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樹建

奇怪的人

◎徐樹建

原先我在一家大機關(guān)工作，收入豐厚工作穩(wěn)定，可我主動要求到一家小機關(guān)鍛煉鍛煉，領(lǐng)導同意了，讓我擔任這家小機關(guān)的頭頭。

來到新單位后，我主打親民牌，生活中與大伙打成一片，喝酒、打牌、唱歌，其樂融融。我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在原單位太累了，一種從骨頭縫里散發(fā)出來的累，這也是我主動要求調(diào)離原單位的原因之一，現(xiàn)在終于可以放松一下了。但時間一長，我發(fā)現(xiàn)本單位有一個奇怪的人。

這人叫江克儉，說他奇怪，是因為我發(fā)現(xiàn)他是一個極不合群、行為猥瑣的人。按理說作為頭頭，我召集大伙一同打牌什么的，沒有人會拒絕的，可他總是一邊躲閃著我的目光，一邊一臉膽怯地說：“領(lǐng)導，我家里有事……”他從不參加任何娛樂活動，更別談參與大伙的人情往來了，所以這是個極不合群的人。說他行為猥瑣，是因為他看人的時候從不正視，而是佝僂著腰愛偷偷打量別人，而當你跟他迎面擦肩而過時，他總是溜著墻根走，一臉討好謙卑的笑，一點精神氣質(zhì)都沒有，可他也才四十歲不到。

我私下向人打聽他的情況，原來他家境極為貧困，上有老下有小，上學的上學，生病的生病，一大家子全靠他一人養(yǎng)活，生活的艱難慢慢磨去了他的銳氣，時間一長，整個人的精神體魄一起未老先衰。

這天下屬辦公室內(nèi)發(fā)生一件不大不小的事，一大罐新買的上好的龍井茶連同茶葉罐一同不見了。立即有人罵起娘來，因為身為機關(guān)人，每天的工作是伴隨著一大杯香氣濃郁的清茶開始的，可以這樣說，我們這些人一大早不泡上一杯茶，簡直就像大煙鬼斷了香煙，酒鬼停了酒一樣，都沒法工作了。

我一邊讓人重新買茶葉，一邊生氣：“不就是一罐茶葉嗎？誰這么沒有素質(zhì)??？”

然后在閑聊中，大伙陸陸續(xù)續(xù)地“無意識”地跟我匯報他們的思想，他們向我一一展示他們超強的推理判斷能力，說他們中的某個人一向愛貪小便宜，平時連一只空純凈水瓶也舍不得扔；又說昨天下班后他們似乎看到某人是最后一個走的，所以他的嫌疑最大……

我驚訝極了，大伙的聰明才智真是了不得，要是他們把這份聰明才智運用到工作中該多好。同時我隱約聽出大伙的矛頭全含含糊糊地指向一人：江克儉。

我仔細打量江克儉，他大概也發(fā)現(xiàn)大伙背著他嘰咕著什么，于是臉上猥瑣的色彩更濃了，埋頭工作一聲不吭，那樣子似乎希望他在大伙的眼內(nèi)只是一團空氣?？墒俏也]有說什么，因為沒有證據(jù)。

過了兩天又發(fā)生的一件大事更使得大伙氣憤不已：辦公室副主任的手機沒了。據(jù)這位副主任說，他下班時忘帶手機了，然后就再也找不到了。那是一款才上市的價值幾千塊的手機，更重要的是，手機內(nèi)儲存著好多重要信息，這下子損失難以估量。

我狠狠批評了副主任，這位副主任在誠懇接受批評后惡狠狠地說：“這一定是某某人干的，全單位只有他的手機最老土，這家伙窮瘋了！”

我知道他口中所指是誰，實際上包括我在內(nèi)，大伙都懷疑是那人干的—江克儉。可我依然沒有證據(jù)。

我相信我打量江克儉的眼神更冷漠了，這沒辦法，想掩藏也掩藏不住，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嘛。同時我看到大伙也是如此：當江克儉在遠處佝著腰慢慢走來時，大伙總是指著他竊竊私語，一等他走近便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可是大伙又故意讓江克儉知道他們在背后議論他了。他們?nèi)硕?，不怕他?/p>

然而發(fā)生在辦公室內(nèi)的偷盜事件愈演愈烈了，直到一位女下屬的一些私密女性用品不翼而飛。

當那位長相迷人、不拘小節(jié)的女同事掩面而泣時，群情激奮了，大伙一致要求我查出幕后黑手。我當然知道這位女同事很樂意擺出這副惹人愛憐的小模樣，因為據(jù)我所知有不下三位男同胞為她鬧得不可開交。

我鎮(zhèn)定自若地說：“這事我一定會查個水落石出的，甚至不惜報警，警察只要一查指紋就會真相大白的，所以我希望他主動找我說明情況，然后我們私下解決，我以人格保證，我一定會為他保密的，只要他以后不再犯。否則，身敗名裂時就不要怪我了。”

下班時我接到一則短信，只有一句話：小語茶社見。

發(fā)短信的人是江克儉。

在茶社一間幽暗的包間內(nèi)，我一臉平靜地等到了他，衣著寒酸眼神飄忽，他依舊是那樣的猥瑣，低頭漲紅著臉說：“領(lǐng)導，這個……是我干的，請你饒了我。”

我一言不發(fā)，靜靜地打量他，我的沉默使得他更慌了，他想了想鼓足勇氣又說：“那次茶葉也是我拿的?！?/p>

我還是不吱聲，只是眼內(nèi)的意味更深了，這一招果然使得江克儉全線崩潰，他擦把汗又說：“副主任的手機也是我拿的……”

我“嘿嘿”笑起來，目光如炬、如劍，江克儉渾身大汗局促不安，說：“領(lǐng)導，放過我吧，下次我再也不敢了！”

我收斂笑容，面沉似水，說：“告訴你，昨天下班后我回來拿文件時，恰好看到辦公室內(nèi)發(fā)生的一幕。現(xiàn)在，江克儉，你鄭重回答我，你為什么要做替罪羊？”

我相信這句話肯定如驚雷一樣在江克儉頭頂上炸響了，他直眉瞪眼地盯著我有好幾秒鐘，估計他的大腦里嗡嗡作響一片空白。我又說：“你以為我在詐你？好吧，現(xiàn)在我說出這人的姓，你就知道我有沒有套你話了，他姓趙，是不是？”

江克儉驚跳起來，把桌上的茶杯都碰翻了，然后掩面無聲哭泣起來。我靜靜地看著他，實際上我從未討厭過他，因為我一直相當同情他，正如同情我自己。

當他鎮(zhèn)定下來后，雙眼從未有過地直視我，一字一板地開腔了：“領(lǐng)導，我欺騙了你，如你所說，我是代那個姓趙的受累，因為他怕你報警。至于為什么我會承擔下來，是因為姓趙的給了我一筆錢，我太需要錢了、太窮了，回回夢內(nèi)全是錢。還有，萬一這事查不出結(jié)果，大伙還是會斷定是我偷的，因為只有窮人才會干出不要臉的事，人窮志短嘛?！?/p>

我一針見血地指出：“上兩次偷盜事件到底是誰干的？”

江克儉搖搖頭：“我不知道，真不知道?！?/p>

我說：“那你為什么又承擔下來？”

江克儉一臉疲憊地說：“我剛才說過了，即使我不承認你們也會認為是我干的，再說我全部承認下來，是為了讓你更相信第三件事也是我干的。領(lǐng)導，我想求你一件事，最近上級不是要求各部門抽調(diào)人員到農(nóng)村蹲點嗎？你就讓我去吧?！?/p>

我一點也不意外，只是淡淡地說：“噢？”

江克儉失神地長嘆一口氣：“在這兒我太累了，而到了農(nóng)村，一是補貼多些，二是那兒熟悉我的人少些，我更自在些、安全些。求求您了！”

我答應(yīng)了他，望著他彎腰走遠的背影，我滿心傷楚，因為我們同病相憐。當初我竭力要求離開原單位，原因何嘗不跟江克儉一樣？原單位油水太豐厚了，所以我的同事們個個大有來頭，除了我，所以我就是他們眼中的江克儉。

而現(xiàn)在我至少知道本單位兩個奇怪的人，江克儉，偷女性用品的那個姓趙的，我不知道還有沒有奇怪的人，例如偷茶葉的和偷手機的到底是誰，這或許永遠是個謎。機關(guān)內(nèi)這樣的人多了去了，壓力太大了都有些怪。

但我絕對知道本單位還有第三個奇怪的人。這人越來越癡迷于待在本單位對面大樓某間隱秘的衛(wèi)生間內(nèi)，然后用望遠鏡長時間偷偷監(jiān)控，像個偷窺狂，他覺得待在衛(wèi)生間內(nèi)很有安全感，同時更怕下屬們背著他搞小動作。終于有一次意外發(fā)現(xiàn)那姓趙的干的“好事”。

這人就是我。

（原載《故事林》2014年6月上 福建呂麗妮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