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平
泉水由石洞里清靈躥出,蛇妖般閃著銀亮的光。月亮躲到云中的一刻,在水波的響動、秋蟲的叫聲、偶爾生發(fā)的女人叫聲中,七八只美人魚或蹲或坐,在這個張著大口的黑夜,各自展露出曼妙的身姿,看上去是在這灣清涼涼的泉水旁嬉戲,其實是在和這水波比身段比靈秀比光亮,羞怯卻肆意地誘惑著這個無辜的世界,讓世間的一切都在這兒瞬間窒息。
那時候,混在這群美人魚中玩耍的蘭蘭還只是一個九歲的孩子。蘭蘭從溝里走出,沿著一條彎路走去,走回到家中,躺倒在已經(jīng)睡著的大姑身旁。
“哈喲,你的身子好涼!”大姑叫道。
大姑很快又睡過去,過了一會兒,蘭蘭也睡著,睡得很沉。第二天,等她使勁睜開眼睛,天已經(jīng)大亮。當(dāng)她看到大姑蓋的被單正整齊地碼在那里,抬頭再看掛鐘,不偏不倚,掛鐘正指在七點三十的位置。院子里有人在說話,不時有吵鬧的聲音傳進耳朵。從窗戶眼里,她看到大姑跳起來要打二姑,伸出手,二姑抓住了大姑那只伸出的胳膊。奶奶拄著根棍子,從屋里走出。到這時,小姑才奪路而逃。
“哼,不得好死的窮東西?!背珠T口的方向,她的奶奶破口大罵。
這天的早晨,因為奶奶沒有吃飯,她也就沒有吃飯,就這么空著肚子去了學(xué)校。每每早上空著肚子上學(xué),她最害怕上的就是體育課。這天上午,第三節(jié)正好就是體育課。蘭蘭還是不敢相信,這天給她上體育課的不是姓李的那個嚴(yán)厲的老師了。太陽底下,老校長正瞇縫著眼睛站在那講話。
校長是一個肥胖的老頭,教他們班里的地理課。半大節(jié)課下來,老校長早已大汗淋漓,不斷地抬手臂擦汗。
“小白臉怎么沒有來呢?”她踮起腳尖,朝校門口的方向看。也終于地弄清楚,小白臉正請假在家,忙活蓋房子的事。利用入廁的機會,蘭蘭拐過彎朝南走出百十米,遠(yuǎn)遠(yuǎn)看見河溝東岸正鬧出很大的動靜。
小白臉家的房子就在河溝的東岸,此時,他家的腳手架已經(jīng)搭起,腳手架旁堆了很高的一堆土,小白臉就站在那堆土的旁邊,他的從城里娶來的老婆不斷地進去出來的忙活。
到了學(xué)校放秋假的時節(jié),嚯,蘭蘭還就真的看到河溝東岸冒出的大房子!那房子可真高,不但比屋后頭的草房高出半截,房子的身下還挖空;里面像一個場院一樣寬敞,出進口處有一道鐵門布在那,是一上一下兩層的房子呢!但是直到假期過完,明明這家人都搬進了新蓋的房屋,就是在學(xué)校看不到他的影子。這天放學(xué)回家,蘭蘭在小姑剛剛坐過的凳子上撿到一張照片,照片雖然只有手掌那么大,卻能看得出,是一個和小白臉長得一模一樣的男人。
“嚯,好爽噢!”她十分歡喜,將照片上上下下打量一番。
“把照片給我!”一只手伸過來,伸到她的跟前,是小姑??此茄凵?,像是誰偷了她家的東西。
蘭蘭趕緊把照片還給小姑,小姑從小就誰都不怕,可兇呢!接過照片,小姑眼睛里閃爍著,兩行熱淚慢慢從鼻子兩側(cè)淌下。小姑明天就要進城打工了,是舍不得家吧?望著小姑臉腮上流淌下的熱淚,蘭蘭多少有點責(zé)怪奶奶,自小姑下了決心進城,奶奶的臉色沒有一天好過。有一次,奶奶和小姑吵起來,罵小姑道:我看你是天生長了一副賤材骨頭。小姑當(dāng)時正在梳頭,扔了梳子,彎腰從缸蓋上抓起根繩子就朝外跑。小姑往外跑,奶奶便扯著嗓門喊人,胡同里立刻便招來了更多的人,年輕的和小孩子都跟著跑,剩下的跑不動的便三五成群地圍在一起議論。后來小姑總算被攆回來了,人是攆回來了,但心仍然不在家里。
小姑到底是走了。自小姑離開,家里的大人每天都哭喪著個臉,好像世上發(fā)生的所有的不好的事,都是因小姑而起。在這期間,學(xué)校里的體育老師換了一個更年輕的人,這個年輕的老師什么都不懂,連口號都經(jīng)常喊錯。蘭蘭非常思念小姑,想著小姑被奶奶寵著的那段日子。那時,即使家里經(jīng)常被小姑鬧得雞犬不寧,奶奶也還會哼起歌干活,爺爺?shù)哪樕弦渤3熘θ?。小姑去了城里,家里的笑好像就都被藏了起來。蘭蘭想不明白,不清楚小姑為什么會去城里,城里有王家溝好嗎?清泉水仍然從石洞子里流出,小魚小蝦兒在清涼涼的水中游啊游,不出一點動靜。往日的那份熱鬧哪兒去了?河溝四壁的樹葉一點點泛黃,有的只剩下光禿禿的樹干。常常地,蘭蘭會不自覺地走到小白臉家的大門前,走上臺階,摸一把那把鎖住兩扇大門的大銅鎖。
老校長依然在教地理,他的地理課迷倒了蘭蘭,每每提出的問題得到解答,蘭蘭對這個老校長會佩服到極點,感覺這是一個無所不知的人。
“老師,我們這些小孩子將來長大了,是不是都要進城呢?”那節(jié)地理課上完,她問這位像爺爺一樣慈祥的校長。校長掃視了一眼正等在那等他回答的全班級的學(xué)生,“同學(xué)們,這個問題是不是理當(dāng)由你們自己做出回答呢?”以緩慢的口氣展開提問。
“是!”
“不是!”
“是!”……
教室里立刻像炸了鍋一樣的熱鬧起來。
校長的臉紅了一陣又白了一陣,依然笑著,點名班長,要他帶蘭蘭到他的辦公室去趟。教室里便一下子安靜下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搞不清楚哪出了差錯,便各自無趣地走開。有幾個調(diào)皮一點的,便尾隨蘭蘭,一起來到校長辦公室的門口。
“上課的時候,為什么要胡思亂想?”
“村里有好多的人都進了城,還有小姑……”
開始,窗戶外的幾個人還都為蘭蘭捏著一把汗?!班蓿瓉砣绱税?!”校長突然如同一個孩子一樣的哈哈大笑。窗外的幾個人嚇了一跳,有一個還嚇尿了褲子。校長不知道有人在偷聽他的說話,他告訴說,像姑姑進城,是去城里干活,像從前的體育教師李向陽進城,是去城里做生意……校長向蘭蘭講了很多村里人人在外打工的事,整個班空,蘭蘭的時間都耽誤到了這。
歲月悠悠。隨著歲月的流逝,長大成人的蘭蘭,成為了一名記者。蘭蘭一踏進故鄉(xiāng)的土地,當(dāng)她走過從前讀書的地方,望著干枯的河流,仍然能夠回憶起在小溪流洗澡、沒有月亮的那個屬于女兒的世界的夜晚。也正是在那個夜晚,小姑讓她自個兒走回家去,小姑去哪了,她回答不了奶奶。在蘭蘭躺倒睡下后,小姑也還沒有回家呢!在那時,對于這個家,小姑做的這些個不好的事,還僅僅只是個開始。后來,當(dāng)小姑被人從城里抬回來,已經(jīng)是一個死人。又過了幾年,小白臉也從城里竄回來,住進了早些年蓋著的那座大房子。
小白臉自個兒住在鑲嵌著窗玻璃的大房子里,他的老了的父母住在鑲嵌著小窗戶的老房子里,老得再也做不動飯。某一天,蘭蘭不小心走進這座老房子。小白臉的母親好似已經(jīng)很老,臉上的皮肉好像熟透的春蠶一樣透著光亮。看見來了生人,很久沒有看到外邊世界的兩個老人格外歡喜,高興得合不攏嘴。這母親的話多起來,唧唧呱呱的告訴,似乎在努力講明白一個故事:不知怎么,有一天,那狐貍精跑到了村東的河溝,在月亮藏進云彩那會兒,混進正洗著澡的大閨女中間,眼睛專管朝四周看。這下可好,月亮剛好出來,我兒自學(xué)校走出,那女妖精不早不晚,恰在這時尖叫一聲,故意弄出動靜,一來二去,把我兒的魂給鉤了去。為躲避這個冤家,我兒才進的城。誰知道呢,這邊前腳剛走,她就跟去了。我的老天爺呀,這個冤家一進城,可就苦了我的賢惠的兒媳婦了,我到現(xiàn)在都說,人家媳婦說什么就是不跟咱了,能賴人家嗎?是咱的孩子把人家的心傷透了!我兒媳婦苦啊,在那會兒那叫過得啥日子?——手里一個錢沒有,見天推著個車子去工地賣飯,這我都知道。要說媳婦,可真是不孬,給咱家拉扯著兩個孩子,該吃的苦、不該吃的苦,硬是一個人扛,硬是咬著牙挺過來。話又說回來,老天爺不會讓一個人永遠(yuǎn)有咽不完的苦水對不對?沒過幾年,那狐貍精竟然中煤氣死了!這叫什么來著,是不是吃不了得兜著走?……這母親說到難過處,先是在笑,后來就抬起袖子擦起眼淚。這當(dāng)口,老頭坐那一聲不吭,只不斷地卷煙卷,每卷好一支,用舌頭舔了,把細(xì)的那頭伸進嘴里,“咔”的一聲打著火機,火機上跳動的火苗舔舐著煙卷,煙霧在煙卷的上方形成一個螺旋狀,既而擴散開來,悶得人透不過氣。擦罷眼淚,這母親繼續(xù)講下去,講小兒子是如何的孝順,如何在每天的早晨過來探望?!澳阍醪徽f大兒子向陽每天過來做飯的事呢?”老頭悶聲悶氣地說道。老婆便不再吭聲。
世界上的很多事情就是這么的不可預(yù)料和千奇百怪。有一天,當(dāng)蘭蘭按計劃做完一個采訪稿,從建筑工地出來,看到一個剪著齊耳短發(fā)的婦人推著個賣飯的車子走來。那婦人推著的車子上罩了個玻璃罩,玻璃罩下的飯菜花樣繁多,很快吸引了蘭蘭的眼球。
“喂,大嬸!”看見飯菜,蘭蘭的肚子不聽使喚地叫起來,這是因為,她根本就沒有吃早飯。
那婦人停下車子,臉上堆成菊花的形狀。這個四十出頭、五十不到的女人是誰?是她嗎?蘭蘭記起小白臉女人的模樣。不是她才怪!她記起小時候奶奶帶她到小白臉家串門,看見他的媳婦臉色不是怎么樣的好,大概是病了,連笑都是那么的費勁,只見無數(shù)條的溝溝擠在一起,使兩腮形成菊花的形狀。
“我見過你!”說過這句話,蘭蘭便愣在了那兒。
“你是李家溝的?”那婦人抬起頭,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身子輕微地晃動。
“嬸,沒事吧?”出于本能,蘭蘭走過去,扶住就要倒下去的這個女人。
“喂,來碗米飯加土豆絲!”一個帶橘黃色安全帽的民工打飯來了。
“來!”蘭蘭喊了他一聲。
“來呀!”單靠蘭蘭一個人,實在是扶不動一個就要倒下去的人。在她也要跟著倒下去的一刻,感覺扶著人的一邊輕起來,身子又很好地站在了那兒。只見小伙子拉了一把的當(dāng)口,賣飯的女人已經(jīng)緩過氣,她一只手放在胸口間,慢慢挪動腳步,在一處花壇旁邊的石塊上坐下。又過了一會兒,一個騎紅木蘭的瘦高個女孩趕過來,一直等在那買飯的五六個民工才得到照應(yīng),各自買好飯菜離開。
“您也來份?”女孩朝站在一邊的蘭蘭招呼。
“她是你的媽媽呀?”蘭蘭歡喜地叫道。
“是誰又招惹她了呢?”女孩點點頭,朝女人坐著的地處努努嘴巴。
“像,像,真的很像!”蘭蘭歡喜地端詳著女孩。
“你神經(jīng)病吧你?”女孩大概知道接下來蘭蘭要說的話。
“你就那么恨你的父親?”蘭蘭幫她將母親送回到家,兩個人一同在城市的街道上踱步。
“笑話,一個連畜生都不如的人還能稱得上父親?”女孩兒直視著前方。正是上班的高峰期。這是這座城市最繁華的地段。人群中三兩個抬起手臂,似乎是有意和小白臉的女兒打招呼的人。女孩兒只管走自己的路,根本就不理會。在這條街道上走路,她是一個局外人。
是她的父親將她變得這么難過的嗎?小姑死了,不會再回答這些問題,小白臉也死了,也不會再回答這些問題。蘭蘭的記憶里,自小白臉的母親死后,小白臉仍然在給父親做飯。小白臉和城里的媳婦已經(jīng)離婚多年,種地的本事很差,又沒有經(jīng)濟來源。為了掙兩個錢,他常常地在春天去山上,滿山遍野地尋找苦菜。挖回苦菜,簡單地吃過飯,他會將帶根的苦菜捆成把,第二天帶到城里去賣。到了秋天,山上的桃林里也仍然少不了他的背影。他彎腰曲背,在枝條泛濫的桃樹下鉆來鉆去。這些拾來的尚好的“煤球”會保證他一個冬天不會挨凍。冬季河里結(jié)了冰塊的時節(jié),在他家的爐膛里,這些個小不點在爐膛中燃燒,送給他些微的暖和,保證了他住著的這所空曠的大房子不會結(jié)冰。“你在城里是怎么回事呢?”有一次,他的一個本家實在看不下去,想著實地說他兩句。“要不是我父親這個老東西沒死,我早就到城里去混了!”他微微含笑地回答,看上去,人很老實。等他的父親死了,他的日子也更不好過,衣食無著,人很快便潦倒,得腦血栓住進城里的醫(yī)院。醫(yī)院是住了進去,但病看了一半,姐姐弟弟給他湊的錢便都花完了,醫(yī)院便再住不下去。即使再也拿不出錢,拿不出給這個倒了霉的弟弟看病的錢,他的姐姐仍然不甘心,抱著試試看的想法找到他的前妻。結(jié)果去那后,這位姐姐回來時就拿回了六百塊錢。
“她說什——什么了嗎?”
他將錢推開,如同看到死亡一樣的驚懼。
“說了。她要我告訴:就這六百了,要你回去養(yǎng)著!”
弟弟將他推開的錢塞回去,看著他裝進口袋,跑出去辦了出院手續(xù)。過了不長日子,再也做不了飯的小白臉,就這么地死在了那所大房子里。死后,送葬的人只有他的兒子以及兒子的叔叔、姑姑。
村里人說,他干皮包公司,找著相好的那陣,為討相好的喜歡,他在從前的家一分鐘都不想多待。在他拿著離婚證和隨身的衣服離開那天,為讓父親多留一會兒,剛上初中的女兒跑上去抱住他的腿,卻被他蹬開了。正是他的這一腳,將女兒的心蹬到了千里之外,事后,不管他怎樣的巴結(jié),女兒再沒有理過他,也再沒有喊他一聲爸爸!
起霧了,霧霾之下,城市里亮起了燈光:路燈的燈光,車流的燈光,到處是閃爍的燈光。處在燈光包圍中的蘭蘭,眺望著百十里地外老家的方向,想像著老家的模樣。故土離她是這么的遠(yuǎn),又是這么的近,好像只有咫尺之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