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宗子:
旅美作家。出版有散文隨筆集《垂釣于時間之河》,《書時光》,《空杯》,《一池疏影落寒花》等。
《西游補》的作者董說好奇,自稱“發(fā)明”了四言律詩。據(jù)劉復先生《董若雨傳》,他的詩集里有一首《隔年歷創(chuàng)四言律體,限一東》:“葬筆冢里,同秋夢中。祭思舊臘,式改新楓。往日無短,寒山轉空。誰能剪燭,快讀一通?!眲驼f,算不上創(chuàng)造新體,“因為四言詩的中兩聯(lián)相對,在古人詩中并不是沒有見過”,還舉陶淵明《時運》末一節(jié)為例。
六言詩作者不多,王維和王安石,各有名篇。四句說足,意思恰好。若要成律,湊成八句,句式單調,勢必令人難忍。九字句多見于詞,如“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和十一字句一樣,偶爾一句還行,多則不堪。
楊慎的《升庵詩話》講到九字詩,舉了三例,并明言是九律,其中錄有一首《九字梅花》:昨夜西風吹折中林梢,渡口小艇滾入沙灘坳。野樹古梅獨臥寒屋角,疏影橫斜暗上書窗敲。半枯半活幾個蓓蕾,欲開未開數(shù)點含香苞??v使畫工奇妙也縮手,我愛清香故把新詩嘲。
楊慎博學多才,喜歡拿文字開玩笑,各種雜七雜八的東西,為后人所喜,流傳甚廣。在民間傳說中,差不多是解縉唐寅紀曉嵐一類人物。但他正經(jīng)所作的詩,卻看不出多大才力,唯一的好處,是似乎不太費勁,仿佛一揮而就的。十幾歲時讀他的《春興八首》,很佩服,也對他太太的“其雨其雨怨朝陽”印象深刻。
這對夫婦,在文學史上,和趙子昂那一對,情形相似。楊慎玩游戲的詩,就像那些藥名詩,人名詩,藏頭詩,數(shù)字詩,五行詩,好奇的人叫好,覺得聰明機巧,其實是沒法讀的。《升庵詩話》中的三首九律,楊慎自己的一首相對好一些,其余兩首都很俗氣。楊詩雖中規(guī)中式,句子也實在繁冗,只有末尾“無奈二十四番花信催”一句稍顯自然。
尤侗在《艮齋雜說》里說九言詩少見,舉出楊慎的一首,說“句法拖沓,誦之不甚上口。不可無一,不可有二也?!逼鋵崳B“不可無一”也可以免了。尤侗論詩,本非當行,而詞學精深的況周頤,在《續(xù)眉廬叢話》里,居然對這首詩稱道不已,不免令人奇怪。況先生說:“九言詩,昔人間有作者。長句勁氣,于古體為宜。若作九言律體,亦如七言律之妥帖易施,則求之名人集中,殆亦僅見?!庇终f“是詩余舊喜誦之”。他承認九言律不容易妥帖,至于九言古,又哪里去找一首杰作呢。
趙翼《陔余叢考》卷二十三專論各種詩體的由來和變遷,談到九言體時說:
摯虞以《洞酌篇》為九言,顏延之則謂詩體本無九言者,摯虞之論未可為據(jù)?!稇崖刺迷娫挕酚种^九言起于高貴鄉(xiāng)公,鮑明遠、沈休文亦有之。唐則李白《蜀道難》“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下有沖波逆折之回湍”,《杜集》中“炯如一段清冰出萬壑,置在迎風露寒之玉壺”是也。楊升庵又引杜工部“男兒生不成名死已老”為九言之始,顧寧人則引“凜乎若朽索之馭六馬”為九言之始,然非通首皆九言也?!渡汉骶W(wǎng)》載:元時天目山僧明本有《梅花詩》云(下略),此則通首皆九言也。至升庵亦有《梅花詩》云(詩略),此則又創(chuàng)為九言律矣。
楊尤況趙四人論九言詩,都不出這三首,可見通首九言的詩,確實罕見。九律這條路,根本走不通。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