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寶山
丑柳村搞土改,批斗地主劉再田。
劉再田坐在大炕上挨貧下中農(nóng)的斗爭??皇侨g通鋪大炕,老地主靠著梁柱子坐在炕沿上。老地主穿著一條黑褲子,披一件灰藍色褂子,和別的莊稼人沒有兩樣,倒是他那雙不大的眼睛透亮。斗爭會不打不罵開了半天了,老地主很痛快地說:“我家的房子你們誰想住就去住,我家的地你們想咋分就咋分?!倍旱么迕裎幌穸窢帟?。
會上分的土地村里沒有一家去種的,再開斗爭會老地主還坐在炕上,求大家:“你們先別忙著斗我哩,農(nóng)諺講清明忙種麥,谷雨種大田,你們還不去種地,明年不吃飯啦?”土改工作隊不管怎樣啟發(fā)動員村民,斗爭會就是開不起來,地主劉再田的土地也分不下去。
劉再田二十年前來的丑柳村,那時他推著一輛獨輪車馱著他病歪歪的母親來到村里,租了人家兩畝山地,起五更睡半夜幾年就把家發(fā)起來,起屋子,壘院子,買土地把自己弄成個地主。
劉再田治家有方,有錢有地就培養(yǎng)后人,可惜他就一個獨苗,起名叫劉超,先叫劉超在村里讀私塾,再送他進縣城讀師范。那時候日本人打進來了,劉超就參加了秘密抗日組織,后來還當上縣大隊一個中隊的中隊長,四處打日本鬼子。鬼子打跑了再打老蔣,還當上大隊長。今天他爹在丑柳村挨斗,劉超正在另一個鄉(xiāng)當土改工作隊長斗地主分田地呢。
土改工作隊分析,丑柳村的土改工作進行不下去,原因有兩條:一是地主劉再田在村里沒有結怨,沒人帶頭斗爭他。二是他的兒子是國家干部,還在別的鄉(xiāng)里搞土改,村里就沒有人敢斗他爹。工作隊就把情況匯報到縣土改工作團,縣工作團就把劉超派到丑柳村,說是黨對他在土改工作中的一次嚴峻考驗。劉超是在一個晚上回到村子里來的,第二天一早就把村子里幾個工作隊員叫來,一邊通知村民開會,一邊押著自己的老父親去開斗爭會。
一進會場,劉超就命老地主站在地當央,村民們一見這個腰里別著槍虎著臉的劉超,再也沒有往日的那種嘻嘻哈哈的樣子。劉超就發(fā)動群眾訴苦申冤,可是村民們都低著腦袋不做聲。劉超就點名:“二楞,你有冤沒有?”
二楞有點“二”,這是當?shù)厝说脑挘毙难鄣囊馑?。二楞搖頭說:俺沒冤,俺有啥冤仇呀?
“有啥冤?那年你偷我們家,不,老地主劉家的苞米棒子,誰打你個半死?”
二楞說:“是大老白,你們家長工打得我半死,要不是東家救我,我真就叫大老白打死了。”
劉超“啪”地拍了一下桌子:“糊涂,那是老地主指派大老白打你的,他再充好人假裝救你呢,明白吧?”
二楞明白了,明白了的二楞就上前去踹了老地主兩腳。
劉超又從人群中叫出一個人來:“你叫馮有有,噢,是我表舅吧?今天在這個斗爭會上我就不叫你舅啦。馮有有,你對老地主有冤沒有?”
“有冤沒冤的,好歹是親戚不是,咱不好說。”馮有有囁嚅著說。劉超又一次拍桌子:“什么親戚?親不親,階級分。你是貧農(nóng),他是地主剝削階級,他親過你嗎?那年除夕早上,你到老地主家,說要借幾個錢,你借到了沒有?”
馮有有說:“沒借到,你爹,不,老地主那天躲著不見我,還是你娘舀給我半袋面,要不,大年餃子也吃不上。”馮有有這時候瞪了一眼站在地上的老地主,心里有了怨恨。
劉超鼓勵說:“這你就明白了嗎,那你該咋辦???”
馮有有舉起拳頭,喊一嗓子:“打倒地主!打倒劉再田!”
劉超就這樣一個一個地發(fā)動群眾“訴苦申冤”斗地主,有人踢打老地主,他假裝看不見,也不去制止,就這樣劉超把他爹的房子分了,地也分了。
丑柳村的土改順利完成,分到土地的農(nóng)民高高興興種大田,雖然耕種過了節(jié)令晚了一些,可是風調雨順,這一年的收成很好。
劉超這個抗戰(zhàn)時期就參加革命,打鬼子,打老蔣,在土改中又經(jīng)過黨考驗的干部,做了兩年副縣長就因為出身剝削階級,改當縣民政局長,后來又到一個公社當社長。文化大革命一開始劉超就被打成“混進革命隊伍里的壞分子”,到村里勞動改造。
劉超在村里很不被鄉(xiāng)親們待見,在革命隊伍里他是壞分子,在村里他是勞動改造的對象,在親族眼里他又是個無情無義的人。馮有有就罵他是個爹娘不愛,六親不認的白眼狼。馮有有還透露,那年三十,他是找劉再田借過錢,可人家一個汗珠子摔八瓣掙來的錢,為啥借給我這個耍錢的主兒?人家白給自己半袋白面就夠親情了,難道還活叼人不成?
劉超在村里灰頭灰臉一直到文革結束,上面為他平反,以地市干部級別辦了離休手續(xù),還住在丑柳村。后來政府給地富反壞右摘帽子,村里也為劉再田摘去了地主分子的帽子。這時候劉老漢也就敢說敢道了,他為自己的兒子正名:土改,那是上面的政策,你樂意不樂意都得分,你惱了,鄉(xiāng)親們斗著你分;你不惱,鄉(xiāng)親們還可能敬著你分。我不惱不怨,鄉(xiāng)親們倒不好意思分了。谷雨都過了,大田還荒著。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來年吃啥呀?劉超回村,第二天怎樣斗爭我是我的主意,讓二楞踢我?guī)啄_,讓馮有有搗我兩下,地分了,種子下了,來年就不餓了,莊稼人的命根子就是土地,填飽一家老小肚皮子那就叫好把式。
劉再田高壽,活到九十六歲,前年才去世。
劉超說:我爹是個農(nóng)民,一個精打細算,勤儉持家的莊稼漢。
選自《百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