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毅

日 暮

∥王毅

王毅，回族，云南大理人，著有詩集《故鄉(xiāng)在遠方》、散文集《感覺中的人生》、小說集《南瓦河水靜靜流》、雜文集《在高原低吟淺唱》，曾獲邊疆文學(xué)獎。

夕陽西下時刻，西邊天上有一抹彩云像火在燃燒。太陽漸漸地落入山后，小城東邊的田園還籠罩在金色之中，而小城西邊的山林、河流卻已經(jīng)沒有了陽光的照射。孫曉光夫婦按慣例也出了門，沿著河堤往南邊走去。自從城市中心這條河的河水變清、兩岸的花草樹木多起來之后，當(dāng)?shù)厝司拖矚g到兩岸休閑。在河堤上緩緩地走著，孫曉光表情嚴峻，神色冷漠，看起來心里有些不痛快。往常，見到熟人，他會有說有笑地和人家聊上一陣，這天卻不停腳步地往前走，只是與人家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自從一年前孫曉光退休以后，他上午的時間用來讀書看報，中午睡個午覺，下午練練書法，然后看看影碟，晚上陪著老伴看看電視，而晚飯后的這段時光，夫婦倆幾乎每天都要到河堤來散步。平時只要一到河堤上來，孫曉光的心情就會自然而然好起來，因為這條清澈、柔美的河水的引入和河兩岸堅實、美觀的河堤的建成，是在他主持下完成的。這是一項在當(dāng)?shù)赝耆梢暂d入史冊的浩大工程，是他少數(shù)引以為自豪的幾項政績之一，所以睹物生情，心情哪有不好的道理?？墒沁@天卻不是這樣，他的心里猶如有一砣石頭堵塞著，無論如何都不暢快。

孫曉光不高興，原因就在于他兒子競爭市公安局治安支隊支隊長的事被攪黃了。昨天晚上，兒子回來說起競爭支隊隊長的結(jié)果，說到公開競爭的規(guī)則是，報名者通過資格審核后，進行筆試，而后交由市局領(lǐng)導(dǎo)、局機關(guān)中層干部、局機關(guān)一般干部按不同權(quán)重打分，綜合成績排在前三名的，考察組對其進行考察，考察結(jié)果向局黨組匯報，局黨組經(jīng)過研究后，上報一名人選由市委審批。他兒子憤憤不平地說，本來他的綜合成績是排在第一的，沒想到市委批下來的人選卻不是他，是第三名，他想不通。孫曉光安慰兒子說，前三名都是候選人，組織上定誰都是有理由的，你這次進入前三名，以后還有希望。兒子對老子說，聽說本來應(yīng)該定的是他，可是第三名的叔叔在省級某單位任要職，專門給市局的領(lǐng)導(dǎo)打了招呼，所以市局就沒有上報他的名字，而是報了第三名的名字。聽了兒子的一番話，孫曉光立即就給他過去的秘書、現(xiàn)任市委常委兼秘書長打電話，問市公安局是否把他兒子的名字報上去過，市委秘書長在電話里肯定地說沒有，并且向老領(lǐng)導(dǎo)透露了情況，說第三名有背景，上面有人幫他。孫曉光放下電話后，顯得十分大度地對兒子說，算了，你的問題遲早會解決的，不要在乎一時一事。兒子埋怨老子說，叫你提前做做工作，你不干，這下子相當(dāng)于讓煮熟的鴨子飛走了。孫曉光正色說到，你還不了解我嗎，我這一生堂堂正正做人，從來不愿做違心事。兒子他媽在一旁說，像你這樣的人如今好像不多了吧。這話聽上去像是稱贊孫曉光，看神色好像又不是。兒子臨走前，孫曉光對他說，你人生的路還很長，凡事要想開點。兒子走后，兒子他媽自言自語說道，我們這一生都在追求公平，可是人家卻對我兒子不公平。在女兒的事情上，我唯一一次使用了不公平的手段，卻受到了懲罰，生活真是喜歡捉弄我們啊！

他倆的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去當(dāng)兵，官至營級干部后轉(zhuǎn)業(yè)到市公安局，現(xiàn)任治安支隊副支隊長。實事求是說，這個年輕人是塊非常棒的料。

當(dāng)天晚上，孫曉光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覺，后來他索性起床，披了件外衣到客廳抽煙生悶氣。孫夫人見他不睡覺，也跟著出來坐到他身邊說，傷了身體劃不來。

孫夫人是市中醫(yī)院醫(yī)生，在當(dāng)?shù)睾苡忻m然已經(jīng)退休，但每天下午還要去醫(yī)院專家門診坐診。她是那種生性樂觀的人，從來不讓煩心事陪她過夜。平時最喜歡讀書看報。書讀多了，就很有些獨特的想法，喜歡與有興趣的病人談?wù)摃r政問題，時不時會有很精辟的話語從她嘴里飛出來。她的一些觀點，孫曉光不同意卻又駁不倒，所以就避免與她交流時政問題。

孫曉光說，我想的不僅僅是兒子、女兒的事，我是在想，這個社會需要的是公平正義。

孫夫人說，是啊，你在位的時候，一直在身體力行，以身作則地追求公平、正義。不過，說到公平、正義這個話題，我最近讀到一篇文章，寫得非常好，我就用這篇文章的觀點來聯(lián)想你做過的事。恕我直言，主觀上你是在追求公平、正義，但有些事在客觀上卻未必有好的效果，甚至適得其反。

孫曉光嚴厲地問，你這話怎么這樣講？

孫夫人說，你聽我說嘛，你這個人歷來口碑很好，這我知道。人家在我面前說起你來，都是贊不絕口的，他們特別愛在我面前說起你辦的三件好事。

孫曉光問，難道這三件事有問題？

孫夫人說，既然睡不著，那我就一件一件分析給你聽。先說好，你可不要生氣喲。

孫曉光催促道，你說吧。

孫夫人說的第一件事，是換水入城的事。當(dāng)年，這個城市市中心的這條河，叫渾河，自南邊進來流經(jīng)城市后，出城往西流，再往西南拐，流進異國的薩爾溫江，最終進入印度洋。這條河旱季沒水，河床裸露，景觀不雅，到了雨季卻又是渾水連連，泥沙俱下，更不好看。孫曉光當(dāng)常務(wù)副市長時，再次對這條河的治理提出建議，他的建議是在城市南邊、渾河上游改河道讓河水往西走，不讓渾河進城，渾河繞過城后再讓它回到西南方向的老河床中去。而城市的河水則引東山后邊的那條叫清河的水進來，當(dāng)然只是引進一半的水，不能全引，不能讓原有的河床干涸。清河的水一年四季都有，而且正如其名一樣是清澈的，引入城后效果肯定不錯。清河出城后讓它按新修的渠道先向北再往東最后回到老河床中向南流，流進湄公河走入太平洋。這么做的話，必須在東山腳下打通一條隧道，才能把清河水引過來，工程量有點大，同時在平壩上新挖河床時會損失一定的土地。但是，一來可以變渾水為清水，讓城市靚起來、活起來；二來可以使新修河道兩旁的田地有水澆灌，提高單產(chǎn)減少失地的損失。這個建議聽起來很誘人，市里幾套班子的成員集體商議后，請專家來論證，結(jié)果是可行的。市委書記和市長碰頭后，點名讓孫曉光任工程指揮部指揮長，孫曉光受令后，率領(lǐng)眾人不負眾望，僅用兩年時間就完成了任務(wù)。

孫曉光不解地問，難道這件事有失公平、正義嗎？

孫夫人說，我覺得多少是有點問題的。接著就分析道，換水入城的事，看起來是好事，也的確是好事，然而，新修河道使農(nóng)民損失土地，損失部分并沒有因為單產(chǎn)提高了一點和得到一定補償就完全彌補回來，所以說對失地農(nóng)民來講這是不公平的。

孫曉光說，這你就分析錯了，凡事都得權(quán)衡利弊，利大于弊就干，弊大于利就不干。

孫夫人說，其實可以換個思路解決這個問題。我記得你說過渾河水之所以渾，是上游水土流失造成的，不過現(xiàn)在你看渾河水是不是比原來清多了，這是你們這幾年治理的結(jié)果，可是當(dāng)初你們?nèi)绻D(zhuǎn)換一下思路，不是花大錢改河道，而是用這筆錢來治理渾河上游水土流失問題，并且一直治下去的話，那么渾河水一定會比現(xiàn)在還清，不是就不用改道了嗎。

孫曉光譏諷地說，你真是個事后女諸葛亮啊，你不知道，當(dāng)時有當(dāng)時的情況，買鹽巴的錢是不能用來打醬油的，從水利廳要來的錢是不能拿到山上去種樹的，從林業(yè)廳要來的錢也不能拿去修河道。

孫夫人說，我承認我是事后諸葛亮，我剛才不是說了嗎，我是最近看了一篇文章，才為你想到這些事的，這些話我只是對你一個人講，在外面我不會說的。從這件事情上，我想到的問題是，凡事不要只看眼前的利和弊、弊和利，而要從根本的角度考慮問題，不能只治標(biāo)而不治本。

孫曉光冷笑著搖了搖頭，雖然不說話，但臉上的表情分明是：我懶得與你計教。

孫夫人問，對第二件事的分析你還想聽嗎？

孫曉光又點然一支煙，說，說嘛。

孫夫人指責(zé)道，你看你抽了多少支煙了，不把煙滅掉我就不講啰。

孫曉光連忙把點燃的煙摁滅在煙灰缸里。

孫夫人正要說話，又抬手看看表，驚叫道，半夜三點多了，睡覺吧，明天散步的時候接著聊。孫曉光說他睡不著，孫夫人找出一顆安眠藥來，讓他服下去，拉著他一塊上了床。

此刻，盡管太陽已經(jīng)躲到了西山后，然而這座地處北回歸線附近的亞熱帶小城，天色依然很明亮。孫曉光緩緩地邁著步子，對身旁的老伴說，昨天晚上沒說完的話，你不是說今天要接著聊嗎，怎么不開口呢。

孫夫人說，我以為你不想聽的，好吧，我接著說。

孫夫人說的第二件事是關(guān)于孫曉光推薦干部的問題。孫曉光由常務(wù)副市長改任市委副書記后，分管組織、政法等方面的工作，經(jīng)他推薦，使用了很多干部。因為他善于團結(jié)干事，工作能力很強，為人處世正派，個人不謀私利，所以威望很高，書記、市長也比較信任他。漸漸地大家都知道，在人事問題上，孫曉光說話很管用，也愛幫別人說話，于是就有些人經(jīng)常往他家跑。他發(fā)現(xiàn)這個情況后，對家人說，凡是來送禮的一概不準(zhǔn)進家門，另外，要來匯報工作的，談個人情況的，讓他們到辦公室去找我。他喜歡幫人，為干部說話，不過有個原則，在他心目中不符合任用條件的人，他堅決不幫說話，因此，有些人敢找他，也有人不敢找他。他當(dāng)了市人大常委會主任以后，雖然不分管干部工作了，但一如既往地愛幫干部說話，反映情況。

孫曉光問老伴，我對干部的情況比較熟悉，為他們說幾句話，難道有什么不對嗎？

孫夫人說，看起來是沒問題，其實不然。你是為不少人說了話幫了忙，可是你為所有的干部說話了嗎？

孫曉光瞪大眼睛說，這個道理你還不懂呀，知人善任，不熟悉的人我還為他們說話，這不是對組織不負責(zé)任嗎。

孫夫人說，問題就在這里，你不可能為所有的干部說話，其實你只為少數(shù)人說了話。

孫曉光問，這有什么問題嗎？

孫夫人說，有問題呀，你想想咱們的兒子這次為什么上不去，不就是有人為第三名說了話嗎。

孫曉光喃喃道，這個……

孫夫人說，我說了你別不高興，實際上你為你熟悉的干部說的話越多，對你不熟悉的干部造成的傷害就越大，你不熟悉的干部中應(yīng)該有更多的優(yōu)秀干部，但他們不為你所知，就失去了跟你熟悉的人公平競爭的條件。你說，這公平嗎？

孫曉光，反正我沒有以權(quán)謀私。

孫夫人，我說的不是謀私不謀私的事，而是公平不公平的問題。

孫曉光，那你說應(yīng)該怎么辦？

孫夫人，怎么辦？你們不是愛說只有改革才有出路嗎，改革呀。不過你也退了，這些事讓年輕人考慮吧。

孫曉光欲言又止，最終什么也沒說。

孫夫人轉(zhuǎn)頭看看孫曉光的臉色，說，我看你有點不高興啦，第三件事就不說了吧。

孫曉光不干，說，是不是要說房子的事？

孫夫人說正是，要說的就是人大機關(guān)的干部職工集體購買住房的事。八年前，孫曉光調(diào)任市人大常委會主任，在六年多的時間里，他出面為人大機關(guān)的干部職工解決了三套有產(chǎn)權(quán)的住房，不但解了居住之急，而且還為大家賺了錢。前幾年，市級機關(guān)各單位都在為自己的干部職工安排團購房，大多數(shù)單位人均都買到了一套比市場價低的房子，有的單位人均買到了兩套，少數(shù)單位如人大機關(guān)買到了三套，但也有少數(shù)單位的干部職工一套也沒有買到。孫曉光的做法是，事先與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談好，開發(fā)商參加競買的土地，如果競標(biāo)成功，那么，他負責(zé)排除一些不必要的干擾，確保開發(fā)商把土地拿到手，并且敦促相關(guān)部門以最快的速度辦好報建、開工等各項手續(xù)，條件就是讓人大機關(guān)的干部職工能夠按低于市場的價格買到房子。他用基本相似的方法，為人大機關(guān)的干部職工，人均購買了三套住房。不少人留下一套房自已居住，其余兩套按市場價出售，穩(wěn)賺七八十萬的錢。為了避免有人說閑話，孫曉光一套房子也沒要。

關(guān)于這件事情的對錯，孫曉光心知肚明。不過，他想知道他老伴會從哪個角度進行分析，便說，說說看，我錯在哪里？

孫夫人一針見血指出，這是另外一種腐敗。

孫曉光不服氣，咱們家可是一分錢的便宜也沒占著呀，腐敗從何而來？

孫夫人笑了，你這是以權(quán)利來謀小集體之私。然后正色說道，你想想，如果開發(fā)商不是擔(dān)心有那些烏七八糟的干擾，如果不是你在當(dāng)?shù)赜型沂种杏袡?quán)利，開發(fā)商會那么便宜把房子賣給你們？

孫曉光辯解說，我是用權(quán)利來為開發(fā)商服務(wù)的呀，不然他們哪能那么快就把房子建好賣出去，很快就把錢賺到手呢？

孫夫人兩手一攤，說，于是就有了權(quán)錢交易的一幕。

孫曉光很不高興，你這個話……太不像話！

孫夫人說，惹你生氣不是我的本意，不過我也是為了一吐為快。最后我想說一句，我聽到過機關(guān)里少數(shù)沒有買到房子的人罵街，也聽到過農(nóng)民的報怨，都說政策不合理。

孫曉光嘆息道，正因為有不合理之處，上級才要求停止執(zhí)行的。

隨后，兩人便不再說話，默默地散步。

一陣手機鈴聲打破沉默，電話是女兒打到老伴手機上的。想到女兒，孫曉光就有些內(nèi)疚，覺得有點虧欠她。女兒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省城一所中學(xué)教書，但她不甘于現(xiàn)狀，發(fā)奮努力考取碩士研究生，中學(xué)不允許她帶薪去讀書，于是她就辭職自費到省外又讀了三年書，去年碩士畢業(yè)回到省城，一邊打工一邊找工作，她的理想是到大學(xué)工作，邊工作邊準(zhǔn)備考博士研究生，最終成為專職研究人員。如今她年近三十，還沒找對象，就因為沒有穩(wěn)定的工作，她不愿找。

前段時間，省城一所大學(xué)公開招聘六名大學(xué)生輔導(dǎo)員，條件是碩士研究生學(xué)歷，她踴躍報名應(yīng)試，結(jié)果筆試排名第七，順利進入十八名面試的大名單中。這個時候?qū)O夫人既高興又著急，懇求孫曉光在面試之前上去活動一下。孫曉光推辭說在大學(xué)里沒有熟人，不去。孫夫人說，張副校長在市里掛過職，難道你不認識他嗎？孫曉光說，要去你去，我是不會去的。硬是不愿去求人。孫夫人也理解，他這一生沒有為私事求過一個人，便一個人到了省城，去找張副校長。身為面試考官的張副校長感到有點為難，因為面試者是按當(dāng)場抽簽的序號逐一去面試的，面試時不準(zhǔn)說出姓名和透露個人其他信息。思考了一陣，張副校長最終還是答應(yīng)有限度地幫個忙。他對孫夫人說，拿一張你女兒的近期照片來，我讓幾個評委看一眼，在相同條件下請他們給點照顧，不過，如果你女兒成績太差，那我們也沒有辦法。孫夫人忙不迭地去找女兒要照片，她女兒平時不愛照像，翻了半天，才找出一張一年前的半身照遞到她手上，說只有這張還有點氣質(zhì)，只是和現(xiàn)在比瘦了點。孫夫人連忙把照片拿去給張副校長。面試那天，孫夫人忐忑不安地等待著好消息傳來，結(jié)果是她女兒筆試成績第七，面試成績也是第七，進不了前六名。這里邊有個插曲，令人啼笑皆非，綜合成績排名第六的那個女孩，筆試的成績排在第八位，面試成績排到了第四位，面試成績好的一個原因是，她比孫夫人的女兒更像是照片上的人。

孫夫人接完電話，孫曉光問她，女兒說了些什么，孫夫人說女兒告知最近又重新找了份臨時工作干，雖然發(fā)揮不了才智，但也只能暫時如此，以后再見機行事，最終她還是想到大學(xué)去工作。

孫曉光抬起左手一邊搖動一邊堅定地說，你告訴她，不要灰心，她會成功的。

孫夫人瞪了他一眼，要說你自己說，手機都掛了，還說什么說。

責(zé)任編輯：夏爍 姚志鵬（實習(x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