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北
[牛肉湯癡]
打記事起就愛吃牛肉湯。
一大早,端著白底帶紅字的大搪瓷缸子,通常帶蓋,下樓,穿過一條馬路,走到街對面的早點鋪子里,一口巨大的鍋就支在門口,頂在它下面的是大汽油桶改造的直而圓的爐子,火是永不滅的,鍋里的湯“咕嘟咕嘟”冒著白汽,香味飄好遠,湯面浮著紅色牛油,被沸騰的湯頭趕到鍋邊,好像一圈紅腰帶,幾根巨大的牛骨立在湯里,探出頭,像小島。
“老板,來兩碗牛肉湯。”我伸出搪瓷缸,踮起腳尖?!耙癸灪头劢z?!蔽矣终f。老板家的小姑娘“唉”了一聲,便徒手從案板上塑料黃籃子里分好垛的食材里伶俐地抓幾下,又抖抖——生怕給多了,然后統(tǒng)統(tǒng)把東西放進一只大笊籬里,再用另一只笊籬在上面壓著,直杵到湯里,燙那么兩三分鐘?!安灰迸丁!蔽椅⑿Γ」媚飼拿蜃煲恍?,點點頭,接過我的搪瓷缸子,猛勁往里一扣,再揚起大鐵湯勺,撇一些清湯進缸來,一碗牛肉湯就成了,如果再配上兩三只剛出爐熱騰騰的金黃脆軟的油酥燒餅,我的早飯就算極品。
那時候我在無錫讀大學(xué),吳語纏綿,吳人嗜甜幾近瘋狂——就連食堂里的西紅柿炒雞蛋都是甜的,我的味蕾被包裹著,直不起勁兒,可我偏又不是辣味的擁躉,校門口的四川小飯店辣得不成理路,直接謀殺了味覺細胞。我期待中的味道,是鮮而咸,辣要有一點,但絕不能麻……
坐了近十個小時的綠皮火車,我回來了,一覺睡到下午,外面細雨霏霏,出去吃飯自然不切實際,老媽問我想吃什么,我咂了咂嘴,說吃雞?——老媽燒的雞最好吃,但這個點哪來的活雞賣?我探著頭朝窗外看,三四點,牛肉湯鋪子早收工了,一口大黑鐵鍋孤單地支在紅色頂棚下,周圍沒一個人。我覺得悶,打電話給表哥,說出來玩玩,表哥夠義氣,一會就開車來,也不管什么下雨,兩個人開到淮河邊上轉(zhuǎn)悠了一圈,肚子餓了,想來想去,還是想吃口牛肉湯,天黑有雨算什么,直接沿著大壩開到老城區(qū)去。到了,到了,一家看上去臟臟的小鋪,一口熱氣騰騰的大鍋,牛肉飄香,坐下來,要兩碗,吃得滿頭大汗。
我走過許多地方,吃過各類不同的牛肉湯,但總覺得淮南的牛肉湯最夠勁,徽菜的鮮、咸、辣被它發(fā)揮得淋漓盡致,一入口就是“到底”的感覺,沒商沒量,恣意妄為。蘭州牛肉拉面的湯是清湯,有些椒麻味,咸不夠,鮮不夠,又常常與面相配,湯頭偶爾被面“喧賓奪主”。淮南牛肉湯則多與淮芋粉、洛河綠豆餅、八公山豆腐皮、祁集豆圓子做搭檔——清一色豆制品,淮南剛好是豆腐的發(fā)源地——豆制品與江淮黃牛肉熬制的牛肉湯搭配,天作地設(shè),滋味無窮。
在深圳我也喝過一種牛肉湯,屬于南方系的,多半應(yīng)該叫“牛肉汁”了,失去了清澈,渾濁得撲面而來,還有些甜味,像喝鹵。來北京后,再也吃不到牛肉湯,結(jié)果有天在一家超市底商美食城,居然破天荒碰到一家門臉打出“淮南牛肉湯”的招牌,走過去一問,老板確是淮南人士,操著一口憨厚耿直的淮南口音,我想都沒想就要一碗,難得的是他還兼做油酥燒餅。他母親站在他身后,一聽說有客來,趕忙跑去烤餅機旁邊現(xiàn)烤,門可羅雀,間或上門的主顧就更珍貴。不知為何我竟冒出點傷感,因為店家生活多艱?還是因為家鄉(xiāng)美食沒有得到北方食客的認可?湯上來了,白瓷碗盛著,精致到拘束,我拿起勺子嘗了一口,嗯,辣味是有,但咸味太薄了,沒有家鄉(xiāng)牛肉湯那種不管不顧的野勁,再吃油酥燒餅,面烤得有點死,不夠酥軟,但我還是堅持吃完,微笑著與老板說再見。都說物離鄉(xiāng)貴,可離開淮南的牛肉湯確實少了些什么,這家店沒堅持多久便關(guān)張大吉,臨了我還去吃了一碗,吃得一肚子悵惘。
前段時間由京返淮,發(fā)現(xiàn)淮南本土的牛肉湯店也有了連鎖企業(yè),叫吳氏牛肉湯,有一家就開在我們家樓下,我巴巴地去吃了,味道確實不錯,遺憾的是,它無法迅速擴張到北京,所以一年到頭,我也吃不了幾口。那種速食的方便粉絲式的牛肉湯小包裝倒是開發(fā)出來了,但一個是鮮的,一個是干的,味道十萬八千里,速食牛肉湯只剩下咸,天真得蠻橫。不過牛肉湯的消息總還能不失時機地傳到我耳朵里,比如前次打電話回家,沒人接,直到晚上十一點半,老媽才撥回來,我口氣嚴肅地質(zhì)問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老媽慢悠悠地說,哦,九點四十出去的,想吃牛肉湯和油酥燒餅咾,下樓去吳氏搞了兩碗,人家都快關(guān)門了,不過燒餅還是剛出爐的,嗷呦,晚上的味道更好,人還少……聽著老媽念經(jīng)一般的絮叨,我很想笑,但眼眶卻不爭氣地微微泛潮。
[香菜別哭]
不知道說香菜臭的人是什么舌頭,反正在我們家,香菜從來都是香的,且常常單獨成菜。大多數(shù)時候,我們不叫它香菜,而叫芫荽(聽上去像“鹽隨”,我也是上了大學(xué)才搞清楚這兩個字怎么寫)。它不是別的菜上的小點綴,它會被老爸洗了又洗,用刀切吧切吧,放進小碗里,澆上醋,有時候還有少許香油和老抽,反復(fù)拌一拌,就成一盤菜。吃飯的時候,只有我和老爸吃得歡,老媽也吃,不過極少,用她的話說,似乎只有我們老陳家的人才有吃芫荽的習(xí)慣,我和老爸愛吃,兩個姑姑也愛吃,我們來自北方,到了淮河以南,但飲食習(xí)慣依舊不改。
奇怪的是,走出了家鄉(xiāng)的地界,我竟再也沒有單獨吃過一盤香菜,在無錫的時候,幾乎看不到香菜的身影,整天吃食堂,香菜那么細小,味兒大,根本上不了食堂的大鐵盤子,去飯店點餐,也只能在涼拌香干和西湖牛肉羹上看到一些香菜葉的影子,至于香菜的根莖,幾乎看不著;即便偶爾看到了,也是“碎尸萬段”狀,不成氣候。
南下深圳,北上北京,無論是在學(xué)校,還是單吃單過,香菜都很少能單獨混入我家的餐桌,它有時候被搭配著買來——多半是菜場大姐免費送的,比如做鐵鍋柴雞,出鍋的時候可以放幾根香菜,純粹圖它的一點綠,陪著黑紅的雞肉好看,僅此而已。老媽不再拌香菜,愛人也不會拿香菜大做文章,當(dāng)然也情有可原,小小香菜,有什么值得大做文章,它生來就是配菜的料,更何況味道還那么不友好……多少年來,沒人注意我其實喜歡吃香菜,不會做飯的我,更不會特意去菜場買一把子香菜,腌拌著吃。
偶爾去外面吃飯,比如去拿渡、川成元吃麻辣香鍋,服務(wù)員偶爾會問一下,有沒有什么忌口的,蔥姜蒜要不要,香菜要不要……聽到香菜兩個字,我立刻全身過電,隨即脫口而出,要!香菜要!多一點!
我親愛的香菜,只能在這時候以黑馬的姿態(tài)殺出。
事實上老爸去世之后,也的確沒有人陪我吃香菜,雖然香菜那么那么好——中醫(yī)說它性溫味甘,能健胃消食,發(fā)汗透疹,利尿通便,驅(qū)風(fēng)解毒……可誰在乎?而直接用醋拌著吃,又是那樣詭異奇特——吃酸的習(xí)慣,我似乎也是從老爸那里繼承來的。
今年夏天,我在家,老媽涼拌了一盤紅蘿卜,放了糖、老抽和醋,我吃著吃著,又想起香菜來了。我喃喃道,要是芫荽就好了,老媽一愣,說什么?什么芫荽?我大聲說了三遍,芫荽,芫荽,就是芫荽啊,那架勢好像在呼喚一個失散多年的親人。老媽不屑道,哎呀知道了,芫荽!第二天,我真的吃上了涼拌芫荽,八分醋,一分醬油,一分香油,拌著直接吃。很好,很好??上Ю习衷俨荒芘阄页粤?。
[辣不怕]
下課后幾個鄰座同學(xué)都爭著吃什么辣條。其實就是豆腐皮做的,竹簽子穿成串兒,浸足紅辣油,真空包裝進透明塑料袋里,充滿刺激性,血淋淋一片。我面無表情地坐著,盡量不參與談話,可終究未能幸免。喂!有人喊我了,是那個“壞女孩”。你不吃?她右邊嘴角上拉,挑釁似的,哦——我知道了,你怕辣,就知道你怕辣,膽小鬼呢,跟著是一陣哄笑,我“騰”地一下站起來,也不知哪來的勁頭,一把奪過她手上辣條袋子,生硬地抽出三個,用牙齒咬住,一捋,一窩坨辣條就混進嘴里了,一秒鐘,兩秒鐘……好像沒感覺,我肆無忌憚地大吃大嚼,這時候,那辣味才惡作劇似地跳出來,好像一個趴在戰(zhàn)壕里的兵士,也仿佛從天而降的傘兵,揮舞著長矛,對我的味蕾圍追堵截。我辣出眼淚來了,整片臉囫圇個地發(fā)熱,從脖子到耳根,但我還是微笑著,任憑口腔即將爆炸,梗著脖子說,不辣,嗯,不辣,這也太不辣了吧。我十一歲,我有我稀薄脆弱的自尊。
陪客戶吃飯最怕遇到湖南、四川籍的。我在深圳剛參加工作,做實習(xí)生,偏偏川湘的客戶扎堆,而且一抬腳準(zhǔn)去湘菜、川菜館——裝潢倒是優(yōu)雅的,色調(diào)主打黑紅兩色,類似于現(xiàn)在麻辣誘惑,瑩亮瑩亮,多少類似進刑場。還能吃辣吧,一個大客戶問,我微笑回饋,連聲說,能吃,一點兒,一點兒……服務(wù)員,不要啤酒,來自的,大客戶又在喊,我忙勸啤的就行了,待會還要開車,啤的啤的,大客戶搶道,啤的白的都不能開車了哦,待會有司機,不給面子是不是?他裝作生氣,我只好就范。白的和湘菜,大開殺戒。
服務(wù)員端盤子來了,紅瞎瞎一片,剁椒魚頭,辣子雞,辣椒炒肉,酸辣魷魚……倒酒,我舉著小盅,說了好些吉利話,大客戶笑了,我一揚脖子,喉嚨微微燒起來,不是好酒,入口并不綿柔,吃菜吃菜,大客戶讓我,我不得不下筷子,滿堂紅彩,好像三昧真火……我二十五歲了,我無處可逃。
家里只有雞蛋了?老媽背對著我,站在水池邊問。她難得來北京一次,一到就給我收拾屋子,然后做飯,我說別弄了,出去吃得了。老媽喝斥道,就知道你經(jīng)常在外面吃,多不干凈,又貴,外面的東西誰給你保障,哪有自己做的好,你說你這樣我怎么放心……碎碎念襲來,我立馬繳械投降,一切聽老人家安排。
很快,米飯香從廚房飄來,淡淡的,暖暖的,我開始期待午飯。盡管來北京現(xiàn)在只要不到四小時,但一千多公里的路程,還是隔在母子之間,我們各自辛苦,彼此掛念,好多東西不用說出來,無論對錯,曲曲折折都是情誼。只聽到刺啦一聲炸鍋響,嗆人的辣味越過幾道門,直撲到我臉上,咳咳咳——我開始劇烈地咳嗽,老媽卻穩(wěn)若磐石,在一片煙熏火燎中操著鍋鏟,一只手上下翻飛。吃吧,老媽坐到我面前,我端起飯碗,看看菜,一道老干媽炒臘肉,又是紅紅一片,一道辣椒炒雞蛋,辣椒籽小地雷般散落盤中,我遲疑了一下,毅然操筷夾起,就著飯,狠勁地吃起來。辣不辣?老媽隨口一問。不辣不辣,我裝作隨意一答。
我三十歲了,我很懂事,我不怕辣。
[雙面米線]
古代稱米線為“粲”,本意為精米,代指“精致餐食”,粲之制作,先取糯米磨成粉,加以蜜、水,調(diào)至稀稠適中,灌入底部鉆孔之竹勺,粉漿流出為細線,再入鍋中,以膏油煮熟,即為米線。不得不說,米線是有些雜交氣的,米粒與面條,一個取其內(nèi)容,一個取其形態(tài),硬是撞出了米線,在南米北面的飲食格局中走出了一條新道路,很有些柳暗花明的意思。
我是去了嶺南才吃到米線這東西,快過年了,剛到深圳,我租了房子,還沒工作,身上只有五百塊可用,自己做飯不切實際,每天就走到樓下,看樓間小鋪有沒有什么價廉物美的吃食。吃米粉哇,樓下店面大開間,一個穿圍裙的高顴骨老板娘站在一只大不銹鋼圓筒鍋前,一手持巨型筷子,一手持不銹鋼漏舀,我和她之間白氣騰騰。多少錢一碗,我問。啊五塊啦,加丸子八塊啦,很便宜的啦,我要了一碗,端回出租屋吃,深圳的出租屋建在半山腰,街道又潮又細,很多路需要爬樓梯。更糟糕的,是樓宇之間的距離很短,所以毫無隱私可言。我端著那碗紙餐盒裝的米線,“嘩啦啦”吃著濃咸的醬味,里面有豆瓣,三顆丸子陷在里面,也不曉得是魚丸還是肉丸,對面的租戶剛洗完衣服,一件一件忙著晾,水從衣角滴下來都看得清,滴到塑料盆里,“啪嗒啪嗒”響。在下面買的吧,晾衣服那位突然對我喊話,我一口米線咬在嘴里,不好作答,只能笑笑,“唔唔”了兩聲。說完我繼續(xù)吃,他繼續(xù)晾,晾好了他就當(dāng)窗坐下,竟然也弄出一碗米線來,一邊吃,一邊看電視。我和他沒有交集,為各自的生活忙著,相同的是,我們都吃著一碗米線。但普普通通的一碗米線,似乎撐起了一點沒頭沒腦的希望——至少我們還健康,還有未來。
后來我來北京考學(xué),考與電視有關(guān)的某著名院校,只可惜時不與我,不但考學(xué)不順利,還被人騙、涮了一下。北京正逢沙塵暴,我頂著黃土與灰塵,回到暫時棲身的地下室,滿腹惆悵,考試的一幕一幕,像電影一樣在我腦海里走著,我睡不著,在床上翻來覆去,考官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都被我仔細揣摩著、研究著,但想來想去,都找不出確定答案。晚間十點,我餓極了,一個人從地下走到地上,去街邊找吃的,緊找慢找,終于找到一家叫做“爽!桂桂”的米線陜餐店。我要了二份叉燒粉,也不管什么面干湯薄,心不在焉地就拿起筷和勺——叉燒是紅的白的我記不清了,只記得當(dāng)時附贈的小菜里有炸黃豆、酸豆角、腌蘿卜,我一口氣吃了粉喝了湯,小菜也掃蕩干凈,渾身暖暖的,考試的事情似乎也不那么困擾我,我告訴自己,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努力就好,知足的人總能找到出路。
這一年果然沒考上,但不久我還是來了北京,放棄了浮華的電視業(yè),轉(zhuǎn)投自己最擅長也最心心念念的中文院校,順風(fēng)順?biāo)?。近幾年我在北京吃過不少次過橋米線,我喜歡店里紙巾包裝袋上印著的一段關(guān)于過橋米線的傳說:妻子為給書生丈夫補身體,做了湯頭與米線,提著去書齋,哪知過橋時因過度勞累,暈倒在南湖橋上,書生聞訊趕來,見妻己醒,湯與米線均完好,湯面為浮油所罩,無一絲熱氣,疑湯已涼,以手掌捂湯罐,灼熱燙手……湯面以上無熱氣,湯面以下灼熱燙手,奇異的反差制造驚喜——命運的奧妙,潛伏在浮世表面,不為人知,也許,只要肯努力,冰冷的失望之下,總會有熱騰騰的希望,正待噴薄而出。
[坐在巷子口的豆?jié){油條]
我聽人說坐在巷子口的那個老太太姓李,七十有三,無兒無女,生活來源主要是一點微薄的退休金,她有幾間小平房,紅磚的,很破很舊的那種,窗戶是綠漆木框的,年深日久,漆皮掉了,斑斑駁駁,她窗子底下有一輛小三輪車,改裝的那種,車兜子里有一個赭石色舊皮子包著的座位,能坐一個人,她家老頭子常常騎著三輪車帶她一起上街、買菜。她自己是不會騎三輪車的,據(jù)說以前騎過一次,但騎了沒多遠就差點給撞了,三輪車也翻過來,還好她只傷了點皮肉,鄰居說是她福大命大,還說三輪車這個東西,只有不會騎自行車的人才能騎,但老太太也不會騎自行車啊,所以多少有點奇怪。
我不太喜歡吃豆?jié){油條,準(zhǔn)確地說,我偶爾單吃豆?jié){,也單吃油條,但很少兩個搭配起來吃。在老家,油條常見,但豆?jié){從來不是早餐的首選,我們更喜歡吃砂湯、胡辣湯、豆腐腦,所以當(dāng)我看到老太太和老頭每天坐在巷子口的藤椅上吃豆?jié){油條的時候,就格外地注意。他們就坐在巷子口的大樹下,樹干上綁著一架藤椅,藤椅腿上綁著個小凳子,因為都是綁的死結(jié),所以藤椅和凳子長久以來沒有失竊,老頭就坐在藤椅上,老太太坐在小凳子上,再旁邊有個大樹樁,就是他們的桌子,兩個人就在那吃,油條沾沾豆?jié){,用他們牙齒不甚多的嘴巴嚼著,從春末吃到秋末。
我發(fā)現(xiàn)老頭和老太太是分頭買東西的。早晨我推車出巷子口,發(fā)現(xiàn)老太太端著兩茶缸豆?jié){坐在藤椅上,我騎車朝南走,走著走著,就看到老頭騎著那輛三輪車,車座上用東西壓著幾根油條,露出一點點頭,金黃金黃的,見的次數(shù)多了,我明白原來賣豆?jié){和賣油條的不在一個方向,豆?jié){鋪在北面,油條店在南邊,北面近,南邊遠,所以老太太每天早晨步行去端豆?jié){,老頭就騎著小三輪去買油條,買齊之后,兩人就在巷子口的樹下碰頭,一起享用早餐。
他們有時候還會吵架,嘰里呱啦,他們不是北京人,直接用家鄉(xiāng)話吵,我匆匆路過,也聽不懂,不過單聽那聲調(diào),就能知道老太太多少占了點上風(fēng)。有一次,我還看到老太太吃油條吃了剩一點兒,不想吃了,筷子一甩,就把那一小截丟進老頭的茶缸里,老頭也不反抗,用筷子把那油條頭摁進豆?jié){里,泡一泡,嘩哧嘩哧吃了。
今年夏天,我換了工作,出公差兩個月,自然也就一季沒見到老頭和老太太,秋天的一個大早,因為要去給來北京做客的親戚買早點,我又推著車走出巷子口,我發(fā)現(xiàn)老太太一個人坐在藤椅上,還是端著那個茶缸,只是筷子頭夾著的,不再是油條,而是一小塊白饅頭,不見老頭。
第二天,我還是早起,老太太依舊坐在那,老頭還是沒出現(xiàn)。我問隔壁鄰居,才知道老頭已經(jīng)在夏末仙去了。今年冬天,北京又是霧霾滿城,大早從巷子過,我發(fā)現(xiàn)藤椅和凳子都空了,我開始沒注意,想來也理所當(dāng)然,誰不怕霧霾呢,一天,兩天,三天,我發(fā)現(xiàn)即便晴好的早晨,樹下仍舊空空如也。昨天我去居委會辦點事情,順帶問那么一嘴,說巷子臼的那個老太太呢。居委會大姐告訴我,李老太太不久前也過世了。我“哦”了一聲,心里有些說不上來的滋味,或許這就是人生,如此長,又那么短,又或許,吃豆?jié){,從來都需要有根油條相配才盡情、盡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