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麗青(澳門)
亞底爾斯,印巴裔人,年方十八,在格拉斯哥念高中。他身材纖瘦,高高的鼻梁上架副眼鏡,文靜得像個姑娘。
像許多英國印巴裔家庭一樣,家里經(jīng)營雜貨店,亞底爾斯白天到學校上課,放學后得在店內(nèi)幫工,晚上擠時間到夜校修習外語。
我就是在葡文夜校認識他的。他在語言方面頗有天份,加上用功,是班里學得最好的一個。他對文學亦甚有興趣,常央我給他推薦課外書。除了討論功課,他還常請我講述見聞,尤其愛聽有關中國的事物和風土人情。
一天他突然問我:“你訂了婚沒有?”我怔了一怔,答道:“沒有?!彼謫枺骸澳惆謰寷]把你許配給什么人嗎?”我差點兒憋不住笑。在我心目中,包辦婚姻是老掉牙、遠離實際、近平滑稽的事兒了。我告訴他,在我成長的環(huán)境里,早已沒有包辦婚姻這回事。
亞底爾斯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說;“你運氣真好。我的爸媽總想給我做主,迫我訂婚、結(jié)婚,最近看中一門親事,老是催我成親?!痹趤喌谞査顾鶎俚奈幕?,包辦婚姻依舊大行其道。
憶起兩年多前在電視看到的一則新聞,報道發(fā)生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格拉斯哥一件真人真事:一名就讀離我住所不遠的政府學校的印巴裔女孩,在她十六歲那年向?qū)W校請幾天病假,實則結(jié)婚去了。她病重的祖母臨終前希望看到孫女嫁人,家里人便急忙拉了個來歷不明的男人跟她成婚。之后,新郎便失去蹤影??蓱z那女孩,婚禮前與新郎素未謀面,婚禮后亦再沒有見過她的“丈夫”,而她也沒有回學校上課。她后來才得悉同她結(jié)婚的男人是非法入境者。終于她在十八歲那年提出申訴,要求當局對那段婚姻不予承認,并且重返校園。
我同情她。
我的朋友阿詩敏是在蘇格蘭土生土長的巴基斯坦裔人。她十六歲時在家人的安排下,同一個身在巴基斯坦的男子訂了婚。年少無知的她,當時并未充分明白那意味著什么。她給未婚夫?qū)懶?,將他當作筆友。但在通信過程中,發(fā)覺彼此的思想格格不入。要知道她雖然來自穆斯林背景,接受的卻是西方教育。她終于鼓起勇氣,要求解除婚約。她現(xiàn)時正在大學念社工系,志愿當一名社區(qū)工作者。她不久前受浸,成了基督徒。她對我說:“我自由了?!?/p>
我祝福她。
我對于來自該國文化背景的男子,沒有大多的好感。在不自由、不公平的婚姻制度里,吃虧受苦的往往是女人。在我相熟的朋友當中,有一位明媚可愛的女孩,愛上了一個印巴裔男子,此人在她懷孕時離開了她,順從包辦婚姻去了。金絲碧眼的她,生下了一個黑頭發(fā)黑眼珠沒有父親的嬰兒……
“我要自由,我要讀書,我不會妥協(xié),我要抗爭?!笔莵喌谞査沟穆曇簦曊{(diào)是那樣的平靜,使人難以置信他竟說出“抗爭”這個字眼,我感受到一種內(nèi)在的震撼力。也許是他那女孩般的溫文,加深了我對他的同情。
假如時光倒流五六年,我會是他的同齡人,我會無憂無慮地為他吶喊!
假如年輕兩三歲,望盡天涯路,我會以為自己什么都懂,我會義無反顧地,鼓勵他向那保守落后得近乎荒唐的制度挑戰(zhàn),我會講一套又一套的道理,教他學習《家》、《春》、《秋》中的覺慧!
然而如今的我,只能向他報以無援的沉默。
面對一位來自一個我不熟悉的文化背景的少年,就一個如此難解的人生問題,我能說些什么?當今社會婚姻關系極不穩(wěn)定,人世間有多少怨偶,乃經(jīng)自由戀愛而產(chǎn)生!這年頭鬧離婚的,不見得只有奸夫淫婦,無法維持婚姻關系的亦有公認的好好先生。至于一些明眸皓齒、心地善良的女子,有時亦難以覓得如意郎君。亞底爾斯如果當真叛離他所屬的文化傳統(tǒng)投入西方社會,他的生活就一定會幸福美滿嗎?
“你可另有心儀的姑娘,你愛她,她也愛你?”我終于開口問道。
“還沒有?!眮喌谞査轨t腆地笑了笑。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一般說,父母不會害你,他們給你挑選的,相信不會差,說不定比你的眼光還要好。”我說,但自己亦覺得這樣的勸說詞軟弱無力,空洞得很。
“是的,爸媽不會存心害我。”亞底爾斯沉思地說,然后他問我:“你今年幾歲啦?”
我告訴了他,他說:“你跟我姐姐同歲,她十九歲那年結(jié)的婚,當然是家庭包辦的啰。她已有兩個孩子,現(xiàn)得丈夫同意,入讀教育學院,希望將來當一名教師?!?/p>
“你看,那也不太壞吧。你婚后也能繼續(xù)求學嘛?!蔽乙詾樯頌槟凶?,亞底爾斯可得的自由和機會,當比他姐姐要多。
“你不明白,我跟姐姐不同。我是男子,一旦結(jié)了婚,就要負起家庭的責任,日夜在雜貨店做工,養(yǎng)妻活兒,不能再念書,前途也就斷送了。我想像你一樣,受高等敦育,去看外面的世界。這是我那么熱衷于學習語言的原因。你說,我怎么能夠妥協(xié)?”依然是溫溫文文地說著,但他的眼鏡后面,明顯地掠過一絲哀愁。
我無法給他一個答案,甚至想不出任何解慰的話來,只得拍拍他的肩膀,然后我們便在低垂的夜幕中,各自趕路去了。
回到辦公桌旁,同我一起做臨時工兼職的同事沙法克過來向我訴苦。這位來自巴基斯坦、相貌堂堂、已屆而立之年的理科博士研究生,慨嘆自己不善辭令,人又害羞,追不到女孩子。
我皺了皺眉頭,說:“你愁什么?回去請家里給你包辦不就得了!以你這般人材,說不定還能賺回一筆可觀的嫁妝!”
沙法克笑了笑,沒有生氣。他告訴我,幾年前他的父母曾誠心替他安排一頭親事,但他已決定到英國深造,雖然他喜愛家庭生活,希望成家立室,可是考慮到拖男帶女在英國生活,開銷實在不易應付,便婉拒了父母的好意。然后他說:“嘿,聽你的語氣,似乎對我們的文化很有些不滿?”
我跟了他講了阿詩敏、亞底爾斯,還有那位不知姓名的印巴裔少年的故事。
沙法克嘆了口氣說:“在英國的印巴裔人,祖輩移居這個西方國度,世世代代竭力捍衛(wèi)他們原有的文化,抗拒西方文化的沖擊。他們保住了自己的傳統(tǒng),同時亦殘留了不少落后的東西。事實上,現(xiàn)今巴基斯坦國內(nèi),自由戀愛在知識分子當中已相當流行,即使是所謂‘包辦,父母也多尊重子女的意愿。雖然男方窺伺女方嫁妝,或是女方貪慕男家財富的情況不是沒有,但大多數(shù)的父母,還是為自己的孩子的幸福著想的?!?/p>
“既然如此,你學業(yè)即將完成,想成家立室,何不請爸螞幫忙?”
沙法克搖頭道:“太遲了,給兒子娶媳婦不是那么容易的。尋尋覓覓,明查暗訪,看誰家的閨女會適合自己的兒子。費了許多功夫,看準了對象,登門求親去了,卻又很可能名花早已有主,一切又得重來,麻煩極了。現(xiàn)在我的父母年事已高,再也折騰不起了?!?/p>
“你可有后悔?倘若當年你聽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對學業(yè)不那么執(zhí)著,說不定現(xiàn)在已是家有嬌妻、兒女成行了。”
“不,我不后悔。”他不是哲學家,不會說大段道理,但他的答復是干凈利落的。
“那么,假如你當真討不到老婆,或是一時糊涂,或是眼花看漏了眼,娶了一個惡婆娘,也是無悔?”
他作出揮拳要打的動作,卻憨厚地笑了。
新同學前來報到向我問路,我拿出地圖,耐心地給他們指明路向。
但我仍在想亞底爾斯的路。
(選自澳門基金會《澳門散文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