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誤的極刑

丹尼斯·麥圭爾是被判處死刑的謀殺犯，在行刑7天前，他將一塊腕表交給了兒子。作為首位接受兩種藥物新配方試劑注射的死刑犯，麥奎爾想讓兒子在他的最后時刻全程陪同，并記錄他的死亡用時。

2014年1月16日，上午10點剛過，53歲的麥圭爾走進了位于魯卡維爾的南俄亥俄監(jiān)獄行刑室。他爬上行刑床，展開雙臂，他的兒子、兒媳和女兒站在隔壁房間，透過玻璃墻面注視著他。

獄卒將麥圭爾的手腕、腰和腿綁在床上，并將靜脈注射器分別置于他的兩個肘窩處。然后，麥圭爾對著麥克風說出他最后想說的話。他向喬伊·斯圖爾特的家人道歉，1989年，麥圭爾綁架、強奸并謀殺了這名22歲女子。接著他告訴孩子們他愛他們，直到永遠。獄卒為麥奎爾扣上外套扣子，這是行刑即將開始的標志。這時是10點27分。

10毫克的咪達唑侖和50毫克的氫嗎啡酮被注射進麥圭爾的血管，麥奎爾費力地搖動手腕，向家人揮手告別，然后雙手握成拳，停止做動作，閉上了雙眼。

按照父親的指示，小麥圭爾看了下手表，剛過10點半。突然，他的父親開始用力掙扎，他弓起背，手腕和頭奮力向上抬起。時間一分一分地過去，麥圭爾不斷猛烈擺動，并發(fā)出很大的嗚咽聲，聽上去像是溺水似的。麥圭爾的女兒實在看不下去了，向坐在一旁的牧師質問：“行刑不應該要這么長時間吧！”

指針指向10點50，麥圭爾終于不再動彈。獄卒看了看麥圭爾的女兒，說了聲“抱歉”，麥奎爾的官方死亡時間最終記錄為10點53分。行刑從開始到結束共用了26分鐘，這是美國俄亥俄州自15年前恢復死刑以來，用時最長的行刑，比預計用時多了15分鐘以上。

死亡制劑的來源

在美國，數十年以來人們一直使用3種制劑的混合物執(zhí)行注射死刑：硫噴妥鈉（鎮(zhèn)靜劑）、泮庫溴銨（麻醉劑）、氯化鉀（用來停止心臟跳動）。這種混合藥劑很容易生成，且非常有效，是美國注射死刑的標準用藥。它能很快使犯人鎮(zhèn)靜下來，先是停止他們的呼吸，隨后是他們的心跳。但是近年來，美國各州在選擇如何處決其犯人的方式上漸漸有了不同。

過去，美國人通常從生產膽固醇藥物和安眠藥的大型跨國藥廠購買注射死刑所需的藥劑。但2011年，歐盟對在歐盟以外地區(qū)銷售用于死刑的藥物加強了管制（要知道死刑在歐洲普遍被認定是非法的）。隨著庫存下降，美國各州都在尋求其他渠道，比如發(fā)展中國家的藥廠，監(jiān)管不嚴的藥房，甚至有獄卒以他們自己的名義買藥。

這種不穩(wěn)定的供應鏈引發(fā)許多州對新的藥劑組合進行試驗。自2010年以來，在美國實施死刑的32個州中，有15個州已經使用了新的注射死刑的方案。隨著幾次注射死刑失誤被曝光，這項被認為是最人道的死刑方式備受質疑。

被叫停的極刑

2014年1月9日，俄亥俄州在麥圭爾身上使用新藥方的前一周，俄克拉荷馬州將含有戊巴比妥、維庫溴銨和氯化鉀的混合藥劑，注入殺人犯邁克爾·李·威爾遜的體內。隨著藥劑被注入，據說，威爾遜在死前喊叫道：“我覺得我整個身體都在燃燒。”

4個月后，俄克拉荷馬州換了一種不同的配方。4月29日，該州用從秘密渠道購得的咪達唑侖、維庫溴銨和氯化鉀，為殺人犯克萊頓·洛基特注射死刑。理論上，咪達唑侖應該使犯人在接受另外兩種致命藥劑之前失去知覺。但克萊頓·洛基特在昏迷了一段時間后，又睜開了眼睛，喃喃自語，并用力掙扎起來。獄卒以為他又活過來了，決定將刑期延后，但為時已晚。在行刑后43分鐘，洛基特死于心臟病發(fā)作。

克萊頓·洛基特失敗的行刑被曝光后，俄克拉荷馬州州長瑪麗·法琳暫停了所有死刑，要求對全州注射死刑方案進行檢討。但它并未平息社會上對此日益增加的爭論：目前這種注射死刑的方式，是否違反了美國憲法第八修正案中禁止殘酷懲處的規(guī)定？奧巴馬總統稱洛基特在行刑時用時過長，“極度令人不安”，并指示總檢察長埃里克·霍爾德檢討全國的死刑是如何被執(zhí)行的。

與此同時，美國9個州已暫停死刑，部分是因為來自死囚犯的訴狀。囚犯們認為，來自未知渠道、未被檢驗的混合藥劑，增加了他們非人道死亡的可能性。密蘇里州、弗吉尼亞州和懷俄明州的立法者開始探討是否要重新使用更傳統的行刑方法，比如槍決和毒氣室，因為它們更加可靠。

人道的極刑

美國人與死刑的關系一直是矛盾的。一方面，他們認為死刑是震懾最嚴重犯罪的方法；但另一方面他們又認可，那些罪犯享有有尊嚴離世的權利。19世紀，人們認為兼顧了這兩種目標的行刑方法是絞刑。到了19世紀晚期，絞刑被電刑所取代。20世紀20年代，毒氣室的出現被認為是一種更徹底、更現代的行刑方法。20世紀30年代，死刑在美國的實行達到頂峰，平均每隔一天就有一例，行刑方法包括電椅、毒氣室和槍決。到了20世紀50、60年代，美國死刑數量顯著下降。到了1972年，美國最高法院認定死刑違憲，遂停止一切死刑。不過，死刑暫緩并未持續(xù)多久。

1977年，在法庭恢復死刑一年以后，猶他州槍決了謀殺犯加里·吉爾摩，這是美國政府在5年內處死的首個犯人。不久后，俄克拉荷馬州首席醫(yī)療檢查官杰·查普曼醫(yī)生提出了一種可以注射的混合藥物（硫噴妥鈉、泮庫溴銨和氯化鉀），他認為這將盡可能無痛地“完成死刑”。

這則配方從未被試驗或在醫(yī)學上被檢驗過，但卻迅速被合法化，成為美國采用了數十年的標準注射死刑配方。查普曼醫(yī)生本人都曾說：“我絕對沒有想到，它會被如此廣泛地使用。”

求而不得的死亡制劑

到目前為止，已有超過1200名美國犯人是使用查普曼推薦的方案被處決的。但在21世紀早期，麻醉學家們發(fā)現，有些犯人在行刑過程中雖被致癱瘓，但仍然清醒。邁阿密大學麻醉學家大衛(wèi)·魯巴斯基查閱了49名被處決病人的驗尸記錄，發(fā)現其中有21人在最后一劑藥被注入身體時還有知覺，并很有可能在承受著劇痛。

魯巴斯基說：“這也在意料之中，只不過從沒有人關心過問罷了?！边@些調查發(fā)現引起了人們對這3種藥物注射方案的法律挑戰(zhàn)，2008年官司終于打到了美國最高法院。2009年，俄亥俄州放棄了3種藥物的混合配方，開始使用單一藥劑：麻醉性硫噴妥鈉。

2010年，意大利政府禁止跨國制藥商Hospira在意大利當地工廠為美國監(jiān)獄生產硫噴妥鈉，在這之后，Hospira逐漸停止了此藥的一切生產。當美國監(jiān)獄找到Hospira的藥廠時，它們多數會畏縮不前、猶豫再三。無奈之下，俄亥俄州官員又找到了另一種死亡制劑——巴比妥酸鹽戊巴比妥。但好景不長，生產該藥的丹麥制藥商也被禁止向美國監(jiān)獄出售這種藥。密蘇里州選擇的死亡注射劑是異丙酚（據說邁克爾·杰克遜就死于該藥），同樣遭到了該藥的德國制造商Fresenius Kabi的拒絕。

就這樣，由于許多大型制藥廠都設在歐洲，而歐洲除了白俄羅斯以外，其他國家均取締了死刑，這給支持死刑的美國各州帶來了不小的阻礙。美國死刑信息中心執(zhí)行主任理查德·戴爾說：“隨著歐洲關上大門，就造成如今美國各州自謀出路、各自實驗的局面。”

混亂的極刑實驗

為了彌補空缺，一些州找私人藥店為其供應致命藥物。這些私人藥店不受聯邦政府監(jiān)管，藥品質量參差不齊。醫(yī)院通常避免使用這種供藥渠道，但監(jiān)獄的官員并不這么想。自2012年以來，至少有7個州公開表示從私人藥店獲得死刑藥物。很有可能更多的州也在如此做，確切數字不得而知，因為各州的監(jiān)獄官員都竭盡全力保全供藥商的匿名性。

福德漢姆大學法學教授黛博拉·德諾研究注射死刑20年，她說：“我感覺整個注射死刑文化，就好像夜晚閉門后的竊竊私語，一名知情的獄卒從一個州竄到另一個州。整個運作都在秘密進行，外人很難知曉他們用的是什么，以及他們是如何獲得的?！?/p>

麥圭爾在俄亥俄州被處決的一周后，他的家人因Hospira向州政府出售藥物，將該制藥商告上聯邦法庭。麥奎爾的兒女認為他們父親的死是非常殘忍和不人道的，麥圭爾在缺氧的狀態(tài)下仍有知覺，他被當作州政府進行新致命注射所做的試驗。

俄亥俄州監(jiān)獄部門經過內部檢討后，于4月宣布，麥圭爾的行刑“符合憲法精神”。路易斯安那州隨后宣布，將效仿俄亥俄州使用兩種藥物的混合物，而弗吉尼亞州則計劃在傳統3種藥物的混合物中加入咪達唑侖。

選擇這么混亂，注射死刑是否真的是殘忍的非正常懲罰呢？當那些也許經歷過痛苦的人已不在人世，你又如何證明他們所經受的痛苦和折磨？

麥圭爾的案子還引發(fā)了人們對注射死刑的一個討論核心：他并未被注射癱瘓劑。該藥劑能讓犯人全身癱瘓，無法在行刑期間做出任何動作。缺少這一藥劑的后果，就是其家人看到麥圭爾在行刑室里拼命掙扎、喘氣。

多年以來，許多麻醉學家認為，癱瘓劑根本就不該用，它只會讓旁觀者無法察覺犯人是否真的感到痛苦，也就不可能知道死刑是否真的是人道的。數以百計死于致命注射的犯人，他們本有可能做出和麥圭爾同樣的反應，但他們的痛苦卻被隱藏在癱瘓的外表下。這也就是為什么一開始癱瘓劑被納入死亡制劑的道理：它的采用不是為了犯人著想，而是為了讓觀看死刑的人好過些。它會讓活著的人離開時這樣想，世上最嚴厲的懲處，是以盡可能人道的方式執(zhí)行的。

生疏的執(zhí)行者

今年4月，俄克拉荷馬州對克萊頓·洛基特是如何死亡的進行調查。最終專家認為，行刑過程中發(fā)生了兩件事：一是藥物注射的操作不正確；二是注入的咪達唑侖量不夠，以至于犯人還有知覺。目擊者表示，洛基特在行刑過程中嘟囔過：“這里有問題！”獄卒事后也表示，當時尋找可下針的靜脈他們就幾乎花了一小時。行刑開始后20多分鐘，他們才意識到注射器沒有插好。

由此引發(fā)了另一個問題：該由誰來執(zhí)行注射死刑？所有醫(yī)療組織都不鼓勵其成員參與執(zhí)行死刑，所以這份工作往往落在監(jiān)獄相關人員的身上，他們當中很少有人接受過正規(guī)的醫(yī)療訓練。2013年，在美國3088名死刑犯人中，只有39人被執(zhí)行了死刑。有人表示，監(jiān)獄處決的犯人還不夠多，以至于得不到應有的鍛煉。

當查普曼于20世紀70年代提出3種藥劑的混合物時，他以為死刑會由受過恰當訓練的人執(zhí)行。如今，他的觀點變了。他現在認為，只要注入足夠劑量的某一種藥物——像硫噴妥鈉這樣的鎮(zhèn)靜劑——就足以致人死亡。單一藥物只需要某一個供應商，而且比起3種藥物，一種藥劑更便于獄卒進行注射操作。

與此同時，某些政治人物試圖讓曾被棄之為不文明的死刑方式回歸。密蘇里州眾議員瑞克·布拉丁說：“把某人綁在床上，讓他看著醫(yī)生用針頭往自己身上戳個十來次，然后看著藥物流入靜脈，再像狗一樣睡死過去，我覺得這比蒙上眼睛被槍斃更加殘忍、更加不人道?！?/p>

于是，注射死刑面臨著人類歷史上其他死刑方法所面臨的相同窘境：一種曾經被視為是人道的死刑方法，現在看上去不再那么人道了。

[譯自美國《時代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