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力昕
暴力無所不在。人類社會由于法律、道德、禮儀等文明演化,一定程度地將暴力收束在文明的柵欄里。但只要社會達爾文主義的信念仍存在一天,叢林法則或拳頭邏輯仍被許多人或隱或顯地尊崇為一種生存準則,甚至信念,則各種形式的暴力將如影隨形,不擇時地的猛虎出柙。
暴力通常被視為一種手段。漢納·鄂蘭認為,暴力的使用若有其正當性,在某種程度內,可以是一種有效的、理性的手段,以達其目的;例如,以暴力手段推翻獨裁政權。不過她隨即警告,我們永遠無法知道使用這個手段的結果究竟會如何;也就是,暴力做為手段,永遠有手段壓過目的這類危險。
當代影像文化有所謂“暴力美學”這樣的概念。如果暴力可以成為一種美感經驗,那么顯然暴力已經可以通過“審美”的正當性,成為主題、時尚、藝術,晉升為一種可追求或膜拜的事物,而登堂入室成為目的了。暴力美學以藝術之名,結合大眾心理需要,同時達到商業(yè)效益與藝術令譽。那么我們這些審視“暴力之美”的人,究竟是為了治療、補償、移情、大開視覺經驗之眼戒、或有何其他復雜之心理需求,值得探討。
不過,無論電影或其他影像藝術如何提供暴力的審美經驗,現(xiàn)實世界里的暴力,仍以各種形式和規(guī)模,讓人們恐懼、受傷、或者死亡。從個人遭受的身體暴力、性(別)暴力、家暴、語言暴力,到國家發(fā)動的大規(guī)模暴力,例如統(tǒng)治者以武力對付人民、或國家對國家的戰(zhàn)爭。這些暴力形式,從受害者的角度,大概難以產生審美情緒;而運用政治、經濟、宗教等意識形態(tài)力量制造的“結構性暴力”,例如殖民意識、“異教徒”污名、資本主義掠奪等等,使暴力的受害者有口難言,甚至常常無從分辨施暴者是誰。
面對這么多樣且無所不在的暴力,影像如何響應、再現(xiàn),或者將它們問題化?在電影這個媒介里,除了大量粗制濫造、暴力泛濫的商品影片,以及前述宣稱表現(xiàn)“暴力美學”的創(chuàng)作,我們也立刻可以想到諸多探討暴力議題精彩深刻的電影作品,例如庫布力克(S. Kubrick)呈現(xiàn)社會心理的《發(fā)條橘子》、帕索里尼(P. Pasolini)隱喻極權暴力的《索多瑪120天》、奇士勞斯基(K. Kieslowski)探討殺人道德的《殺人短片》,或不及備載的其他經典。
相對于電影藝術,攝影在暴力這個主題上,有哪些讓人記憶深刻的作品?或者,面對這個主題,攝影能夠怎么表現(xiàn),局限為何?描述暴力的攝影作品,也許最大宗來自新聞照片,而最主要的影像內容,大約不外乎流血、殺戮、或社會殘暴事件的聳動圖像。血流滿面、腦漿涂地、施暴瞬間、殘酷現(xiàn)場,充斥于每年荷蘭世界新聞攝影比賽的報名與得獎作品,或如《蘋果日報》這樣的黃色報刊。目擊、見證、提供驚悚之外,也有比較表現(xiàn)性、藝術性或紀錄性質的照片,傳達暴力或流血的攝影題材。青年影像創(chuàng)作者雍志中描述“放血派對”的影像,是為一例;而一些S/M(施虐/受虐)團體的“皮繩愉虐”游戲,國外也有相關的攝影呈現(xiàn)1。
流血、殺戮的新聞照片,多半攝自規(guī)模不一的戰(zhàn)爭現(xiàn)場或城市角落,從暗夜施暴、區(qū)域紛爭、宗教沖突、國與國的戰(zhàn)事、到跨國利益集團對他國的干預或侵略2,我們看到怵目驚心、連篇累牘的戰(zhàn)禍與暴力,流血與死亡,見證了戰(zhàn)爭的結果,卻從來無法從這些照片里,認識到發(fā)動每一場戰(zhàn)爭背后真正的原因。紐約大學教授蘇西·林菲爾德(Susie Linfield)在《殘酷之光:攝影與政治暴力》3里,與包括桑塔格在內的諸多評論者辯難,認為攝影無法提供政治認識、多半淪于消費和窺視的論點,失之虛無。Linfield主張,我們應該重新看待新聞攝影呈現(xiàn)政治暴力的嚴肅意義,不應該將眼睛從那些照片移開。
其實桑塔格也在最后幾年的攝影書寫里,例如《旁觀他人之痛苦》的其中篇章,修正她1970年代對攝影的批判觀點,重新對戰(zhàn)爭攝影里的暴力悲慘畫面,賦予政治意義上的期待。但無論桑塔格或林菲爾德,都要回答諸如英國攝影學者泰勒所提出,關于讀者看多了戰(zhàn)爭暴力照片后產生的“無感效應”(analgesic effect)和“悲憫疲乏”(compassion fatigue)的效果,究竟如何能產生政治認識,甚至行動。這是今日商業(yè)主流媒體集體創(chuàng)造的效應,批評者不能置之不顧,一廂情愿地認為血腥暴力的戰(zhàn)場照片,自動能產生有效的政治作用。
陳耀成將桑塔格的Regarding the Pain of Others,譯成“旁觀”他人之痛苦。早先我覺得“旁觀”對regarding詞義的涵蓋性不夠,現(xiàn)在想想,倒不失為對災難暴力照片下了腳注的譯法。對于年復一年大量來自世界各地的政治或社會暴力影像,如果我們既無從知道復雜原因,只通過照片看到驚駭結果,那么不是在旁觀、消費、繼而麻痹無感,是什么呢?
攝影能以靜態(tài)的圖像,產生如此暴力的閱讀效果,除了對暴力材料的刻意挑選,也在于攝影乃現(xiàn)實之瞬間切片的去脈絡特性。就這個意義來看,攝影在本質上,即是暴力的。它粗暴地以一個挑選的瞬間,切斷并且遮蓋所有其他的時間、空間、和延續(xù)的意義,進行了不僅是視覺上的、更是意義上的暴力與壟斷。桑塔格在《論攝影》說,攝影無法提供對世界具有政治意義的認識,羅蘭·巴特認為攝影不是一種敘事(narrative)4,只是一種魔術,都與攝影的這個特質有關。
規(guī)范或宰制意義的暴力,還表現(xiàn)在另一層面,即對攝影的詮釋。藝術理論學者約翰·塔格(John Tagg)在《規(guī)范的框架:攝影真實與意義的攫取》的序文里,大談“意義的暴力”問題。塔格一向對攝影獨斷定義真實的話語操作和權力支配,不遺余力地拆解、分析、批判。這樣的批判性思考,無可避免地要回過頭來,同樣檢驗以文字進行影像書寫的攝影評論工作者,當然也包括我自己。意義的暴力與權力的濫用,是每一個以影像或文字生產意義的人,都得戒慎恐懼、自我提醒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