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孝榮
田駝子就住在離我家不遠的地方。他是從鄉(xiāng)下進城來的一個70多歲的老人。因為駝背,大家都叫他田駝子。
嚴格說來,他在這個城市里沒有屬于他的一片屋檐、一寸土地。因為他就住在文化館一個被廢棄的廁所里。那是一間單獨的廁所,就筑在清江邊的一個半巖上。站在清江邊往上看,它就懸在半巖中間。他將其中的一間廁所清理出來用于做飯,將另一間廁所作為他的臥室。大概是因為那間廁所太險要的緣故,他在廁所的前面用一塊床單懸掛起來擋在門前,用于遮擋陽光和風。從清江邊往上看,那里一年四季似乎永遠都懸掛著一張白色的銀幕似的,顯得十分招搖,就仿佛是一聲呼喊,或者是一種解釋。
“您怎么在這里?”
最初見到他的時候我大吃了一驚。因為他是我老家的一個普通農民。我認識他還是我在鄉(xiāng)鎮(zhèn)工作的時候,那個時候他因為是村里的會計,經常到我供職的區(qū)公所里來開會,這樣我就認識了他。只是我們在縣城見到的時候,就已經過去若干年了,那個時候他已經年過60歲了。
他告訴我說:“館長給他一口飯吃,讓他在這里幫忙打打雜?!边@樣說的時候他一臉謙虛的微笑,那表情就像曬干的干貨,放射出質地真誠的光芒。
但是我知道,田駝子并沒有文藝方面的特長,他只是在農村的時候當過紅白喜事的管家。除此之外,吹拉彈唱一樣也不會,那么他怎么會到文化館來呢?我的疑惑便旺盛地生長了出來。只是這個疑惑只在我心里郁郁蔥蔥,一直沒有說出來,也不好問他。
后來,我們見面的時候就多了。確如他所說,他在文化館里幫忙打雜,主要是做一些掃地、值班等等事情。他的身影常常在晨曦初露或是晚霞開始折疊城市的街道的時候,出現在文化館門前的街道和屋旁。有時是手里握了一把竹掃帚,正在掃地。有時則是在除草。有時則在幫助搬運什么物體。他就這樣給文化館做一些雜事,文化館給他少量的零花錢。
但是這點錢,在城市里是完全不夠生活的。城市總是長著一張看不見的嘴,默默地吞噬著人們的消費。所以很多時候,我也常常見到他在我家門前的餐館里給他們幫忙。有時候是洗碗,有時候是幫助招待客人。田駝子的聲音非常響亮,就好像他的聲音里安裝有一個高音喇叭,當有過喜事的人家請他幫忙的時候,他的那只高音喇叭總是可以從音樂和鞭炮聲中飛升上來,被我清晰地捕捉到。
“小盤子拿茶來呀!”
“大盤子打菜呀!”
……
洪亮的聲音在城市的上空炸響,宛如那里盛開的一團團禮花。它們從天空之中一直盛開到了我的心里。有時甚至在我的睡夢里都在盛開著,因為那樣的聲音實在是太特別了。它們總是有著煙花般的張揚,有著太陽般的自信。只是那樣的時刻實在是太短暫了,當喜事過完的時候,餐館又恢復了平日的寧靜,生活又回到了過去的模樣,那里便見不到田駝子的身影了。
有時候,我也常常見到他很晚的時候才回家。那個時候,我們剛剛散步回來,城市已是華燈初上。田駝子有時手里提著小菜,有時則空著雙手,腳步匆匆地朝住的地方趕去。我們在路口見著他,和他打過招呼,他便告訴我們,他在外面掙點飯錢。
很顯然,除了在文化館打雜、在前面的餐館里幫忙之外,他在街上還有其他的兼職。因為只有這樣,他才能在這座城市里安穩(wěn)地住下來。
田駝子的個子不高,大約不足一米六。臉顯得異常消瘦,看上去就像那里插了一把尖刀。因為背駝,大家背地里都叫他田駝子,只是當面才叫他田爺爺,或者叫他田老。那個駝背看上去就像他的后背上扣著一口黑鍋,尤其是從后面看的時候,他就顯得更加的矮小了。所以常??粗莻€佝僂而蒼老的身影,我心里就有更多的同情和疑惑在那里蕩漾著。因為作為一個70多歲的老人,他的生活不應該是這樣的幾片云彩,而應該是燦爛的晚霞,該在家里被兒孫纏繞,享清福了。那么他為什么一個人單獨出來在城市里漂泊、打工呢?難道是家庭不和睦,被他的家人趕了出來?或者是因為其他的原因不愿意呆在農村?但是這些疑惑因為找不到答案證實,它只能繼續(xù)懸掛在我心里蕩漾著。
“陳老師——”有一天,我從街上回來,聽見有人在身后叫我。轉過身,發(fā)現叫我的正是田駝子。他就站在文化館前面的岔道上對我說,“我想找你借幾本雜志看看?!?/p>
“你要看什么樣的雜志?”
“文學雜志。”田陀子說,“你是作家,我相信你家里一定有不少這方面的雜志?!?/p>
“沒問題?!?/p>
回到家,我就給他找了許多本《人民文學》《十月》《收獲》等雜志交給了他。
接到雜志的時候,田駝子興奮得就像一個孩子。他先將雙手在他的衣服上擦了擦,就好像他的雙手上沾了什么見不得人的臟物似的。然后雙手合在一起,連連作揖說:“謝謝陳老師,謝謝陳老師!我看完了,一定按時給你還來!”
“不用著急,你慢慢看,看完了,如有需要,可以隨時找我再要?!?/p>
他又再次對我表示了感謝。
接著,他就拿著那些雜志朝他的那間廁所房子里走去了。
望著那個佝僂的背影,我的心里瞬間就充滿了感動。我在想,田駝子愿意呆在城市里,過著舉目無親、冷冷清清的生活,是不是他愿意在這里接受文化的熏陶、渴望知識的洗禮呢?一個70多歲的農民還能夠閱讀這么高品位的文學雜志,這件事情本身就非同一般。這不是一般的農民所能夠做到的。
再后來,我們見面的次數就更多了。有時候他是從街上購菜回來,有時候是下班回來,也有時候是他散步回來。當他手里提著蔬菜的時候,我只要看上一眼,就知道那些蔬菜都是菜農們遺棄的邊角廢料?;蛟S他沒有花上一分錢,是從那些菜農那里討來的。因此我能想像,他的生活也一定過得非常清苦。但是他的精神卻又是那樣的好,每次見到我,他仍舊像先前那樣,雙手合十,連連作揖:“陳老師好,陳老師好!”所以我愿意相信,他呆在這里就是想靠近文化,想接受文化和知識的洗禮。因為文化館里常常舉辦各種各樣的文化活動,作家和文化藝人都居住在這里。他或許是渴望靠近這些人,獲得精神的提升。
當又一個朝陽從東邊升起來的時候,田駝子那個背影又從文化館里出發(fā)了,他仍舊像先前那樣,精神抖擻地奔走在這座城市里,成為這座城市之中一抹另類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