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小娟
已經(jīng)很久沒想他了,現(xiàn)在有空兒,就想一會兒。
爺爺長得胖,一雙深深的大眼睛。我最喜歡他的大肚子了,很好玩。爺爺坐在沙發(fā)上看報紙時,我便爬上去,在其肚皮上玩玻璃珠。珠子在那柔和的弧線上滾來滾去,爺爺一動,它們就掉地上了。我便大鬧起來,于是爺爺下來與我一起滿地找。
當年的奶奶想必是個美人,不然爺爺也不會這么寵她。周日的晚上,爺爺照例在奶奶面前刮胡子,他刮得很開心,仿佛又回到從前。這時,打情罵俏也不是年輕人的專利。過了一段光景,爺爺便讓我用手背試一試,我宣布很光滑,于是須算是刮好了。但只要人在,胡子總會長下去的。爺爺頭發(fā)一長,便去陳大伯的剃頭店,大家都是老鄰居。剃頭店里面有一塊大鏡子,一張大竹椅,幾把圓潤的梳子。爺爺每每很舒服地躺在椅子上,閉著眼睛任由陳大伯在他頭上折騰。我便坐在旁邊的小矮凳上專心致志地看柜臺里專供顧客消遣的小人書。書真多,那么一大摞子,似乎永遠也看不完。
六月時,街邊的苦楝樹又濃又密,飄著苦香味的白花,一片陰涼。蟬不停地叫,一些五彩斑斕的蝶子,也頻頻出現(xiàn)。爺爺拉著我的手,在夏日的陰涼下帶我逛商店,買衣服。經(jīng)常,他手里拿著一個橙子,一邊走一邊剝,一瓣瓣放下來,我脖子一伸,一張口就吃下去了。爺爺看著,笑瞇瞇的。橙沒了,便接著買一種中間有洞的棒棒糖,吹吹還有聲。我一路上興高采烈地嗚嗚吹起來,不見得好聽,糖就慢慢吃完了。
我是在爺爺?shù)谋桓C里長大的,一直賴到七歲。有天早晨,爺爺要上班,走到門口,又折回來,在我臉上親了一口,又走了。一瞬間,一種從未有過的羞澀涌上來,第二天,便搬進了自己的新臥室。
爺爺終究沒有活過60歲,59歲那年,他病了,連頭發(fā)也不能自己洗。奶奶便讓他躺在沙發(fā)上,頭伸出來,用藤枕墊住。奶奶問舒服么?爺爺說舒服,于是開始洗。我在一旁嚷嚷說到剃頭店去洗,奶奶便生氣地瞪了我一眼。她用勺子把盆里的熱水舀起來,小心翼翼地澆在爺爺頭上。不太利索,泡沫會流進爺爺?shù)难劬?。奶奶心疼極了,讓我在一旁拿著毛巾,不停擦拭。爺爺閉著眼,很聽話,很安靜,水從他的頭發(fā)流過,又一綹一綹地滑回臉盆,叮咚有聲。
爺爺終于住進醫(yī)院,家里空蕩蕩的。傍晚,放學回家,推開門,黑暗從里面無邊地溢出來,仿佛要把我消融。
我長到14歲時,爺爺去了。那情景我已經(jīng)很模糊了,只記得我們抬著他回家時,經(jīng)過一些小巷。電視劇《梅花三弄》剛好大結(jié)局,從別人家中傳出的片尾曲樂聲稠稠地融化在黑夜里,如夢境一般。
聽說從前,有個獵人放生了一只狐。狐在他手上涂了一圈藍液體,只要把兩只手合起來,就能從里面看到以前的人和事。我捉不到狐,就看一些舊錄像、舊相冊。爺爺?shù)呐P室還在,只是終年鎖著。
我也從不去開,因為我清楚地記得里面的每一樣東西,它們還擺在老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