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喜走了。
誰都沒有想到,誰都沒有料到,五十年如一日,每天凌晨喊醒全村男人去挑水的泉喜,卻悄無聲息地走了。
村里新裝了自來水,村民說味道不好,但平時也用,只是到了年關,要蒸饅頭、要殺豬烹羊,用水量大了,還是到村東的山溝里去挑水。由此可知,裝了自來水還挑水的原因不只是味道,更重要的是節(jié)省,畢竟泉水免費。但村里卻真有那么一戶人家,根本就沒裝自來水,那就是泉喜家。
泉喜弟兄六個,老大田喜繼承了祖上的老屋,加上膽大心狠,善于鉆營,便從貨郎擔變成了老板,后來把在青海的地攤交給兒子,自己衣錦還鄉(xiāng),將老屋修葺一新,還裝了個跟寺廟一樣的大紅門。按說田喜根本不用節(jié)省水費,但有了泉喜在,又何必去裝自來水呢?弟兄里四個娶了老婆蓋了新屋,只有泉喜終身未婚,住在大哥家,每天挑水,從十來歲起,一直挑到老。他是村里的時鐘,每天第一個起床,他家在上村,挨家挨戶喊男人起來去挑水,喊到村東的我家,然后下山溝去泉邊。
臘月二十九的凌晨,我聽到泉喜喊父親的名字,便爬起來,摸黑去挑水。遠遠就聽見泉喜在吼秦腔,他唱了五十年,只唱兩句,第一句是男聲 :“前面走的是高文舉”,第二句是女聲 :“后面緊隨張梅英?!边@是折子戲《華亭相會》的開頭兩句,可嘆泉喜唱了五十年,卻無人與他相會。
天很黑,路很滑,厚厚的積雪蓋過了腳踝,但這路實在太熟悉,雖然是在懸崖上挖出的羊腸小道,村里人估計閉著眼睛都能挑上水來。
“死泉喜你真是老不死的,你老大每天吃大肉喝肥油,現在病怏怏了,你每天跟豬一樣吃玉米喝洗鍋水,卻活得這么仗義?!边@是殺豬的小芳爸在喊,每天也就這句。西北人說“仗義”,有茁壯的意思,但一般指動物。
玉米本是有營養(yǎng)的糧食,卻是粗糧。如今的城里人,講究吃的粗、吃的淡,有營養(yǎng),防止高血壓高血脂高膽固醇,但農村不是這樣,大油大肉才是好東西,玉米則是喂豬的。泉喜經常喝洗鍋水,就是老大家吃完飯,再倒水在鍋里,把鍋里的剩飯或者菜煮到一起給泉喜吃。一般人家,這洗鍋水,都倒給豬吃。也可能是這個原因吧,殺豬的小芳爸就和泉喜走得特別近,連說話方式都像,每天重復說一句話,還說得滋滋有味。
“老了,哈哈,老了。”泉喜停止了秦腔,嘻嘻哈哈地說?!拔疫@趟水挑回去不挑了,哈哈,不挑了。”
“你不挑了?哈哈哈哈”,大伙全笑起來?!袄洗蟛淮驍嗄愕耐劝??”
每次提到老大,泉喜便沒聲氣了。我因此而恨田喜,從小到大,一個好好的人,還是他的弟弟,聽到他的名字便噤若寒蟬,這是一個怎么狠毒的人?。?/p>
到了泉邊,泉喜習慣性的將水桶掛在擔子上,伸到泉里去。在我的印象里,他總是笑嘻嘻的喊一聲:“上!”,那一桶水就直挺挺的上來,輕輕落在了泉邊。但那天,泉喜很吃力的用胳膊當杠桿撐著擔子,才將一桶水提上來,到第二桶水時,身體搖晃了一下,幾乎掉下去。我的心揪得緊緊的,可憐的老人?。?/p>
據父親說,泉喜的爹很神。父親那一輩的孩子和泉喜一起去挑水,泉喜爹說哎呀,個子小的今天要摔桶了,果不然個子最小的一個要摔碎水桶哭著回家。父親不信佛,不信邪,但每每說起這事,就覺得不可思議。
可能泉喜也有這樣的遺傳吧。
到了第二天,臘月三十,往年是村里人起床最早去搶水的日子,那天卻都睡到了很晚。
“這死泉喜,”又是小芳爸的聲音?!拔迨炅硕己軠蕰r啊,今天是怎么了?”
“昨天泉喜說不挑水了!”
“他不挑水?。抗贝蠡锶ζ饋?。“老大不打斷他的腿?。俊?/p>
大伙嘻嘻哈哈的到了泉邊,空氣凝滯了。
泉喜倒塞在泉里,兩條腿扭曲著伸出泉外,旁邊是一個水桶。
早都硬了吧。
“這,”小芳爸第一個開口,殺了一輩子豬,卻被這陣勢嚇倒了?!拔铱蓱z的泉喜啊,??!”他竟然哭出了聲。
大家都沉默了,好多人嗚咽出了聲。
“老大不會管泉喜的。”我很平靜了說了句。
“應該不會吧?”
“怎么不會,他會管泉喜的死活?”
“所以,我們就把泉喜埋在泉里,以后都用自來水吧!”我很大聲的說出來。
“啊,可憐的泉喜,你走了,我以后也不挑水了。”
“唉,泉喜走了,以后誰叫我們起來挑水?。 ?/p>
“好,就聽嘯嘯的,咱們回家拿鋤頭吧,就把泉喜埋在泉里?!?/p>
我長吁了口,泉喜終于走了,這對他是一個解脫,而埋在這個泉里,則是他最好的歸宿。泉喜幼年時生病吃錯了藥,一輩子就學會了挑水。因此,在別人眼里,他就是傻子。
但我經常想,一個人一輩子只做一件事,并且是五十年如一日的準時,那么,他一定是個圣人了,而不是傻子。
泉喜走了,走進了他小時候挖的那口泉。
泉喜走了,村里的男人都很傷心,因為沒有人叫他們起來挑水了,那個喊了五十年的聲音,從此就消失了;泉喜走了,村里的女人都很傷心,因為沒有人讓她們取笑了,那個帶給大家五十年的歡笑,從此就消失了。泉喜走了,大伙才發(fā)覺,本以為可有可無的傻子泉喜,真的走了,卻是那樣的難舍,因為他,影響了整個村子的生活方式,帶給了大家無限的歡樂時光。
除夕的晚上,孩子們將鞭炮拿到泉邊來放,村里的男人將泉喜埋在了泉里,不知道是泉喜歡他,還是他喜歡泉,總之合而為一了。
我卻沒看到他家老大,也許是去找人裝自來水了吧。
[作者簡介]程嘯,本名杜亮亮,1979年生于甘肅天水;在《中國青年》《小說月刊》《時代文學》《青年作家》《參花》《鴨綠江》等雜志報刊發(fā)表散文、小說近百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