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珍穎
母親的生日,是陰歷臘月二十三,祭灶那天。
母親的忌日是大年初二。
就這樣,在冬天向春天轉換的十天里,有關母親的記憶密集著,在我們心里,留下一道奇特而溫暖的情感軌跡。
母親留給我記憶中的第一個故事,是這樣的——她說,她的生母早早去世了。當她的繼母給她冷臉時,家里的門環(huán)便會“嘩嘩”地響個不停,直到繼母收起惡相。
這個故事,是我對母親身世的最早了解。
我的外爺(我們西安人將姥爺叫外爺)生在一個小康之家。當他和我的外婆生育了兩個女兒后,幸運降臨于他——他被委以重任,到青海西寧的什么地方,當郵政局長。外爺雖去較偏僻的地方任職,但,那是個肥差。畢竟西寧遙遠,他將西安家中的妻女安頓好,獨自前去赴任。
但后來,那條有他連接的郵政線上,傳來了不好的消息,它使我的母親切斷了一個少女的天真,勇敢地走上了她生命中的第一次抗爭。
這壞消息就是外爺在西寧另娶新人,并且有了一個兒子。
在幾天幾夜的慌亂、痛苦之后,我的外婆和母親作了一個親戚們都十分震驚的決定:到遙遠的西寧去,找外爺討個公道。
我永遠想象不出在那個交通不發(fā)達的年代,她們母女是怎樣地火車、汽車、徒步、人力車交替著,走完了從西安到西寧的千里長路,顛顛簸簸地來到了外爺面前。
外爺?shù)男聥D,是當?shù)馗患澋呐畠骸D赣H后來告訴我們,西寧那個家,雕梁畫棟,富麗堂皇。更多的過程,她卻從來不說,只是告訴我們故事的結局——外爺內(nèi)疚,給了一筆錢,打發(fā)她們母女返回西安。
孤獨有時會將驚恐放大。但那時,年幼的母親在疲憊與艱難中,來不及驚恐,就被幾個強盜擋住了路。錢被那些人翻出來的一瞬間,母親勇敢地跳到強盜的面前,大聲訴說她們的遭遇,傷心處聲淚俱下。那幾個衣著襤褸的強盜竟撂下?lián)尩绞值腻X,悄悄地走了。
這個故事,母親每講到這里,我們姐妹都會拍手稱快,撲到母親懷里,歡慶勝利。
但此刻,當我寫到這里時,我卻淚流滿面,因為我眼前閃現(xiàn)的是當年母親那副瘦弱的肩膀——那是個剛上初中的女孩的肩膀??!
有了這筆錢,外婆想就此過安靜的日子。但母親不肯,她有一顆很大的心。她要獨自去北京求學,將來改換門庭,讓外婆過上富裕的日子。楊虎城將軍在陜西設立的官費助學金幫助母親實現(xiàn)了她的理想。
但,曲折的求學路,尚未走完時,外婆卻在西安病危了。母親千難萬難地趕回西安,卻只見到永遠不再睜眼的外婆。她用手撫著外婆的臉,傳遞過來的冰冷,讓她永生痛徹肺腑。
其實,對母親來說,比幼年遭遇更難愈合的傷口,是我大姐的死。
大姐是在北平剛解放時去世的。從那時,到母親去世的五十年里,我家的人,在母親面前,絕口不提大姐的名字。
那時,北平和上海都剛解放,為了孩子們受到更好的教育,父母決定全家從上海移居北平。父親先到北平安排。接著,大姐為不耽誤學業(yè)而匆匆登上了火車。母親則帶著其他幾個孩子,留在上海,打理房產(chǎn)轉變等大量的家事。
十四歲的姐姐在火車上靠窗而坐,她太喜歡窗外的風吹來的涼爽的感覺。不想,一到北京,就感冒發(fā)燒。第二天送到醫(yī)院,一針盤尼西林,奪去了她美麗的生命。她臨死前,清晰地對父親說:爸,我是讓針打死的。
這回,父親驚呆了,他看著女兒在自己眼前這么快地閉上了雙眼,他不知道怎樣對母親和孩子們交代。
但母親似有預感。大姐去世的當天,上海家中并不知噩耗,妹妹卻夢見大姐從一座如教堂般圓頂?shù)陌追孔幼叱觯铝藘蓚€臺階,走到一處草地上。
母親到北平時,父親還試圖瞞著她,說外地有個好學堂,送大姐去了。母親一言不發(fā)地安排著孩子們的房間,她的沉默使父親再也無法隱瞞實情。聽完大姐死去的情況后,母親把自己關在屋中,無淚卻號啕著,任誰也聽不懂她在呼喊什么。
第二天,她來到東直門外一個教堂的公墓,那里,綠草茵茵。她按照妹妹夢見的景象,為大姐修了一座圓頂?shù)乃鄩災埂D贡趁?,刻上她手書的四個字:母淚不干。
幾年后,不滿一歲的小弟的夭折,把母親又一次拋到失子的痛苦深淵中。
小弟是先天性心臟病。那時,母親下班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緊緊地抱在懷里;他無力地將頭靠在母親的肩上。母親望著他,那慈愛的眼光中流動著憂傷。
小弟是在一個初春的明媚陽光中,悄悄地離去的。母親抱著他的小棺木,獨自乘一輛三輪車,去往大姐的墓地。那時,爸爸不在國內(nèi),但母親不讓我們跟隨。只是傍晚從墓地回來時,她回到自己房間,關滅了燈。
第二天一早,母親就上班去了。
母親抱著小弟的棺木、滿臉滿衣襟的淚水,那形象卻在我心中佇留至今。
上節(jié)提到的那個門環(huán)“嘩嘩”響的故事,不久,便被母親延展了。
那是放寒假中的一天,我們從外面玩得滿頭大汗地跑回家,剛進堂屋,就怔住了。那個在門環(huán)響時才收住惡相的繼外婆,就坐在堂屋里。令我吃驚的是,她是一個滿臉麻子的丑女人。這之前,母親的故事里只說“惡相”,沒說過麻臉。母親讓我們叫外婆。我們小聲叫了?!奥槟樛馄拧鄙砼哉局粋€臉色蒼白、身材瘦高的小伙子。這自然就是那個生在西寧的“舅舅”。
在他們到來之前,我們已經(jīng)知道,外爺在西寧落魄而回,他失勢的岳父,使他也從郵政局長的位子上掉下來,只好將西寧的家搬回西安。待母親與我父親結婚后,外爺無顏見事業(yè)發(fā)達的女婿女兒,就從不到我家這座新院落來。母親只好經(jīng)?;厝フ湛春徒訚@個敗落的娘家。不久,外爺去世,“麻臉外婆”母子倆勉強支撐了一陣,這才按我母親的安排,搬到我家來。那個沉默寡言的舅舅,染著肺結核,母親怕他傳染了我們,又怕太在意而冷落了他。倒是舅舅很自覺,每次吃飯,揀好菜飯,躲回自己房間去吃。麻臉外婆因此在餐桌邊坐臥不寧。母親看出她的為難,從此,給他們母子將飯菜送到房間去。
母親說,外婆也可憐,西寧娘家沒人了,你外爺也先走了,你舅舅又有病,她能靠誰呢?繼外婆從此依靠我母親,度過她孤寂的晚年。
我不知道母親是怎樣完成了對繼外婆的從怨到寬容的轉化,但當我們看到繼外婆的笑臉時,我們不再感到她那麻臉的丑陋,而是和母親一樣,憐惜她。
和繼外婆一樣,讓母親應當有怨的,還有一個女人,她是母親在北京求學時的摯友,我們叫她Z姑姑。
大姐的死,使這位Z姑姑成了我們拒絕見到的人。因為,恰恰是她的安排導致了大姐的死。發(fā)著高燒的大姐,被Z姑姑送到一家在南池子的私人醫(yī)院,那醫(yī)生是Z姑姑在基督教會的朋友。正是這個醫(yī)生,一針過期的盤尼西林,使大姐在四個小時后匆匆離世。
在我們都拒絕見Z姑姑時,母親卻平靜地接待了她,并說,娃有娃的命,能怪誰呢?
Z姑姑后來仍常與母親來往。“文革”結束時,母親決意移居香港,我家在西單的住房空下來,母親還請Z姑姑去住,并對我們解釋說,Z姑姑獨身一人,讓她住寬敞些,安度晚年吧!
這種人性的天然,就這樣被母親不斷地演繹著。
但,當時間迅速地推到了“文革”時,母親卻看到了那深厚的人性,是怎樣破碎的。
母親那時在一個部委的幼兒園任園長,這個幼兒園是母親奉命一手創(chuàng)建的。在這之前,她在這個部委的人事部門工作。這個由她創(chuàng)建的幼兒園,在“文革”中翻天覆地的變化,動搖了母親“人之初,性本善”的原始理念。她看到那一張張往日里笑容盈盈的臉,一夜之間都變得冰冷而兇狠。大字報上,她的名字被打上紅×;批斗會天天開著,人們聲嘶力竭地揭發(fā)她控訴她;口號震天地對她喊著“打倒”“砸爛”,讓她交代她本沒有的“問題”。她本來有病的心臟,已不堪重負,批斗會后,常常是等在幼兒園門外的妹妹,攙著她去乘公交車回家。我曾拿著母親已寫了七頁的“交代材料”,替她“修改”,幫她“上綱上線”。有一天晚上,幼兒園的一位工人劉叔叔找到我家,進門就拉著我們的手說,他們真不該這樣對待秦園長呀!倒是母親勸慰著他,讓他少說話,保護好自己。
“文革”中的又一天,我的同事(亦是我和愛人大學同窗),打著“造反派”的旗號,抄了我和愛人的家。那時,我們與婆婆同??;而前些時候,婆婆被街道紅衛(wèi)兵指為“地主”,我們整日擔心著抄家批斗的災難會突然而來。明知這位“造反派”同窗是為泄私憤而來,我們卻因婆婆之事,決定忍了這口氣。憤怒的愛人被擋在同院陳姓鄰居家,抄家者進入我們屋內(nèi)?;蛟S自知是懷著鬼胎的,抄家者理不直氣不壯地只顧兩只手急速地翻找,全無了平日“造反派”的氣焰,裝不出個“革命”的樣兒來。最后只撿了些本冊紙片,敗興而去。對方剛走,愛人卻告誡我:來者不善,會不會又到對面舊簾子的家中折騰。他指的是我父母的家,和我婆家僅隔西長安街而南北相望。那時,這個家的親人已四處離散,只留下年邁的祖母苦守獨院。
我趕到家門口時,恰逢母親出來。她被造反派允許回家取衣物,但必須限時歸園。我隨著送她去公交車站,一路上向她訴說被抄家的經(jīng)過。她聽到抄家者的身份時,眉毛揚了一下,問我:還是大學同學?不等我回答,她就神色黯然地搖搖頭。我說擔心殃及這里才忙著跑過來看。母親像突然覺到了什么,拉著我的衣袖說:娃呀,你多回來幾趟吧!盡量別讓造反派占了咱家的房子,要那樣,孩子們回來,住在哪兒呢!我知道她仍不顧及自己的安危,唯一惦著的就是我們的小院——那個到處彌散著她的溫暖的家,那是她和我們的居所呀!但,一時情急,我竟脫口說:媽,造反派連部長的房子都敢占,何況咱家!母親頓時無言,輕輕地拉著我的手,我們默默地走向車站。她的手無力而冰涼,讓我感到她內(nèi)心的傷感和無望!
母親在打掃衛(wèi)生的繁重勞動中喘息著,但不久,一紙通知,讓她到廣東英德的干校去“鍛煉”。出發(fā)那天,母親在站臺上向我們擺擺手,蹣跚著走向火車那堅硬無比的踏板。擁擠的車廂里,哪里有人給她這個有“問題”的人讓座,但她衰弱已極,只好躺在車廂的地板上,在日夜不停的車輪聲中,顛簸48小時,才挨到英德干校。
那一幕,使母親的兒女們肝腸寸斷。母親佝僂的背、彎曲的腰,從那時起,就難以再直起來。
佇筆此處,我并不想寫母親后來的苦難,因為她自己是堅強的。當她幾年后從干校回來,我家的小院早已被“紅五類”住滿,母親只好在兒女的家里支起一張床。不久,又等到一紙退休通知,她平靜地對通知者說:明天我就去辦手續(xù)。
但,細細咀嚼母親的這一次寬仁,卻不見絲毫的柔軟溫情。因為不久后,她斷然地決定:南下香港。這是她年過六十后的生存選擇。在她一生中,父親多次工作不在國內(nèi),她都拒絕相隨,她有自己的事業(yè),有兒女們護衛(wèi)成的天地。但這次,她卻義無反顧地離開了她在北京的家。并且,在香港家中的新房子里,她一腳踏入,望著落地窗外漫漫的海水,自言自語地說:終此一生,不再搬家!
我沒有看到在羅湖界限上,母親邁出那一步的情景,但我想,她一定是擺擺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想著她的背影,我心悵然。
我常想,母親一生追求什么?
如“理想”這樣光輝燦爛的字眼,母親并未對我們講過。但究其一生,她是個最有追求最有理想的女性呀!
她追求的首要,是做一個合格的母親,因而,她要一個家,一個富裕、溫暖而快樂的家。這個追求,從她和父親成家的那天起,就明確在她心間。隨著孩子們的出生,這個家日漸壯大,母親和父親都自覺感到責任之重,因而,他們一直努力著,把這個家推向一個又一個高度。
在這個家里,母親的角色尤為重要,因為她是離孩子們最近的人。我們知道,離開了她,我們就難以快樂地成長。
除了上班外,母親的時間,全部用在使我們快樂的各種活動中。春天,她帶我們跑遍北京的公園,去聽花開的聲音;夏天,她劃著船,讓我們在昆明湖上親近著水;秋天,我們?nèi)タ淳栈ㄕ?,捧著她買來的菊花快樂地回家;冬天,我們的院子里常站立著各種各樣的雪人。那時,釣魚臺附近有一處小樹林,林中流著小溪水,母親帶著我們蹚著水去捉蝌蚪捕小魚。
母親在婚后就這樣扶持著我們,護衛(wèi)著我們。
母親長時期都處在較富裕的生活中,但她“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她從不養(yǎng)尊處優(yōu)地鄙視家務事。母親最注意衛(wèi)生間的清潔,每個星期日,她都親自刷洗馬桶、擦凈浴缸,把來蘇水灑到角落里消毒。
做著這些“俗事”的母親,轉身就會優(yōu)雅地彈起鋼琴,帶著我們唱“小鳥在前面帶路”,或是“藍藍的天上白云飄”……
但,對一個家的貢獻,并不是母親追求的全部。她的“生涯中”,有許多節(jié)奏很急速的樂章。在那些有著風暴的日子里,母親展現(xiàn)了她的另一個追求,那就是:良知。
母親的良知,自幼年始。他們那一代人,看到軍閥混戰(zhàn),民不聊生;看到外敵侮我,政府卻退讓不爭。于是,在她上小學時,便擔任了本校的兒童團長,與擔任西安市兒童團長而后來成為我父親的人,一起舉起小旗,喊著“打倒列強”的口號,開會或游行。
后來,她成年了,成為人妻、人母,但她與社會相連的良知,仍在心中被滋養(yǎng)著。
“西安事變”的第二天,父親應召入伍,軍銜少校。他的領導就是時任西北民眾運動指導委員會主任委員的王炳南。王炳南是“西安事變”中周恩來與張學良、楊虎城的聯(lián)絡人,在事變中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入伍后的父親,便夜以繼日地在外忙碌著。“事變”后第四天,即12月16日,西安人民舉行擁護張、楊兩將軍抗日救國的群眾大會,會后舉行全市大游行。父親被任命為大會司儀,并兼游行總指揮。那時,西安古城內(nèi),秩序混亂,治安堪憂。母親為父親的安危日夜難眠。16日的群眾大會,母親親自前往。群眾大游行開始后,她在游行隊伍中緊隨父親的左右,高呼口號,直到游行結束。
“西安事變”的結果,使許多人扼腕嘆息。西安古城內(nèi)的革命力量,也面臨著急劇的調(diào)整和保存。
在這樣的危急關頭,1937年2月4日下午,父親接到王炳南的緊急命令,指示他將“事變”中成立的民運會武裝糾察隊立即撤到渭北,使他們安全回到紅軍部隊中去。
此時,“西安事變”的結束,使這支糾察隊備受關注,已有人蓄意策反,企圖使這支隊伍留在西安,等待中央軍的接收。
王炳南在2月4日下午的命令,是刻不容緩的,因為2月5日晨,即要使這支隊伍離開西安。父親受命,想到當晚可能出現(xiàn)的險情,急回到家中,讓母親將三間房子鋪上干草,等待糾察隊夜宿。母親忙派人張羅去買干草,鋪地鋪,竟在不到半天的時間里,準備停當。在夜色蒼茫中,母親像接待自己親人似的,將糾察隊員們一一引進房中,端上熱湯熱飯。第二天凌晨,這支隊伍即將出發(fā)前,列隊向母親敬禮。那時,母親只有23歲。
母親走向社會的步伐加速著。一個對她和父親都至關重要的人物,出現(xiàn)在“西安事變”后,他們正尋找新出路的時刻。這就是杜斌丞先生。
生于1888年的杜老先生,此時已是西北各界的革命領袖之一。他在楊虎城將軍的部隊中,歷任要職?!拔靼彩伦儭敝?,他不僅是重要的參與者、策劃者,還是堅決提出“要與共產(chǎn)黨聯(lián)合”的主張者?!笆伦儭焙?,他出任陜西省政府秘書長,曾委任我父親代表省政府赴延安,與邊區(qū)政府協(xié)商安排一批流民的工作。父親由延安返回復命時,帶回了他親自為毛澤東、朱德、周恩來等十幾名中共領導人拍攝的照片,杜老十分高興。
從此,父親和母親成為杜老府上少有的晚輩客人。母親寫得一手好字,常為杜老抄寫文件資料,或傳送些重要信件。杜老忙得廢寢忘食時,母親會從家里做些可口的飯菜送過去,一如家人?!拔靼彩伦儭焙螅肿兊秒U惡莫測,這時的杜老,反而明確了他為民主運動奮斗終生的志向。蔣介石親令要制裁他,他遂時時被特務跟蹤并威脅。
后來,杜老被軟禁,母親曾見他最后一面。那天,她盛裝而行,來到杜老的住地,說是來給老人送飯。門口的特務還來不及阻擋,母親已昂首走進院中,并徑直進到杜老的居室。語言之間的無自由,使母親淚流滿面。她照看老人吃了飯,又悄悄藏起杜老委托轉交的信件,才告別出來。母親那時還對時局向光明轉化抱有希望。她覺得如杜老這樣德高望重的人物,蔣介石不敢動手殺害。于是,與杜老告別時,還許以“再見”。
但不久后,在胡宗南占領延安的第二天,蔣介石下令將杜老投入獄中。父親和母親幾經(jīng)努力,也未能再見杜老。直至獄中7個月酷刑折磨后,杜老英勇地在西安玉祥門外就義。
杜斌丞老先生是離母親最近的革命者。他的教導,使母親漸漸成長起來,她自覺地選擇了為革命工作的道路。
在這里,我要記錄的是1938年的一件事。它幾乎涂不上太多的政治色彩,但良知的光輝,卻使我的母親成為我們心目中光芒四射的人。
經(jīng)過“西安事變”,父親和母親,猶如受了一場革命的洗禮。他們的人生變得復雜而激越。
1938年初,父親按葉劍英指示,為延安運送軍火,他代陜西一家煤礦購買的鋼材,只好擱淺在武漢的一個倉庫里。此時,抗日戰(zhàn)爭正烽火連天,日軍已進逼武漢。倉庫一方通知,撤退在即,速速搶運。而購買鋼材的煤礦,是陜西境內(nèi)為前線生產(chǎn)物資的唯一一家煤源。
此時,父親已在陜西省政府任公職,實難脫身前往;而情況急、風險大,一時很難找人代替。母親忽然果斷地說:我去!父親怔住,他看著母親懷孕數(shù)個月的身態(tài),連忙搖頭。母親冷靜地分析說,我們代人購貨,不交貨,無信譽,這不是我們的為人之道。再說,如果礦上停產(chǎn),損失的不光是錢!父親無路可走,更知母親一向是想定了的事就不可逆轉。于是,他含淚送母親上了火車。那是在戰(zhàn)時,憑父親的職位,臨時乘車,也只能給母親安排三等座票。30多個小時的車程,平漢鐵路上天天有來轟炸騷擾的日本飛機……這一切,父親竟是在母親上火車后才想起,他后悔莫及,但那時通訊落后,怎知母親的安危呢?果然,車行途中,警報響起,滿當當一車人紛紛跳車,四散到兩旁的莊稼地里。母親有孕在身,如何跳得了車?在空蕩蕩的車廂里,她孤獨無援地躲在一個角落。過了許久,警報解除,日機并未來炸,而母親已是冷汗浸濕衣衫。到了武漢,見到先期在這里工作的王炳南先生及他的德國夫人王安娜,他們見母親任務繁重、身體艱難,忙向她介紹了武漢的危難時局,希望她量力。這些情況反而加快了母親辦事的步伐。她查看倉庫,又四處奔跑聯(lián)系車皮,她不顧一切的奔忙,最終打動了武漢火車站的站長。站長稱她為“女同志”(這是北伐軍的遺風),果斷地說,我一定幫助你,并舉手向母親敬禮表示敬意。
站長在千難萬難中調(diào)來了車皮,并動員全站職工“向這位女同志學習”,幫忙將鋼材裝車,并分文不收。
母親的奔忙,還感動了王炳南夫婦。
她臨行當天,王炳南先生找到與母親同車出發(fā)的國際友人艾黎先生,他簡述情況,請求艾黎先生代為保護這個“勇敢的女人”。艾黎先生緊緊握住母親的手,將她引到自己的車廂,一路平安地回到西安。
事后,煤礦的人從百里之外趕來西安,一定要設宴感謝母親,說是全礦上下都一致說,感謝秦先生(西安的友人一向這樣稱呼母親)。
我想象,在那個宴會上,母親一如一位美麗的女神。
這個故事,在父親第一次講給我們后,母親問我們:那個在我肚子里坐火車的小家伙是誰呀!我們傻呆呆地面面相覷。還是聰明的大姐先醒悟,她指著我的鼻子說:那不就是你呀!
后來,我長大了,想起母親的這段經(jīng)歷的艱難,竟淚如雨下,辛酸的感覺凝住心頭,難以化開。
這是我第一次動筆寫母親的武漢之行。她是一名普通的女性,沒有人會在什么革命回憶錄中記下她。但,我們——她的兒女們卻要說,我們的母親,是一位有良知的母親,良知就是她生命的光芒。
母親因胃癌而去世,不止一個庸醫(yī)誤了她,這其中有最不該誤她的人。
至今,母親去世已近二十年。過幾天,就是她的生日;她的生日后,我們才過春節(jié)。這段時間,我們的日子里充滿對母親的回憶,傷感但又溫暖。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