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魯,山東日照人,生于1981年。畢業(yè)于南京大學哲學系,獲碩士學位?,F(xiàn)為《名作欣賞》雜志上旬刊副主編。
大約一百年前,“實業(yè)救國”還是一個振聾發(fā)聵的口號,然而今天的我們已經很難想象那是怎樣一種盛況。同樣的情況比比皆是,比如許多人由于長久以來沒有體驗過饑餓而壞了胃口,如何安排晚餐成了一件不大不小的煩心事。在那些機械設備和日用品嚴重匱乏的年代,想象騰訊和阿里巴巴的“二馬之戰(zhàn)”無異于癡人說夢。在那些靠野菜和樹皮度日的艱苦年頭,人們難以相信今天的酒店婚宴那令人目瞪口呆、心肝俱裂的浪費。人類忍受苦難的潛力是驚人的,而這種力量在其他境遇中則轉化為遺忘和淡漠。
上述事實表明,歷史在我們看來多么無關緊要,而現(xiàn)實則又顯得多么理所當然。對待歷史的態(tài)度,決定了我們對待現(xiàn)實的態(tài)度,這句話反過來說也同樣成立。需要注意的是,生活不僅是現(xiàn)實的,同樣是歷史的。我們怎樣理解現(xiàn)實,決定于怎樣看待這個現(xiàn)實如何從歷史演變而來,以及這種演變的合理性、合法性。當然,這些從來都不是問題,我們總是面對著一個早已被解釋妥當?shù)纳钍澜?。這些解釋未必天衣無縫,卻有著強大的訓誡力量。
回到正題,盡管有著強大的訓誡力量,但生活經常會在這種解釋無暇顧及的角落、邊緣顯露出它潛伏者般的面孔。這種面孔時而令我們驚慌,時而令我們窘迫,時而令我們心碎。當它變得蒼白浮腫并讓我們內心一陣陣抽搐時,我們看到了解釋這個世界的另一種可能:無根,碎片。
詩人海子說:“活在這珍貴的人間/泥土高濺/撲打面頰/活在這珍貴的人間/人類和植物一樣幸福/愛情和雨水一樣幸福?!保ā痘钤谡滟F的人間》)這種古老的生活世界已經摔倒在21世紀乃至20世紀90年代的門前,植物時代已經過去,我們不再傾心于土地、陽光和雨水,而如同動物一般不斷奔跑,相互敵視,伺機捕食。當前這個時代的一個醒目表情就是遠離大地、失去根基,我們處在一個無根的生活世界。這種無根性,不僅表現(xiàn)在我們對大地(土壤)和植物(農作物)的輕視,同樣表現(xiàn)在我們對歷史的冷漠。而更重要的是,在如何解釋生活世界的問題上,我們正變得越來越無動于衷,諸如真相、根據、背景、合理性、合法性這類概念,早已逃逸出了日常生活。
沒有哪個民族像我們這樣擁有如此悠久的歷史和文化傳統(tǒng),也沒有哪個民族在短短百年之間,與它的文化傳統(tǒng)進行了如此徹底的決裂。伴隨著村莊的日益衰落,農耕文化和鄉(xiāng)土文化也不可逆轉地淪陷于狂熱的城市化進程。對未來的無端期許與對過去的美化追憶,同樣是虛假的烏托邦構想。對當下社會的種種反思乃至批判,并不反證逝去時代的美好,不假思索的復古情懷一樣令人擔憂。然而,所謂民族之根、文化之根并非簡單地照搬和移植,一種文明能夠延續(xù)幾千年,足以表明其自我蛻變和升華的能力,但這一次我們并沒有給它這樣的機會。我們試圖將中國歷史和文化如此龐大的軀體連根拔起,嫁接到其他異質理念堅硬的樹干上。當強烈的陽光漸漸打開未知世界,我們的文化是否能枝繁葉茂是值得擔憂的事情。
鄉(xiāng)村有根,城市有夢。在沒有根的城市夢想中,“人類和樓房一樣幸福”“愛情和汽車一樣幸?!?。在夢境中我們經常被欲望、障礙和釋放所裹挾,那些焦躁的意識流動正如我們現(xiàn)實的城市境遇:夸張的房價鼓脹著人們的神經,跑不開的輪子和找不到的車位醞釀著人們的憤懣。從鄉(xiāng)村到城市,是無根時代的生動寫照,而真正的失去是田園鄉(xiāng)土所代表的世界認知、價值觀念和人倫生態(tài)。
當“養(yǎng)我性命”的根系漸趨枯萎,我們終將陷入一種碎片化的生存狀態(tài),并在這個世界上無邊無際地浪蕩。天地人神曾經渾然一體,我們感恩于大地的豐沛供給并對生存保持著一種整體性認知。而這種整體性在今天已經碎了一地,或者說,我們已經無法對當下的世界有一種整體性的觀照。西方社會盛極一時的解構主義,對結構、秩序、中心、威權抱以深刻的敵意,那或許是西方理性精神自我蛻變的一個環(huán)節(jié)。簡單地套用西方思潮并標榜為先進潮流,從而對當下中國文化的散碎狀態(tài)進行辯護,正如同一個人餓得皮包骨頭,長期營養(yǎng)不良,卻聲稱麩皮野菜對自己的健康多么重要。
正因為缺乏對生活世界的整體性解釋,天地人一脈相通的浩然之氣已經奄奄一息,我們無法對物質與精神、個人與社會、歷史與時代、人文與科技融通地進行解釋,甚至無法區(qū)分善與惡、美與丑、喜與悲、重與輕。那種被自然和世風、家族和傳統(tǒng)、耕作和夜讀共同澆灌出來的生命形態(tài),那種源自心靈內部的矛盾、痛苦和煎熬,在這個時代已屬鳳毛麟角。碎片化生存意味著基本立場和嚴肅理想的喪失,界限和矛盾被消弭于各種妥協(xié)、投機之中,我們隨時準備贊揚也隨時準備批評,隨時參與表態(tài)隨時抽身而出,隨時喂養(yǎng)著自己的樂趣隨時轉移目光,隨時捕獲信息隨時遺忘,隨時凸顯一個自我隨時將它掀翻在地。源自大地和根系的滋養(yǎng)或許顯得單調沉悶,而撿到籃子里的各色瓜果無疑會旋即腐爛,在初心閃現(xiàn)的剎那間我們會發(fā)現(xiàn)自己一無所有。比如,我們已經習慣了不斷刷屏來打發(fā)時間,卻在嚴肅的閱讀面前望而卻步;再如,當一些重大事件忽而隱忽而現(xiàn)、忽而左忽而右,我們始終態(tài)度決然其實一直不知所措。
當根斷了,我們便不再擁有從青翠轉而金黃并芒指藍天的麥子一般的人生,但那也不會是浮萍一般詩意的漂泊,因為我們已經失去了植物意義上的秉性。充其量,我們將成為靠嗅覺而伏地爬行的兩足動物。當根斷了,氣脈也就斷了,一個有機的可以被整體把握的世界也就坍塌了。成為碎片的不只是我們的生活形態(tài),還有自我意識的七零八落和落地為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