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發(fā)前我的恐懼是這樣的:我在雪地上狂奔,以我最快的速度,我后面跟著一群阿富汗人。我知道,他們不喜歡我乘著滑雪板從他們的興都庫什山滑下。我的肺針刺般疼,我的心臟簡直快因恐懼和疲累而爆炸了,然而一切努力都無濟于事,他們靠近了,就要抓住我了。
而實際情況是這樣的:我在雪地上狂奔,以我最快的速度。我前面是一群阿富汗人,最慢的那個也超出我5米之外。他腳上穿著的還不是專業(yè)的滑雪鞋,而是一雙橡膠靴!山腳下600多名阿富汗人在熱情歡呼,因為我和其他34個瘋子在他們的興都庫什山上滑雪,不時有人四腳朝天地摔倒,引得他們哈哈大笑。我的肺針刺般疼,我的心臟快因疲累而爆炸了,然而一切努力都無濟于事,我必須接受很難再超過其他人的殘忍事實。
在地雷上滑雪
我來到阿富汗,是想看看那里除了戰(zhàn)爭和恐怖,還有什么。35年來,這個國家總是向世界傳輸絲毫不會吸引旅游者的圖像:蘇聯(lián)的入侵、內(nèi)戰(zhàn)、塔利班、被綁架的記者、用長袍裹住全身只露出眼睛的被奴役的女人。
2014年,阿富汗會發(fā)生改變,是變好還是變壞,沒人知道。4月初,總統(tǒng)卡爾扎伊執(zhí)政時期結束,年底北約駐阿富汗國際安全援助部隊將撤離。阿富汗戰(zhàn)火頻繁。2013年約300名平民在恐怖襲擊和戰(zhàn)亂中死去,是塔利班垮臺后阿富汗死亡人數(shù)最多的一年。在我啟程一個月前,塔利班武裝分子襲擊了喀布爾一家受外國人青睞的飯店,24人喪生。而被綁架的國內(nèi)外人數(shù)根本無法計量。
在這里舉行一場滑雪比賽?想想都覺得荒唐!在這個國家的其他地方爆炸連連、死傷不斷的情況下,在喀布爾以西170公里處的山谷巴米揚,阿富汗人和外國人一起享受興都庫什山脈上的陽光。這場比賽的舉辦無法不讓人感到欣慰:即使是在阿富汗,未來也有娛樂、運動和旅游的可能性。
阿富汗滑雪挑戰(zhàn)賽不是正式的官方競賽,但它是阿富汗唯一的比賽,獲勝者自然也就會成為全國冠軍。我的名片上還有一行是空的,而我4歲就已站在滑雪板上。我想,再也沒有比這更容易得到的榮譽了。
警察局長穆罕默德·拉克孜在比賽開幕式上承諾能夠保證選手安全?!坝H愛的外國人!你們不需要害怕,在我們國家,早就沒有人被綁架了,最后遭到綁架的兩個女人被我在64小時內(nèi)解救了,綁架犯對她們很好,就像對待嬌弱的花朵。”
“好極了!”站在我旁邊的山姆說,他來自美國西北部,留著黑黑的大胡子?!霸谘┲?,地雷也沒有危險,就是直接踩上也沒事。”在過去的5年間,山姆坐在美國戰(zhàn)斗機中偵查塔利班,他很熟悉這些東西。
帶來滑雪比賽的楚齊爾
為阿富汗帶來滑雪比賽的是一個瑞士人,48歲的克里斯多夫·楚齊爾。他喜歡去偏遠的地方旅行,5年前,他來到了巴米揚。
相對于阿富汗的局勢而言,這個山谷確實安全,這主要是因為它位置偏遠:住在這里的少數(shù)民族哈扎拉族,不讓任何塔利班武裝分子通過易守難攻的高山通道。這樣,巴米揚成為阿富汗的模范省。北約軍隊2011年就從這里撤離了。男人們上交了他們的武器,暴力襲擊很少發(fā)生,近幾年也有一些外國游客前來。但是,這里基礎設施仍然不是很完善:本該將楚齊爾帶回喀布爾的那次航班突然取消,他被迫滯留在巴米揚一個星期。那段時日,他驚嘆于這巍巍群山和皚皚白雪,有一天他突然靈光一閃:人們可以在這里滑雪!
楚齊爾想舉辦一場能給呆呆等著積雪融化的山谷居民帶來冬日精彩的比賽,吸引一些想在旅行后有料可說的歐美游客?;氐饺鹗亢螅业搅藥讉€贊助人,購置好相應器材。
最初,阿富汗人根本沒興趣學習滑雪這一對他們而言極度罕見的運動。但在楚齊爾的耐心勸說與指導下,一些當?shù)厝顺晒Φ卣驹诹似瘘c上。2011年,首屆滑雪比賽成功舉辦,此后一年一度從未中斷。如今,這項比賽已成為全國性的節(jié)日盛會:多家阿富汗電視臺對此進行報道,獲勝者可以獲得一塊瑞士手表,并受邀到喀布爾參加脫口秀節(jié)目。對阿富汗人來說,發(fā)展滑雪旅游不再只是一個外國人的愚蠢想法,而是能為他們帶來收入的現(xiàn)實可能。
賽前“偵查”
2月末的一個周二傍晚,我走下飛機。舉目望去,巴米揚山谷的景色很難稱得上美麗。云朵掛得很低,樹木、巖石和街道都籠罩著一層灰色,就連空氣也不例外,整個山谷就氤氳在柴火產(chǎn)生的煙霧中。
我入住的巴米揚努爾班德-恰拉酒店隱藏在一座高高的圍墻之后,并由沙袋和鐵絲網(wǎng)確保安全。門口守衛(wèi)檢查客人的行李,尋找武器、炸彈和酒精的蹤跡。而我不需要接受檢查,因為我的所有行李——包括滑雪板在內(nèi)——在從慕尼黑來喀布爾的路上丟失了。這樣我還要怎樣成為第一個德國籍的阿富汗滑雪冠軍?我不知道。
距離比賽還有兩天時間。我無法訓練,于是想借機看看其他選手的情況。我來到古爾·胡賽因的院子,見到了我的阿富汗競爭對手們。古爾30歲,身高不到1米65,臉上總是掛著微笑。他開了一家小小的旅行社,每年約接待60名游客。每次比賽前,他都會為當?shù)厝私M織一次滑雪課程,順便吸引有潛力的導游為他工作。
這8位阿富汗“滑雪精英”全是20歲左右的年輕人。我們從小巴下車后,他們的訓練就開始了。想成為阿富汗滑雪冠軍的人,不但要能很快從山頂滑下,在那之前也要很快登上山頂。上坡時,選手們將合成材料制成的皮革粘在滑板下面避免打滑。
19歲的年輕人亞亞才滑了10分鐘就已疲憊不堪了。他費了很大功夫才被允許滑雪?!拔业母赣H覺得這太危險了,”他喘著氣說,“巴米揚能夠治療腿腳損傷的醫(yī)院非常少?!比欢谒旧匣┌宓牡谝惶?,出問題的卻是眼睛:他忘了戴太陽鏡,患上了雪盲癥,20個小時后視力才恢復正常。亞亞滑得搖搖晃晃,不時跌倒。盡管如此,他還是覺得自己有機會獲勝?!拔易屇樧V網(wǎng)上的朋友為我的勝利祈禱?!彼f。
撒加德·胡塞尼是去年的冠軍。21歲的他頭發(fā)側分,很擅長滑雪,但他將自己的勝利歸功于飲食。“我吃了開心果,”他說,“很多很多開心果。”
下午我原本計劃觀光游覽,然而最后,這一放松心情的活動卻變成了名副其實的健身訓練。我們來到城市邊緣的一處山崖。6世紀時,和尚用石頭在這里雕刻出了兩尊巨大的佛像——巴米揚大佛,分別為53米和35米高。2001年,塔利班炸毀了這一世界文化遺產(chǎn),因為他們覺得它“反伊斯蘭”。
一個穿著寬大燈籠褲的男人在較小的那尊佛像殘骸處打開一扇木門,里面是一道在石頭中鑿出的螺旋樓梯,通往一片黑暗。那之前我從未注意到,巴米揚高出海平面2500米。我順著樓梯往上爬,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到達上面——這里曾是佛像的頭部。在我精疲力盡地一邊尋找理想的拍照視角,一邊控制不住大口喘氣時,我開始懷疑,我的名片上是否真的能很快多上一行。
晚上,我繼續(xù)“偵查”其他選手的情況。參賽的共有20名阿富汗選手和15名外國選手。外國人主要來自瑞士、英國、美國和新西蘭。其中有退休的富翁,也有想回家炫耀刺激冒險經(jīng)歷的時髦年輕人。這兩種人我都不擔心贏不了,我擔心的是極限運動的精英,比如那3個想在伊朗德黑蘭建起一家自由滑雪場的瑞士人。
忘掉阿富汗其他地方
第二天,也就是比賽前一天,我的行李還沒到。去觀察一下賽道,是我目前能做的唯一準備。在太陽的照耀下,這個昨天還籠罩在一片灰色中的山谷,突然變得五彩繽紛起來。在比賽起點處的薩爾村,可以看到遠遠近近的泥土平房,房頂堆放著用作燃料的牛糞。村長阿布爾·哈桑說,對于讓觀眾、警察和外國人來到他村子的設想,他最初并不感興趣。在阿富汗,部落和家庭仍然意味著保護。在當?shù)鼐用裥闹?,陌生的人、事大多不善。在政府同意以及見到微笑得那么友好的古爾之后,他改變了自己的觀點。他說:“滑雪運動是值得尊敬的,我尊重我的客人?!?/p>
村長屋后層巒疊嶂,約有5000米高,比賽卻只在一座小山上進行。說是小山,其實也有3600米,這意味著,那里的空氣比大佛上更加稀薄。我走之前,村長還想說點什么?!芭耍彼舐曊f,“我們也尊重女人!”
晚上的比賽開幕式上,當?shù)鼐炀珠L講完話之后,副省長和旅游協(xié)會會長也先后發(fā)言。大廳里坐著約250個阿富汗人,但這些發(fā)言卻主要是針對少數(shù)幾位外國游客的:這些阿富汗官方人士幾乎用懇求的語氣,希望他們回到自己的國家后宣揚“和平的巴米揚”——它雖然也是阿富汗的一部分,但和這個國家的其他地方有著天壤之別。
那之后的晚宴有羊肉串、燉羊肉、羊肉湯和羊內(nèi)臟。我旁邊坐著阿里沙·法爾杭,一個受過嚴格滑雪訓練的22歲年輕人。他為古爾工作,是導游,也是我見過的唯一一個沒有逃難史也不準備逃亡的阿富汗年輕人。塔利班占領巴米揚后,大部分居民都逃往喀布爾、伊朗或巴基斯坦,阿里沙一家卻留了下來,躲在食不果腹的深山里。如今他的很多朋友都試圖非法逃亡到歐洲去,沒有人相信阿富汗會有個和平的未來。
阿里沙也不相信。盡管如此,他還是留了下來。對于政治,他表現(xiàn)出極度的厭惡:總統(tǒng)選舉的所有候選人都腐敗,都是戰(zhàn)爭犯?!叭绻覀兊念I導人真的想要和平,我們早就已經(jīng)生活在和平的環(huán)境中了?,F(xiàn)在,能改善現(xiàn)狀的唯一希望就是旅游。我們巴米揚人的生活會越來越好,你可以忘掉阿富汗其他地方?!?/p>
比賽日
周五,也就是比賽日,我注意到,村長所說的薩爾村女人們擁有的權利可能只局限在房間里。所有男人都可以在清真寺、農(nóng)舍和比賽區(qū)之間自由來往,而她們不可以。國內(nèi)外攝影師組成的攝影團隊站在房頂上,鄰村的居民也越過山腰趕來觀賽。我穿好滑雪板,它已和我的其他行李一起于周四晚上輾轉抵達。
比賽前,我接受了兩次采訪!一次是阿富汗廣播電臺,一次是電視臺。我總是在重復同樣的話:山脈景色是多么美,當?shù)厝耸嵌嗝春每汀.斎唬嬲龑I(yè)的人士會在比賽結束后再采訪,而不是之前。就在電視臺記者不斷向我提問的時候,其他選手已經(jīng)占據(jù)了起點的有利位置,而我站在了一個非??亢蟮牡胤?。楚齊爾開始倒數(shù):“3,2,1,開始!”
我一出發(fā)就撞上了前面的選手,我們互相堵路,上行路線上一片擁堵,要趕超非常困難。我只能偏向旁邊更深的雪地。撒加德摔倒了,我超過了他。哈桑兒子的木滑雪板壓住了我的滑雪板末端,我已經(jīng)氣喘吁吁了,只能讓他超前。
我停下來,然后慢慢前進,一會兒又停下來,速度越來越慢。阿富汗人的滑雪技術并不算好,但他們從小就在3000多米的高山上生活,每天跑1個小時去學校上課,基本身體素質(zhì)要比我好得多。
我終于找到了自己的節(jié)奏。那時大部分阿富汗選手已經(jīng)超過了我,只有一人憤怒地將他的滑雪板扔進了山谷。我身后有很多外國選手,那3名瑞士滑雪精英卻是不見蹤影。
我盯著標記賽程最高點的橘色小旗。抵達那里時我大腦缺氧,沒有心情也沒有時間欣賞風景,只是不停地告訴自己:往下滑的時候我一定要占據(jù)一個有利位置。然而,在倉促中,我還沒真正到達山頂,就已經(jīng)取下了上山時防滑用的滑雪板底部皮革。我摔倒了,站在齊胸的雪里,垂頭喪氣地踢著我的滑雪板,這時一個新西蘭人和一個瑞士人從我旁邊呼嘯而過??斓浇K點時,我超過了一個阿富汗人,他不慎摔倒了。我向終點撲去,當我試圖弄出灌入耳朵里面的雪時,觀眾們都大笑不已。
所以,站在最高領獎臺的不是我,而是阿里沙,一個瑞士滑雪精英位居第二,撒加德得了銅牌,這次他可能沒有吃足夠多的開心果。頒獎時,警察努力控制不斷涌向領獎臺歡呼的觀眾。
女子比賽
第二天女子比賽時情況則完全不一樣。它能成功開賽已經(jīng)表明,塔利班垮臺后這里發(fā)生了多少變化。為了確保安全,比賽在一個隱蔽的小山谷舉行。這也告訴我們,這里還有多少進步的空間。
女選手們沒有一個穿罩袍,取而代之的是滑雪服或羊毛大衣,但所有人都戴著頭巾。女人們認為她們的滑雪比賽首先是一種宣言。“我想讓所有阿富汗人看看,我們女人能做到什么?!痹ぐ祭撩渍f,她指的更多的是她的勇氣而不是滑雪技術,“我們還不能真正控制我們的滑雪板?!?/p>
這并不是謙虛,而是對起跑之后所有女選手瘋狂往前沖場景的理智描述。8個女人卯足了勁,在到達終點前,把所有賽道旗子和幾名觀眾撞倒了。扎拉是第二名,電視臺采訪了她。她的父親顯然非常驕傲。他戴著大大的皮帽,留著胡子,是一名伊斯蘭傳教士。但他說,體育鍛煉對人類非常重要,“世界居民中的女性成員也有這個權利?!?年后,扎拉可能會作為現(xiàn)代冬季兩項運動員(包括越野滑雪和射擊),參加冬奧會。
第二天在飛機場時,我才知道自己的名次?!澳闶堑谑?,太棒了!”古爾說。好吧,我能得第十名,只是因為有些阿富汗選手一周前才第一次站在滑雪板上。雖然他們使用的是木制滑雪板、穿著橡膠靴,居然也大多數(shù)都比我快。
盡管如此,古爾對我比賽成績的評價仍然很正面。“至少你是德國人中的第一名!”他大喊,同時咧嘴笑了。我是唯一一個參賽的德國人——或許這一點可以寫進我的名片。
[譯自德國《NE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