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艷平
那個夏天,一直沒有下雨,無度的燥熱使得整個夏季顯得空寂和寥然。
一九七八年的夏,我正在白于山區(qū)的一個偏僻的村子插隊勞動。那個村發(fā)生了一件事,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一個十七歲的正值青春年少的男孩竟然投井自盡了。猶如一顆流星,一閃即逝。他的死,給村里人留下了許多神秘而又困惑不解的東西。一個執(zhí)拗而敏感、憂郁而寡言的少年,用年輕的生命詮釋了死亡的永恒與真實。他走得如此輕松、隨便,不慌不忙,又漫不經(jīng)心。
生命是神圣的,在人們看來如此神圣的生命,他卻輕易地褻瀆了它,拋棄了它。
真的這樣嗎?
總之,他走了,走得極不負責(zé)。我記住了這個男孩,他有著一雙漂亮而又略帶憂郁的大眼睛。
男孩的父親和母親都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普通農(nóng)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辛勤地耕作,供養(yǎng)著他讀書,他們?nèi)康南M褪桥瓮麑碛谐鱿?,能夠走出大山,與這塊貧瘠的土地徹底絕緣,但他卻輕而易舉地擊碎了他們所有的夢。
他常常一人靜靜地坐在自家的垴畔梁上,那雙憂郁的大眼茫然地望著灰茫茫起伏的山巒出神,腦子里不知想些什么,誰也無法了解或走進他的內(nèi)心世界。
他讀書不怎么用功,初中畢業(yè)后,沒能考上高中就回鄉(xiāng)了,父親讓他繼續(xù)補習(xí),但他沒有,而是扛起鋤頭,義無反顧地走向田野。
他那雙憂郁的眼睛看外面這個精彩世界的目光是淡然的,他愿意接受命運的安排,不怕勞動,也不怕受苦,跟著父親學(xué)農(nóng)活,一心一意學(xué)種田。父親常常噙著旱煙袋望著在炎炎烈日下田里勞作的兒子那稚嫩的身影搖頭嘆息。
勞動使他的骨骼變得硬朗以來,幾年后,他長成了一個體格健壯的漂亮小伙子,就是性格更內(nèi)向,沉默寡言,郁郁寡歡,那雙漂亮的大眼常常流露出一種常人無法理解的迷惘和沉重。
村里人都說,這小子!怪異?從沒見他開心過,也從不曾見他笑過,好像前世跟誰結(jié)了仇似的。
村里有個姑娘卻悄悄愛上了他,愛得發(fā)瘋。這是一個情竇初開、純潔而又善良的姑娘,但他卻從來都不屑看她一眼。
為了寄托自己的相思,姑娘給自己心愛的人繡了一雙花鞋墊。在他們山里,鞋墊是未出嫁的姑娘為自己心愛的男人準備的定情物。那雙鞋墊繡得極其漂亮,傾注了姑娘全部的愛。姑娘用各種不同顏色的絲線,一針針、一線線,精心繡成了一對鴛鴦,親親昵昵依偎在一起,在綠瑩瑩的水中嬉戲。遠處,垂柳依依,迎風(fēng)輕擺,荷花朵朵,水中漂浮??瓷先チ钊速p心悅目,贊不絕口。姑娘做好后,卻不敢送給心愛的人,而是悄悄將它藏起來。
因為那男孩的脾氣太古怪,兩人雖然生在一個村子,卻幾乎沒有說過話。姑娘知道,他那雙奪人心魄的眼睛從來都不曾在她身上停留過片刻。
姑娘寢食不安,朝思暮想,怎樣才能把那雙鞋墊送給他,表達自己的心意呢?怎樣才能讓他開心起來,不再憂郁呢?
苦思冥想一番,姑娘也沒能想出個辦法來,而他的表情,一看就拒人以千里之外。一次,見他勞動過后,一個人正坐在山峁上休息,雙眼茫然地望著遠方。姑娘終于鼓起勇氣,大著膽子來到他身邊,靜靜地坐在了他旁邊。
“你為什么總也不開心呢?”姑娘小心翼翼地問,她有很多話想對他說。
他用眼角的余光掃了姑娘一眼,依舊望著遠處的群山,默然無聲。
姑娘窘迫地坐在那里,沒敢再吭聲。
良久,那男孩終于回過頭來,看了姑娘一眼,第一次叫著姑娘的小名:“巧兒,你說,人活著究竟為了什么?”
姑娘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搞蒙了,不知所措地看著他,“人活著……人活著……不就是為了活著嗎?”姑娘茫然地說。
那男孩眼睛里閃過一絲失望,又沉默了,沉默了一會兒,他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姑娘說:“人活著注定是要到這個世上來受苦的,現(xiàn)在好了,我要走了!”說完這句沒頭沒腦的話,小伙子如釋重負地站起來,一個人頭也不回地走向前面的一片草叢。姑娘知道,走過那片草叢,那山坡上有他家的自留地,那塊地上種著洋芋,由于一夏無雨,那洋芋苗正焦渴地等著雨水的滋潤。
“我要走了!”姑娘不解地反復(fù)回味男孩說的這句話,聽他說話的口氣,好像他要到很遠的地方去,不再回來似的。
他要到哪里去呢?姑娘被他那句唐突的話迷惑了,困惑不解地呆呆站在那里,看著他從容地走過草叢,走上山坡,消失在他家的那片洋芋地里。
幾天后,那男孩死了。死亡的原因令人費解,聽說他勞動了一天,晚上回到家里,一句未言,就倒在炕上睡覺。母親喚他起來吃飯,他也不起來。于是,母親就嘮叨了他幾句:“你這孩子,整天跟丟了魂兒似的,總是沉著個臉,究竟哪里不高興?辛苦把你養(yǎng)大,有什么用呢?”他一聽,就起來下炕出了門,再沒有回來。
第二天,在村頭那眼深井里,他被人撈了出來,濕漉漉地躺在那里,雙目緊閉。奇怪的是,他的臉上沒有絲毫痛苦,而是一臉潔凈,那張潔凈的臉上竟然泛著淡淡的、滿足的笑意。
村里人看了無不驚駭,因為他活著的時候,很少有人看到他這么開心的表情。
村里一位八十多歲的老者,拄著拐杖來到井邊,看了一眼那男孩,然后搖搖頭說:“這孩子,前世的冤孽,他來到這個世上走一遭,就是為了給他的父母增加痛苦和罪過。”
老者嘴里念叨著:“該詛咒的家伙,忘了他吧!”然后扭過頭,拄著拐杖,顫巍巍地離開了井邊。
男孩的母親,由于悲痛欲絕,一夜之間頭發(fā)竟然全白了。
那男孩走的時候,他母親給他穿了雙嶄新而結(jié)實的布鞋,仿佛他在另一個世界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似的。腳底下墊著的是那個姑娘做的那雙精致而美麗的花鞋墊。
日子一天又一天過去了,依舊泛著單調(diào)而又蒼白的顏色。女孩每次想起那個男孩時,都有些恍惚,仿佛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極不真實。他真的來過這個世界嗎?他為什么要死呢?難道活著真是一種痛苦嗎?
女孩望望天空,干燥的天空是灰暗的,又望望沉寂的山巒,還有山坡上那些干旱而萎靡不振的洋芋苗,恍惚間,女孩看見那個男孩正從他家那片洋芋地里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