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志軍

夏伯雅是村辦小學(xué)的校長，已經(jīng)干了快三十年了，村里很多人都是他的學(xué)生，有的甚至一家兩代人都是。夏伯雅家在解放前是這一帶的名門望族，他的父親是有名的大財主，他的三個哥哥都是國民黨大官，還有一個弟弟做到國民黨的軍長。夏伯雅無意為官，從國立大學(xué)畢業(yè)后回縣里當(dāng)了一名教師。解放后，夏伯雅的兄弟們大都跑到了臺灣，因為夏伯雅一身清白，又有高深的學(xué)問，所以人民政府并沒有打倒他，而是繼續(xù)讓他當(dāng)老師，這在當(dāng)時也算寬大了。但在縣里任教是不可能了，于是夏伯雅就回到村辦小學(xué)任教，后來還當(dāng)了校長，并且一干就是幾十年。

夏校長學(xué)問大，為人又好，村里的老少爺兒們都很尊重他，尤其是村支書郝子期對他更是禮遇有加，因為郝支書的兩個兒子都曾跟著夏校長學(xué)習(xí)，后來都考入了名牌大學(xué)。

這倆人有一個共同愛好，就是沒事時愛喝兩盅，平時只要聚在一起，不管有菜沒菜，只要有酒，二人就可以對飲一番。那時候生活困難，能喝上酒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為郝子期作為村里的頭頭兒，有時候要接待上邊的人，沒準(zhǔn)兒可以偷藏下一兩瓶酒，而夏校長窮教書匠一個，所以二人喝酒經(jīng)常是郝子期做東。又因為酒少，所以二人喝酒時并不太謙讓，大多是爭著喝。有一次二人又喝上了，你來我往地劃起拳，夏伯雅為了多喝兩盅，故意輸枚，每次輸了口里還念念有詞：“我真該死，又輸了?！闭f著端起酒盅“吱溜”一下喝個精光。眼看著一瓶酒快被他喝光了，郝子期似乎才悟出門道，一把搶過酒瓶說：“你讓我也該死一回吧?！卑咽Ｏ碌木埔伙嫸M。這件事不知怎的在村里傳開了，大家都笑話二人貪酒如命。

“反右”時期，因為夏伯雅的家庭背景，他被打成了右派，不僅校長當(dāng)不成，連教學(xué)都不讓了，只好回到家里老實待著。村里很多人甚至不敢與他來往，只有郝之期還像往常一樣對待他，有時候還偷偷地請他喝上兩盅。

為此郝子期還受到了領(lǐng)導(dǎo)的好意提醒，要他注意自己的政治立場，別和右派分子走得太近。郝子期口頭上應(yīng)著“是，是”，可內(nèi)心知道夏伯雅是個好人，仍然在背地里和他來往，但表面上卻常常對夏伯雅表示出一副橫眉冷對的樣子。有時候村里開批斗會，他還讓夏伯雅上臺接受批斗。好在那個年代村里開批斗會是必修課，批斗者和挨批者時候長了也都習(xí)慣了，也不覺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兒，不會因此結(jié)下深仇大恨。

這年冬天，天氣特別寒冷，有一天傍晚下大雪，又挨了一場批斗的夏伯雅，在家里受冷不過，便來到郝子期家里討要酒喝。郝子期見夏伯雅到了，連忙吩咐老婆做倆菜，不過對喝酒提出了條件：為了避免夏伯雅再故意輸枚，要把酒分成兩碗，各喝各的，不能耍賴。不一會兒他老婆端出滿滿的兩碗酒，放在二人面前。

二人邊吃邊喝，不長時間便把各自的酒喝完了。夏伯雅一碗酒喝完，渾身上下熱烘烘的，便告辭而去。

夏伯雅剛走，郝子期趕緊吩咐老婆說：“快給我端碗熱湯，凍死我了?！?/p>

他老婆一邊朝廚房去，一邊嘟噥著說：“你這個該死的，喝了一大碗涼水，能不冷嗎？”

原來郝子期見家里的酒不多了，便全讓給了夏伯雅，自己喝下的是一碗涼水。

選自《莽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