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培森

“骯臟”與“齷齪”現(xiàn)在都被當(dāng)作同義的雙音節(jié)聯(lián)綿詞使用，形容人體、衣物、環(huán)境不干凈或思想、品行卑鄙、丑惡，貶義色彩很濃。其實兩者的本義并非這樣，而且“骯臟”還含有褒義；“齷齪”則是個中性詞，并無貶義。要講清為什么的道理，就要從兩者的由來和語義演變說起。

先說骯臟。“骯”與“臟”原本是各自獨立的單音詞，“骯”的讀音háng，同“吭”，本義是咽喉，名詞。語見《史記·劉敬叔孫通列傳》：“夫與人斗，不扼其骯，拊其背，未能全其勝也?！保ㄅc人爭斗，不掐住對方的咽喉，再猛擊他的后背，未必能完全戰(zhàn)勝他。）又見《史記·張耳陳余列傳》：“貫高乃仰絕骯，遂死?！保ㄘ灨哂谑茄鲋弊?，勒住咽喉自殺而亡。）

“臟”的繁體字為“臟”，讀音為zàng，本義是指身體內(nèi)部器官的總稱。如“內(nèi)臟”“五臟”?！绑a”與“臟”組成雙音節(jié)聯(lián)綿詞使用時，同“抗臟”，讀音為kàng zāng。有兩個義項：一個是形容高亢剛直，語見東漢趙壹《疾邪詩》：“河清不可俟，人命不可延。順風(fēng)激靡草，富貴者稱賢。文籍雖滿腹，不如一囊錢。伊優(yōu)北堂上，抗臟倚門邊。”意思是說，黃河之水變清不能夠等到，人的生命也無法延長不死。那些沒有骨氣的人如隨風(fēng)倒伏的弱草，有錢有勢的人被稱作賢能。貧士盡管滿腹經(jīng)綸，也比不上人家的一口袋錢，只會卑躬屈膝獻媚阿諛的伊優(yōu)（按：“伊優(yōu)”的原意是形容小兒牙牙學(xué)語的聲音，語出《漢書·東方朔傳》：“伊優(yōu)亞者，辭未定也。”就是還不能準確地用明白而固定的言辭說話。后省作“伊優(yōu)”，用以諷喻諂媚者說話無定見，只選逢迎對方的話說），被主人當(dāng)作貴賓升堂入室，高坐在朝北的大廳之上。正直剛強的君子卻被排斥和歧視，無人理睬，只得靠在門邊站立著。

又據(jù)《辭?！方忉專骸啊a臟同‘抗臟，高亢剛直貌。語見元好問《古意》詩：‘楩楠千歲姿，骯臟空谷中?！保F楠等樹木終年保持長青之英姿，高亢剛直地生長于空曠的山谷之中。）《康熙字典》解釋：“‘抗臟，婞直之貌?！眾奔淳髲姟傊敝?。語見南宋文天祥《得兒女消息》詩：“骯臟到頭方是漢，娉婷更欲向何人！”意思是不屈不撓堅持剛直品格才是好漢，體態(tài)端莊的女子愿為賢能之人效力。唐代陸龜蒙的紀事詩中也有“感物動牢愁，憤時頗骯臟”（釋義參見《漢字源流字典》839頁：“為事物的變化無常而深感憂愁，憤恨時局的腐敗表示剛直不滿之情”）的名句。

“骯臟”的另一個義項是形容身軀肥胖。語見北周庾信的《擬連珠》：“籠樊之鶴，寧有六翮之期；骯臟之馬，無復(fù)千金之價?！本褪钦f籠樊里關(guān)著的仙鶴就是有六雙翅膀也無飛翔之期望，身軀發(fā)胖的馬兒也不再值千金之價。

后來，“骯臟”的讀音定型為āng zāng，并寫作“骯髒”（繁體字），形容不干凈，很臟，也用作比喻卑鄙、丑惡的思想和言行，并由此引申出糟蹋。此語義在明清話本小說和民間口語中廣為使用，其原來的讀音和語義便逐漸湮滅，很少有人知道了，而且也成為貶義詞。

再說“齷齪”wò chuò。它的本義是指牙齒排列得很緊密，幾乎沒有任何空隙，因而引申為形容人的器量狹隘，拘于小節(jié)。語見東漢張衡的《西京賦》：“徒恨不能以靡麗為國華，獨儉嗇以齷齪”。（當(dāng)今圣上所遺憾的只是不能把奢華當(dāng)作國家的光榮，只是覺得講究節(jié)儉，吝嗇錢財就是氣量狹窄拘謹于小節(jié)。）三國吳學(xué)者薛綜（？—243）注曰：“齷齪，好苛局小之貌。”又“齷齪，小節(jié)也?！蹦铣熙U照的《代放歌行》中也有“小人自齷齪，安知曠士懷”的名句，意思是說器量狹隘，拘于小節(jié)之徒，怎能理解胸襟開闊之士的情懷。詩仙李白也有“齷齪東籬下，淵明不足群”之詩句，言陶淵明不拘小節(jié)，居住在東籬草廬中不愿與世俗之人往來。清代袁枚所著之《隨園詩話》中評價某些詩人說：“如其胸境齷齪，相對塵俗，雖終日咬文嚼字，連篇累牘，乃非詩人也。”以上諸例句中的“齷齪”，用的都是形容狹小、局促，拘于細節(jié)或境遇困頓之語義，與貶義詞不干凈、很臟根本無關(guān)。

最早將“齷齪”與表不干凈、很臟的貶義詞“骯臟”當(dāng)作同義詞來用的始見于宋朝學(xué)者方勺（1066—？字仁聲，號泊宅翁）所著之《青溪寇軌》：“當(dāng)軸皆齷齪邪佞之徒，但知以聲色的土木淫蠱上心耳?！保ó?dāng)權(quán)的高官重臣都是些卑鄙邪惡奸詐諂媚的無恥小人，只知道用吃喝玩樂和女色以及大興土木來取悅圣上。）到了元明時期，“齷齪”普遍成為人們?nèi)粘Ｉ钆c交談中的口語，其語義也用作形容不干凈、很臟或思想言行卑鄙、惡劣，與“骯臟”成為同義的貶詞，一直沿用至今。

（選自《文史雜志》2014年第1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