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啟雨
(池州學院 外語系,安徽 池州 247000)
《文心雕龍》因“體大而慮周”而被認為是中國第一部系統(tǒng)文論著作。魯迅先生曾經作過明確的評價:“東則有劉彥和之《文心》,西則有亞里士多德之《詩學》,解析神質,包舉洪纖,開源發(fā)流,為世楷式”[1]370。根據現(xiàn)有資料,《文心雕龍》最早的英譯可以追溯到美國漢學家休斯。1951年,休斯發(fā)表其著作《文的藝術:論陸機“文賦”》,其中包含了《原道》一篇的英譯。其后,1959年,施友忠英譯《文心雕龍》由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出版,1970年于臺北中華書局刊行中英文對照本。1983年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刊行中英文修訂本。1962年,楊憲益、戴乃迭夫婦對《文心雕龍》的《神思》、《風骨》、《情采》、《夸飾》和《知音》等五篇進行了英譯。譯文因其文字優(yōu)美,得到西方文論界的高度評價。1971年,匈牙利漢學家杜克義發(fā)表其專著《中國三至六世紀文類理論:劉勰的詩歌類型論》,收錄了《通變》和《時序》兩篇的英譯。杜克義的翻譯功不可沒,它標志著歐洲學者對《文心雕龍》的興趣。1989年,王佐良教授在其著作《翻譯:思考與試筆》中收錄了《明詩》、《才略》兩篇譯文。1992年,著名的美國漢學家宇文所安的杰作《中國文學理論評述》由哈佛大學東亞研究中心出版發(fā)行。該書被兩名中國學者王柏華和陶慶梅翻譯成漢語,2003年由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在該書中,宇文所安選譯了《文心雕龍》中的十八篇。作者以西方文論的視角來審視中國古典文論,具有深刻的洞察力。1999年,黃兆杰與人合譯了 《文心雕龍》,該書由香港大學出版社出版,對《文心雕龍》的翻譯作了不少貢獻。2003年,譯者楊國斌《文心雕龍》全譯本問世,收錄于大中華文庫。該書在前言中介紹了劉勰的生平,對文學觀、文體論、創(chuàng)造論、風格論和修辭論等五個重要方面作了探討。
然而,與學者對《文心雕龍》英譯熱情相比,針對《文心雕龍》的英譯研究卻不多見。鐘明國曾經統(tǒng)計,迄今為止,僅有6篇專門論述《文心雕龍》的學術論文,皆為西方或中國籍漢學家所著,且皆為施友忠譯本研究,其他譯本的研究仍然沉寂[2]105。本文即是通過建立平行語料庫的方法來對 《文心雕龍》的兩個英譯本(宇文所安譯本、楊國斌譯本)進行對比研究,詳細描述兩個譯本風格差異的表現(xiàn),并嘗試進行解釋。
由于語料庫試圖代表某個語言或是某個語言的一部分,恰當地設計語料庫取決于其意圖代表的內容[3]246。而語料庫的代表性問題則涉及到語料變異范圍、語料多樣性和語料大小等問題?;诒疚膶Α段男牡颀垺穬蓚€譯本的研究關注于風格差異,我們擬建構兩個語料庫:楊譯本語料庫 (以下簡稱YVC)和宇文譯本語料庫(以下簡稱OVC)。為確保兩個譯本的可比性,我們只選擇宇文所安和楊國斌兩位譯者都翻譯過的文本作為語料。語料庫的語料都應采取純文本(.txt)格式,以供軟件識別、分析。
根據Paul Baker的觀點,語料庫標注是指給語料庫的語料增加附加信息的過程[4]13。為增加語料的可用性,我們需要給語料進行標注。而標注可以在兩個層面進行。一是宏觀層面上,對文本類型和特征等信息的標注;二是微觀層面上,對詞和文本格式的標注。微觀層面上的標注又可以分為語法標注和句法分析。
由于我們關注的是《文心雕龍》兩個譯本風格的差異,因而有必要查找出風格差異的具體表現(xiàn)。為了全面、詳細地查找這些差異,首先需要開展源語文本和目標語文本的語料庫對齊工作。語料庫的對齊可以在詞匯和句法兩個層面上進行。借助軟件工具Paraconci,我們建立了漢英平行語料庫。需要指出的是,由于每個漢字之間沒有空格,漢語文本本身無法被軟件Paraconc識別。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我們應采取漢語文本與英語文本一致的格式。這就需要在漢語文本的詞與詞之間加入一個空格。鑒于漢語文本的龐大數量,人工進行這項操作極為費力。我們借助ICTLASii分詞軟件,成功地在漢語的詞與詞之間插入了空格。以下是軟件輸出的一個例子:
文之為德也大矣,與天地并生者何哉?
而通過Paraconc開展的語料庫對齊工作也是簡潔明了。鑒于篇幅的限制,我們截取了一個例子:
表1 漢語文本與楊譯本的語料庫對齊
在對齊好語料庫之后,我們就可以對語料庫進行檢索。通常而言,采用有效的軟件工具,可以生成詞頻表、詞匯索引和其他有用的統(tǒng)計。本文采取Wordsmith version 3.0iii,該軟件能夠詳細地考查詞在文本中的使用情況。同時在平行語料庫的檢索中,我們還使用了Paraconc這款軟件,該軟件在語料庫的平行檢索方面顯示了強大的功能。例如,通過鍵入“文”和“l(fā)anguage”,Paraconc 就能自動進行檢索,告訴我們檢索的結果。如果存在匹配,軟件就會自動生成所有匹配結果。
2.1.1 類型/形符比 (Type/Token Ratio) 形符(Token)是指語料庫所有詞匯的總數,而類符(Type)指所有不重復詞匯的總數。類符/型符比指用語料庫的類符總數(不重復的詞匯)除以型符的總數,再以百分數來表示[5]80。換言之,它可以用來衡量某個給定語料庫中作者使用詞匯的范圍和多樣性。某個語料庫類符/型符比高,表明用詞多樣。反之,類符/型符比低,則表明語料庫的詞匯重復程度高。然而,類符/型符比的計算還受語料庫大小的影響。由于功能詞重復的特點,語料庫越大,類符/型符比就越低。根據Mona Baker的觀點,“鑒于語料庫大小不同,標準類符/型符比更加可靠”[6]250。其計算方式是先獲取語料庫某個特定數量 (如前2000個)詞匯的類符/型符比,然后再計算接下來的2000個詞匯的類符/型符比,按照此方法一直計算下去直至結束。因而,標準類符/型符比就是計算所有這些單獨的類符/型符比平均值。顯然,標準類符/型符比計算更為科學。需要指出的是,在本文的研究中,Wordsmith工具以1000個詞匯為單位來計算類符/型符比。以下是計算的結果:
表2 OVC和YVC的類符和型符對比
從上述的表格中可以看出OVC標準類符/型符比高于YVC,楊譯本的標準類符/型符比與翻譯英語語料庫(TEC)(TEC 數據來源于 Olohan,2004)更為接近。這表明宇文譯本的用詞比楊譯本更富有變化。
2.1.2 詞頻 借助Wordsmith工具生成詞匯頻度表,可以觀察兩個譯本的用詞特點。
表格顯示BNC中頻率最高的十個詞都是功能詞,OVC和YVC也具有同樣的趨勢。然而,差異也不可忽視。可以看出實詞writing在YVC中位列第九,然而該詞在OVC中卻是缺失的。其原因在于,一方面writing所對應的術語 “文”在源語的頻率高,作者劉勰本人試圖通過重復“文”這個詞以及賦予它多種內涵,以建立“文”在歷史中的地位。另一方面術語“文”內涵豐富,翻譯難度大,楊國斌先生采用writing這一重復處理方法,反映出譯者有意來提醒讀者劉勰的寫作意圖。
表3 OVC和YVC高頻詞對比
2.1.3 詞匯密集度 正如Ure所述,詞匯密集度是計算某個語料庫的實詞比例,以百分制來表述[4]。106Stubbs對此解釋為,用實詞(名詞、形容詞、副詞和動詞)的總數除以所有詞匯(即形符數),再以百分制來表示[7]71。因而,其計算結果能夠反映出語料庫的信息容量和難易程度。通常而言,詞匯密集度越高,實詞用的就越多。然而,語料庫本身的大小也會影響到詞匯密集度。
表4 OVC和YVC的詞匯密集度對比
上述表格顯示OVC的實詞總數超過YVC的實詞總數。然而,把語料庫大小的因素考慮在內,我們可以看出YVC的詞匯密集度超過OVC。該事實表明,OVC傾向于使用虛詞來簡化翻譯,使譯文更具有可讀性。YVC更重視傳遞源語的信息本身。
2.1.4 術語的翻譯 術語是理解文論的核心。然而,由于文論術語含義的模糊性,因而很難界定。已故知名學者劉若愚曾經指出:“即便是同一個作者使用,術語可能表達不同的概念。很多似乎不同的術語實際上卻表達相同的概念”[8]7。換言之,我們不能孤立地理解術語,應該建立語義網絡,讓術語彼此相互界定,來獲得意義。而中國文論的術語翻譯更是困難重重,既要建立這個語義網絡,還要注意到中西文論的差異所在。宇文所安無奈地指出:“沒有優(yōu)雅的方式來處理中國傳統(tǒng)詩學的術語問題”[9]16。針對術語翻譯的困惑,劉若愚認為,一旦我們意識到一個術語有著個幾個相互聯(lián)系且重疊的語義之時,無需追求術語翻譯的一致性。翻譯的選擇取決于術語最為重要的語義,但也不忽視其隱含義。同時還要考慮到作者使用術語的意圖[8]17。我們以《文心雕龍》的一個含混術語“文”為例,來探討兩位譯者的翻譯風格差異。通過查找已建立的平行語料庫(漢語文本即為宇文所安選譯的18章),一共發(fā)現(xiàn)與“文”相關的概念出現(xiàn)了163次。其結果如下:
表5 《文心雕龍》(共18章)“文”出現(xiàn)頻率
通過Paraconc檢索,可以產生兩個語料庫對“文”的翻譯處理結果。
表6 OVC和YVC“文”的翻譯對比
上述表格清楚表明兩位譯者沒有亦步亦趨,而是根據需要進行變通。然而,他們對“文”的處理卻有著很大的不同。楊國斌先生采用更多不同的詞匯來翻譯 “文”,宇文所安的翻譯則較為集中在pattern,writing和literature這三個詞匯,對“文”音譯法(wen)也是其選擇之一。這或許能夠看出YVC力爭讓這個內涵豐富的術語得到最充分的解釋。OVC則更想反映出中國文論的異質性,期待讀者自己去理解。
2.2.1 平均句長 平均句長是指文本中的所有句子的平均長度。一般而言,句子的復雜程度和句長有密切關系。但這并非意味著句子越長,句子就越復雜。平均句長大體上可以讓我們對了解句子的復雜程度。Butler通過對三部小說的分析,指出句子依其詞數多少,可以分為短句(少于10個詞)、中等長度的句子(10-25個詞)和長句(大于25個詞)[10]121。
表7 OVC和YVC的平均句長對比
從上述表格可以看出,宇文譯本的平均句長屬于長句,楊譯本的平均句長屬于中等長度的句子。這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宇文譯本的句子傾向于復雜,而楊譯本的句子則傾向于簡潔。
2.2.2 復雜句 復雜句是指包含一個獨立主句和至少一個非獨立從句的句子。復雜句子的明顯標記是諸如 when,although,because,if等從屬連詞,或是that,who,which等引導詞(或關系詞)。通過計算兩個語料庫的從屬連詞和引導詞(或關系代詞),我們能夠看出兩個譯本的句法復雜程度。
表8 OVC和YVC的復雜句分布情況對此
表格反映出兩個語料庫中復雜句使用情況差異明顯。OVC使用的從屬連詞和引導詞 (或關系詞)數量幾乎是YVC的一倍。這顯示出宇文譯本的復雜句數量遠遠超過楊譯本。同時,表格反映出的數據情況也與上述平均句長的結論互相印證。
通過上面的詞匯和句法兩個層面的比較,可以發(fā)現(xiàn)兩個譯本存在較大差異。我們認為,造成兩個譯本風格差異的原因主要與譯者立場和翻譯策略有關。
事實上,譯者在翻譯過程中面對的是原語和目標語的兩種文化。因而,需要做出選擇—或是接受原語文化、或是接受目標語文化。如果譯者采取前一立場,可以稱之為充分翻譯。反之,稱之為可接受翻譯。正如Munday所說:“翻譯的充分性和可接受性是個兩極狀態(tài),任何翻譯都存在這個連續(xù)體中,都不可能是完全充分的或是完全可接受的”[11]114。宇文所安認為,“翻譯處于將原語適應于客語規(guī)范和保留原語差異的矛盾之中,完全適應于客觀規(guī)范或是完全保留原語差異的翻譯策略都是極端的、糟糕的,正確的態(tài)度應該是折衷,對中國文學傳統(tǒng)既有所 “自然化”(歸化),又要對其異國情調有所保留(異化)”[9]147。換句話說,他本人傾向于適度的歸化。他還宣稱,“多數情況下,我寧去表面笨拙的譯文,以便能讓英文讀者看出一點中文原文的模樣”[9]15。他明確反對優(yōu)雅的譯文,認為“從優(yōu)雅的譯文中,只能得到一個相當粗淺的印象。中文里原本深刻和精確的觀點,一經譯成英文,就成了支離破碎的泛泛之談”[9]15-16。楊國斌所譯的《文心雕龍》是《大中華文庫》的其中一本,雖然譯者沒有明確表明其翻譯是傾向于目的語規(guī)范還是保留原語的差異,但我們從《文庫》的總序中能夠找到一些線索。作序者楊牧之先生宣稱,“通過《大中華文庫》,向全世界展示,中華民族五千年的追求,五千年的夢想,正在新的歷史時期重放光”[12]8。顯然,我們可以推斷,楊國斌在《文心雕龍》的翻譯過程中是采取源語文化的立場。
句法風格的差異還與譯者所采取的翻譯策略緊密相關。在孫藝風看來,譯者是翻譯實踐活動的主體,具有傳達源語文本到目標文本意義的主體性[13]6。甚至宇文所安自己也認為譯者是“文學經紀人”。在文學領域,語言的差異給了“經紀人”特殊的權力來“代表”一個國家的文學,決定哪些作家被選擇[14]46。他明確指出,《文心雕龍》采取的翻譯方法為翻譯加解說的形式[9]13。事實上,宇文所安所采取的翻譯策略主要是受到英美新批評學派的影響。該學派倡導本體論。正如艾略特在其《傳統(tǒng)與個人才能》一文中宣稱:
詩不是放縱感情,而是逃避感情,不是表現(xiàn)個性,而是逃避個性?!囆g的感情是非個人的。詩人若不整個地把自己交付給他所從事的工作,就不能達到非個人的地步[15]。
而該學派的另一重要成就—文本細讀法,也被譯者宇文所安創(chuàng)造性地運用于《文心雕龍》的翻譯中。宇文所安曾明確表達了對文本細讀法的偏愛。他指出,“偏愛文本細讀,是他對所選擇的這一特殊的人文學科的職業(yè)毫不羞愧地表示敬意,也就是說,做一個研究文學的學者,而不假裝做一個哲學家而又不受哲學學科嚴格規(guī)則的制約”[16]244。
而楊國斌則主張,譯文中有少量注解,都是在不得已的情況下,對文中的歷史和文獻典故略作說明[12]78?!段男牡颀垺凡皇瞧胀ǖ膶W術著作,本身有很高的文學價值。讀者應該盡量拋開注解,去領略古代文化的意蘊。事實上,楊國斌所采取的翻譯策略是從中國文論本身的立場出發(fā)的,正如曹順慶指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壇患上了嚴重的‘失語癥’,根本沒有一套自己的文論話語…我們一旦離開了西方文論話語,就幾乎沒辦法說話”[17]51。而楊國斌選擇翻譯這部中國最偉大的文論著作,恰恰反應了譯者在西方文論主導的東西方世界里表達中國聲音的意識。
通過建立平行語料庫,繼以采取計算機軟件的輔助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宇文所安譯本和楊國斌譯本風格的顯著差異。在我們看來,差異來自于譯者翻譯立場和翻譯策略綜合選擇的結果。
[1]魯迅.集外集拾遺補編:題記一篇[M]//魯迅全集:十六卷本.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2]鐘明國.整體論觀照下的《文心雕龍》英譯研究[D].天津:南開大學,2009.
[3]Biber,D.Susan Conrad&Randi Reppen.Corpus Linguistics[M].Beijing: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2000.
[4]Baker,Paul.A Glossary of Corpus Linguistics[M].Edinburgh: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2006.
[5]Olohan,M.Introducing corpora in Translation Studies[M].London/Routledge,2004.
[6]Baker,M.Towards A Methodology for Investigating the Style of A Literary Translator[J].Target,2000(2):241-266.
[7]Stubbs,M.Text and corpus analysis[M].London:Blackwell,1996.
[8]劉若愚.中國文學理論[M].臺北:聯(lián)經出版事業(yè)公司,1981.
[9]Owen,Stephen.Readings in Chinese Literary Thought[M].Massachusett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2.
[10]Butler,C.Statisticsin Linguistics [M].Oxford:Basil Blackwell,1985.
[11]Munday,J.Introducing Translation Studies:Theories and applications[M].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01.
[12]Guobin,Yang.Dragon-Carving and the Literary Mind[M].Beijing: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2003.
[13]孫藝風.翻譯規(guī)范與主體意識[J].中國翻譯,2003(3):3-9.
[14]齧缺.我在思考未來詩歌的一種形態(tài)———宇文所安訪談錄[J].書城,2003(9):46-50.
[15]Eliot T.S.Tradition and the Individual Talent[EB/OL].[2014-01-21].http://en.wikipedia.org/wiki/Tradition_and_the_individual_talent.
[16]宇文所安.他山的石頭記[M].田曉菲,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
[17]曹順慶.文論失語癥與文化病態(tài)[J].文藝爭鳴,1996(2):50-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