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濤

面向內心的掘進與抗爭

∥陳濤

閱讀嚴前海的《絕美時代》很容易聯(lián)想到我國的第一篇白話小說，即魯迅的《狂人日記》，這兩部作品均為第一人稱敘事，于自我的視角與思維中推進，同樣暗含對時代的強烈批判，不同之處在于前者的“我”是一個正常人，后者的“我”則是一位精神病患者。

中篇小說《絕美時代》由六個部分構成，四萬余字，取材于當下司空見慣的日常生活。一個富有的開發(fā)商同時面對人生中的兩件難題：干部的索賄與妻子的背叛。作品也正是圍繞著“我”在如何面對、處理這兩個棘手痛苦同時又無法逃避的問題中徐徐展開。雖然最終他躲開了妻子串通前夫對他的謀殺，卻又因干部被查而牽連入獄。這個作品，故事說不上復雜，情節(jié)安排談不上新奇，敘述手法也較為傳統(tǒng)。如果單純從這些角度而言，此作品不足稱道，它之所以具備的精妙之處，則在于作者在對“我”這個個體內心的充分挖掘與拓展，在當下寫作中，這樣的寫作是值得提倡的。

《絕美時代》可以看作是“我”的自敘傳，“我”家庭不幸，從小長于農村，父母感情不和，最后“我”與母親被父親拋棄，多年后，父親另娶，后喪失記憶，母親住進療養(yǎng)院，在“我”的一次探望后用剪刀自殺。家庭生活中，雖然“我”深愛自己的妻子，達到了癡迷的程度，為此甚至容忍妻子與前夫長期的婚外情，即使在從私人偵探那里得知妻子與她的前夫密謀準備殺死自己之后，依舊選擇順其自然，而不是想方設法去應對。事業(yè)上，作為一名成功的地產商人，也曾為了企業(yè)的發(fā)展不得不費苦心打點那些干部們，但最后還是要為這些迫不得已的討好而身陷囹圄。于是，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這個外表光鮮的商人，暗地里面臨著各種人生的困境，并且注定要落入其中的一個陷阱之中無法自拔。作品起名為“絕美時代”，實在是一種無奈的苦笑與嘲諷。但細細讀來，在這個時代中的“我”，又少了些身處險境的躁動與激憤，反而多了些孤獨落寞下的淡定與從容，“我”是一個在場者，又像一個冷眼旁觀的局外人。不知這是風霜飽經后的心力交瘁，抑或是滄桑歷經后的人生參透?？刹还茉鯓?，這是一個內心荒涼的“我”，腳步蹣跚，形容悲壯。

努力揭示人之為人的豐富與復雜，是小說的要義之一。第三人稱小說多通過結構故事、刻畫細節(jié)、描寫心理等方式完成文學意義上的人性呈現(xiàn)與照亮?！督^美時代》作為第一人稱小說，作者充分調動起“我”所有的感官、個體的素養(yǎng)以及人生的閱歷，通過對“我”內心的描摹與剖析，并由“我”的所思所想，當然，更多的還有對未知的判斷與猜測，從而完成對周圍的人與社會的百態(tài)的折射。譬如“我”對妻子許鳴多次穿著與行為的細致描寫，以及面對妻子偷情的照片與錄音時的自欺式寬慰，可以看出妻子對“我”所具有的致命吸引力。譬如“我”在與干部以及干部妻子交往過程中的描寫，看到的是社會的惡劣習氣、不幸的婚姻關系以及商人的不易等等。

當我們面對磨難時，總會產生許多的思索，但是更多時候，聲聲無奈的嘆息常會切斷自我體察的深入可能。同樣，作者也清晰地明白，對“我”而言，庸常的描述自然不能凸顯作品的質地，自我的充滿哲理性的深度對話與思辨方式則可以使得作品充滿張力。譬如，在“我”決定到底是否給干部那筆錢的時候，作者這樣寫到：“做決定并不難。決定本身還會給你帶來快感。令人不安的是后面的結果。給，或者不給，都可以，沒有哪一條更正確。但是隨之而來的后果，將以癌細胞擴散的方式介入你的生活。你要受得了。受不了，抬頭望望天際線上的樓臺吧。它們的美不足以讓你往上站，足以讓你往上爬。但是，想到未來有種巨大的苦難是我現(xiàn)在可以預見卻不能感受的，叫我緊張。你站在攝氏九十度的水鍋邊，有人要你往下跳。你站在那里，當然恐懼，但是，更大的痛苦，是你站著的時候無法體驗得到的，你必須下去之后，才知道。那種叫你的細胞一堆一堆壞死的溫度，你只有下去，下去，然后，才能圓滿地得到整個身體泛濫而出的痛苦?！边@種思辨將“我”難以取舍的糾結刻畫得淋漓盡致。再譬如，許鳴前夫海漢標欲在海中殺死他，他竟然由剛才的殊死搏斗引發(fā)出別樣思索，“我想看看剛才在海中跟我追逐的人現(xiàn)在怎么啦。在海上，他可以那么做，就像我們是開天辟地時的兩個原生動物，現(xiàn)在來到陸地，就像是來到一個規(guī)則之邦，在這里，所有的行為都將被記錄下來，無法抹煞。海水本可以淹沒一切的。陸地讓我們在瞬間自以為安全了?！边€有“我”在聽到許鳴說自己懷孕后關于孩子的思索，以及“我”在獄中給古今中外人物寫信時的大段大段的內心告白等等，作者的思維之龐雜開闊，思想之精深徹悟令人折服，作品也因此閃現(xiàn)出智性的光芒，我想，這也是這個作品最令人贊賞的地方。

對一篇旨在批判的作品而言，用第一人稱展開敘事既是一種挑戰(zhàn)，也是一種冒險。因為視角的全知全能，所以思維可以天馬行空、縱橫捭闔，但是又不能肆意而為?，F(xiàn)在看來，郁達夫的自敘傳小說中的那種捶胸頓足式的直抒胸臆，像他在《沉淪》中喊出的“祖國啊，我的死是你害死的?！币蚱渲卑鬃匀皇遣豢扇×?，當然，在那個時代，他與他的作品是有著很大影響與意義的，這也是我們必須承認的一點。在當下的寫作中，我們更應講求情感的節(jié)制與內斂，避免作品的基調流于單純的控訴，從而使作品喪失那份爆發(fā)力與震撼力。從這個角度而言，《絕美時代》處理的也是到位的。

閱讀《絕美時代》，可以看出身為大學教授的作者嚴前海，有著知識分子應有的情懷與擔當，所有的針砭與批判背后是其內心深處對時代美好之向往。如果說我們的生命并不在于最終達到的高度，而是在于一路奮力前行的過程的話，那么《絕美時代》值得稱道之處，則在于它的意義并不僅僅在于講述一個庸常的故事、批判時代中的某些荒唐，而在于作者借助于“我”完成了對以自我為代表的個體的豐富與體察，這是一份在囈語中完成的面向內心的掘進與抗爭。

責任編輯：陳鵬 夏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