整部歌劇的重要動態(tài),他認為華爾茲就像作曲家內(nèi)置于歌劇的一個引擎,隨著情節(jié)展開,華爾茲音樂不斷地或快或慢轉(zhuǎn)圈。
華爾茲是萌動。華爾茲節(jié)奏首次出現(xiàn)在序曲中命運主題(相同的第三幕前奏曲沒有再出現(xiàn)華爾茲節(jié)奏),薇奧萊塔是聽到這個節(jié)奏,才有力氣走向死神的。
華爾茲是激情第一幕的主要持續(xù)動力。歌詞唱到“有華爾茲,必定有愛情”。男主角獨唱及男女二重唱,三拍子節(jié)奏強勁有力,一旁的西裝客們像一群窺探者,又像人身上或內(nèi)心不安涌動的情緒或細胞,他們圍坐一旁,還打著三拍子的重拍,烘托氣氛。在臺下曾有合唱者說,德版演出,他們個個高度集中,聚精會神地聽音樂,還不時看指揮,注意不斷變化的站位和表演,少有導(dǎo)演將合唱者的戲如此細化和內(nèi)化。威爾第這部戲被認為是一部心理戲,德克爾用舞臺去證明這些理論。
華爾茲在第二幕變成了死亡之舞,德克爾這么認為。第二幕分鄉(xiāng)下和弗洛拉客廳兩場,一靜一動。在薇奧萊塔和阿爾弗雷德的兩人世界里,沙發(fā)由紅色換成白色(白色是該戲黑紅色之外的重要顏色),不過都被罩上大花布,時鐘也被花布蒙去一半,即疾馳的時間暫時停擺。亞芒脫掉黑西裝。薇奧萊塔換下紅裙,套上花睡衣。他們希望得到永久的愛,然而這應(yīng)該是不可能的,事實是薇奧萊塔不能給予他什么,她生命有限,生活也沒有保障。很多版本難以處理第二幕兩場戲的布景及情緒的懸殊關(guān)系,通常只能在第二幕中間再落一次幕,乃至有人為此將該歌劇分成四幕。而這里,德克爾很自在,拉掉沙發(fā)上的花布,茶花女穿上紅裙,時鐘挪到當中,彩色花天頂變黑白再變空,一個停頓,轉(zhuǎn)場完成。
需要強調(diào)的是,第二幕前后兩場銜接緊密,其關(guān)鍵在于戲不能停。德克爾認為:阿爾弗雷德的父親出現(xiàn)后,沖突激增,薇奧萊塔解決不成。只好逃離,回到花天酒地的生活。晚會上,人們盡情狂歡,生命在損耗。兩幕場景不同,音樂差異很大,但實際上它們是一個連續(xù)體。后一場音樂明顯加快加厚,華爾茲之引擎急速運行,也不僅局限于三拍子,形成一個無法停止的動勢,最后薇奧萊塔喪失了對自己生命駕馭力。
在人們熟悉的歌劇中,有許多香消玉殞的女子,如狄多、尤麗狄茜、諾爾瑪、托斯卡、卡門、咪咪等,她們只用一段詠嘆調(diào)或幾個和弦就了解了生命,沒有誰像茶花女這樣需要拖那么長的時間,占用整個第三幕。在德克爾看來還不僅如此,他認為威爾第的整出戲只是一個“死”去的動作,華爾茲是動力源和主線條,它兼具主題、主導(dǎo)動機、主題變形、曲體結(jié)構(gòu)的特征。所以,隨著華爾茲的動態(tài),德克爾將三幕戲有效貫通,并調(diào)整舞臺表演厚度與張弛。有人說,如果威爾第看了會非常滿意的。
是現(xiàn)實主義?
大家公認,《茶花女》是一部現(xiàn)實主義作品。這個定義,多年來讓許多導(dǎo)演或讀者們不敢越雷池半步。有人問德克爾,你搞得那么現(xiàn)代,遠離了現(xiàn)實主義軌跡。就不怕遭來龐大的《茶花女》忠實粉絲群起而攻之嗎?德克爾并不擔(dān)心這些,他獨辟蹊徑,主要走風(fēng)格主義(Mannerism)與象征主義的合成路線。
有幾段,德克爾的舞臺充滿幻想力,形成多維立體構(gòu)成。如第一幕男女主角二重唱“一天,我看到你美麗的身影”,舞臺地面是他們倆,而死神站在圓形墻上方:第一幕合唱“曙光已經(jīng)顯現(xiàn)”,薇奧萊塔剛送別阿爾弗雷德,合唱組在圓墻上方,而死神出現(xiàn)與茶花女對視,時鐘在快速轉(zhuǎn)動:在第二幕后半場,弗洛拉客廳,戲劇表演達到高潮,本來,威爾第兩曲合唱“吉普賽人之歌”和“斗牛士之歌”,沒有太深含義。就是為了好聽好看的效果,簡單地沖出一個表面上的高潮。德克爾不受這些因素影響,他設(shè)計出一道充滿想象力、視覺沖擊力的段落,并且還很合理(后面提到的彼得·康維斯基版,因為在新故事中順不下去,只好武斷地刪掉部分音樂)。人群被分布在平面和圓墻上方,填滿舞臺。如“斗牛士之歌”一曲,上方有一條與茶花女一樣的紅裙丟下,讓一肌肉男穿上,其他人戴著面具,詭異又荒誕,阿爾弗雷德在一旁看著,被人群嘲笑,人斗牛?牛逗人?他她斗?亦虛亦實,富有哲理還淺顯易懂,真正實現(xiàn)了全劇戲劇意義上的高潮。
用某“主義”來圈定德克爾,與說他不是某“主義”一樣,都不準確??梢钥隙ǖ氖?,德克爾不玩魔幻大變活人式的時空穿越,例如,美國導(dǎo)演邁克爾·梅爾(Michael Mayer)2012年制作的拉斯維加斯賭城版威爾第的《弄臣》,這一下就落入時髦的后現(xiàn)代概念。聯(lián)系到一位白俄羅斯裔法國畫家、版畫家和設(shè)計師夏加爾(Marc chagall,1887-1985),因他風(fēng)格難以定義讓理論家們很頭痛,他的作品看起來是多層詩意化、象征性和美學(xué)因素的結(jié)合,可是他這樣說過:“我不喜歡‘幻想和‘象征主義這類話,在我內(nèi)心的世界,一切都是現(xiàn)實的、恐怕比我們目睹的世界更加現(xiàn)實?!蓖瑯樱驴藸枦]有用現(xiàn)實主義說事,并不能因此說他偏離了現(xiàn)實主義。他曾說:“我沒有想為這部現(xiàn)代《茶花女》構(gòu)想一個新背景,另講一個可以很令人驚喜的故事,也沒有試圖把它放入另一個時間。只是我的確有這種迫切感,要把它從舊有的審美窠中解放出來,讓它完全人性化和坦誠?!钡驴藸栔鲝垊?chuàng)新要以尊重傳統(tǒng)、歷史和音樂為前提。
是導(dǎo)演?
結(jié)尾一向是所有《茶花女》的看點,看看別人是怎么做的。
之一,澤菲雷利的電影版,堪稱作經(jīng)典。它好至定格了我們對茶花女的認識。最后,凄美的茶花女躺在床上,泣不成聲,“問世間情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許”,大家潸然淚下。當年威爾第企圖把原來“墮落的女子”(La traviata)的名字改為“愛情與死亡”。1989年,澤菲雷利還制作了大都會歌劇版《茶花女》,不過,當時已有敏銳人士發(fā)出不同的聲音,批評家丹尼爾·門德爾松(Daniel Mendelsohn)認為澤菲雷利版“奢華得缺乏想象力”。
之二,2010年北京國家大劇院版,德國導(dǎo)演海寧·布洛克豪斯(Henning Brockhaus)把巨大的鏡子架在舞臺上,可以反射出臺下觀眾。對結(jié)局,導(dǎo)演說:“在這里我想把觀眾帶入故事中,想告訴人們,每個人對茶花女的死都是有責(zé)任的,這是一個開放性的結(jié)尾,讓觀眾帶著大大的問號離去。在男權(quán)當?shù)赖纳鐣?,女子的柔弱對男?quán)社會提出了一個巨大的疑問,因此我不希望在戲劇中茶花女真死,而希望表達一種意境,與音樂一起展現(xiàn)人物的內(nèi)心?!闭б宦牐@個結(jié)論很新穎,再一想。禁不住要問:我們?yōu)槭裁匆獨⑺啦杌ㄅ??這個時代,在乎茶花女死活的人并不多。
前兩天剛好又到大都會歌劇院看戲,是威爾第喜歌劇《法爾斯塔夫》,導(dǎo)演羅伯特·卡森(Robert Carsen)很有意思,當法爾斯塔夫最后說“世界就是個玩笑,我們都是傻瓜蛋”的時候,觀眾席全場燈大亮,臺上的演員們指著臺下觀眾,我們都被拉入“傻瓜”圈。只要合理,我們能夠接受。
之三,2011法國普羅旺斯露天版,導(dǎo)演讓-弗朗西斯科·希瓦迪爾(Jean-Frangois Sivadier),這應(yīng)該是為娜塔莉·德賽(Natalie Dessay)度身定制的,整出戲很漂亮。結(jié)局是茶花女拖著病弱的身體,拉下假發(fā),很真實,最后得到神的救贖,從容走下舞臺。
之四,2011年奧地利格拉茲歌劇院(Oper Graz)版,導(dǎo)演彼得·康維斯基(Peter Konwitschny),女主角扮演者瑪爾利斯·皮特森(Marlis Petersen),這是一個很有想法的制作,說了另一個故事,形式感很強,非常大膽。結(jié)局是具有幻想性的,臺上的茶花女毅然走向舞臺后方黑洞洞的未知,臺下另幾位人物則反方向消失在觀眾中。
是命?
那天晚上,德國女高音黛安娜·達姆勞(Diana Damrau)是我至今為止現(xiàn)場聽到的最佳茶花女。她是實力派戲劇型女高音,與之前該版大都會登場的其他女演員相比,如法國女高音娜塔莉·德賽和俄羅斯女高音瑪麗娜-波普拉夫斯卡婭(Marina Poplavskaya),達姆勞名氣不那么大又長相普通,但是她毫不遜色。這個版本激活了女演員的表演能力,她不時又唱又跳,動作夸張,一個人要控制空曠的舞臺,主要依靠聲音,難度非常之大。父親由多明戈扮演,70多歲的男高音改唱男中音,聲音魅力略顯不足。阿爾弗雷德由賽米亞·皮亞谷(Saimir Pirgu)扮演,他來自阿爾巴尼亞,比較年輕,表現(xiàn)上與達姆勞不夠“般配”。指揮是加拿大人亞尼克·尼澤-塞岡(Yannick Nezet-Seguin),樂隊發(fā)揮出色,因為年輕,塞岡通常比較激情,德克爾的要求聲音和情緒一定要能控制,不要煽情,要注意高潮處或段落結(jié)束處的“無情節(jié)奏”(the merciless rhythm)運用,即控制力,甚至在掌聲起來前要能聽到樂隊頭發(fā)絲般的聲音,塞岡的樂隊與聲樂的關(guān)系也把握適度。
第二幕與第三幕取消幕間休息,這是德克爾又一大妙筆。第二幕留下滿場喧鬧的人群,燈管突然暗下,直接進入死之第三幕。大家突然愣住,死神站在所有人面前,與他們對峙。整個第三幕間奏曲是死神逼退眾人,步步沉重,同時也一步步走入內(nèi)心,這個瞬間很打動人,一切塵染一掃而凈。
威爾第自己最滿意的是第三幕,即“室內(nèi)性歌劇”。這里音樂有兩個中心調(diào)性,降A(chǔ)大調(diào)(求生、愛情、阿爾弗雷德、幻覺)與降d小調(diào)(死亡、薇奧萊塔),兩股力量一直循環(huán)對抗,加上死神的腳步迫近,華爾茲節(jié)奏衰竭,最后音樂落在降d小調(diào)上(與全劇開頭呼應(yīng)了)。德克爾認為:對死亡,茶花女內(nèi)心充滿著矛盾,一方面是恐懼、害怕、焦慮,另一方面是她為死亡做了太長的準備,她厭倦了自己的情感生活,所以,從頭至尾死神與茶花女始終形影不離。茶花女很清醒,這一幕她換上黑睡衣,拒絕凄美病弱的姿態(tài),當年威爾第不允許女主角做咳嗽狀。茶花女不斷與死神對望,是啊,死也是一種解脫。達姆勞的表演準確到位,一字一句地從容控制,聲音輕而有力量,起伏有張力。一次,波普拉夫斯卡婭在訪談中這么說:德克爾版舞臺上沒有什么讓我借力的,我只有全力讓自己活到角色當中。最后一刻,茶花女話音一落,突然倒地,全戲結(jié)束。
是茶花女?
在導(dǎo)演手記中,德克爾很坦然地寫下了他的觀點。
阿爾弗雷德不是“好”男人。導(dǎo)演認為:“阿爾弗雷德錯在居然渴望獲得愛情及幸福的永恒!這分明是薇奧萊塔無法給予的,她生命有限,而且還想向他索要同樣的東西?!卑柛ダ椎乱皇蔷仁劳踝樱皇亲灾髦y勇退,當然這也就沒有這些故事了。
阿爾弗雷德的父親不是“壞”人。導(dǎo)演認為:是他發(fā)現(xiàn)薇奧萊塔完全是在逃避,她只是用沙子制造一個天真幻想、童話般的世界。父親不能容忍這些,請求她離開兒子。父親甚至藐視所有所謂“體面”的人。他們出入上流社會,但是沒有人格,所有都是交易,這些人破壞和玷污了資產(chǎn)階級單純、清白和擁有奉獻精神本質(zhì)。導(dǎo)演把父親解讀為戲中頭腦最清醒的一個人。大有四兩撥千斤的作用,威爾第一樣重視父親,第二幕的中心是薇奧萊塔與父親的二重唱。
順著下來,德克爾剖析薇奧萊塔。他說:戲逐漸在消解女主角“圣女”形象。薇奧萊塔以為一旦擁有阿爾弗雷德的愛,時間都能停止,借此機會,把她的墮落、不道德和病痛全都一筆勾銷。她太急切地想抹掉不好的,來一次華麗轉(zhuǎn)身。事情哪里會那么簡單?隨著戲演到最后,原來對“自尊”與“墮落”的定義被顛覆了。這些“體面”人,很容易獲得純潔與無私的光環(huán),其實他們就是普通人。有偽善的一面。只是美名和道德優(yōu)越感掩蓋了他們對權(quán)力和身份、財富與影響力的強烈占有欲。很明白,薇奧萊塔不愿丟下上流社會的外表?!拔覀冏饕粋€假想,如果事情相反,這位聰明的女子甘愿棄惡從良,真正無私地去愛。義無反顧。那么,父親把她趕走時,她不會反映出憤恨,若不走回頭路,她才真正擺脫‘妓女的惡名。顯然事情不是這樣,她在捍衛(wèi)所謂自尊,也正是這自尊殺死了她,至于她的病痛只是無望自我放棄的表現(xiàn)?!?/p>
德克爾的結(jié)論是無情的。如果你感到意外,正中下懷:如果你覺得合理,那是因為這是一點點推倒出來的。我想象,可能在某個時空會出現(xiàn)這樣的場景,茶花女擁抱德克爾,感謝他為自己卸掉穿了一個半世紀“從妓女走向圣女”的“舊式長裙”,并與她心靈溝通。
是自己
無論在薩爾茨堡還是紐約,這版《茶花女》的演出都一票難求,觀眾反應(yīng)空前熱烈。在接受訪談時,德克爾有兩次這樣提到“自己”。當問及怎樣的結(jié)果說明是好作品時,德克爾回答:“如果曲終戲散。觀眾回味的只是戲本身,我們制作者及表演者無法將自己的情感和態(tài)度放入戲中,觀眾并沒有融入,那不是一個好的結(jié)果。”作為導(dǎo)演,首先要有見地,要知道“物無非彼,物無非是”的道理,每一個體有他的獨立性,但其實都是一體的,見地一高,障礙就不存在了。另一次被問。別人不喜歡你的作品怎么辦?德克爾回答:“如果你自己的感受是真實的,是清楚的,你所闡釋的就有一定說服力?!睂?dǎo)演要能夠回歸內(nèi)心,即“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心不要受外面環(huán)境所轉(zhuǎn),真正的東西外面找不到,必須向內(nèi)尋求,創(chuàng)作一定是如此。
在半圓形舞臺對面,是無形的另一半,我們置身其中,“方生方死,方死方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