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毅
中秋節(jié)尚未到來,月亮已一晚圓過一晚。今年的天氣好,從下秧、插秧,到水稻打苞、灌漿,一直陽光充沛、雨水充足。天公作美,往年中秋以后才開始葉片泛黃的水稻,現(xiàn)如今早早的就籽粒飽滿了,秋收也因此提前了不少日子。迎著稻田里依舊熱辣辣的風,彎腰割了一天稻子的人們顧不上疲勞,趁著快要落山的日頭的余暉,又一趟趟用板車將稻把子拉到碾好的平坦坦的打谷場上,只等著第二天一早,將稻把子攤平、抖勻,呈一個巨大的餅狀,再駕著屁股后面拖著大石磙的拖拉機,在上面“吱吱呀呀”地打轉(zhuǎn)上老半天,那一粒粒碩大的稻谷粒子就告別了秸稈,成了真正意義上的糧食。
各家的打谷場都挨著村莊南里不遠,多是零星的小塊地碾做成的,各家的打谷場邊挨著邊,很是集中。稻把子堆在打谷場上,這兒一堆,那兒一堆,遠遠望去像是一座座連綿的小山。此時,月亮就在打谷場的上空裸露著銀白的大臉盤。只是月光的亮度還不夠,像是月亮還沒打起精神,睡眼蒙眬的樣子。月光灑在稻把子堆上,一片黑,月光灑在打谷場上,一片白。如此黑白分明,置身其中,仿佛走進了一幅《山野明月圖》里一樣。
劉德志坐在一條燈草席子上,屁股底下墊個破枕頭,仰臉望著打谷場南里上空的那枚月亮,有一口沒一口地吸著手里一尺多長的旱煙袋,發(fā)出“吧嗒吧嗒”的輕微聲響。拉稻把子晚的人家剛到家,煙囪里才冒起白煙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在侄子劉大成家吃過了晚飯,抱著席子、毯子和枕頭,走出村口了。
今晚是看場的頭一晚,劉德志趕了個大早。
看場是莊稼收獲季節(jié)里必不可少的事情。從稻把子拉到打谷場上,到稻子打完、曬干,前后大概要八九天的時間。這期間,吃過晚飯后,家家戶戶都要看場??磮鼍褪强醇Z食。俗話說防人之心不可無,自家的稻把子或是已經(jīng)打出的稻谷粒堆在打谷場上,假如無人看守,睡覺總是不踏實的??磮鱿騺矶际悄腥藗兊幕睿藗兌嗍窃诩?guī)Ш⒆?。其次,女人膽子也小。打谷場緊挨著湖里的莊稼地,田地里不光長著莊稼,哪塊地里不住著個把老墳?老墳是死人的家。晚上在打谷場上露宿一夜,別說是遇到偷稻賊,就是不遇到賊,只聽著夜里田鼠、水蛇野物活動時的聲響,也足以將那些娘們嚇得尿褲襠,更別指望她們看糧食了。
劉德志將一袋煙剛吸完,場南頭的土路上就傳來了說話的聲音,那是各家看場的男人們陸續(xù)來了。劉德志站起身,向著路口望望,聽辨著說話的聲音,眼里朦朦朧朧看著抱著席子、被單走來的是大毛子、大個子、大松子和大個子家的小兒子毛孩。毛孩顯得很興奮,“嘰嘰喳喳”的像是歡快的麻雀。劉德志六十多歲了,在村里算是長輩,在他面前,三個小伙子都是孫子輩的。他們雖個個只有三十出頭,但早已像早熟的莊稼一樣,早早就長結(jié)實了身子,早早就成了家,早早就有了自己的孩子。
走上打谷場,大毛子沖劉德志喊,三爺,來看場啊,咋來得恁早?
劉德志大聲應著,嗯!晚黑侄媳婦鍋燒得早,吃了飯不就這么個活兒!
劉德志一輩子沒有成家,一直和侄子劉大成一家住在一起。侄子和侄媳婦對他一直都不錯,幾年前弟弟弟媳陸續(xù)因病去世了,劉德志就接過了弟弟作為老人的責任,幫著侄子侄媳婦照應家里地里的活。這些年每到看場的時候,他都是不容商量地堅持自己去。
大松子一邊在自家的打谷場上找空地鋪席子,一邊沖著大毛子喊,大毛子,你回家拿副撲克來,俺們打幾牌。
大毛子說,你長了夜眼?黑燈瞎火的能看見牌?
大松子說,你看今晚黑是月亮頭,能看見!
大毛子仰臉看看月亮,又低頭瞅瞅地,說,不行不行,模模糊糊的啥也看不清,還能打牌?!
大松子自言自語地說,那可咋辦哩,割了一天稻把子一點不乏不說,反倒精神了。
大松子和大毛子家的打谷場位于劉德志家打谷場的東邊,中間隔著一個打谷場;大個子家的打谷場在劉德志家的南邊,地頭接地尾。三個年輕的后生里面數(shù)大個子年齡最大,小兒子毛孩今年也十歲了。聽說爸爸晚上要看場,毛孩覺得新鮮,哭著喊著要跟著爸爸一塊兒。大個子鋪席子的時候,毛孩就自個兒玩起“打仗”來。他在幾堆稻把堆里上躥下跳,左奔右跑,一會兒臥倒,一會兒爬起,一會兒爬起又臥倒,嘴里“突突突突”著,支離破碎地念叨著電視里槍戰(zhàn)片的臺詞。
大松子站在自家場邊,沖著毛孩喊,毛孩,別打仗了,跑回家找你媽要副撲克牌來,就說你爸要打牌。
毛孩只回喊了一句,不干!并沒有停下自己的游戲。
大松子說,好你個小屁孩,連你叔的話也不聽了?
毛孩又回了一句,天黑!我害怕!
大松子笑了一聲說,害怕?你抬頭望望頭頂上多大的月亮,你怕個屌??!
毛孩不再理會他,像是戰(zhàn)斗已進入了至關(guān)重要的階段,不容絲毫分神。
大個子鋪好了席子望著兒子笑著,就向劉德志走過來。他一邊叫了聲,三爺,看場呢?一邊從敞開的上衣口袋里掏出紙煙,抽出一根遞向劉德志。
劉德志“嗯”了一聲,沒有接大個子的紙煙,說,俺吸不慣紙煙,一點兒味太淡。
大個子亮了亮手里的煙盒說,這是“大前門”,大上海產(chǎn)的煙,你不吸一支?說著自己劃著火柴,點了一支。
劉德志說,那俺也不吸,俺吸不出紙煙的孬好,等于是糟蹋東西。說著伸手向腰窩里摸,左右摸了一遍后,劉德志自言自語地說,壞了,俺的煙葉包落在家里了。說著就把早已空了煙鍋的煙袋桿子湊到了嘴邊,吧嗒著殘余的煙味兒。
大松子走過來接過話茬說,三爺,你回去拿吧,要不你煙癮上來了咋辦?
劉德志沒有聽大松子的話回家取煙葉包,而是“呵呵”笑著說,大松子,你年輕,眼神好,去到場邊的黃豆棵里給俺摘幾片干葉子。
大松子問,三爺,你不會要吸黃豆葉子吧?
劉德志說,這有啥!過去人飯都吃不飽,男人哪有煙葉吸,在地里干活的時候煙癮上來了,就順手從地邊摘黃豆葉塞進煙鍋里!
大松子沒跑去給劉德志摘黃豆葉,倒是對劉德志的話挺感興趣的,問,三爺,你也吸過黃豆葉?
劉德志見怪不怪地說,那不是常事?你爺死的時候還沒你,他吸了一輩子黃豆葉;后來1960年的時候,連黃豆葉都吸不著了。你想想,地里荒得只剩草了,肚皮都填不圓,哪還有黃豆?有的男人連巴耿草葉都吸過哩。
劉德志正說著,毛孩手里抓著一把干黃豆葉跑了過來。他是聽到劉德志要干黃豆葉吸煙,突然來了興趣,一溜煙跑到打谷場邊上薅來的。毛孩將干黃豆葉往劉德志手里一塞,說,三太爺,給你干黃豆葉,你吸吧!
劉德志樂呵呵地說,好好好,還是俺毛孩有用!
劉德志理了幾片干黃豆葉,捂在嘴角上一陣呵氣,完事后熟練地將干黃豆葉扭成一個煙卷塞進煙鍋里后,“嚓”一聲劃亮了火柴,人嘴咬煙嘴,緊湊著火苗子“吧嗒吧嗒”地連吸了好幾口。煙袋鍋里的煙火隨著他的嘴一吸一松,一明一暗地閃著火光。大松子不吸煙,聞不慣煙味兒,他先是好奇地注視著劉德志吸煙,而后扭過頭一連串地咳嗽了好幾聲,說,三爺,你這哪是煙袋桿子,簡直就是火炮筒子!劉德志用兩個手指捏了捏煙鍋上插著的煙卷,滿意地說,這味兒一點兒沒變,三十多年沒吸了,還這么美。一邊的毛孩也仰著小臉望著劉德志吸煙,聽劉德志這么一說,就“咯咯”地笑開了。
聽到這邊挺熱鬧,大毛子也溜達了過來,問,三爺,以前的日子真就這么苦?俺聽俺大說,1960年他才十幾歲,差點就餓死了。那時的人咋就不出去要飯呢?大毛子剛說完,幾雙眼睛都圍上了劉德志,似乎大毛子提出的問題很具有代表性。
村里農(nóng)閑下來的時候,老少爺們喜歡聚在一起拉呱,拉的最多的就是過去的日子。劉德志年齡大,拉呱中算是主角,一見后生們支棱著耳朵聽自己講過去,他就特精神,像說書的一樣,說了一段又一段,都不帶重復的。此時,劉德志意識到自己的書場又要開始了。他“呵呵”笑了幾聲,扭身回到屁股后的席子上,一邊慢悠悠地盤腿坐下,一邊說,這個問題嘛……已經(jīng)過去好多年啦。見劉德志拉出了陣勢,幾個年輕的后生馬上緊跟著圍坐在了兩邊。劉德志這才一面將吸了一半的煙卷在地上輕輕敲滅,一面打開了回憶的閘門。劉德志望了一眼打谷場上空的月亮,說,這么跟你們說吧,1960年大饑荒那一年的中秋節(jié),俺四仰八叉地睡在院子里的稻草鋪上,望著天上的月亮,越望越覺得肚子餓。那時俺就想啊,要是月亮是一個大餅該有多好,每天天一黑就出來讓俺啃一飽,第二天天黑照舊出來,俺就這么天天啃著,那該多好??!那一年俺三十歲,爹媽餓死了,大哥緊跟著也餓死了。俺大是一天上半夜死的,一點動靜沒有。俺媽趴在俺大身上有氣無力地哭了一陣,就睡著了。第二天一早俺見她還趴在俺大身上,就走上去,一摸,俺媽身上都涼了。爹媽死了以后,俺和大哥用秫秫秸將他們捆在一起,抬到西湖里埋掉了。沒想到只過了一個禮拜,俺大哥拄著棍出去挖野菜,還沒走到湖里,就一頭跌進干水渠里,也死了。俺那時雖說是個小伙子卻也餓得一點力氣沒有,就草草掘了個坑把大哥埋了,感覺眼淚都沒了,心想人一死也就享福了,再也不會挨餓了。俺還有個二哥,比俺大一歲,也是因為實在餓得沒轍了,爹媽還沒死的時候,他就在一天夜里丟了家,一個人偷偷逃到外鄉(xiāng)去了,到現(xiàn)在是死是活也沒個音信。俺后來想,二哥也多半是餓死在那年月里了。你想想,那時到哪兒能要到飯呢?再說,公社根本不準你到處亂跑,一旦捉到就要扭送回鄉(xiāng)。
劉德志嘆了口氣接著說,后來,俺家里就剩下俺和你們四爺了。他比俺小九歲哩,那時兩個小腿肚子上生膿瘡,下不了地,整天躺在床上傻子一樣干張著嘴。眼看著膿瘡一點點爛開,越爛越大,膿水直流,俺也一點法子沒有。你想想,家家戶戶連一口吃的都沒了,還拿什么來看???俺就到地里扒些干土面子回來,一天給他往膿瘡上抹一次,足足抹了一個多月。俺那時餓得走路就覺得眼前地面晃蕩,又拖著千斤重的身子四處去尋野菜、尋野草、扒葦根,回家后搗碎塞到他嘴里,等他吃下后,俺再想點子給自己扒點吃的。白天俺和老四睡在屋里的土床上,天黑了俺就睡在院里的稻草鋪上。那時啊,俺也分不清什么天黑天亮,覺得天黑天亮都差不多,睜眼閉眼都是想吃東西。那時啊,俺就覺得睡覺真是一種享受啊,人睡著了就覺不到餓了??扇艘丘I極了,連睡覺都不消停,一睡覺就做夢,一做夢就是四處找東西吃,結(jié)果找著找著,自己就醒了。夢里夢外都是一個樣兒。
后生們聽著,偶爾插嘴問一句。大毛子問,三爺,那時地里還有莊稼沒有?
劉德志說,你們沒經(jīng)過那個年月,自然不知道。1960年那年春上,咱這兒的田地里都還長著生產(chǎn)隊綠油油的麥苗呢,但家家戶戶斷了糧,要等到麥子收了人還不都餓死?一開始就有人去薅麥苗吃,公社知道了,就派人白天夜里巡查著、看守著,看見薅麥苗子的不管是誰,半截棍馬上就掄了起來,誰還敢去薅呢?那時候土地是公社的,麥苗自然也是公社的,薅麥苗子就等于是偷公家的東西,挨死了你也活該。劉德志有些傷感,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看了一眼大松子說,對了,大松子,你大爺爺,也就是你爺?shù)拇蟾?,那時比俺大六歲。有天半夜里,他帶俺一道去偷麥苗子,結(jié)果剛爬進麥苗地里,公社的巡查員就拎著馬燈和半截棍攆來了。俺倆嚇得連滾帶爬地跑了起來。你大爺爺是胎里帶的“內(nèi)八字”腳,好模好樣的時候路走急了都翻跟頭,更別說餓成那樣了。公社的巡查員一過來,俺倆就拼命似的跑,沒跑幾步你大爺爺就一頭磕在了地邊的爛瓦片上,滿腦袋淌血,沾了一臉一身。俺那時心里也害怕,哪還顧得上你大爺爺,一悶頭就鉆進了干溝里藏了起來。巡查員吆喝著趕到你大爺爺跟前,俺老遠就聽見你大爺爺哭著向巡查員求饒,說家里孩子餓得都快爬不動了。那個巡查員說話的聲音像被狗掐著一樣,說,餓死你們活該,偷公家的麥苗子就是犯罪,犯罪就要受罰。說著掄起手里搟面杖粗細的棍子,就朝你大爺爺沒頭沒臉地砸去。俺蹲在干溝里大氣都不敢喘,聽著你大爺爺狼嚎一樣叫喚。好大一會兒,巡查員走了,你大爺爺才不做聲了。第二天一早,俺撐著勁晃歪歪地去你大爺爺家看他,你大爺爺就睡在堂屋門口。你大伯、二伯那時才幾歲,趴在你大爺爺身上嚷著餓啊,餓??;你大奶挨著墻邊癱著,見俺去了,也是不言語。俺上前一摸,你大爺爺身上都已經(jīng)硬了,進家門的路上、院子里留著一道道血跡。俺后來想,你大爺爺可能是被巡查員打斷了腿后爬回家的,連疼帶餓死去的。
劉德志又一次將煙袋塞進嘴里,點上火,默默吸著。大松子一直沉默著,半晌才冒了一句話,說,三爺,你可知道打斷俺大爺爺腿的是誰?
劉德志瞅了一眼大松子,狠狠嘆了一口氣,說,知道是誰又能咋樣?早已是化成泥的人了。說著,又把煙袋塞進嘴里繼續(xù)吸著。
大個子問,三爺,那時候咱村里究竟餓死了多少人???
劉德志連著吐了幾口煙霧后說,1960年春上的時候,多少還能扒點野菜野草什么的,過了月把,連樹皮都被人剝下來吃了,榆樹皮、柳樹皮、槐樹皮、楊樹皮,反正只要是能找到的樹,差不多都沒啥皮了。至于死了多少誰也沒說過,基本上每天都有死人往湖里抬。
毛孩插了一句話說,三太爺,你吃過樹皮嗎?樹皮是啥味兒?
劉德志微微笑了一下,說,咋沒吃過哩,要不是吃樹皮,怎么也活不到今個兒。到后來,能吃到樹皮就算不錯了。對了,那年五月間里,東莊一戶人家就是吃樹皮毒死的。唉!那時我們相互都認識,那家男人三十出頭,娶了個媳婦后,幾年里生了一個閨女、兩個兒子。那一年他閨女才五六歲,兩個兒子肩挨肩三四歲大小。他老婆餓得浮腫了,臉、胳膊、腿腫得像水袋,明晃晃的;肚子也腫得像懷了孩子,一敲“咚咚”的像打鼓。那女人知道自己熬不了多少時間了,就對男人說,他大,你到村頭的楝樹上給俺割幾塊楝樹皮吃吧,俺不想活了,早死早拉倒,俺吃飽了死了后,你帶著幾個娃兒也能多活幾天。那時什么樹皮都有人吃,就是沒人吃楝樹皮,楝樹全身都有毒,人吃了楝樹皮一會兒就嘴冒白沫了。男人眼看著女人的確是不行了,也不愿眼睜睜看著她受罪,就拿著鐮刀來到村頭的老楝樹前,含淚割了幾塊皮帶回家。趕到家的時候,他的女人已經(jīng)斷了氣。幾個孩子看著爸爸手里拿的樹皮,都嗷嗷叫著要吃,那男人猶豫了半天后,就把楝樹皮分給三個孩子吃了。孩子啃樹皮的時候,他一個人躲在屋外抹眼淚。老婆死了,孩子也死了,他趁著還有一點力氣,將娘幾個拖到地里埋了,自個兒就在墳堆邊上也吃起了楝樹皮。唉!你們想想,要不是到那個地步,哪個做男人的能狠心去毒死自家女人?哪個做老子的能狠心毒死自家孩子?
劉德志顯出傷感來,眼中隱隱閃著淚光。不知為何,他往日里說這些的時候,從沒有現(xiàn)在這么傷感過。
劉德志接著說,那個時候俺們莊上大大小小男男女女一共有三四百口人,但兩三個月一過,就死了大半了。上人說,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那時候別說是吃飯了,要是野草長得茂密一點,也不至于死那么多人啊。
劉德志仰臉望了好一會兒月亮,又自言自語地說,那個時候,俺也不知道著了什么迷,就喜歡仰臉看月亮,總覺得呀,要是真餓死了,鬼魂就飛到月亮上去,你看月亮白白的,圓圓的,多像一個大烙餅啊!
大松子、大毛子沉默了好一會兒沒問話。大個子又點上了一根紙煙,說,三爺,你們那代人受的苦,是俺們八輩子也趕不上的啊!聽說那時候家家戶戶餓死人都是很平常的事了,人死了就抬出去埋了,也沒人哭了?
劉德志說,誰家的爹娘子女死了誰心里不難過呀,可那時候哭又有啥用呢?說不定下一個餓死的就是自個兒了。那時的人啊,都把生死看透了。起初家里餓死了人,還要包一捆秫秫秸捆上,找一條破葦席子捆上;后來人死了,就直接像扔死狗一樣扔到野湖里去了。那時生瘡的人又多,浮腫的也多,小孩子“打擺子”(高燒不退)的更多,還有拉肚子的,拉下來的都是湯湯拉拉的綠水,多壯實的一個大小伙兒,三天不到就拉垮了。有的人家的病人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還沒死透,家人就把他抬到湖里的溝汊邊扔了,扔了干啥?就是等死啊。唉!真是作孽??!
月亮越升越高,銀色的光輝一點點清亮起來。
回憶的閘門一經(jīng)打開,大半生的生命歷程都放電影似的,回映在劉德志的腦海里。又一袋煙吸完,劉德志仰頭望月亮,臉上掛著淡淡的笑,說,俺小時候就異常喜歡月亮。那時俺五六歲,晚上月亮頭的時候,俺媽為了省豆油,就把紡車搬到院子里去紡線。俺那時就緊挨著她,坐在小凳上望著她織布,“吱扭扭、吱扭扭”,那聲兒可好聽了。俺覺得那時俺媽特好看,臉白皙得就像是天上的月亮一樣。劉德志對著月亮望著,老半天才說,一轉(zhuǎn)眼老人家都走了三十多年了。俺媽一輩子也喜歡月亮,小時候俺鬧睡的時候,她就抱著俺在院子里一邊打轉(zhuǎn),一邊指著月亮給俺看,嘴里念叨著“老婆婆(月亮),賣饃饃,一分錢,買十個;誰家的娃子最聽話,不要錢也給一個……”俺那時就真以為月亮上有個賣白饃的老婆婆在悄悄看著俺哩,一會兒就迷迷糊糊的在俺媽的懷里睡著了。各家那時吃的都是黑面窩窩頭,小孩子一天到晚鬧著要吃白面饃,可和后來一比,那時的日子就已經(jīng)是想都不敢想的了。俺記不清俺媽把這兒歌在俺耳邊念叨了多少遍,俺現(xiàn)在是天天都能吃上白面饃饃了,可俺媽走的時候整整三天三夜,連一口水也沒進??!
三個后生聽著劉德志說道著,都仰起臉,望著打麥場上空那輪已經(jīng)接近渾圓的月亮。銀色的月光鋪滿大地,鋪滿這豐收的田野,又像是傾訴著什么。毛孩歪在爸爸大個子的懷里睡著了,月光灑在他的小臉上、胳膊上,是那么潔白,那么溫馨。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