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茵
繼羅西尼歌劇《灰姑娘》和《塞維利亞理發(fā)師》之后,《意大利女郎在阿爾及爾》2013年初冬又在國家大劇院精彩呈現(xiàn)。11月28日至12月1日連續(xù)四晚演出,牽動北京觀眾敏感的笑神經(jīng)。羅西尼生前奉行的創(chuàng)作原則中有一條:“歡樂必須是音樂的目的和基礎(chǔ)?!北仨毘姓J,這是一次歡悅輕松的審美體驗,無論收聲或放聲,總之,你、我、他,還是忍不住,笑了。
雖然2013年不逢作曲家羅西尼百年、十年誕辰,《意大利女郎在阿爾及爾》首演200周年卻是不應(yīng)忽略的紀念,國家大劇院適時“補白”恰到好處。該劇中國首演由女中音西爾維婭·貝爾特拉米和王宏堯飾演伊薩貝拉,男低音恩佐·卡普爾諾和梅杰飾演穆斯塔法,男高音石倚潔和楊陽飾演林多羅,男中音劉嵩虎飾演塔代奧,女高音宋元明和李欣桐飾演埃爾維拉,男中音王鶴翔飾演哈利,女中音張卓飾演祖爾瑪;贊路卡·馬田倫基指揮國家大劇院管弦樂團與合唱團。筆者錯過A組,國際舞臺聲名鵲起的羅西尼歌劇男高音石倚潔,只留下其《詠·別》中的聽覺記憶。因為無比較,所以不遺憾。B組陣容首秀反而帶來更多意外之喜。
意大利導(dǎo)演強卡洛·德·莫納科上手的這個新版,陣容華麗可觀。視聽奇美并舉。在空間不如歌劇院深廣寬敞的戲劇場,演員隨時隨地抬腿邁步就出了舞臺,順著樂池前方的半月形平臺來回溜達。好像就在觀眾眼面前表演。強卡洛一反其在瓦格納《羅恩格林》和威爾第《奧賽羅》中古典寫實繁復(fù)凝重的舞美風格,通過威廉姆·奧蘭迪設(shè)計的簡明夸張復(fù)古時尚的彩繪漫畫平面板材,一群身穿馬戲小丑服裝的啞劇演員,全部人工肩扛手推現(xiàn)場換景,只見一架飛機、一排船只、一輛汽車、一片海洋、一群魚兒、一叢樹木,等等,飄忽閃躍騰挪移動。服裝設(shè)計同樣有趣,穿越時空跨界混搭。主人很時尚,仆人很現(xiàn)代,總督夫人及閨蜜二人則非?!鞍⒗保_敞的胸部、赤裸的腰身,若非體態(tài)窈窕何堪入目?所幸兩位美貌如花風擺楊柳。
意大利美少女伊薩貝拉和意大利老男人塔代奧,兩人一襲黑色旅行風衣加飛行員護耳帽,大大小小行李箱,表情形體無不滑稽夸張。這對男女落網(wǎng)圖國,竟然絲毫不顯落魄困窘之態(tài)。依舊搔首弄姿眉來眼去風情萬種。塔代奧像貼身男仆一樣為伊薩貝拉開箱啟柜,眾目睽睽之下,后者脫掉風衣?lián)Q上裙裝。第二幕,正要赴約的女郎,在浴缸里演唱著優(yōu)美動聽的詠嘆調(diào),美人出浴緊身連體黃色泳裝。有些情色意味,平添逗樂諧謔。最可樂是那群宦官,面龐粉白、櫻唇艷紅,個個頂著南瓜帽、腆著圓肚皮,重點是,人人手持毛線針。邊唱著邊織,紅色毛活兒跟著劇情演進漸次增長……總之,強卡洛撕掉了“嚴肅冷峻”的面具,還原了骨血里幽默風趣的天性。全劇“意大利”Logo視覺元素,再三得以強化,如,塔代奧從頭至尾絕不離手的方巾、意大利奴隸的緊身連體衣,蓋由綠白紅三色組成,那不就是意大利國旗的縮小或變形嗎?一塊攥在手心的綠白紅,一身裹在身上的白紅綠,前者似中國傳統(tǒng)戲曲彩旦角色的招牌道具,后者像世界足球勁旅的標志行頭。意大利、意大利,強卡洛不僅要我們聽到意大利,還要我們看見意大利。所以,意大利“女郎”之夜由此變得喜感十足、輕松活潑、妙趣橫生。
在優(yōu)美而生動的序曲中,女郎由“備胎”陪同踏上越洋跨國尋找失蹤男友的冒險旅程,不幸落海漂流,萬幸逃生被俘,接下來,女郎與戀人馬上就要不期而遇……即將發(fā)生的故事,啞劇表演為其做足鋪陳。了分多鐘的“超長”序曲絕不“浪費”。在音樂中,強卡洛讓我們一邊聽著、回味,一邊看著、發(fā)笑,全部“前戲”已交代完成,好戲隨之推演展開。
聽宦官的合唱,埃爾維拉和祖爾瑪、穆斯塔法和哈利、伊薩貝拉和塔代奧、伊薩貝拉和林多羅的二三四五六七重唱,相信聲樂指導(dǎo)、羽管鍵琴演奏家馬西莫·朱戴迪精心調(diào)教功不可沒。羅西尼歌劇雖不似瓦格納歌劇那般繁難深重,但這位“意大利的莫扎特”在為每個聲部、每個角色譜寫的唱段中,無不頻繁采用其標志性的節(jié)奏音型,快速密集如珠落玉盤,那種喋喋不休富于彈性的、花腔式“急口令”顆粒狀的演唱,所有歌者無一幸免。感覺羅西尼歌劇簡直就應(yīng)該被稱作現(xiàn)代R&B和Rap的宗師鼻祖。那些極富音樂性的意大利文辭,從這些中國本土歌唱家歌喉噴口而出,清晰度、精準度,語速、語感那么貼近“意大利”,真是令人喜從中來喜出望外。第一幕尾聲,男男女女站在一排凳子上,自言自語各說各話、七嘴八舌伶牙俐齒,真是淋漓暢快異彩紛呈。早先七零八落此起彼伏的笑聲,此時由點及面笑翻一片。
從“婚禮”中逃離的凱魯比諾變身為伊薩貝拉,王宏堯帶給觀眾一個全新的舞臺藝術(shù)形象。她的嗓音富于絲絨般的光澤與柔潤,美麗的外貌、火辣的身材、妙曼的聲腔,一樣都不少。從油頭粉面的西班牙少年到聰慧嬌艷的意大利女郎,王宏堯歌唱更加熟稔流麗,表演更加開闔自如。重要詠嘆調(diào)和重唱相當出色,這個角色應(yīng)有的自我感覺她都有,風情萬種大智若愚,喜感十足戲味豐沛。將男人們使喚得五迷三道暈頭轉(zhuǎn)向,面對一群同胞發(fā)出的愛國宣言,同樣氣場強大不乏煽動性。
該劇男低音戲份重于男高音。那個愚魯、霸道、自負的總督。梅杰表演傳神到位,他動不動就掏出金色手槍指著別人腦袋,面對意大利女郎時色瞇瞇、傻兮兮的“弱智”行為表現(xiàn)特別有趣。第一幕“我已感到興奮和激情”繁復(fù)細碎的裝飾音,用以表現(xiàn)快樂顫栗中的總督,梅杰很好地完成了這首演唱技巧相當高難度的詠嘆調(diào)。最后中計充當“忍氣吞聲的丈夫”之榮譽稱號“巴巴塔奇”(papatacci)時,梅杰更是成了十足笑料一塊。
曾經(jīng)聽過楊陽飾唱中國歌劇《杜十娘》的李甲和《趙氏孤兒》的趙武,感覺男高音有一條好嗓子,音色清澈明亮、音質(zhì)純凈柔潤,但他“號兒”不大,根本不具備戲劇性男高音的寬度、厚度、力度。這回輪到唱林多羅,正好又是一出本工戲。他勝任愉快完成角色塑造,第一幕謠唱曲和卡巴萊塔都唱得不錯。高音區(qū)花腔長句以及“繞口令”式快速密集音型文辭的重唱等具有高難度挑戰(zhàn)性的段落,音樂技巧和現(xiàn)場效果還是多少有些不盡如人意。值得肯定的是,楊陽并未臉譜化、小丑化地刻意使出渾身解數(shù),突出所謂喜感。他很自然隨意地表演人物的性格與心理,抒發(fā)一個落魄青年的情思與感懷。
相信看過AB兩組的觀眾對一角雙挑的塔代奧印象深刻。在國內(nèi)舞臺演過那些不重要的大小角色,唱過那些很重要的藝術(shù)歌曲,劉嵩虎這回是實至名歸的一夜之間大火一把了。什么叫意外之喜,看看緊追女郎身后的塔代奧就明白了。他,絕對是最大的意外最多的喜。網(wǎng)友都說,意大利的男同志,全球最花癡。劉嵩虎用女性化“娘娘腔”,入木三分地演活了“最花癡”的情態(tài)、儀態(tài)。從來感覺劉嵩虎優(yōu)雅斯文文質(zhì)彬彬,何曾想到,原來在他天性里竟然如此富有喜劇表演才能。實在令人驚詫、訝異。瞧他那眼神,一瞥一瞟,還時不時地翻白眼兒;瞅他那笑紋,一彎一拐,還時不時地噘嘴唇兒。塔代奧和林多羅那段令人捧腹的諧謔之舞,劉嵩虎肢體語言的靈活協(xié)調(diào)也比年輕的楊陽更勝一籌。當然,歌劇還是要聽的。那塔代奧唱得足夠好!在和B組青年演員搭戲過程中,數(shù)他圓熟活絡(luò)游刃有余。劉嵩虎用深長通透綿延勻?qū)嵉臍庀?,將玲瓏剔透珠璣顆粒狀行腔吐字串起來,真的好有美感好多可聽性。
毫無疑問,2013年11月首演的《意大利女郎在阿爾及爾》北京版,將羅西尼喜劇之“喜”夸張放大,卻又不失分寸法度恰如其分,強卡洛始終嚴格把控著該劇的藝術(shù)格調(diào),堅決不流俗、惡俗、媚俗、庸俗?,F(xiàn)掛笑料即興翻抖,引來陣陣笑聲。那些“二人轉(zhuǎn)”式的東北方言更是屢屢觸響笑點,總督上場被小丑絆腿趔趄,“哎呦媽呀,誰呀!”下面一片哈哈;林多羅轟小丑下臺如法炮制,又是一陣哈哈。在著意強調(diào)這部喜劇的娛樂性時,某些刻意的做法仍未免有點畫蛇添足之嫌。開演前指揮和樂師的阿拉伯風格裝扮,再從舞臺上魚貫步入樂池,這個設(shè)計似與此后舞臺所有形式并無實質(zhì)性的有機關(guān)聯(lián)。但,贊路卡·馬田倫基指揮國家大劇院管弦樂團,將羅西尼歌劇的藝術(shù)性、音樂性、風格化、個性化,又帶上一個全新的高點。全劇始終洋溢著蓬勃生機青春活力,在大量精巧靈活、繁難變化的聲樂片段中穿插銜接。實現(xiàn)總體的完整性與連貫性高度融合統(tǒng)一。
該劇完全可以在國內(nèi)歌劇市場占有一席之地常演常新。從散場人群的閑言碎語中,聽得出他們都在表達著一個相同的觀感:相比瓦格納,羅西尼聽著不累不重不困。這個“女郎”演出時間并不算短,好在雖有一定長度卻無過多深度。所以,皆大歡喜賞心悅目。原來,有的歌劇,還可以如此簡單輕松易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