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世偉+宋宇航+藏瑾+張維

“雪龍”號是中國唯一能在極地破冰航行的船只，為盡快救援俄歲斯科考船，“雪龍”號選擇了一條陌生的海路，進入更加陌生的海域，展開了一次置自己于險地的任務

100年前，南極探險先驅斯科特喪生極地前，在寫給妻子的最后一封信中說：“關于這次遠征的一切，我能告訴你什么呢？它比舒舒服服地坐在家里不知要好多少”

如果你能理解斯科特的大無畏，也就能理解“雪龍”號的冒險救援。“雪龍”號是中國唯一能在極地破冰航行的船只，破冰能力屬最低級。為盡快救援俄羅斯科考船，“雪龍”號選擇了一條陌生的海路，進入更加陌生的海域，展開了一次置自己于險地的任務。

這是“雪龍”號參與的第一次極地營救，斯科特、莫森、沙克爾頓……在“雪龍”號的周圍，冰川和海洋以這些偉大英雄的名字命名。它們?nèi)缤蛔贡?，注視著萬里冰原上來自不同國家不同種族的人們之間的無私合作。它們也會見證：勇氣與犧牲，這些由先行者樹立的極地探索精神，仍在激勵著后來者。

“紹卡利斯基院士”號遇險

“MAY DAY！”2013年12月25日5時許，南緯66度52分、東經(jīng)144度19分的南極洲東部海域上，俄羅斯極地科考船“紹卡利斯基院士”號發(fā)出最高等級求救信號。此時船只位于聯(lián)邦灣海域靠近南磁極點，該區(qū)域以冰層厚、天氣惡劣著稱。

發(fā)出求救信號之前，“紹卡利斯基院士”號已被困浮冰之中近一天一夜。它像一只跌入漿糊的螞蟻，在南極的浮冰間無謂地不斷前行、后退，試圖自行脫困，但作為一艘“冰間航行級”船只，它基本不具備破冰能力。而此時，風向已轉為西南風且逐漸加強，暴風雪使浮冰慢慢聚攏、凍結，發(fā)動機已經(jīng)停止工作。

在發(fā)出“MAY DAY”信號時，由于受浮冰擠壓，“紹卡利斯基院士”號外殼吃水線附近開始出現(xiàn)裂縫，水手們已經(jīng)拿著焊槍在船艙里補漏，而暴風雪將于12月26日再次來臨。

信號首先發(fā)至英國搜救中心，隨后被迅速轉至最近海域的澳大利亞搜救中心。12月25日5時50分許，澳大利亞搜救中心將之發(fā)至南極海域僅有的具有冰上操作能力的三艘極地科考船——中國“雪龍”號、澳大利亞“南極光”號與法國“星盤”號。

“MAY DAY”信號意味著求救方船只有沉沒危險，收到信號的船必須停止一切工作立即前往救援。距離最近的，是600海里外的中國極地科考船“雪龍”號。

零經(jīng)驗救援

收到求救信號時，載有101人的“雪龍”號正在由南極“中山站”駛向靠近南極大陸的羅斯海。這是中國第30次南極科考，此次科考于2013年11月7日由上海開始，“雪龍”號將首次執(zhí)行環(huán)南極航行任務，計劃于2014年4月10日返回國內(nèi)。

國家海洋局極地考察辦公室主任曲探宙說，接到求救信號后，“雪龍”號立即將計劃航線向東南方向調(diào)整，以15節(jié)的最大航速，前往俄羅斯客船遇險地點。

這是“雪龍”號第一次參與救援行動。“必須前往，因為我們有這個能力，這不是考慮有沒有過往經(jīng)驗的時候。”曲探宙說。

“雪龍”號由烏克蘭建于1993年，并于當年進口至中國，它的最大航速為17.9節(jié)，屬B1級（最低級）破冰船，能以1.5節(jié)航速連續(xù)破冰1.2米（含0.2米雪）前行。

600海里的距離，即便全速航行也需至少兩天。為抄近路，“雪龍”號冒險穿越中心最大風力達11級的西風帶氣旋中心，趕往“紹卡利斯基院士”號所在地?！把垺碧栯S船記者張建松在博客中記錄了“雪龍”號穿越氣旋中心的細節(jié)：海面上，大霧籠罩，風雪交加，白浪滔天，能見度極差。在風力和浪涌的作用下，船身搖晃劇烈，許多考察隊員重溫暈船之苦。

曾擔任“雪龍”號船長10年的袁紹宏介紹，在正常情況下遇到惡劣天氣，“雪龍”號都會前往浮冰區(qū)避風，以免遭遇冰山撞擊?！啊?zhí)枌仍Ｓ蚝苣吧叩暮骄€也是第一次?！鼻街嬲f。

“紹卡利斯基院士”號的處境正在繼續(xù)惡化。起初冰山只是在望遠鏡里，到26日，船長伊戈爾·基謝廖夫在駕駛艙里已經(jīng)能用肉眼看到冰山了。他回憶，由于缺少探測設備，無法判斷冰山的具體規(guī)模，“但我們的確很危險”。

實際上，在南極即便是海面上看上去像小船大小的冰山，其水下體積也很可能超過一座高山，碰撞意味著泰坦尼克號事件再現(xiàn)。雖然“紹卡利斯基院士”號外殼吃水線的裂縫被迅速焊接，但再次的撞擊極有可能使其進一步開裂。

25日，“雪龍”號接到“紹卡利斯基院士”號的“MAY DAY”信號后，中國極地研究中心應急指揮辦公室在第一時間動員了起來。最新、最快的綜合情報不斷從北京發(fā)往“雪龍”號上。來自研究中心的冰情圖顯示，“雪龍”號前進途中的浮冰最大厚度有3～4米，并且在高速流動。剛剛破冰開辟出的清水道，經(jīng)常很快就閉合起來。“雪龍”號副領隊徐挺介紹，為保障安全，船上崗位都安排了雙人值班，許多人徹夜未眠。

“為保證安全與加強聯(lián)系，在路上的3艘救援船以及澳大利亞搜救中心互相之間每隔6小時便會互相交換一次信息?！卑拇罄麃喓Ｑ蟀踩志珠L約翰·楊說。

12月26日，是“紹卡利斯基院士”號上被困人們最恐慌的一天。預告中的暴風雪如期襲來，船上視頻顯示的視距幾乎為0，風力更是高達11～12級。

再次到來的暴風雪讓“紹卡利斯基院士”號上的氣氛變得緊張，即便物資儲備充足，人們也不禁開始擔心最壞的情況?！拔覀冎荒懿煌５睾捅舜肆奶欤屆總€人都沒空去想太多?！薄敖B卡利斯基院士”號領隊克里斯·特尼說。

12月底的南極，正值極晝，但暴風雪的到來，卻使“紹卡利斯基院士”號所在的海域變成了極夜。在這樣的極夜里，船上只聽得到咆哮不止的風聲和轟隆作響的浮冰撞擊聲。

12月27日16時，“雪龍”號抵達距遇險船只不到10海里的海域。高倍望遠鏡已可見“紹卡利斯基院士”號。27日稍晚，法國“星盤”號也抵達救援海域。

“真的很想同家”endprint

五星紅旗出現(xiàn)在“紹卡利斯基院士”號的高倍望遠鏡里時，遇險船只上的每一個人都開始歡呼。游客們開始唱起歌曲，釋放幾天來的緊張和壓抑。不久，鮮紅的中國直升機開了過來，繞著“紹卡利斯基院士”號轉了一圈，又飛了回去。

張建松在12月27日的日志中記錄了“雪龍”號到達救援區(qū)域后的細節(jié)。他們在望遠鏡里看到“紹卡利斯基院士”號。堅硬的大塊浮冰鋪滿了海面，幾乎看不到清水，浮冰上還有厚厚的積雪。

但救援并不順利?！把垺碧栕畛醯木仍桨甘峭ㄟ^破冰靠近“紹卡利斯基院士”號，然后帶著后者穿過浮冰脫險。但后者被困的海域靠近東南極冰蓋，氣候變化無常，冰層厚且易發(fā)生浮冰堆積。該海域年平均風速每小時70公里，每秒100米的地球最大風力紀錄也由該海域保持，這些都使得救援行動異常困難。

12月28日，暴風雪仍在持續(xù)，“雪龍”號上的“雪鷹12”直升機無法起飛。從上午9時開始，此后8個小時里，“雪龍”號只能以15節(jié)航速在浮冰區(qū)破冰前行靠近俄羅斯船。

下午3時，“雪龍”號前進至距俄羅斯船6.5海里處，卻被嚴寒的巨手徹底阻擋住了。此時船上海冰監(jiān)測儀器顯示，冰層厚度至少為3～4米，遠遠超出“雪龍”號破冰能力?！把垺碧柹系闹袊茖W院海洋研究所劉夢壇博士回憶，當時在海冰下快速的海流和大風的影響下，厚重的浮冰不斷地移動，隨后又出現(xiàn)了降雪和白化天氣。為避免被困，“雪龍”號只好調(diào)頭返回清水區(qū)。

12月28日這一天，對“紹卡利斯基院士”號上的人們來說是漫長的?！斑@一天我們在希望中開始，又在失望中結束。”澳大利亞游客布蘭登說。衛(wèi)報制片人勞倫斯·洛珀姆說：“我第一次感到要崩潰，真的很想回家。”

但壞消息接踵而至。幾乎和“雪龍”號同時抵達的法國“星盤”號的一個主發(fā)動機在抵達后出現(xiàn)故障，宣布破冰失敗，不得不停留在浮冰邊緣的清水區(qū)。一天之后，發(fā)動機損毀、物資儲備不足的“星盤”號不得不放棄救援返航。

唯一的好消息是威脅船只安全的冰山在暴風雪中呈現(xiàn)了5。的傾斜并逐漸遠離。

12月29日，強勁的東南風裹挾著暴雪襲來，救援被迫推遲。但“雪龍”號的存在就是“紹卡利斯基院士”號上人們最大的安慰，“看見‘雪龍?zhí)栐谀抢?，我們就深受鼓舞?！贝L伊戈爾說。

12月29日晚，破冰能力優(yōu)于“雪龍”號的澳大利亞“南極光”號抵達救援海域，并于12月30日凌晨開始破冰作業(yè)，試圖進入圍困俄羅斯船只的浮冰區(qū)。但“南極光”號前進到距離被困船只11海里附近便被浮冰阻隔，不得不退回邊緣的清水區(qū)待命。

“這像是開著汽車撞向磚墻?！薄澳蠘O光”號船長多伊爾說。

第二次救援也告失敗。

新的一年，新的一天

12月31日，“紹卡利斯基院士”號船長發(fā)函至“雪龍”號，請求提供直升機救援。同時，澳大利亞搜救中心建議采用直升機轉移人員進行救助。

此前“雪龍”號船長王建忠在乘直升機勘察情況時，發(fā)現(xiàn)“紹卡利斯基院士”號右舷冰面十分結實，可以考慮作為直升機應急救援場所。

當日，“雪龍”號全面啟動救援前期準備工作?？瓶缄爢T們積極參與了救援物資搬運，協(xié)助直升機出庫、入庫，給直升機加油、探冰以及救援翻譯等工作。“雪龍”號上所搭載的“雪鷹12”號直升機在此次出發(fā)前一日剛剛入列?！把?2”號直升機為俄羅斯產(chǎn)卡32直升機，最大載客量為14人，艙內(nèi)載重最大3.7噸，具有較強的抗風能力。

但直升機救援也存在著較大風險，天氣的變化無常、浮冰承載能力是否足夠、旋翼吹起積雪是否會影響視線，這些都威脅著直升機的安全。此外，“雪鷹12”號主要作用在于吊重運輸，并沒有專業(yè)救援設備。而上一架極地科考直升機“雪鷹11”號2011年12月9日便是在南極海冰區(qū)上空失控墜毀。

時間不容耽擱，更大的暴風雪隨時可能再來。為保障直升機降落場地的安全，

“雪龍”號通知“紹卡利斯基院士”號在船只右舷處平整場地，壓實雪面，以便降落。

新年這天，“紹卡利斯基院士”號上的乘客們終于看到了救援的希望?？死锼埂ぬ啬岷推渌?1名乘客，來到右舷浮冰上手挽手唱著歌踩雪前行。

這天晚上，他們還在冰面上搭起帳篷，唱著根據(jù)被困經(jīng)歷改編的自嘲歌曲慶祝新年：“我們是澳大利亞南極探險隊，不遠萬里做科研。雪多，冰多，企鵝多，食物伙伴都不錯。遺憾的是我們還困在這。中國人從空中來，飛了一圈兒又離開。澳大利亞人從海上來，冰層太厚也靠近不來。”

2014年1月2日，天氣終于轉晴，52名“紹卡利斯基院士”號被困乘客聚在右舷甲板上等待直升機的到來。布萊登記得，“雪鷹12”號先是運來了一組工作人員，用木板搭建了直升機臨時平臺。在飛機上的張建松看到，直升機的左輪剛落下便陷下去一大半，駕駛員趕緊將直升機提起來，保持住平衡，懸停在冰面。飛機停穩(wěn)的同時，被困船只的船舷處傳來歡呼聲。

下午3時許，第一架次承擔救援任務的直升機開始降落。52人根據(jù)船艙位置決定登機順序，“隨后的撤離是迅速而有序的?！钡巧巷w機后，特尼向下望去，呈現(xiàn)在他眼前的是茫茫無際的海冰，3艘科考船孤島般靜立其中，“那一刻我才明白自己被卷入了一個多么大的事件”。

鮮紅的直升機飛過“雪龍”號，將乘客送往在遠處等待的“南極光”號旁的浮冰上，隨后救生船將機上乘客運上“南極光”號。20時30分左右，經(jīng)過6架次飛機的運輸，救援圓滿完成。在“雪龍”號駕駛臺的甚高頻里，先后傳來“紹卡利斯基院士”號和“南極光”號的感謝，他們不約而同地說：“感謝‘雪龍?zhí)?，這是一項令人難以置信的救援工作?！?/p>

神奇水道

但同樣是一夜之間，“雪龍”號也被困浮冰之中，更大冰山正漂移而來。

1月2日晚，“雪龍”號所在海域冰情突變，厚達三四米的浮冰在東風和東南風裹挾下將“雪龍”號圍困。遠處1公里大小的冰山正在靠近。而由于受持續(xù)強勁東南風的影響，“雪龍”號所在海域的海冰不斷聚集堆積，船已經(jīng)被十成密集海冰包圍，破冰十分艱難。endprint

雖然被困冰層，但“雪龍”號上的物資儲備足以支撐至4月。被困期間，“雪龍”號舉行了元旦晚會，節(jié)目包括唱歌、小品、三句半、游戲等，隨后考察隊又組織了一次乒乓球比賽。據(jù)“雪龍”號副領隊徐挺介紹，脫困前雖然船上食物充足，但淡水儲備僅為1個月，已號召大家節(jié)約淡水并列出節(jié)水計劃。

更為緊張的，是遠在北京的后方應急指揮部。根據(jù)5日凌晨的衛(wèi)星遙感資料，當時“雪龍”號周圍有兩個冰山，其中較大的大小為900米×500米，正由“雪龍”號東北2 9公里處漂移至北向5公里處。

1月5日，“雪龍”號距東側清水區(qū)域最近距離約為14.8公里，由于風向與洋流的影響較前一日縮減了3.2公里。同日，中、美、俄三國氣象預報均認為7日凌晨至8日中午，受氣旋影響“雪龍”號所在海域將出現(xiàn)偏西風，有利于吹散浮冰進而脫困。而9日轉為東南風后，海冰將加速堆積。脫困窗口期只有7日、8日兩天。

船只突圍最大的困難，是船頭方向密集浮冰中，一座小冰山的位置多日沒有改變。

1月6日23時，海域風向轉為西風，到凌晨風力達到每秒5.3米。同時浮冰開始整體快速東移。7日4時45分，由于浮冰開始移動融化，應急指揮部決定向距離最近的東南方向突圍，“雪龍”號啟動主機開始向船頭右方轉向突圍。但在浮冰遍布的海域上，“雪龍”號只能反復倒退、騰挪，試圖避開冰山，轉向船頭右側。

1月7日1 7時，西風開始漸漸轉小，能見度變差，但浮冰仍不見任何變化。駕駛臺上沒人說話，只有“雪龍”號船長王建忠指揮著船只不斷向右破冰。此時駕駛臺一側的廚房里已經(jīng)準備了皮蛋粥、紅棗桂圓等夜宵，大家在等待著一個破冰的不眠之夜。

17時20分，“雪龍”號船頭剛剛調(diào)轉到100度左右，在破冰力量沖擊下，橫亙在前方的一塊大浮冰突然裂開。船體前方出現(xiàn)一條清晰的水道，如同一道閃電般蜿蜒向前。

半小時后，“雪龍”號穿過水道進入清水區(qū)，成功破冰突圍。那一刻，船上的緊張氣氛一掃而空。接著，酒吧開放，駕駛臺上的人們高喊“卡拉OK搞起來”，船長王建忠則沖回房間大哭了一場。

“紹卡利斯基院士”號也在同一天突出圍困，與“雪龍”號一同駛入清水區(qū)。

1月8日，“雪龍”號駛向東側羅斯海，它將路過道格拉斯·莫森、羅伯特·福爾肯·斯科特、歐內(nèi)斯特·沙克爾頓等偉大英雄們航行過的海域。前方，是世界盡頭的星辰大海。（文中時間均為北京時間。來源：《南方周末》 責任編輯/任玉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