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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窗

2014-04-29 00:44:03周愷
青年作家 2014年2期
關(guān)鍵詞:李秀英婆娘小樂

就從雨說起吧。有野心的雨是要落至黼蘸黻紀(jì)才肯罷休,最好配上青煙和霧靄,再有狗吠雞鳴,或許就該發(fā)生些什么了。它哪里會這么想,倒是清閑得很,自顧自穿石,自顧自激起一番塵泥,自顧自鉆入江河,人情世故,轉(zhuǎn)面炎涼,若不是這番冷性情,哪里會令佳人才子吟誦至今。雨和石頭之間的感情是道不清的,不知從哪一輩祖上起,青石舉家遷徙至此,戀世間二物,一則是那行人的腳步,哪一人能獨獨將其步子刻于青石之上,休說凡夫俗子、紈绔子弟,哪怕皇帝老子,它也不理不睬,步子是一腳一腳踏出來的,行經(jīng)之人皆為印子的主人,于此,它還真修了個眾生平等,二則是這淅淅瀝瀝的雨,這下兒,卻道它是個賤胚子,雨乃爹隋的種,潤泥土,豐江河,偶或飄至婦人抹過豬苓的發(fā)上,單相思的青石啊!又言及雨聲,有噴雨噓云,風(fēng)雨如磐,亦有細(xì)雨綿綿,牛蹄之涔,各有各的格調(diào)情調(diào),在聽者之心境,好潤物無聲者,或獲貶后心無他物,或自來便是淡漠之人,好晚來風(fēng)急者,非狂狷之士,恐怕也是一介酒鬼。而不同年歲,不同境跡,有不同心得,所謂:“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fēng)。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p>

我要說的這故事卻與那雨之本意全然不相關(guān)。若非得說,南方的雨何等惆悵凄艷而衍生詩意,我糾正道:“正是這雨毀了一個少年的詩意?!币阎林偾?,暑熱褪去,涼意緩轡而來,年長者已添秋衣,再看不到赤膊的行人,鋪涼席在地上仍睡不著的日子是另一個世界的了。這時節(jié)的雨騙術(shù)最為高明,推門聞風(fēng)聲不見雨落,連傘也不消帶,趕場歸來,卻渾身濕漉漉,雨落得無知無覺。這雨又是上好的,經(jīng)了一夏的鎮(zhèn)子仿若浮在半空,細(xì)雨令它一點點沉了下去。如此的雨該是溫順的,既是溫順的,人們便與其尤為親昵,相比于夏冬二季。補漏的事要么緩一緩,待到來年開春也不遲,或者夏日暴雨傾盆的時候就該處理,可賣包子的陳老七偏偏選在這時候補天窗。撕掉原有的破薄膜,再用漿糊糊上新的,簡單到連日子也不用挑,除了陳老七一家和鄭亞運沒有人知道陳老七在那一天補過天窗,誰會把心思花在這上面昵?(或許,還有一個人罷,誰知道呢?)是呀,除了鄭亞運,誰會把心思花在別人家的天窗上。鄭亞運如往常一樣吃過夜飯上的房,他的身子越來越重了,踩得木板子“咯吱”響,他得踮著腳挪步子,沒有了以往的風(fēng)采,以前爬上陳老七的房頂,還能在上面撒歡兒打上幾個滾。鄭亞運立著身子便發(fā)現(xiàn)陳老七換了薄膜,能嗅著漿糊的米香味兒。鄭亞運靠在木柱子上,心里像是被人挖去了一個坑,他不知道接下來的一個小時該怎么打發(fā)。鄭長生是他爺爺,這老頭兒每天飯后都要喚那只歪瓜裂棗的貓(鄭亞運總是這么形容),從漏風(fēng)的齒縫間送出氣流,咪咪地喚,還伴著嘶嘶的漏風(fēng)聲。院子里堆滿了拆房子留下的木梁,從木頭里散發(fā)出的腐臭,鄭亞運既熟悉又厭惡,就像厭惡他爺爺?shù)慕袉?,絆他一跟斗才歡喜。鄭亞運捱到新聞聯(lián)播結(jié)束才下了房,李秀英還是要罵上一句:“你狗目的天天歇了飯碗不洗桌子不抹到處瞎晃蕩?!崩钚阌⒄f話不愛打標(biāo)點符號,一口氣能說上百八十字,鄭亞運覺得和她的肺活量關(guān)系很大,肺活量又和她的體重關(guān)系很大。鄭亞運要還上一句:“好個狗日的。”這一天,鄭亞運沒心情和她貧,連動物世界也不看了,沉沉地進(jìn)了屋子,鎖上門。鄭亞運房間里的燈泡是四十五瓦的,拉亮以后,光映得昏黃,據(jù)說屋子里的家具是乳白色的,好看得很,鄭亞運從沒見過什么乳白色的家具,盡是乳黃的一片。他把身子壓在了床上,靜靜地看著燈泡,聽老師講,電點亮了燈,燈發(fā)出光,光裝滿了屋子,看得見它,摸不著它。真是個好東西。他猜,陳老七這時候揉完灰面,正往里扼臊子,他咋個就把那天窗糊上了呢?鄭亞運才不懷疑陳老七發(fā)現(xiàn)了他的秘密,要發(fā)現(xiàn)早發(fā)現(xiàn)了。他只覺得這一天好像有些不同。

花紅巷的房子老式,經(jīng)了動蕩屹立不拆,房子可謂戶戶相通,想必舊時同屬大戶人家,砌一爿墻相隔,勉強劃出十來戶,好比兄弟成婚分家,分來分去究竟還是一家子,劃不開。此家的后院子望著彼戶的閣樓,當(dāng)家的做飯缺了蔥花,便一縱身跳進(jìn)院子里,摘上幾株,那可算不得偷呦,畢竟是劃不開的嘛?;t巷的房子四季背陽,夏季潮濕,冬季陰冷,日頭要么照上午,要么照下午,巷巷總歸是有一面有一時是朝陽的,(那里的人們管巷讀作hang,念四聲)花紅巷是特例,只有一排房子,另一排向著蓑衣巷,于是那向著蓑衣巷的房子就用屁股沒收了僅有的陽光?;t巷的人兒也長出了陰冷的氣息。拿鄭長生的臉來說,一張凹陷的臉總會令你害怕,表情盡被高高的顴骨和矮矮的鼻梁子吞了下去,一成不變的笑容和咋也睜不開的瞇瞇眼,那是面皮而非臉面。在鄭亞運的記憶里,他爺爺會在一場爭執(zhí)之中,忽然安靜下去,如同一顆拋出的石頭消失在空中,它何時會掉下來?廁所的鎖扣兒老是壞掉,鄭長生常常會在李秀英撒尿的時候撞進(jìn)去,鄭亞運是見過的,他也是明白的,于是便借來錘子釘子,吭吭哐哐敲打起來,鄭長生便坐在一旁靜靜地看著他,鄭亞運敲打的手漸漸無力,他把工具一扔,風(fēng)似的逃了出去。后來,李秀英終于找來工人,將木門換成了鋁合金,拉鎖換成了球鎖,鄭長生再也不能在李秀英撒尿的時候撞進(jìn)去了。很長一段時間,鄭亞運在一旁仔細(xì)觀察他的笑容,試圖從中尋到一絲失落,可他的笑是天衣無縫的,似乎虧心的是鄭亞運而不是這老色鬼。在一天夜飯的時候,鄭長生的兒子鄭代順問李秀英:“下午陳老七家打牌是輸是贏?”李秀英答道:“陳老七他婆娘章法打得硬是穩(wěn),十打九輸贏也贏不倒名堂?!编嶉L生刨了口飯,“那你還去?”李秀英說:“圖個混時間?!编嶉L生的聲音如小蚊子飛,“陳老七他婆娘不是趕羅漢場去了么?”鄭亞運是在半夜里聽見鄭代順打李秀英,他曉得,這時候同樣沒睡著的還有鄭長生。從鄭長生的口里出來的話,該被考量再三,結(jié)果卻證明他口里出來的話也是事實。自此李秀英總會躲著鄭長生,而謠言卻從這屋子里傳了出去,陳老七他婆娘砸上門來,罵的不是李秀英,而是鄭長生,外人咋會忌憚個死老頭子咧,陳老七他婆娘的罵竟然使李秀英感動得淚花兒流,她恨不得一并往鄭長生頭上噴唾沫星子,那時候鄭長生正在院子里喚,“咪咪,咪咪?!?/p>

少年的腦海充斥著揮之不去的噪音,演變成煩躁而漫長的意象,才會令其尋找成人不曾留心的細(xì)節(jié)以抵抗噪音的困擾。少年知曉母親眨眼的頻率;少年行走故意邁過路縫抑或故意踩著落葉,那份故意更是固執(zhí),洋洋自得地相互交流又多長時間沒壓路縫或連續(xù)踩了多少片落葉;少年數(shù)著白鵝劃水剖開幾道漣漪;少年會跟隨螞蟻覓食的行跡。這般行為在日后被美化而不允許延續(xù),或者前者和后者有著因果聯(lián)系。那噪音在花紅巷更添陰冷,他只能在世界的表象里徘徊,它有著一塊透明的玻璃門,里面是可怕的有序,他只能作為旁觀者,認(rèn)知認(rèn)知再認(rèn)知。如此,鄭亞運才會發(fā)現(xiàn)在堆放的木梁深處,有一窩耗子息兒,耗子崽兒給他帶來的感受會成為他對驚喜這個詞語的定義,而隨后耗子崽兒們一只只地少去又成為他對失落一詞的定義,它們幾乎每天就會少一只,直到第五天,他再鉆進(jìn)去發(fā)現(xiàn)窩里已經(jīng)空蕩蕩,他向鄭長生投去了懷疑的目光,不,他確信就是鄭長生干的,錯覺刻進(jìn)了他的記憶——鄭長生在火堆旁抹著油膩膩的嘴。而懷疑所帶來的意外收獲便是領(lǐng)著鄭亞運發(fā)現(xiàn)了那扇天窗。鄭家的院子鄰著陳老七家的木墻,而在墻的那一端發(fā)生著什么,鄭亞運起初只能依靠聽覺來猜測,他會朝墻的另一頭扔些泥沙或捕獲的昆蟲,他與鄭長生犯了同樣的錯誤,忽略了天花板的存在。在某一個午后,鄭亞運躲在角落看著鄭長生去了后院,令他驚喜的是,鄭長生此時拎了個破碗,又露出微笑來了,鄭長生在院子里緩緩垮下褲子,從屁股里憋出兩截長黑的屎,精準(zhǔn)地落進(jìn)破碗里,然后端著破碗,往墻的那頭使勁一潑??杀揉崄嗊\毒辣多了!鄭亞運正是想看看,鄭長生的糞便究竟落在了陳老七的床上還是桌上,于是他翻上了如山的朽木。

鄭亞運收集了半年的水滸卡片不見了,一張不剩。他翻遍曾藏匿卡片的每一個角落,從枕套到相冊,從衣箱到課本(對于鄭亞運來說,那些卡片比課本更珍貴,課本能夠夾帶卡片而隨身攜帶,以不被李秀英發(fā)現(xiàn)),鄭亞運無望地坐在地上,他開始咒罵鄭長生和李秀英,用他掌握不多的所有骯臟詞匯。他剛拭去眼淚,又想到為了一張“及時雨”而走了十多里路,便更加不能自己,嗚咽得咬牙切齒。鄭代順無法明白彩色的卡片于少年心中是何地位,他只是領(lǐng)著鄭亞運的堂弟進(jìn)了房間,而那堂弟又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抽屜里的卡片,于是鄭代順耿直地送給了鼻涕都快流進(jìn)嘴里的侄兒。鄭亞運是不會想到鄭代順,他只會一天到晚去影像廳租毛片,關(guān)上門仔細(xì)研究。當(dāng)鄭亞運終于歇了抽泣,鄭代順屋子里傳來挑逗的聲音,這還不能激起少年的興趣,而鄭亞運好奇緣何鄭長生不再發(fā)出古怪的咪咪聲。

一座房子的結(jié)構(gòu)由建筑家或風(fēng)俗專家去研究,住在當(dāng)中的人只需根據(jù)窗戶與大門的朝向而挪移床間桌位,何況房子是祖屋,年歲長久,家什的道理由來既解釋不清,也失去了原有之功能,連老人兒也淡忘了它的擺布。房子還不就求個遮風(fēng)避雨,哪有恁多講究,居住其間,稀里糊涂過日子,不圖個情趣,亦不影響生活則罷,倘如天窗一般,逢雨漏雨,來風(fēng)透風(fēng),灰塵抖落滿床,那便要將祖上咒罵一番,再大膽地作些改進(jìn),陳老七的父親在天窗位置鑲了塊木板,雨不漏了,風(fēng)不透了,可是堂屋里黑黢黢一片,大白天還得點著亮油兒燈,煤油遭不住。陳老七娶婆娘時,想出了個好法子,去了板子,貼上薄膜,天窗依舊透著亮,還保留著它原本的功能,可就是哪么看著都不順眼,管球個順眼不順眼呦。這花紅巷里還只有陳老七家才有天窗,也就只有他家的天花板中央有這么四方方的薄膜?;t巷時興掛燈,家家戶戶都得掛個燈泡,又罵開了,燈泡掛不在正中央,偏一些,人臉成了陰陽臉,陳老七的視力也半邊好半邊壞。鄭長生想不到,很長一段時間薄膜后面都躲著一雙眼睛,而自己的生活也如螞蟻搬家似的成為少年樂趣的一部分。當(dāng)鄭亞運攀上了陳老七的木隔墻,眼前一片狼藉,不僅沒有沮喪,卻獲得了發(fā)現(xiàn)的快感。人類諸多創(chuàng)舉都能在童年找到相似之處,有如哥倫布第一次看到的新大陸,不正是鄭亞運所見的天花板。原來自己聽見的那些聲音盡是穿過它們傳過來的。鄭亞運還不敢翻過去邁上幾步,碼不準(zhǔn)木板子會將他漏下去,趴在那兒倒是能聽得更清楚一些,又想到鄭長生的愚蠢,不禁嘲笑起來,誰知回頭便見到了他,這會兒他可沒有笑,眼里是恐懼?也許還有些羨慕呢。鄭亞運迅速地從木堆上下來,昂著腦殼從鄭長生身旁走過,那刻時候,得意極了。鄭長生嘗試過征服那堆不高的木頭,也希望從鄭亞運嘴里打聽出些什么,那把老骨頭能指望它還像個孩子似的靈活?而鄭亞運看來,此時是對鄭長生報復(fù)的最好時機了,要做的是——回絕他所有賄賂。吃飯的時候,當(dāng)著李秀英和鄭代順,鄭長生屢屢開口道,小孩兒爬不得高,一副威脅的姿態(tài),鄭亞運拿筷子敲了敲碗沿兒,他知趣地啞了下去。

鄭亞運非得去找找鄭長生,老賊兒。果真失蹤了可要令這一家子的心懸起來,不是出于孝順,是赤裸裸的害怕,他腦里隨時會鉆出個歪念頭。鄭長生以前不是這樣子,話是從鄭代順口里說出來的,“老娘翹腳前,老漢兒雖說也不開腔,成天只是迷瞪瞪。”鄭亞運沒見過他奶奶,也就沒見過鄭長生以前的德性,從旁人的議論和李秀英與鄭長生的爭吵中能摸著原委他奶奶中年信道,老來癡呆,盡說胡話,胡話說得顛三倒四也罷,她卻神位仙班信手拈來,搞得正常人還自省,究竟她是得道了還是糊涂了。這些本該隨著他奶奶的落氣而終止,怪在他奶奶落氣前對鄭長生耳語了兩句,過完頭七,鄭長生說道,“你們就害她,害完了她,該害我了?!逼鋵嵲卩崄嗊\記憶里,鄭長生也有過老人的和藹,那是在他換牙之前,鄭長生喝酒,鄭亞運就在一旁瞧著,鄭長生呷一口,夾兩顆花生米或炸胡豆,一顆送到自己嘴里,一顆送到鄭亞運嘴里,喝得三分醉,還用筷子蘸上一滴老白干,騙著他嘗一口,辣得他嘶嘶吸氣,那時候,鄭長生也笑,可和現(xiàn)在不一樣咧。鄭長生對鄭亞運態(tài)度的變化,是從掉六齡齒開始的,鄭亞運將它埋進(jìn)土里,鄭長生問,“咋個,還等它發(fā)芽長出苗苗來?”這法子是李秀英教的,還告訴他,一定要藏進(jìn)門角落或者埋進(jìn)泥巴去,才能又長出來。鄭亞運又待著他喝酒坐到旁邊去,鄭長生一擺手,“走,走,走,缺牙巴磕不動花生米?!?/p>

偷窺之趣在偷窺對象忽略偷窺者的存在,偷窺者以一個觀察者的身份舍棄參與,這也是人的本性之一,想想那些不靠譜的童話,主人翁化身隱形人,便是作者臆想出的趣味。有所觀,必有其能觀者,觀必有主,宇宙間不應(yīng)有純粹的客觀,無論眼見還是耳聽,表演者敘述者展現(xiàn)出事態(tài)發(fā)展,必定考慮著觀眾聽者的參與,偉大的少年發(fā)明了偷窺以滿足認(rèn)知真實世界的好奇。陳老七的生活如鄭亞運一家的復(fù)制品,何止是陳老七,花紅巷里誰的生活不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無非活路各干各,鄭亞運尚能樂在其中,是為那些細(xì)節(jié)所吸引。陳小樂吃飯不端碗,陳老七啪嗒一筷子就打過去,陳小樂忍了半晌才哭出聲來,她媽又安慰著,那哭聲愈來愈大,像是朝陳老七示威,陳老七的凳子響,那是他立了起來,“哭,再給老子哭!”陳小樂她媽護著她說,“你動一下試試。”鄭亞運聽到這兒就忍不住笑起來,是不能出聲的笑,太難受了。鄭亞運邁出偉大的一步,越墻踏上新大陸,是由陳老七的一巴掌開始的。不得不描述一下陳老七這個人,與其說他是賣包子的,倒不如說他是賣笑的,那笑至少看起來要比鄭長生真誠些,一張腰子臉堆砌上笑容,笑容渙散無力,像是鄭亞運格子本上寫的字,偏旁部首將不大的格子擠得滿滿的。他招呼客人是一個樣兒,端蒸隔還是那樣兒,從娘胎里掉下來,嘴角就被扯上去,罵他諂媚或熱情,角度一絲不變,是用尺規(guī)量過的。當(dāng)陳老七罵了聲,“媽的?!比缓笠欢馍鹊剿拍锬樕希崄嗊\當(dāng)然就坐不住了,難道罵話時還是那表情?鄭亞運兩手撐著隔墻頂,努了好大力,腳腿子還不住地在墻上蹬,才把身子送了上去,先用膝蓋支撐著身子重量,兩手輕輕放至天花板,一點點加力,見天花板紋絲不動,才放著膽兒往里挪。挪一點,就用雙手往前試探一點,還得期望陳老七雄起,他還算爭氣,打完了罵,陳老七他婆娘也不是好惹的主,亦來亦往,鄭亞運卻激動著嘞,干脆站了起來,沒想到這天花板不愧是舊貨,經(jīng)使得很,看來前期的擔(dān)心大可不必,鄭亞運一步步朝天窗走去。亮敞敞正中央一束光,像是通往另一世界之門,離那兒還有三兩步遠(yuǎn),鄭亞運先把腦殼探了過去,模模糊糊兩影子映在上面,如皮影子戲般,,這會兒爭吵熄了許多,從外面進(jìn)來幾個人,有拉架的,有勸慰的,鄭亞運又把腦殼縮了回來,生怕下面幾雙眼睛瞟著了他,這就像是一場較量,他還得堅守著偵察軍情。陳老七的罵聲漸漸遠(yuǎn)了,他婆娘的哭聲在一片嘰嘰喳喳中也漸漸小了,后來嘰嘰喳喳也沒了,他婆娘抽泣了幾次,就把燈滅了。安靜后的屋子,唯剩下天窗還在呼吸著,浮塵與飛蟲在其間交織,它一面看著凡間,一面看著鄭亞運。鄭亞運想,是的,該用凡間這個詞。

鄭亞運準(zhǔn)備到后院去瞄兩眼,以為鄭長生還真找著貓了,這里哪有什么貓,李秀英才舍不得去貓兒市花錢買貓食,那貓是鄭長生胡謅的,他說老太娘和他年輕的時候養(yǎng)過一只貓,在后院子里跑丟了,于是在老太娘去世后,鄭長生就說要把它找著,算來,幾十年過去,貓都活成妖嘍。鄭亞運剛一開門就遇見李秀英,她沒個好語,“不是后院子轉(zhuǎn)就是悶在屋子里霉?jié)姞€榨的樣兒要作死呦!”鄭亞運賭氣似的把門一摔,又聽見李秀英罵咧了幾句,實在閑得無事,只好從書包里拿出作業(yè)本,勉強寫了幾行字,心里上下打鼓。

入秋天漸涼,李秀英把自己裸露的身子裹了起來。鄭代順在集市上開了間豆腐腦鋪子,李秀英在鋪子里幫忙,吃客們打趣她,皮膚要比豆腐還白凈。李秀英聽罷笑得好生放蕩,又笑罵回去:“胡扯,豆腐白凈,上好的豆子磨的,豆腐哪兒能不白凈?!惫夤鳚h子付錢,故意將硬幣掉落地上,李秀英便彎下腰去撿,兩坨肉球兒楞楞地現(xiàn)眼前。鄭代順忙著煮粉條擱蒸籠,看不見么,又聽不見么?連鄭亞運也瞧不起他,在學(xué)校玩耍,讓同學(xué)追著逃,下巴磕在了梯扶拐,鮮血高飆,鄭代順知道了,臭罵一通,“有種的拿掏火棍回身往他腦門上敲。”鄭亞運哭鼻子答,“你咋不去。”李秀英把外衣套上了,鄭代順的臉色也好多了。秋收打谷子,農(nóng)民常常是端著洗臉盆來買豆腐腦,生意就屬這季節(jié)火旺,兩口子天不亮出門,挨到日頭落還不歸屋,要把第二天的佐料備好,家里就成了祖孫倆的天地,鄭長生還是那樣,抬個凳子往門口一坐,一坐就是一天,熬著日子。而鄭亞運則繼續(xù)沉浸在發(fā)現(xiàn)新大陸的喜悅之中,陳老七的家事他竟能一五一十曉得清楚。有一次陳老七他婆娘和老娘鬧翻了,老娘在外揚言陳老七他婆娘動手?jǐn)Q了她一爪,這事情也搬到了鄭亞運家的飯桌上,鄭代順說,“陳老七就該站在老娘那方,兒媳婦是娶來的,老娘是生他的。”鄭亞運心里一急,竟脫口而出:“才沒有擰那老太婆……”幸好李秀英打斷了他的話,“大人講話小娃兒插什么嘴?!编崄嗊\嚇出了一身冷汗。

陳老七的生意要比鄭代順的生意來錢,陳小樂的玩具也就比鄭亞運的多,其實鄭亞運哪里有什么玩具,自己用木頭雕了木手槍,從開年把玩到歲末。那天,陳小樂拿了斗篷車模型找鄭亞運耍,一起去砂石廠玩到黃昏,陳小樂開心地道,“這斗篷兒車送你了?!编崄嗊\不相信地還到她手上,“你才不肯。”話不說不要緊,經(jīng)鄭亞運激將,陳小樂又塞回到鄭亞運懷里,“說了送你就送你。”鄭亞運捧著玩具蹦跶地跟在陳小樂后面,一路上鄭亞運都在用諂媚的笑話逗著她。哪曉得回家后陳小樂又找上門來,哭哭啼啼地抱怨,原來陳老七見她丟了斗篷車,將她數(shù)落一番,還讓她回去找,一開始她也不愿意說送給鄭亞運了,可后來陳老七挽起袖子找棍子,陳小樂才說出了實情。這會兒,陳老七又讓她來把斗篷車討回去,小孩子的事情小孩子解決,鄭代順卻覺得面子上掛不住,牽扯著鄭亞運往陳老七家里去,當(dāng)著他們一家人揍了鄭亞運一頓。那委屈像是一塊石頭壓在了鄭亞運心上,他蓋上被子嗡嗡地哭著,忽然停住了,待到鄭長生的咳嗽聲弱去,他起床往后院子走去,寒夜里顫抖著身子翻上了墻,又爬到天窗處,這時候陳老七一家也睡著了,他拿出裁紙的小刀,在薄膜上劃開一道小口子,一股子臭氣襲來,是陳老七的腳臭,他把嘴湊了上去,“噗”地一口唾沫吐了下去,趕緊退到角落聽下面的反應(yīng),睡得死沉的陳老七還在打著呼嚕,于是鄭亞運又往那道口子里吐了幾口唾沫,長長地舒了口氣。

鄭亞運著魔似的鉆入了天窗帶來的誘惑之中,這誘惑又無非是別人白開水似的生活,他每天早早地就扔了碗,避開鄭長生的視線,攀爬上朽木,再湊到那道劃開的口子前,這道細(xì)細(xì)的口子讓他更為清楚地觀察陳老七一家的動態(tài),卻也險些將其暴露。陳小樂仰頭打個噴嚏,瞅見了這雙熟悉的眼睛,迅疾抬起腦殼細(xì)看,那雙眼睛躲了起來。陳小樂用手指了指天花板道,“有人?!标惱掀吆衾埠攘丝跍?,對他婆娘道:“你去買些耗子藥,這上頭嘰嘰咕咕響不停?!编崄嗊\連呼吸都屏住了,卻聽見板縫“咔吱”一響,動也不敢動了。陳老七婆娘感嘆,“連耗子都喂不起才不像話咧。”鄭亞運成年后憶起來,童年的印象是窄細(xì)的,絲線般纏在了他腦子里。他后來想,班主任李月瓊喜歡從門縫里監(jiān)視班里的動靜,也是小時候落下的病根兒。

但現(xiàn)在天窗薄膜換了,盡管陳老七從未發(fā)現(xiàn)鄭亞運的偷窺,不過那天花板恐怕也支撐不起鄭亞運的重量了,他可不想摔下去拍到地上,讓人捉個正著。鄭亞運把耳朵貼到門板上,細(xì)聽李秀英的動靜,按說李秀英吃過了飯該出門去扯二七十。,她也察覺到鄭長生的失蹤,她在屋子里繞來繞去,一定是在尋找鄭長生,不見到他的影子,李秀英可放不下心。她終于放棄了,在一陣亂步后大門砰地一聲合上,又過一會兒,洗罷碗的鄭代順也出門了。以免李秀英殺回馬槍,在兩人都出門后,鄭亞運還埋在桌上寫作業(yè),直到敲麻糖的師傅叮叮當(dāng)路過,鄭亞運才把筆放下。“米花糖、花生糖、桃片糕、綠豆糕、絲絲糕?!庇趾埃奥樘沁?,不粘牙的麻糖呦,好吃不粘牙的麻糖呦?!编崄嗊\以前鬧不懂那師傅是如何敲出叮叮當(dāng)?shù)穆曇?,像樂器奏出來的,后來鄭長生問鄭亞運,吃麻糖不?說罷牽著鄭亞運的手叫住麻糖師傅,鄭亞運那才看了明白,叮叮當(dāng)?shù)氖乔新樘堑墓ぞ?,一個底座,一把楔子,鄭亞運嚼著麻糖,不像喊得那樣不粘牙,他嚼著道,再敲,再敲,咋恁好聽。鄭長生蹲下身子,將滿是胡子的臉蹭到他臉上,吃麻糖莫說話,看把牙兒扯落了。那時候的鄭長生不一樣,可現(xiàn)在鄭長生在哪兒呢?鄭亞運可以開門去找找了。

若我把這故事告訴某人,他/她總會不寒而栗,說不定正被一雙眼睛盯著嘞,就像是赤裸裸站在陌生人面前,坦誠之人想來又有什么呢?一樣的軀體,偷窺者在鏡子前照見了自己??善钟胁惶拐\之處,那些藏著掖著的勾當(dāng),反倒是生活的真諦。天窗下上演的除卻一模一樣的起居飲食(即便是陳老七他婆娘光溜溜的身子,可也勾不住少年的興致),還有些戲劇性的場面。那場面令鄭亞運惡心臉紅了好一陣子。李秀英向鄭代順交代,“去兩河口灌兩桶蜂蜜?!睕]等鄭代順答應(yīng),就把二八自行車邀了出來。鄭代順頗不愿意,還是往鏈盤里上過油出門了。李秀英又給鄭長生安排,給了他些零錢,茶館扯牌去。獨獨忽略了鄭亞運,他還是個孩子,老老實實在屋里寫作業(yè),李秀英顧不得他,慌慌張張往外走了。怪不得鄭亞運,他把翻墻偷窺當(dāng)做了功課,這一天卻又不同。恰好陳老七屋里也僅有他一人,他把屋子收拾一番,坐桌子前點著了一根煙,桌子上奇怪地擺著一瓶峨眉雪?!伴_門來?!币宦犚娔锹曇?,鄭亞運心里“咯噔”一下,回頭瞄,沒有人影,才曉得是下面在喊?!熬蛠恚蛠?。”陳老七掐滅了煙,走至門口,門“吱呀”開了,四只腳踏出二重奏,鄭亞運先看見鞋子,又覷見腳桿兒,他往后一躲。“挨球的噴過香水?”鄭亞運想起方才聞到的味兒?!俺抢镔I的鄭代順都聞不著?!薄鞍で虻?,又讓鄭代順禽了幾回?”“他要能禽還找你?”鄭亞運不是坐在木板子上,而是躺在燒水壺里,血液一個浪子打到了頭上?!拔蓊^的人都趕走了?”“婆娘帶著娃兒去了表娘家,閑龍門陣扯好半晌?!蹦巧碜臃路鹨巡粚儆卩崄嗊\,他魂兒出竅,木訥地彎下去,只見影子,影子疊影子?!摆s緊點鄭代順去了兩河口說遠(yuǎn)遠(yuǎn)說近近?!薄肮纺康倪€心慌?!边B影子也出了天窗的世界,鄭亞運趴在板子上,他同時聽見了身體里的呼嘯和身體外的呼嘯,它們在一扇天窗間交融。鄭亞運不知道那天是如何爬下朽木,如何回到屋子里,如何聽見李秀英的呼喚。那瓶峨眉雪由李秀英遞了過來,鄭亞運啟開瓶子,咕嚕嚕干了,氣泡從他的胃里返進(jìn)嘴里,像是要將他炸開似的。李秀英摸著他的腦殼道:“慢點兒喝慢點兒喝老漢兒沒回來偷偷給你買的。”

昨晚下的那場雨是入秋后的第五場雨,鄭亞運躺床上還擔(dān)心,操場遭打濕嘍,體育課上不成。鄭長生開始咳嗽,李秀英細(xì)細(xì)聲地罵,恰巧鄭亞運的屋在中間,他聽著聽著就睡著了。這早上起床他便覺得怪,李秀英和鄭代順遲遲未起,鄭長生又向他問起了是咋爬上去的,鄭亞運沖他撇嘴,那鄭長生嘆口氣,流露出的表情好熟悉,是同桌松皮的表情,像是松皮問他,咋嘴一撅就吹得噓噓響。鄭亞運開門往巷子里瞧,剛住了的雨,又飄飄落了,青石板上生著淺淺的青苔,它們要耐過冬么,鄭長生遞過一把傘來,鄭亞運沒接,一頭扎進(jìn)了毛毛雨里。后來就是開頭說的,他上房,發(fā)現(xiàn)因為這場雨,陳老七把天窗的薄膜換了?,F(xiàn)在他想找找鄭長生。

可,再也找不著了。

[作者簡介]周愷,作家。2011年開始正式進(jìn)行嚴(yán)肅文學(xué)創(chuàng)作,并以四川方言寫作見長,短篇小說《陰陽人甲乙卷》和《如她》2012年發(fā)表在《天南文學(xué)雙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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