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緒佑
贛北老家每逢時頭八節(jié)、婚喪嫁娶,都要辦“東道宴”。這樣的宴席是東家顯貴、客人露臉的集中場所。尤其是婚慶白喜,東道主要盡其所能,將酒宴辦得豐盛、隆重,經(jīng)得起八方賓客的挑剔和評價,力爭落得個“舍己”待客的美譽(yù)。而各路來客均要在這一天穿戴鮮艷整齊,備足賀禮,以求在禮單上和宴席間露上一臉。
鄉(xiāng)下老家地薄人窮,卻是禮儀諸多,為人處世頗講臉面,生怕失卻門戶之志。那時父親在外行醫(yī),每逢去趕“東道”,我便成了母親的尾巴。平時好動的我,在席間處處小心翼翼,瞧著母親的臉色行事,不敢有任何造次。如若失了禮節(jié),便丟了母親的臉面。鄉(xiāng)間辦酒席,一擺幾十桌,堂屋廂房,屋外禾坪,桌挨桌,人擠人,熱鬧非常。其間有著許多的規(guī)矩和禮節(jié),母親從小就給我們講起。什么客人坐什么席,什么宗親坐什么位,都是大有講究的。菜肴上了桌來,對于我這個饑腸轆轆的孩子充滿了誘惑,盡管口水快要流出來,但仍然不敢亂動。因?yàn)槟赣H多次教導(dǎo)我,上座的客人不先動筷,其他客人是不能亂動的。動筷時只能順著自己鼻梁下去,到自己座位面前取菜,一次不成便要撤回,不可連續(xù)夾取,更不能在盤中耕耘,挑肥揀瘦。如此的知禮賢士,村里代不乏人。那時有位遠(yuǎn)望大伯,見人抱拳,開口便樂,人到禮到,堪稱后生楷模。席間每見大伯舉止斯文,坐之并膝,正襟危坐,伸筷對著鼻梁垂直,下到盤中不管有無取獲即便抽回,絕不在盤中耕耘二下。然而就在那不飽肚子的年頭,大伯為賺兩擔(dān)紅薯,竟然與人賭吃兩斤面餅!圍觀的老少拼命鼓動,大伯一頭潑汗,為了兩擔(dān)紅薯又不失面子,大伯拼命強(qiáng)咽,誰知那損人的物件卡在里面,當(dāng)即眼白語塞,被送往醫(yī)院搶救才得以保全性命。從此大伯再也不出客了,整日坐在家里打草鞋。
席面上的不同菜肴,食法卻有不同講究。如“墊盤菜”大都是芋頭糊、蘿卜絲、小麥饃、大米粑之類,是用來墊肚子的,客人可以食盡。如“過場菜”魚肉、海鮮、山珍之類,客人只能吃上兩塊,點(diǎn)到為止,大部分留著“回盤”。更有甚者,還有“看菜”不上大席,一般只在一兩桌的小宴才用。選一色粗壯的雞腿,每個客人備上一根,僅用滾水泡過,變成可食用色。若是家中來客多,雞腿不夠,便去鄰居家借上幾只,分別系上紅絲線,客人走后再還回去。上看菜時,主人偏偏勸得熱情,頻頻往你碗中夾來。更有好客過甚的主婦,干脆直接抓起雞腿往你嘴里塞,此時切莫為之心動,否則將會大上其當(dāng)。
我第一次見到“看菜”,還只有六歲。母親帶我去一人家做客,席間端一盤雞腿上來。望著肥嘟嘟的雞腿,心中便忍不住了饞勁兒。當(dāng)主人把雞腿夾到我碗中,我便抓起它來欲啃。正在此時,母親趕忙捏我一把,悄悄對我說:“那是看菜,生的,不能吃!”我很驚訝地望著母親,這端上來的菜為什么就不能吃呢?此時主婦格外熱情,抓起雞腿就要往我嘴里塞。我記住了母親的話,只好一個勁地左右躲閃,最后竟然委屈地哭了起來。主婦客人見了,一齊稱贊說,這孩子從小就懂禮!
這該死的“看菜”弄得我一連幾天提不起勁來,心中大惑不解,先人立下的如此規(guī)矩,是何等地虛偽、可惡。
后來我高中畢業(yè),上大學(xué)之前在山村教書。一次帶一位下放的知青朋友去做客。知青朋友不知鄉(xiāng)間禮儀,見雞腿端上桌來,抓起就咬。我忙小聲對他說:“吃……不得……”末尾兩字還未說出來,雞血已從他的嘴里流出來了。此事后來成了我和知青們相聚時,尋找苦樂的打趣笑話。我們曾經(jīng)不止一次討論過“看菜”,粗淺地認(rèn)為,先人傳下來的“看菜”是他們生活艱難的標(biāo)志,既要維持最低生活,又要維護(hù)門戶臉面。他們臉上雖然充滿了喜悅,而內(nèi)心卻是無奈的痛苦。這些“看菜”,包含了鄉(xiāng)親們做人的尊嚴(yán)和對生活的希望!
兩年前,這位“啃生雞腿”的知青朋友來老家作故地重游。我陪伴他轉(zhuǎn)完整個村子,他對這里發(fā)生的變化大為詫異,不斷地端著相機(jī)這里拍照,那里拍照,嘴里不停地說:“變了!一切都變了!”
席間,當(dāng)?shù)艿軐㈦u腿端上桌時,知青朋友見了驚詫地朝我望著。我知道他時隔幾十年仍心有余悸。弟弟早已知道他的故事,笑著說:“你就放心地吃吧,如今鄉(xiāng)下不興‘看菜了!”
見我?guī)ь^抓起一只雞腿,他才怯怯地開始動手。我們一齊啃著昔日的“看菜”,而后久久地對視著,忽然會心地大笑起來。
“看菜”,就這樣在我的老家永遠(yuǎn)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