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慧娟
“鄂溫克”,本意是“住在大山林里的人們”,“敖魯古雅”是鄂溫克語,意為“楊樹和樺樹林茂盛的地方”。敖魯古雅的鄂溫克人(也稱“獵民”)在森林中游牧了上千年,從遙遠(yuǎn)的西伯利亞輾轉(zhuǎn)多處,歷經(jīng)多次遷徙,300年多年前進(jìn)入我國境內(nèi),在廣闊的大興安嶺深處馴鹿、打獵。他們尊重自然,信仰薩滿,男人捕獵,女人采集、捕魚、縫制樺樹皮,一代又一代,延續(xù)著與森林相依為命的生活方式。
解放后,他們經(jīng)歷了四次遷移,從山上搬到了山下,逐漸過上了定居的生活。但是,他們與森林、與馴鹿的緣分沒有盡,山上依然有他們飼養(yǎng)馴鹿的獵民點,依然有他們世代堅守的森林,與之相比,那些山下固定的“家”,更像一個交換和儲存物品的地方,他們并非常年居住,也不習(xí)慣新的生活方式,甚至在剛開始接觸的時候,他們擔(dān)心這些房子會塌下來,極少有人敢進(jìn)去住。
2003年9月至2004年10月,現(xiàn)為中國農(nóng)業(yè)大學(xué)的教師謝元媛,為完成她的博士論文,深入到內(nèi)蒙、黑龍江交界的大興安嶺林區(qū)腹地進(jìn)行田野調(diào)查,用時一年,記錄下了敖魯古雅鄂溫克這支部落的生活現(xiàn)狀。本期,我們就同謝元媛一起,走進(jìn)這個中國最后的狩獵部落。
狩獵
在禁止打獵之前,狩獵是敖魯古雅鄂溫克人生存的主要方式,這也是最讓他們激動的事情?!坝幸淮?,我們五個人一起出去采都柿和牙各大(山上的野果子),三個男獵民都背著槍,我和王英拎著茶缸,背著鐵皮水桶。走在半路上,我們遇到了大棒雞,可惜被我和王英全神貫注的談話嚇跑了。我跟著他們幾個在林子里和灌木叢中穿梭,他們腳步輕盈,行走敏捷,而我明顯艱難費力,總需要他們的等待和幫助。采都柿和牙各大的時候,我不小心摔了兩個大馬趴,引得大家哈哈大笑,我也就忘了自己的疼痛。林子里的路深淺不定,我只能像熊一樣邁步,而他們四個卻健步如飛……我們采回來的野果子,老太太做成了都柿醬和牙各大醬,又好看又好吃。”謝元媛說。
過去,馬鹿、駝鹿、猂、狍子、野豬、熊、獐、猞猁、水獺、紫貂、松鼠等,都是獵民們的獵物,獵民吸引獵物的方式有很多。鹿哨是他們一種非常古老的狩獵工具,用鹿哨模仿公鹿的叫聲,完全可以亂真。
鹿哨在鄂溫克語中叫“奧萊翁”,成熟的獵人都會制作自己的“奧萊翁”。找兩塊自然彎曲的松樹根,先把樹根削好,按自然彎曲的弧度從中間劈開,內(nèi)部掏空,再用膠把兩半粘起來,陰干,再進(jìn)行裝飾。光是制作這個“奧萊翁”,就要花兩三天的時間。
雖說是“哨”,但鹿哨不是吹而是吸的,利用哨身彎曲的弧度發(fā)出聲音,這個需要技巧,不是一般人掌握的了的。如果練習(xí)不到位,發(fā)出的聲音是引不來鹿的。鹿哨分大小兩頭,小頭,聲音很悠長,“嗚——嗚——”的,主要用來引誘公馬鹿,時間多在凌晨。大頭用來模仿猂的聲音,不是吸,而是輕輕叫,利用的是筒子的回音。
除此之外,還有把樺樹皮剪開一個口子含在嘴里,模仿小狍子的聲音,哇——哇——,引來大狍子。還有利用口技的,比如把手放在嘴邊,模仿飛龍叫聲。老獵民拉吉米自己還做過一種工具,把木頭敲得咔噠咔噠響,模仿松雞交配時的聲音。
在獵民家庭中,狗就是家中的一員,獵民和獵犬同吃一碗飯,同用一雙筷子,同睡一張床。獵犬會自覺地恪守自己的職責(zé),在沒有得到主人的允許前,不會有半點兒違規(guī)行為。吃飯前,它會靜靜地守候在主人的“撮羅子”(獵民住的地方)外,等待主人的召喚,晚上也會等主人熟睡之后,才鉆到主人鋪下休息,但時刻保持警覺。如果有什么動靜,它不會先驚動主人,而是迅捷地從床下鉆出,繞過地上的盆盆罐罐,走到外面判斷聲響來源,再決定是否叫醒主人。打到獵物后,獵人通常都會賞給獵犬食物,而獵犬決不會不經(jīng)允許就偷吃主人打來的獵物。一些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獵犬,甚至可以獨自出獵,為主人尋找野味。
在打獵方面,獵民有世代遵守的的“森林法則”:山上的樹不能隨意砍伐,只有搭蓋“撮羅子”時用活樹,燒柴是已經(jīng)枯了的站桿;打獵也一樣,在野生動物繁育的季節(jié),為了保護(hù)懷孕的母獸和正在成長的仔獸,獵人會劃定專門的獵場進(jìn)行狩獵,甚至封槍養(yǎng)山,繁殖期和哺乳期的動物不能打,盡量不打幼獸,平時不打母鹿,除非是打鹿胎的季節(jié)。
獵民的生活中,沒有明確的四季劃分,對季節(jié)的劃分還是沿用了對狩獵活動“時候”的把握,“到了打鹿胎的時候了”、“到了打狍子的時候了”、“到了打棒雞的時候了”,他們至今還會這樣說。小孩子大概10歲的時候,就開始漫山遍野跟著大人去打獵,能找到灰鼠,特別高興,他們把冬天叫做“打灰鼠的季節(jié)”。
馴鹿
敖魯古雅鄂溫克人生活的另一重要方面,就是馴鹿放養(yǎng)。馴鹿是《封神演義》中姜子牙的坐騎,在中國古代文獻(xiàn)中稱為“神獸”,《春秋》中謂之“麟”,即麒麟中的“麟”。馴鹿造型十分古怪,馬頭、鹿角、驢身、牛蹄,俗名“四不象”。生活在我國境內(nèi)大興安嶺北麓森林中的數(shù)百頭馴鹿,是世界上分布的地理位置最靠南的馴鹿種群,也是是全亞洲唯一的馴鹿產(chǎn)地,而敖魯古雅的鄂溫克人出現(xiàn)在大興安嶺北坡,就是跟馴鹿有關(guān)。馴鹿是一種生活在環(huán)北極圈苔原地帶的寒帶動物,喜歡吃地衣(石蕊)、蘑菇、苔蘚,如果氣溫太高,其繁殖會出現(xiàn)問題,對于敖魯古雅鄂溫克人來講,它們身材比較高大,馴化之后的馴鹿,又容易使喚,成為敖魯古雅鄂溫克人在森林中遷徙的惟一的交通工具。
敖魯古雅鄂溫克人飼養(yǎng)馴鹿的方式是以自然散放為主,完全遵從馴鹿的特有習(xí)性,任其自由自在地在林中覓食,只在需要的時候不定期地將鹿群從林中攆回。
每年春季開始接羔,5、6月份,馴鹿就產(chǎn)羔了,這個季節(jié),女人們都非常忙碌,雖然很忙很累,但是很開心。她們每天都要出去找鹿,看看這個鹿下了什么樣的羔,是花的還是黑的,牽著大鹿走,小鹿羔子就在后面跟著,非常開心。剛生下的小鹿羔子,人不能碰它抓它,要不然它媽媽就覺得它被弄臟了。有別的味道了,鹿媽媽會不要自己的孩子。
找鹿的活兒是男女都能做。找鹿要看鹿往什么方向走了,沿著蹄印去找,一路上什么都能看到,棒雞、熊、兔子,秋天還能看見灰鼠子。獵民帶著列巴背著槍,在路上能打到啥就吃啥。打到大獵物時,就要找著馴鹿給馱回來。
馴鹿的主人在鹿崽兒降生之后,就將其拴在營地的木柵欄里,給它戴上籠頭,給母鹿佩戴鈴鐺,讓鹿崽兒熟悉母親的聲音并記住鈴聲,幫它有節(jié)制地吮吸母乳,同時熟悉主人的氣味。因為馴鹿的習(xí)慣是晚上出去覓食,白天回來睡覺,為了確保鹿媽媽回來,所以每天晚上,獵民都要把她們的孩子關(guān)在鹿圈里,這樣,晚上覓食結(jié)束她們就會回來,臥在鹿圈前面,等著跟孩子見面。
夏天的大興安嶺蝦虻、蚊蟲特別多,獵民每天都得用幾根朽木,頭對頭攏在一起,采來一種潮濕的草,點著,只冒煙,不起火,給馴鹿“熏煙兒”(熏蚊蟲,鄂溫克話叫‘薩彌),白天馴鹿都圍攏在“薩彌”周圍歇息,晚上氣溫低了、蟲子少了,才出去找苔蘚吃。
興安嶺的夏季很短,到8月末9月初,天氣就涼到冷的地步了,這時馴鹿開始交配,蘑菇也長成了,獵民和馴鹿都采食野生的蘑菇。馴鹿是非常聰明的動物,自己能夠辨識哪些是有毒的蘑菇而避開不吃,獵民們吃蘑菇也都是從馴鹿那里學(xué)來的經(jīng)驗。天涼了,馴鹿不再用“熏煙兒”,白天可以跑遠(yuǎn)了。林子里的蘑菇長得分散,馴鹿為了找蘑菇吃,會到處亂跑。這時候,獵民最大的工作就是跋山涉水地尋找馴鹿。獵民說:“現(xiàn)在外面來的人在林子里下的套太多了,馴鹿不小心就會被套住,跑不了就會餓死,也會因為受傷而死。所以必須及時出去尋找?!?/p>
漫長的寒冬里,最低氣溫零下四五十度,山上的獵民回到了山下集中供暖的新居,他們在冬季最寒冷的兩三個月里(12月中旬至3月中旬)基本不在獵民點居住。因為寒冷季節(jié)里,馴鹿不太需要人的照顧,它們奔散到各處,扒雪找苔蘚吃。獵民只需隔上半個月左右上山看看馴鹿的蹤跡,知曉馴鹿的大概位置,從而方便來年春天雪化以后找尋;同時,也看看馴鹿喜食的苔蘚是否被雪壓得太實,有沒有“白災(zāi)”。
來年4月份,還沒等到冰雪完全融化,獵民們就要上山常住,忙碌的時節(jié)就要開始了。獵民們選擇水源好、苔蘚豐富、背風(fēng)向陽、交通方便的地方搭建大鹿圈,找回懷了小仔的母鹿,準(zhǔn)備接羔,新的一個輪回開始了。
馴鹿長年游走于叢林之中,食物中缺少礦物質(zhì),而攝取食鹽是它們獲取身體所需礦物質(zhì)的重要方式。而每當(dāng)獵民要召喚馴鹿時,也總是手持鹽盒或鹽袋,輕輕敲打發(fā)出聲響,叢林深處的馴鹿就會應(yīng)聲而來。每當(dāng)主人給鹿群喂鹽時,溫順的馴鹿就撅著嘴巴、伸著舌頭,發(fā)出渾厚的叫聲,把主人圍在中間,爭相在她的身上吻來吻去。
獵民與馴鹿的關(guān)系,遠(yuǎn)不止這些,他們會為自己的每一頭馴鹿命名,命名帶有很大的隨意性,通常會根據(jù)馴鹿的體態(tài)顏色、年齡特征、性格特點及特殊經(jīng)歷進(jìn)行。鄂溫克婦女能輕松地辨認(rèn)出鹿群中的每一頭馴鹿。
獵民們還騎著馴鹿去打灰鼠,攆馴鹿的時候騎著它,木棍朝左邊指,它就朝左邊拐,木棍朝右邊指,它就往右邊拐。馴鹿有病了,咳嗽了,獵民就會熬一鍋草藥,歲數(shù)大有經(jīng)驗的獵人都知道什么病用什么藥,然后挨個喂給馴鹿們喝,不咳嗽的也喝,非常見效。馴鹿有時也能自己在林子里找草藥吃,除了苔蘚和蘑菇,它們也吃樺樹葉、嫩草、節(jié)骨草。
馴鹿死了,老獵民會為它們舉行風(fēng)葬,就是病死的也都要風(fēng)葬,做個架子把它擱到上面去,為的是不讓它爛了或被別的野獸吃了。
“我們就是這樣打獵、放馴鹿。過了一年又一年。過去,打獵、放馴鹿的地方挺大的,方圓上千里……一直到黑龍江省呼瑪縣境內(nèi)都去過,不管多遠(yuǎn)的路,我們都牽著馴鹿走。那時,到處都有猂、鹿、灰鼠子,現(xiàn)在不一樣了,到處都有人,到處都有偷獵的人。這才過去幾年呀…… ”被外界稱為“最后的酋長”的瑪麗亞·索曾這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