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厚領(lǐng)

離家久了的孩子總會特別懷念家的味道，從離開故鄉(xiāng)房縣遠赴千里之外的北京，已有7年之久，每當同學聚會推杯換盞，抑或是獨自排憂小酌時，總會想起家里“黃酒”的味道，一股暖流就會緩慢涌上心頭。

房縣（古稱“房陵”），是秦嶺余脈大巴山深處的一個小縣城，地處鄂西北，四周群山環(huán)繞，連綿起伏，少有人知曉這個地方，恍若與世隔絕。然而提起周圍的風光，就能讓人瞬間刻在腦海里，東有著名的南水北調(diào)中線源頭丹江口水庫以及歷史名城荊襄，西通川陜，南倚原始森林神農(nóng)架，北連道教圣地武當山，自古就有“蜀東孔道、楚西北邊疆、秦陜咽喉、荊楚屏障”之稱。房縣獨特的氣候造就了獨特的人文景觀和各種鄉(xiāng)土特產(chǎn)與美食，木耳、香菇、黃酒、廬陵王酒、野生天麻等，馳名中外。

提起其中的“黃酒”，人們總會想到魯迅故鄉(xiāng)浙江紹興，紹興黃酒名揚天下。而房縣“黃酒”比紹興黃酒還要早400年。作為世界上3個最古老的酒種之一，黃酒是我國的民族特產(chǎn)。黃酒由糯米釀制而成，香氣濃郁，甘甜味美，風味醇厚，極具誘惑力。

上小學的時候一直被父母教導，讀書的孩子不能喝酒，不然就會變笨，會念不好書。但我喜歡私下里舀家里的黃酒喝，因為迷戀那甜甜的香味。美好的東西總是要付出代價的，入口時沒有感覺，帶來的后果就是昏昏沉沉睡一下午。后來上了高中，到了縣城里，離家有幾十里地，一個月才回一次家，于是每次回家吃飯的時候父母就會主動給我倒一碗，而我也會一飲而盡，這時他們就會說 ：“這孩子，慢著點兒喝??！”

黃酒一年四季都可以釀造，只要有現(xiàn)成的酒曲。酒曲是黃酒最具特色的地方，每年夏末秋初，我們村家家戶戶的房前屋后，就稀稀落落地開著一種叫廖子花的植物，在頂端有著像稻穗一樣的花序，成熟之后由粉紅色變?yōu)榈t色，里面包著黑色的比芝麻粒稍大的籽。酒曲就是將這種花連著籽，和碾成粉末的大米，以及曲母粉加少量水拌勻，捏成約核桃大小的圓球，排在簸箕里靜置兩到三天，然后再用線穿成串，懸掛在家里陰涼、通風、干燥的地方，隨用隨取。每當家里做這個的時候，我都會在旁邊抓一塊兒揉搓著玩兒，一直揉啊揉，揉成硬硬的白色小球，上面點綴著星星點點的粉紅和黑色。

有了酒曲之后，接下來需要蒸米做酒糟。先將糯米放在水里浸泡半天的時間，淘盡之后控水，放在木頭做的直徑約一尺半、高約3尺的大圓桶里面，蒸一到兩個小時。然后將碾碎的酒曲粉加入到其中，一顆酒曲可以做兩到三斤糯米的黃酒，適當拌些涼水，使米疙瘩易于搓碎，同時也使米粒彼此分開。最后盛入大的塑料盆里面，中間留一個碗口粗見底的窩，用于透氣和下湫水。

將已經(jīng)完備的塑料盆放置在用稻草編制的酒窩里，為了將溫度控制在30°左右，上面再蓋一床家里不用的被子。就這樣過一到兩天之后，酒窩中心就會沁滿了湫水。用碗舀湫水均勻地淋在酒糟的表面，方言叫打頭。這樣重復大約3天的時間，再將盆搬離酒窩降溫，放置一到兩天后轉(zhuǎn)入瓦罐中密封存放，約一周后取出用溫水投酒，一碗酒糟加3碗水，等酒糟漂浮在表面后插入酒抽子，再過一天之后瀝出酒糟，就得到了渾厚甘甜的黃酒。

家里做的黃酒因為需要長期存放，還需要兩次疊酒，就是將酒靜置沉淀，上面清亮的酒轉(zhuǎn)入其他容器，剩下的混濁物單獨存放，可用于發(fā)面做饅頭之用。黃酒經(jīng)過幾次轉(zhuǎn)疊之后，顏色越來越清，呈米黃色，就成為了名副其實的“黃”酒。

每逢過年過節(jié)，或者家里來客人后，每家都會拿出自家的黃酒招待客人，品嘗一口，就能知曉這家女主人做酒的功力。有的很嗆酒味濃，有的平淡無奇，而有的則甘甜爽口，喝一口芳香四溢，喝兩口沁人心脾，喝多了則容易醉。因為上等黃酒喝起來沒感覺，但是后勁兒足，可能過一個小時就醉得不省人事了。

黃酒的酒精含量與做的手法有很大的關(guān)系，蒸糯米時候的水分以淹住蒸籠下邊三寸為宜，等水沸騰，籠內(nèi)霧氣騰騰的時候，就可以上糯米了。上糯米是最有講究的一步，不能將一盆米整個倒進去，而是要一勺一勺地抖散，均勻的一層層鋪開，等到熱氣冒出來的時候，再加上面一層，這一步叫“竄氣”，這樣蒸出來的熟的糯米（方言叫“媒”）才會受熱均勻，不會有夾生團。

小時候每次家里做黃酒的時候，“媒”團就是解饞的食物，因為“媒”不僅可以后續(xù)做酒，還可以拿來伴著糖直接吃，很好吃，但是吃多了會膩。“媒”還可以拿出來加一點鹽和作料，使勁揉和捏，碾成餅狀貼到鍋里炕，就成了“糍粑”，外邊像鍋巴一樣的金黃色，里面晶瑩剔透，有彈性和韌性。放在書包里，帶幾塊到學校，小伙伴們都會圍過來討要，掰給他們一人一點，籠罩在身邊的幸福感和自豪感至今仍歷歷在目。

爺爺還在世的時候，我最愛喝他做的黃酒，因為他做的酒勁不大，很甜。那時才剛上學前班，下午放學回到家里，書包放下之后，就會瞞著爸媽，鬧著讓爺爺給我用搪瓷杯盛一杯放在火爐上溫熱了喝，當然喝的時候要兌著不少的水，而爺爺也會慢慢給我講他年輕時挨餓的故事，他慈祥而娓娓道來的模樣至今還刻在腦海里。

爺爺有一次發(fā)火的原因也是因為黃酒。一次表姐來我們家玩，我就慫恿著她去一起嘗爺爺新做的“黃酒”喝，因為平常我姑不讓她喝。酒壇子旁邊，有爺爺?shù)木坪J，他的酒葫蘆有兩個孔，頂上的孔蓋蓋子，旁邊的孔為了掏葫蘆瓤比較方便，平常都是塞著的，我們拿的時候卻都開著，結(jié)果喝的時候滿地灑的都是。等爺爺回來的時候，大發(fā)雷霆，到我爸媽面前和我姑面前告狀，當然我們倆那幾天都沒有好果子吃。從那以后，爸媽對我喝酒這事兒管得更嚴了。

而黃酒之所以對我來說淵源很深，是因為爺爺離我們遠去，也與黃酒有關(guān)。那是1997年的端午節(jié)，那年我9歲。爺爺是去世前兩年查出有心肌勞損，可能年輕的時候吃了太多苦，奶奶在我爸3歲的時候就去世了，他操持著一家子人，心力交瘁，身心俱疲，4個孩子最后只剩下了我爸和我姑。在查出有心肌勞損之后，醫(yī)生叮囑，千萬不能喝酒，而爺爺也很配合，只是偶爾將黃酒加很多水，抿一點點。

那年端午節(jié)，青草碧綠的時候，我姑一家，我兩個堂叔一家，幾家人在我家吃飯，一桌人很熱鬧，爺爺心情也很高興，就提議想喝黃酒。我爸我姑父勸他不要喝，一家人都幫著說話，但后來大家都拗不過他，就給他倒了半碗。爺爺慢慢喝完了，當時也沒什么事兒，大家說了幾句，以后不能再喝了就沒在意。飯后我爸他們圍著打麻將，我們一幫小孩自己玩，突然就聽到二表姐叫喊，等一家人慌忙出去的時候，就看見爺爺趴在我們家后門檻前面，頭上有磕破的血跡，手里緊握著速效救心丸，已經(jīng)沒有了呼吸。本來是一家人合家歡喜的日子，瞬間悲涼籠罩著每一個人，我爸和姑姑眼睛里噙著的淚水，至今仍印象深刻。那時的我已經(jīng)記事兒，自打那時起，到現(xiàn)在我喝酒很少有喝醉的時候，不是因為酒量好，而是懂得了適可而止。

如今，在北京讀研究生，也對家鄉(xiāng)的黃酒有了更深的科學上的認識。黃酒可以促進血液循環(huán)，從而幫助新陳代謝，具有補血養(yǎng)顏、祛寒祛濕、通經(jīng)活絡(luò)的作用，是因為黃酒中含有豐富的氨基酸，包括人體必需的8種氨基酸，以及無機鹽離子、葡萄糖、有機酸和多種維生素。每升的蛋白質(zhì)是啤酒的3倍，而黃酒中的蛋白質(zhì)經(jīng)酵母菌產(chǎn)生的酶降解，極易被人體吸收利用。

現(xiàn)在房縣的黃酒早已產(chǎn)業(yè)化，酒曲也有專門的地方銷售，而且很便宜，不用再像以前那樣手工制作。房縣“黃酒”已暢銷鄂、湘、豫等省市，出口東南亞，在海外炎黃子孫中廣為推崇，在美國的唐人街上就有一家命名為“陵州黃酒”的大酒店。

在外讀書，偶爾也能嘗到米酒的味道，和黃酒很像，每當這時候就有一股暖意圍繞著自己，腦海中就會浮現(xiàn)出兒時的場景。黃酒雖然不是什么稀世珍奇，但對我來說它承載對家鄉(xiāng)的眷戀，承載一個夢，敦促著我不斷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