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慶邦
草原上的河流
劉慶邦
劉慶邦
作家名片:劉慶邦,北京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著有長篇小說《斷層》《遠方詩意》《平原上的歌謠》等五部,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集《走窯漢》《梅妞放羊》《遍地白花》等二十余種。短篇小說《鞋》獲第二屆魯迅文學(xué)獎。中篇小說《神木》獲第二屆老舍文學(xué)獎。
夏天,我來到呼倫貝爾大草原,終于見到了草原上的河流。那里的主要河流有伊敏河、海拉爾河,還有額爾古納河等。更多的是分布在草原各處名不見經(jīng)傳的支流。如同人體上的毛細血管,草原鋪展到哪里,哪里就有流淌不息的支流。水的源頭有的來自大興安嶺融化的冰雪,有的是上天賜予的雨水,還有的是地底涌出來的清泉。與南方的河流相比,草原上的河流有一個突出的特點,那就是自由。左手一指是河流,右手一指是河流,它隨心所欲,我行我素,想流到哪里都可以。我看見一條河流,河面閃著鱗片樣的光點,正淙淙地從眼前流過。我剛要和它打一個招呼,說一聲再見,它有些調(diào)皮似的,繞一個彎子,又調(diào)頭回來了。它仿佛眨著眼睛對我說:朋友,我沒有走,我在這兒呢!
在河流臂彎環(huán)繞的地方,是一片片綠洲。由于河水的滋潤,明水的襯托,綠洲上的草長得更茂盛,綠得更深沉。有羊群涉過水流,到洲子上吃草去了。白色的羊群對綠洲有所點化似的,使綠洲好像頓時變成了一幅生動的油畫。
而南方的河流被高高的堤壩制約著,只能在固定的河道里流淌。洪水襲來,它一旦潰堤,就會造成災(zāi)難。草原是不怕的,隨時敞開胸懷,不管有多少水,它都可以接納。水大的時候,頂多把草原淹沒就是了。但水一退下去,草原很快就恢復(fù)綠的本色。綠色的草原上除了增加一些水流,還會留下一些湖泊和水泡子。從高處往下看,那些湖泊和水泡子宛如散落在草原上的明珠。
在一處草原上,我見幾個牧民坐在河邊的草坡上喝酒,走過去和他們攀談幾句。得知,他們四人是一家人,父親和兒子,婆婆和兒媳。在羊圈里剪羊毛告一段落,他們就帶上羊肉和酒,坐在松軟的草地上喝酒。他們沒有帶酒杯,就那么人嘴對著瓶嘴喝。他們邀我也喝一點,我說謝謝,一會兒到蒙古包里去喝。我問他們河水深不深,能不能下水游泳?小伙子答話,說水不深,天熱時可以到河里游一游。正說著,我看見三匹馬從對岸走來,輕車熟路般地下到河里。河水只沒過了它們的膝蓋,連肚皮都沒濕到。馬兒下到河里并不是都喝水,有的在河里走來走去,像是把河水當(dāng)成了鏡子,在對著“鏡子”把自己的面容照一照。我又問他們,河里有沒有魚?小伙子說:魚當(dāng)然有,河里有鯽魚、鲇魚、鯉子,還有當(dāng)?shù)靥赜械睦项^兒魚。老頭兒魚最好吃。那么,月光下的河流是什么樣子呢?小伙子笑了,說月亮一出來,滿河都是月亮,可以在漂滿月亮的河邊唱長調(diào)。
又來到一條小河邊,我看見河兩邊的濕地上開著一簇簇白色的花朵。草原上的野花自然很多,數(shù)不勝數(shù)。紅色的是薩日朗,紫色的是野苜蓿,明黃的是野罌粟,藍色的是勿忘我。這種白色的花朵是什么花呢?我正要趨近觀察一番,不對呀,花朵怎么會飛呢?再一看,原來不是花朵,是聚集在一起的蝴蝶。蝴蝶是乳白色,翅膀上長著黑色的條紋,一片蝴蝶至少有上百只。蝴蝶們就那么吸附一樣趴在地上,個別蝴蝶飛走了,很快又有后來者加入進去。這么多蝴蝶聚在一起干什么呢?朋友們紛紛做出猜測,有人說蝴蝶在開會,有人說蝴蝶在談戀愛,還有人說蝴蝶在產(chǎn)卵。蝴蝶們不說話,它們旁若無人似的,該干什么還干什么。
我想和蝴蝶做一點游戲,往蝴蝶群中撩了一點水。這條小河里的水很涼,也很清澈,像是從地底涌出的泉水匯聚而成。水珠落在蝴蝶身上,蝴蝶像是有些吃驚,紛紛飛揚起來。一時間,紛飛的蝴蝶顯得有些繚亂,水邊猶如開滿了長翅膀的白花。蝶紛紛,“花”紛紛,人也紛紛,朋友們紛紛拿出手機,拍下這難得的畫面。
這樣清的水應(yīng)該可以喝。我以手代勺,舀起一些水嘗了一口。果然,清冽的泉水有著甘甜的味道。
倘若一個人獨行,我會毫不猶豫地下到河里去,盡情地把泉水享受一下。因為是集體出行,我只能和小河告別,眼睜睜地看著河水流向遠方。
我該怎樣描繪草原上的河流呢?我拿什么概括它呢?平日,我對自己的文字能力還是有些自信的,可面對草原上的河流,我感到有些無能,甚至發(fā)愁。直到一天晚上,我們聽了蒙古長調(diào)歌手的演唱,終于找到和草原上的河流相對應(yīng)的東西,這就是悠遠、自由、蒼茫、憂傷的蒙古長調(diào)。長調(diào)的婉轉(zhuǎn)對應(yīng)河流的蜿蜒,長調(diào)的起伏對應(yīng)河流的波浪,長調(diào)的悠遠對應(yīng)河流的不息,長調(diào)的顫音對應(yīng)河流的浪花……我不知道是草原上的河流孕育了蒙古長調(diào),還是蒙古長調(diào)升華了河流,反正,我會把長調(diào)與河流聯(lián)系起來,不管在哪里,只要一聽到動人情腸的蒙古長調(diào),就會想起草原上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