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特特
逸蘭讀書時,成績很一般。
一日,她翻雜志,雜志用兩個整版介紹一位詩人。
詩人剃寸頭,戴眼鏡,T恤衫下的兩條胳膊,肱二頭肌鼓鼓的。再看他的詩作,才華橫溢。逸蘭瞬間被吸引了。
這時,逸蘭十七歲,高三。對未來,她突然有了清晰的目標(biāo)──去西北,詩人執(zhí)教的高校。
整整一年,那本雜志都被她壓在枕下,她曾指著詩人的照片對閨密說:“這個人,我一定要和他談戀愛?!?/p>
竭盡全力,心想事成。這年9月,會計專業(yè)的逸蘭在中文系旁聽時遇見詩人。
她還加入學(xué)校的詩社,著意研究、模仿詩人的作品。一次,詩社成員郊游,詩人作為嘉賓也參加了,詩社主席介紹到逸蘭時,用“小李杜”代稱,“李杜”是詩人的筆名。
兩年后,逸蘭終于和詩人出雙入對。
當(dāng)然是她發(fā)起的攻擊。她旁聽了詩人的所有課,總坐在第一排;她每周都拿著新詩去求教,詩人贊她“有靈氣”、“用心”。久而久之,詩人愛上了她。
許多年后,逸蘭笑稱,詩人影響了她一生。
說這話時,逸蘭正端坐在茶室的一角,寬袍大袖,皓腕凝雪,黃澄澄的茶湯被她拋成一條好看的弧線。
其實,逸蘭很多地方像詩人的復(fù)制品。
和詩人在一起后,逸蘭陸續(xù)發(fā)表詩作,在當(dāng)?shù)氐脑姼枞Τ闪嗣?。她畢業(yè)之后,先當(dāng)會計。彼時,詩人下海,辦雜志做主編,她幫著、看著,干脆改行──為避嫌,詩人推薦她去一個朋友那兒當(dāng)了編輯。
逸蘭在新崗位兢兢業(yè)業(yè)。她的兩任領(lǐng)導(dǎo)都對她青睞有加,第一任有一半是為了詩人,另一任則純?yōu)樗墓ぷ髂芰Α?/p>
逸蘭唯一一次挨批,還是和詩人分手時。詩人坦言有了別人,但他沒和“別人”分手,也沒說要離開逸蘭。僵持了半年,逸蘭快瘋了。一日,在單位,她抓起電話,一邊哭一邊罵,最后她把話筒摜掉,電話線拽著話機(jī)“咣當(dāng)”落在地上。
“再這樣下去,只能走人了?!鳖I(lǐng)導(dǎo)把她叫進(jìn)辦公室。
“走人就走人!”逸蘭心情糟到極點,再一想,本來這份工作就是詩人給的?!岸歼€給他!”一個聲音對她喊道。
逸蘭離職前,將潮濕的手心按在辦公桌的左右兩角良久,一如多年前,她在詩人的宿舍里嬉笑著模仿他在講臺的模樣。
電腦前的仙人掌、用來練字的字帖、毛筆,詩人送的;座位隔板上貼著作者、同行的聯(lián)系方式──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是詩人介紹的;左側(cè)柜子第三個抽屜里的傘,是上次下雨詩人接她時帶來的,他說:“特地多拿一把,放在辦公室,留著備用?!蹦菚r,他們多么要好,她曾驚嘆于他的細(xì)心、體貼,全然沒想過,這些他也會用在別人身上。
最后,逸蘭只用文件袋裝走當(dāng)編輯以來獲得的所有獲獎證書。
剪碎詩人所有的領(lǐng)帶,逸蘭拖著行李去了另一座城市。
從租房到買房,從幾人一間的辦公室到專享一間,逸蘭的這幾年,用一句話概括:事業(yè)成功,生活孤單。
她和詩人徹底失去了聯(lián)系。
這并不意味著,他們之間已無交集。比如,今天,她收到最新的詩歌年選,第24頁是她的作品。而扉頁的編委名單中,赫然印著“李杜”。
時間治愈一切傷痛,此時的逸蘭已不介意提起當(dāng)年事。
但轉(zhuǎn)角遇到舊愛,哪怕在紙上,她還是有些恍惚。她將自己的名字和“李杜”二字看了又看:不知道,他在案頭看到她的詩作、她的名字時,有無一樣的感慨?
逸蘭撥通了他們之間共同朋友的電話。
她問起李杜?!袄疃乓恢闭f,在不同場合都說過,你是他見過最有靈氣、最用心的?!?/p>
評價一如當(dāng)年。
“他后來總說對不起你……”朋友稍后的話逸蘭都自動忽略了,被她忽略的還有朋友對她的恭喜,她的一本新書在圖書排行榜上創(chuàng)造了佳績。
“最有靈氣、最用心的?!币萏m想起,詩人第一次這么說時,還是在大學(xué)詩社,那一刻,她站在眾女生面前,帶著征服的竊喜。
是的,最初,她只為吸引他的注意,才不斷寫,把自己掏空了寫;后來戀愛結(jié)束,她發(fā)現(xiàn)和詩人在一起時迎合、復(fù)制的種種,包括詩、職業(yè)、事業(yè)、愛好、習(xí)慣,早變成她自己的。
幾天后,逸蘭在茶館等人,看到一本雜志。雜志情感信箱里,有女生問專家,怎么解決對前男友的恨。
專家答:“換個角度想,他可能是那個促成你離開故鄉(xiāng)、到大城市闖蕩的原因,你取得今天的成就,可能是他不經(jīng)意促成的,他即使不是陪你終老的人,也是你的命運派來渡你的人……”
事實上,這幾天,逸蘭無時無刻不在想她和詩人的舊事。
分手后長達(dá)一年,她夜夜慟哭到天明,她如碎片,如她親手剪掉的那些領(lǐng)帶。但不可否認(rèn),這些年在她努力成為更好的自己的途中,他曾推過她一把,她因之多看了風(fēng)景、多體驗了精彩。
手起壺傾,姿勢嫻熟。面前的人問她:“嘿,你什么時候開始精于茶道?”
“前男友,一個詩人,他愛喝茶。”
“那,寫詩也和他有關(guān)?”
“是?!币萏m笑著說,“他算是影響了我一生?!?/p>
那些怨恨也該放下了。
選自《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