鴨鴨推薦：清堯說這個稿子他修改了七八遍（其實并沒有），因此每天都在群里哀號痛哭。但事實上呢，他在因感冒發(fā)燒而請假的下午，依然從床上爬起來認(rèn)認(rèn)真真地將這個稿子修改好了。沒錯，他是一個大半年才交一次稿的懶鬼，但他同樣也是用真心在寫字的好孩子呢，對吧。

01.夏天被樹葉裁成了細(xì)小的光

烏頭鎮(zhèn)驚現(xiàn)東漢墓葬群的消息不過剛發(fā)布一天，考察隊伍以及游人便紛至沓來。就連鎮(zhèn)東頭立的建鎮(zhèn)牌坊，都赫然變成了旅游景點，穿著大褲衩戴著墨鏡的游人，徒手登上石牌，咔嚓幾張照片便似乎能與這個地方扯上聯(lián)系。

游人大多是滿懷期待地來，又悻悻然走的，鎮(zhèn)子不大，半盞茶的工夫便能走個大概，雖然四處都是古樸的建筑，但著實有些無聊，更何況這么熱的天，擱家里吹空調(diào)也比在這里日曬煎熬來得爽快，咒罵幾句便離開，隔日又換了一批新的游人。來的人里有抱著“考古探險”心態(tài)的，一進(jìn)鎮(zhèn)便抓住鎮(zhèn)上的人急切地問：“哎，那個古墓群到底在哪兒??？”

被抓住的女生也不氣惱，笑瞇瞇地指著懷里抱著的木箱，歪頭笑：“渴了吧？五塊錢一瓶童叟無欺?！焙喴椎哪鞠錆M滿當(dāng)當(dāng)放了十幾瓶飲料，正面歪歪扭扭寫著：“出售冰水”。

“喲，獵戶妹居然開始轉(zhuǎn)型賣冰水啦，果然是一個經(jīng)商高手呢。”男生聲音傳來時，沈長夏愣了一下，便看到陸鳴森手臂上戴著一個紅袖標(biāo)，赫然兩個字——維穩(wěn)。陸鳴森是被當(dāng)鎮(zhèn)長的爺爺硬逼著來維持秩序的，未想在這里遇到了沈長夏，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他一把奪過木箱，高高舉起，仗著身高優(yōu)勢倨傲地抬起頭：“是誰讓你在這兒賣東西的？”

被宰的游客是個典型的好脾氣，連連勸道：“哎呀，一瓶水五塊錢也不貴啦，小姑娘這么小出來賺錢挺不容易，你就別為難她啦。”

陸鳴森挑眉：“哎呀這種事不能姑息啦，從小就做這種坐地起價欺負(fù)游客的事，長大還得了！”

女生不急也不惱，踮起腳拼命地?fù)潋v依舊碰不到，索性在鎮(zhèn)頭的老榕樹下坐了下來。榕樹枝葉繁盛，正是盛夏，夏天似乎被樹葉裁成了細(xì)小的光。

男生踢著石子兒走過去的時候，才看到女生埋著頭，肩膀微微聳動著，似乎在哭泣。他抓抓后腦勺，一臉無奈，踢了踢女生的腳踝，努力讓聲音聽起來不那么焦慮：“喂，你怎么了??！”

女生一動不動，就那么靜默地坐在那兒。陸鳴森急了，一屁股坐在旁邊，推了推她，始料不及的是，女生竟突然出擊，一手搶回了木箱，抬頭的瞬間，陸鳴森看到她臉上滿是奸計得逞的笑意。

“真是個怪物！”陸鳴森看著她落跑的背影，唾了一口。

02.八月熒火與漫天星辰

陸鳴森與沈長夏結(jié)仇是最近剛發(fā)生的事。

烏頭鎮(zhèn)傍山涉水，鎮(zhèn)后烏頭山常年綠植繁盛。七月中下旬，幾場雷雨之后，漫山遍野都是熒火蟲，森林深處、溪澗河流，都似乎被籠罩得熒熒微光。

陸鳴森向來不是個省事的主兒，在鎮(zhèn)上集結(jié)了三五伙伴，在一個傍晚上了山。

魯胖一貫?zāi)懶。仙經(jīng)]多久便直哆嗦：“森哥，我爺爺可說了，這山上是有山鬼的，我們這一上去別被吃了啊?！?/p>

陸鳴森拍了拍他的肩膀：“瞧你嚇得，你就沒想過我陸大爺為啥上個山還要帶上一群人嗎？首先帶你就是因為你胖，山鬼要吃也先吃你呀?！?/p>

話音剛落，便看到從山林深處飄出來的熒光。綠色的光芒異常美麗，烏色的山林，熒火微光，像是漫天星辰落入銀河。陸鳴森快步向前，眾人跟上，踏過溪澗上的浮石，便到了熒光所在之地。

陸鳴森還沒回過神，便感覺衣角被人拽了拽，轉(zhuǎn)頭剛想發(fā)火，便看到月色之下的魯胖滿臉蒼白，瑟瑟發(fā)抖。

“你扯啥呢，月圓之夜準(zhǔn)備變身??？”

“老……老大……”魯胖舌頭都打了結(jié)，手指了指正前方，“鬼……鬼……鬼火……”

陸鳴森順著看過去，一個沒站穩(wěn)差點撲到河里去，飄浮的熒光越發(fā)靠近，才看仔細(xì)，竟是一團(tuán)團(tuán)火焰。

“老師……老師說了，鬼火其實就是磷自燃……”這個答案顯然沒什么說服力。

趙四兒壓低聲音：“那大哥，鬼火后面的人影……是啥自燃？”

幽明的鬼火后面，跟著一個模糊的人影，不能看得真切，但分明是個影子。陸鳴森心想遇到阿飄了啊，轉(zhuǎn)身便跑，卻未想幾個人行為過于一致，一下子撞了上去，四個人就這么栽進(jìn)了溪澗，被溪水沖滌，竟順著溪水向下滾去。

他是被香氣熏醒的，也不知睡了多久，便看到篝火與冉冉騰空的煙霧，女生坐在篝火旁，似乎在烤著什么東西。

魯胖哎喲叫了一下，便嚷道：“老大你可總算醒啦，我還以為你歇菜了，剛準(zhǔn)備埋了你呢?！标戻Q森知道魯胖沒開玩笑，魯胖不知從哪兒找來一把長鍬，是說民風(fēng)過于純樸還是說蠢好？

“魚烤好了你們要吃嗎？”山鬼居然開口說話了。

趙四兒抱著柴火，一個勁兒地催促，陸鳴森你快來吃啊，她是沈長夏，不是山鬼啦！

趙四兒居然連稱呼都改了。陸鳴森知道自己苦心經(jīng)營的逼格已經(jīng)徹底破功，落得今日的田地，純粹是因為這個小妮子。

而當(dāng)事人呢，抱著一把弓箭，坐在篝火堆旁啃得正香，火光照在她臉上，眼睛被照得晶亮，猶如漫天的星辰。

陸鳴森想，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今天她有武器，改日定將雪恥！

03.夏日蟬鳴與時光深處的你

再次遇到沈長夏，是在縣里考古隊來烏頭鎮(zhèn)考察的那天。陸鳴森求了爺爺好久，才被準(zhǔn)許跟著一起去古墓現(xiàn)場。

臨行前，爺爺再三叮囑：“陸鳴森，你今天要是惹出什么事，我鐵定把你送回你爹媽那邊去。”

陸鳴森拍著胸脯保證：“放心吧，我這人一向知分寸。”一如江湖人士，行走風(fēng)月。

剛到現(xiàn)場，他便現(xiàn)了原形。圍觀的人群中竟有沈長夏，女生穿著白色的棉布裙，站在那里靜靜地看著。

陸鳴森一下子就跳了起來：“喂，獵戶妹，你跑到這種學(xué)術(shù)性的地方來干嗎？回你山上打獵去，難不成又想來賣飲料賺錢？你再這樣，我可讓我爺爺抓你咯！”

女生什么話都不說，扭過頭，一動不動地盯著考古的工作人員。

尚未立秋，天氣酷熱?？脊诺慕淌趯㈣F鏟狠狠插進(jìn)泥土的時候，女生突然躥了上去。

陸鳴森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沈長夏，與過往的冷漠、狡黠不同，她這次是焦慮且慌張的，女生雙臂張開，擋在教授面前，一臉神圣不可侵犯的模樣：“就挖到這兒，不能再往前挖了！”

陸鳴森第一個不樂意，學(xué)著爺爺說話：“小姑娘，你這是在阻礙人類科學(xué)進(jìn)步你知道嗎？考古是研究過去，促進(jìn)未來你懂嗎？”一旁的爺爺使勁點了點頭，教授也連連贊許。

“小姑娘，不許挖，你總得說個理由吧？”老教授已是滿頭白發(fā)，眼里卻是道不盡的慈愛。

“再往北去就是我爺爺?shù)哪沽耍銈冋l都不許動！”女孩張著手臂，一臉堅定。

老教授和陸爺爺都犯了難，雖說這考古是省里的重點項目，但也不能不顧別人的感受，兩相犯難，只能和鄉(xiāng)親們一起靠著榕樹坐了下來，抽起煙槍。

陸鳴森向來鬼點子多，很快便想到一個好主意。古墓雖然尚未開發(fā)，但因為前陣子接連的雨，把地底下的東西都沖刷出來了。趁著爺爺和教授都在抽煙的間隙，跑去偷偷藏了一塊古玉，倏地塞進(jìn)了女生的袖口。神不知鬼不覺。

沈長夏一臉不高興：“你個膽小鬼別站在這兒！”

陸鳴森怒極反笑，心想待會兒有你好看。

短暫的休憩之后，老教授站起身，摸了摸沈長夏的腦袋說：“小姑娘，這樣吧，我們幫你爺爺移個墓再考古如何？”

沈長夏提高分貝：“不行！”一甩手，袖中的玉璧竟摔了出來。

陸鳴森先下手為強(qiáng)，指著沈長夏道：“好你個沈長夏，居然偷東西！怪不得不讓我們繼續(xù)挖，是怕把寶貝都挖走了你搶不到了是吧？爺爺上次我和魯胖他們上山，看見她一個人鬼鬼祟祟在這里！”

眾人議論紛紛，為禍者的陸鳴森高高在上一臉倨傲，似要新仇舊恨一起報，越發(fā)惡毒：“上次市里有游客來玩，我就看到你坐地起價宰游客了，沒想到現(xiàn)在居然偷東西，好你個沈長夏??！”

女生憋紅了臉，最后忍無可忍，終于大聲咆哮出來，一字一頓：“我——沒——有！”

那天最后，挖掘計劃照舊，往北原本便是一塊空地，連墓碑都不見一塊，更何況有之前“偷竊”一事，眾人便當(dāng)是小孩太過貪心編出這樣的謊話。等挖掘深入一點，挖出一塊紅色香包和一個木盒的時候，陸鳴森方才意識到自己闖了大禍。

十七歲的沈長夏，哭得眼睛通紅，烈日當(dāng)頭，渾身的汗?jié)n濡濕了棉布裙，在眾人的議論聲中奪走了香包和木盒，一步一個腳印往山下走去。陸鳴森瞇著眼睛看著她的背影，竟有一瞬間覺得，自己和沈長夏是一類人。

04.鋼筋水泥太逼仄時常遮住藍(lán)天的臉

陸鳴森的出生完全是個意外，有些意外美好，有些就純粹只是個意外。

小學(xué)六年級那年，陸鳴森第一次打架，同桌被揍得鼻青臉腫，班主任恨鐵不成鋼，沖著陸鳴森吼道：“你就這樣對待同學(xué)嗎？”

陸鳴森扭過頭去，一字一頓：“他活該！”臉上倨傲。

等老師了解清楚情況，更是火冒三丈。原來只是課間聊天時，同桌和陸鳴森分享家里面發(fā)生的趣事，原本氣氛很正常。

男生是個二胎，因為計劃生育打得嚴(yán)，男生笑著說：“我媽為了生我可費了不少勁，在外面整整躲了兩年才敢?guī)一貋?，沒辦法，誰叫我爺爺奶奶喜歡男孩子呢。”這話原本也無異常，孩童間的炫耀無處不在。可未想，陸鳴森立刻就惱了，一拳砸在了男生臉上。男生立刻哇的一聲哭了，兩人扭打在一起，直到老師出現(xiàn)。

出了這樣的事，少不了叫家長。陸媽媽一進(jìn)門便一頓臭罵，她是個文化人，但也禁不住這樣的氣。

“陸鳴森，你什么時候才能懂事點，三天兩頭折騰點事，現(xiàn)在你倒好，竟打了人，是誰教你的？”

“我們陸家根本就生不出你這一號人?！?/p>

“是，是，是，我根本就不該出生！”十二歲的陸鳴森，咬著牙，扯出這么一句話，轉(zhuǎn)身跑了出去。

所以，此時此刻，看到沈長夏這樣倨傲的樣子，他竟有了一絲心疼。

烏頭鎮(zhèn)所有人都說老鎮(zhèn)長真有福，孫子暑假來鎮(zhèn)上探望老人真是孝順，只有陸鳴森自己知道，根本就不是這樣的，他只是想逃離那個被稱作是家的地方。

那個被稱作是家的地方，從未給過自己一絲溫暖。

再見沈長夏，是隔了兩三日在鎮(zhèn)東的魯胖家。魯胖家開了間雜貨鋪，盛夏時節(jié)，飲料賣得非常好，空的瓶瓶罐罐堆得猶如山高。

而沈長夏便是在黃昏時出現(xiàn)的，她推著一輛破舊的三輪車，停在路邊，明明看見陸鳴森了，卻扭頭視而不見。聲音清脆地叫了聲魯姨，便開門見山：“魯姨你家這些瓶子賣嗎？五分錢一個，我全要?！?/p>

魯姨正愁瓶子沒處堆，便大手一揮說：“你要就全拿去吧。”

女生蹲在那里，一個瓶子一個瓶子地數(shù)，魯胖突然跳了過去蹲在一旁陪她數(shù)，陸鳴森當(dāng)下就急了：“魯胖你個吃里爬外的，怎么幫這個垃圾妹數(shù)起瓶子來了？也不嫌丟人?！?/p>

魯胖的臉一下子紅了，撅起屁股裝作沒聽到。

當(dāng)然，如果說男生的話不過是風(fēng)涼話，那剛剛還義薄云天的魯媽就顯然有些不厚道。

打理完雜貨鋪的魯媽一出門便看見自己兒子居然跟垃圾妹一起撿瓶子，立馬火冒三丈。

“你，你，你這是在搞什么？”魯媽氣罵道，“不好好去寫作業(yè)，跑到這兒跟垃圾仔撿瓶子，你是想一輩子撿垃圾嗎？”

陸鳴森看到沈長夏的后背挺了挺，頭埋得更深，卻始終沒有停下手中的活兒，末了撿完瓶子算完賬，客客氣氣地將廢瓶子的錢送到魯媽手上，還說了聲謝謝，下次有瓶子再叫我。陸鳴森也不知怎么的，看到她落寞的背影竟有一絲難過。

他什么也沒說，只是默默地跟了上去。

女生在鎮(zhèn)頭的老榕樹下落了腳，一個人靠著榕樹休息。

男生走上前時，女生趕緊抹了抹眼睛，恢復(fù)到往日倨傲的樣子。星光通亮，藍(lán)色的天空將少女的臉映得異常好看，也不知是怎么的，陸鳴森居然心軟了一下。真的就那么一下。

“喂，你沒事吧？”男生輕聲問。

“沒事?！迸ё秩缃稹?/p>

“那時候裝山鬼嚇我，也沒見你有多怯懦，怎么現(xiàn)在柔弱了？”男生用滿不在乎的語氣調(diào)侃道。

女生竟撲哧一下笑了出來：“那日我是去拜祭爺爺，怎么會知道碰上你們，還沒來得及叫住你們，一個個大男生竟落荒而逃，也不嫌丟人！”她昂起頭，看著他，“那日在漢墓，是你在我袖子里塞了玉璧吧？”女生也不怒，只是繼續(xù)道，“我就猜到是你，可是爺爺再也沒有家了。”

陸鳴森覺得第一次與沈長夏這么接近，人也奇怪，總會在陌生人面前放下偽裝，變得怯懦、感性，而這樣的沈長夏，竟叫人有一絲心疼的感覺。

05.要是站在梧桐上便能看見未來該多好

陸鳴森的爸媽是在暑假快要過完的時候才來烏頭鎮(zhèn)的，這天下午剛過，陸鳴森躺在老榕樹上午睡，便看見一輛黑色賓利駛進(jìn)了鎮(zhèn)子。

女人一眼便看到了陸鳴森，下車后便發(fā)了火：“你看看你現(xiàn)在像個什么樣，一天到晚就知道野，不在我們身邊你就忘了形是嗎？你哪里像我們陸家的人！”

從懂事開始，每次責(zé)罰都必提到這句話，陸媽媽好歹是受過高等教育的，自然說不出別的狠話，但陸鳴森知道，自己的出生便是一個錯誤，而被責(zé)罵得越多便代表他們對自己的失望越大。

有些少年懼怕被失望，卻試圖用讓別人更失望去宣告自己的存在。陸鳴森便是如此。

幼時母親偶爾還會將“鳴森”喚成“鳴樹”，似乎自己的出生，不過是替代一個人完成他未完成的使命。

高一課本上講到遺傳學(xué)時，生物老師興致高昂，給大家普及克隆的知識，世界上第一個克隆的生物出生在1997年，這是人類歷史上的創(chuàng)舉，這只小羊與它的“父親”一模一樣，人類社會為之震撼，人們相信未來的某一天能夠打造出兩片相同的樹葉，或者兩個相同的人。

陸鳴森高高舉起手，他說老師你錯了，世界上第一次克隆是在1996年，只不過那是一次不成功的克隆。

如果不是那次交通事故，陸鳴樹便不會去世，這個被稱為是自己哥哥的男孩，異常優(yōu)秀，十五歲便是全國奧數(shù)冠軍，更代表市圍棋隊征戰(zhàn)波蘭獲得世界冠軍，氣質(zhì)優(yōu)雅，性格溫潤，幾乎所有人都喜歡他。只是一場意外讓聰慧少年早殤，陸媽在消沉一年后才懷上陸鳴森。

他們原本是想生一個和陸鳴樹一樣優(yōu)秀的男孩，是希望像克隆一樣復(fù)制一個陸鳴樹，可世間哪來兩片同樣的樹葉，他是陸鳴森不是陸鳴樹，他從來就不是溫潤少年，從來就不是天才兒童，從他出生起，便是一個“混世大魔王”。

這是全宇宙最失敗的一次“克隆”。陸鳴森在課堂上泣不成聲，連老師都愣怔，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十六歲的陸鳴森，覺得全世界都不愛自己，所以哪怕不那么愛這個世界也沒關(guān)系，誰會在乎呢？

直到遇見這樣一個女孩子。

沈長夏家在小鎮(zhèn)山腳下，泥瓦房，小小的院落里長滿了蔬菜，她跟奶奶一起住。她奶奶患有眼疾，總是看不太清楚，只能常年待在家里，一待便是一個下午，空暇時分便坐在她身旁，給她念些戲文，陪她打發(fā)時間。

她從來沒有出過小鎮(zhèn)，每日早起耕作，上山采果打獵，偶爾還做一些小生意，雖然日子過得緊巴巴，但好歹也能自食其力。

陸爺爺曾經(jīng)找過長夏，要幫她申請助學(xué)金，這個倨傲的女孩竟一口拒絕，她笑道：“陸爺爺，我有手有腳能夠自食其力，你放心好啦！”

陸鳴森對沈長夏說：“我特別羨慕你，自由自在的，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沈長夏看了一眼陸鳴森，她說：“陸鳴森，其實我更羨慕你?！?/p>

她說陸鳴森，你不知道，我從來沒走出過這個小鎮(zhèn)，我一出生便沒見過我爸，有人說他早年欠了一屁股賭債被仇家滅了口，有人說他外出闖蕩，我媽很早的時候便去了廣東打工，我從小便是跟爺爺奶奶一起長大。

陸鳴森，我很羨慕你，你有未來，而我沒有，你有家人，而我只有奶奶。

陸鳴森低了低頭，隔了許久才憋出一句話：“別害怕，你現(xiàn)在還有我?！?/p>

那時候的陸鳴森心想，未來嘛，站高一點總會看到，你說站在梧桐樹上一定就能看到未來了吧？

06.星辰不予我星光

拗不過父母的意愿，陸鳴森回到了A城。臨別前和沈長夏約好了即便是上學(xué)，也要互通信。

陸鳴森這時候已上高三，課業(yè)越發(fā)緊張，陸媽下了死令高三一年不許外出。

沈長夏的信里總是單調(diào)卻又有趣，山上的古墓繼續(xù)開挖，竟是一個皇后的墓，曾經(jīng)風(fēng)光的女人而今成了一具骸骨，縱使有再多珠寶金銀也止不住唏噓。那棵老榕樹在冬天時掉光了葉子，枝丫也有些蔫了，可未想來年春天竟又抽出了新芽。魯胖不知從哪兒撿來一只小黑狗鬧騰著要養(yǎng)，而魯媽一門心思想著過年宰了燉火鍋吃。

陸鳴森時常被逗笑，那些信被他塞在抽屜的最里層，厚厚一沓教輔材料里夾著，時常在熬夜時翻出來看一眼，他回信說，沈長夏，我們考同一所大學(xué)吧。

女孩下一封回信里并沒有回答這個詢問，她只是說，陸鳴森，偶爾想想烏頭鎮(zhèn)也挺好，就想在這山里過漫長一生，春有鳥鳴夏有螢火秋日紅葉簌簌冬日白雪皚皚，一轉(zhuǎn)眼便是一輩子。

陸先生陸太太工作一向繁忙，時常要在各國飛來飛去，偌大的房子里只有他和保姆。陸媽臨走前再三叮囑：“陸鳴森都高三了你給我悠著點，再鬧事，我非扒了你的皮?！彼坪跤行┤诉@一輩子就是為了鬧事。

不過顯然陸媽的擔(dān)憂是對的。

剛過五月時，桐花落了一地，這是沈長夏最后一次來信。女孩說，陸鳴森奶奶走了。

原本長長的信，而今只有這寥寥一句，信的尾頁還能看見清晰的淚漬。陸鳴森看完信，立刻跳下床，回了封信，方才深夜，星河燦爛，他獨自逃出家，走了兩步就聽到身后保姆阿姨正用蹩腳的普通話喊：“小森小森，你去哪兒啊，這么晚了我得給你媽打電話啊！”

陸鳴森顧不上解釋，一路小跑到了郵局，把信塞了進(jìn)去。他在郵筒旁蹲了好久，試圖等到郵遞員來取信，天剛蒙蒙亮，郵遞員沒等到，卻等到了陸媽媽。

女人風(fēng)塵仆仆，大抵一夜沒合眼，眼睛通紅，一見到陸鳴森便雙手緊緊攥住他的肩膀，聲音還有些許顫抖：“你這么大晚上跑出去，不知道我們有多擔(dān)心嗎？”

身后不遠(yuǎn)處，保姆阿姨正一路小跑過來，陸鳴森愣了半晌，方才驚覺，眼前這個鬢角已有斑白，眉眼里寫滿擔(dān)憂的女人竟是自己的媽媽。

他故作鎮(zhèn)定，噘起嘴：“我這大老爺們，能出啥事，看你擔(dān)心的……咦，今天怎么沒罵我？”

卻未想眼前的女人竟倏地啜泣了起來，女人一把把他擁入懷，嘴里不斷呢喃：“如果再失去你，我該怎么辦……”陸鳴森整個人都不好了，心想：我去，陸太太，你戲路不太對啊，照你這孫二娘個性，應(yīng)該把我一頓胖揍才對，這瓊瑤戲是鬧哪樣？

貧歸貧，竟不知怎么的，還是忍不住拍了拍她的后背。

那封信寄出去便沒了音信，唯一的改變是陸太太辭去了幾筆大生意，留在了小城。高考在即，餐桌上頓頓雞鴨魚肉燉排骨，陸太太完全停不下來，拖地洗衣做飯樣樣自己來，讓保姆阿姨感覺壓力山大，就差哭倒在陸太太面前求她別搶活干了。

陸鳴森寫了一封又一封的信，都沒有收到回音。于是在高考結(jié)束那天去了趟烏頭鎮(zhèn)。

烏頭鎮(zhèn)變化很大，街兩邊多了不少店鋪，游人如織，老山在晨曦中顯得越發(fā)蒼老，山下那間泥瓦屋不曾變樣，可推開門卻有些堂皇。人去屋老，似有一瞬間空氣都凝固了，桌上擺著一幅遺像，是那個患有眼疾的老太太，桌子上布滿了灰塵，顯然很久沒人住了。陸鳴森立刻慌了，沖著身后跟上來的魯胖大聲吼道：“沈長夏呢？”

“我不知道呀，她奶奶走了后不久，她也離開了烏頭鎮(zhèn)，我不知道她去了哪兒?！濒斉钟行o奈地攤攤手。

鎮(zhèn)子小，八卦傳聞常常拐了兩個彎又返了回來，有人說沈長夏去了廣州投奔母親去了，有人說這孩子年紀(jì)輕輕便輟了學(xué)打工賺錢了，有人抱怨上天不公多好的孩子便落得孤身一人。

陸鳴森是哭著回家的，眼睛紅紅的，剛到小區(qū)口，便看到陸太太一臉擔(dān)憂地站在了小區(qū)外，等著自己。

她看起來已經(jīng)等了很久，什么也沒多說，只是輕聲問道：“餓了沒，想吃什么？”

陸鳴森心想，沈長夏，你看，跟你待久了后，我竟從了良，從混世大魔王變成了陸太太的“掌上明珠”，可你去了哪兒？

07.夏天在秋天落下的簌簌聲里離開了

烏頭鎮(zhèn)出了兩件大喜事：一是鎮(zhèn)長孫子竟考上了A大，鎮(zhèn)長一高興擺了幾十桌酒宴，敲鑼打鼓；二是王陵開挖竣工，政府決定建一座博物館，未來還將烏頭山打造成5A級景區(qū)。

陸鳴森踹了幾腳躲在床下面死活不肯出來的魯胖，笑罵道：“我說你要躲到什么時候？”

魯胖扯著嗓子吼道：“陸鳴森你別落井下石，小爺平時對你不薄，這個時候兄弟落難你不幫我還埋汰我欺人太甚?！?/p>

門外，魯嬸擼起袖子，拿著搟面杖殺氣騰騰，吼道：“魯胖你個渾小子，你給我出來，給老娘找到你就死定了。”

陸鎮(zhèn)長不停地打圓場：“魯嬸，孩子的未來都一樣，就算沒考上好的大學(xué)也未必不能成才?。∧愕挠^念得改！”

“改個屁，他騙我說考上了北大，我天天跟來旅游的人炫耀，他太丟我的臉了！”

陸鳴森笑得前俯后仰，就在一仰一俯之間，竟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四方的院落之間，老教授頭發(fā)銀白，挽著老伴，正與爺爺說話，可陸鳴森直愣愣地盯著的卻是他們身旁站著的女孩。女孩依舊一身素衣，長發(fā)飄飄，臉上多了一些紅潤，隔了許久，她白了些許，長了個子，出落得越發(fā)好看。

陸鳴森徑自走過去，板著臉：“好你個沈長夏，玩失蹤有意思嗎？”

沈長夏一語不發(fā)，抿著嘴笑，老教授打了圓場：“這事怪我，沒打個招呼，就辦了領(lǐng)養(yǎng)手續(xù)……長夏是個好姑娘，我們老兩口一直孤身，也沒有孩子在身邊，便想撫養(yǎng)她……”

這一晚的烏頭鎮(zhèn)，鑼鼓喧天，鞭炮齊鳴，而烏頭山依舊靜謐。陸鳴森拉著沈長夏在初遇的山隘里點起了篝火，他們以地為鋪躺了下來，已立秋，稍有些涼氣，天上的星辰格外耀眼。

沈長夏先開的口：“你一定會責(zé)怪我不打個招呼便離開是嗎？”

那時候的我失去了奶奶，哭了好久好久，覺得前路一片黑暗，再也望不到頭。突然有一天，有人說要收養(yǎng)我，我站在老教授夫妻面前努力裝作乖巧溫順，心底卻是一片涼意，未來寄人籬下不知是水深火熱還是光亮坦途，只知道一步一步走下去。陸鳴森，我總覺得我跟你隔了好遠(yuǎn)好遠(yuǎn)的距離，你嬉笑打鬧的時候，我要賣水打獵為生，你有家人疼愛父母健在。你和我便像天堂與地獄，我什么都沒有依舊努力地活著，你什么都有卻試圖逃避生活，你知道嗎，我曾羨慕又恨死你了。

我進(jìn)了家門不久，時常做噩夢，有一夜夢驚醒，竟發(fā)現(xiàn)在教授奶奶的懷里，她一臉笑意，說傻孩子，做噩夢了吧，我起夜聽到你的叫聲就來看看你。那時候我一下子就哭了起來，陸鳴森，你知道嗎，就在那一刻我知道我有家了。

你說得對，總會看到未來的。

陸鳴森什么都沒說，只是徑自轉(zhuǎn)過身，用力地?fù)碜×怂?。她微微顫抖，眼角有淚痕，嘴角卻是笑的。

周遭很安靜，能聽到樹葉簌簌落下的聲響，男生聲音低沉，他說沈長夏，有那么一個從小被愛卻渾然不覺的男孩，有一天遇到了一個什么都沒有卻努力生活的女孩，他突然明白了什么是愛……沈長夏，謝謝你，讓我明白一切我原以為理所當(dāng)然的愛，都理應(yīng)被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