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勇
我曾寫過一首自嘲的打油詩,其中有這么一句:“半生奔忙驢盤磨,老來何懼鬼打墻?!斌H盤磨見是見過,其感覺如何只有拉磨的驢自己知道。鬼打墻倒是親歷過一回,至今想來還毛骨悚然。
先說驢盤磨。小時候在姥娘家住時,最喜歡看碓磨。農家院里的磨房,一般設在一進街門那兩間南房中,窗戶很小且遮得嚴實,里面就很幽暗。當間一盤石磨,圍著磨盤的一圈地面,坑坑洼洼的是拉磨驢踩出來的。驢套在磨桿上被蒙住眼,以防它轉暈了不聽使喚。走得慢了,被跟磨的女人掉過苕帚疙瘩在屁股上狠狠杵一下,驢的步子就邁得又碎又快了。經常拉磨的驢,大約習慣了這種蒙住眼的勞作,或許在兩眼墨黑中期盼著,想望那卸磨后婆姨們賞給的一口粗糠或紅皮,就不停不駐一圈又一圈地拉那石磨,也不知道個乏累。磨房里跟磨的和院里籮面的女人們,屋里屋外聲氣相通,嘰嘰呱呱地說,又嘻嘻哈哈地笑。磨房里驢,拉著磨扇呼呼地轉,讓我這個城里來的小男孩感到挺有趣。
杏花落桃花開時,拉磨的公驢就不同于往日老實。一進來不是用前蹄刨地,就是噗噗地噴著響鼻。勉強拉到半前晌,不知咋就停住不走了。只見它揚起蒙了眼的頭,使勁朝外面伸長脖子,鼻孔一開一閉翕動著,像是聞嗅著辨尋遠處空氣中傳來的某種信息,接著張開大嘴,露出滿口黃牙“啊~啊~啊~”地叫喚起來。聲音如此洪亮,把房頂上懸掛的塵絮震落在磨盤上粉紅色的高粱沫子上。又見它后腿間不一樣了,那件平日挺規(guī)矩的黑東西,此時卻雄赳赳氣昂昂地長大了不知多少倍。
跟磨的是個正月里才過門的小媳婦,見驢站住不走也不知咋回事,就抄起掃磨的糜子苕帚,一下又一下抽打它的屁股。身單力薄的小媳婦自然打不疼那驢,倒像是給它撓癢癢。那驢在她的抽打下,渾身皮毛緊一陣慢一陣抽搐,像是很愜意又很難受的樣子,反而昂起頭叫得越發(fā)歡實了,見那驢子后腿間的物事兒,小媳婦低頭臉臊得通紅,叫罵著“媽呀,妨主死呀”,三步兩步跑出磨房,“三嬸子三嬸子你快看看那驢,俺趕(管)不了它了”。那被叫作三嬸子的婆姨正在籮面,頭上罩塊毛巾,眉眼上落了白撲撲一層面粉。她一把推過小媳婦,赴湯蹈火般一步進到磨房。接著,又哈哈笑彎了腰從里面跑出來,“真妨主死呀真妨主死呀,你們快都看看快都看看”。另外幾個女人進去看了,同樣笑彎了腰跑出來。這時院里沒有別人,一群女人趁勢歇了手,你一句我一句說開了瘋話,放肆地調逗那小媳婦,說新女婿比這驢如何如何。蕩起來的面粉,遮了這群婆姨們的臉,頭上又罩了手巾,就一個賽一個臉皮厚,相互調笑著推搡。
那小媳婦實在羞臊得吃不住,就捂了臉噙著兩眼淚往街門外頭跑。這時,我姥娘正好從外頭進來尋我,不料那小媳婦一頭撞在懷里。姥娘摸不著斛數:“這是咋啦這是咋啦,不好好碓磨瘋鬧甚哩,也不怕俺外孫笑話!”婆姨們誰也不敢說為啥瘋鬧,一個個趕緊低眉順眼該做啥做啥。換個女人去跟磨,那頭公驢似乎也熬過那股勁兒,重新低頭拉起磨桿,穩(wěn)穩(wěn)重重一步一個腳印,沿著永無盡頭的磨道轉圓圈兒。面籮三遍,就算磨完。卸了磨,摘下驢頭上的“捂眼”,小媳婦悄悄給它掬了一捧紅皮(高粱籽粒的外皮)。那驢吃相斯文,慢慢用嘴唇嘬那紅皮。我看見摘去眼罩的驢,眉毛眼睛像描畫過一樣,很有些像唱戲旦角那種“丹鳳眼”。它眼神濕潤潤的很溫馴,還流露出幾分嫵媚。
后來又看過幾次碓磨,來磨面的女人換了一茬又一茬,拉磨的驢還是這頭長著丹鳳眼的公驢,看來它很適合和女人們一起干活。再后來,我在書上看到,這種驢的品種叫“畫眉驢”。其體貌品相,以山西廣靈縣出產的為最佳。
然后說說當年親歷過的“鬼打墻”了。接連幾夜在B村與好友S君討論他的新小說《望月》,每天聊到后半夜。前兩夜留宿他家外間小床。里間,窸窣呢喃、嘈切潺湲之聲不絕于耳。一想到里面睡著小夫妻呢,而我是一個處處為家的單身漢,就失眠了。今天再晩也得回去,出村北翻同蒲鐵路,就是我所在的廠區(qū)。
后半夜,月光亮得足以辨認手中雜志封面的字跡。院落墻頭上老棗樹枝丫伸出巷道,黑黢黢的影子將路面分割成支離破碎。才過街角,冷不丁就撞上大槐樹,它那早已虛空的樹身和我的額頭對撞,發(fā)出曠古幽深的回響。我如夢中游走,接連找錯幾個出口,好不容易摸索到村外。正對著平日抄近道常走的老墳,已被人挖空廢棄。月光如水,湮沒了墳場里那條小道。我奓著膽兒走進,一陣陰濕冰冷由腳下升起。
那個傳說中輝煌的翰林舊家,正在月光下影影綽綽地活了。橫躺豎臥的石人石馬,正從泥土中起身。殘破的碎片聚合,又回到到原初的模樣。里面房舍儼然,卻不聞狗吠人聲。只有如水月光化作輕紗薄霧,將原先那條小道遮蓋,讓我難尋方向。往前,是一堵高不可攀的大墻。往左,似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靜水深流。往右,一個個緊閉的黑漆宅門排闥而去,每塊門板上的泡釘突如鱷鱗,門環(huán)下的獸面猙獰可怖。身后是萬丈深淵,不能后退半步,更找不見來處。想起有人曾說,夜過墳場只要引吭高歌,便可壯膽提神。于是,張大嘴使勁吼《大刀向鬼子頭上砍去》,任憑怎樣聲嘶力竭,可就是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這下,我真正害怕了,感覺到無助的絕望,后背上沁出冷汗,流到屁股溝里。跌坐在塵土,腿軟得再也站不起來了。
此時,西北方向傳來轟隆隆的金屬撞擊聲,一列載重的列車由蒸汽機頭牽引,從同蒲鐵路向這邊馳來。地面顫栗的震動,長鳴的汽笛,閃電般刺破黑暗的燈光,還有呼哧哧噴吐的巨大汽團,馬上讓我清醒過來。借著火車的燈光,我一下就找到了方位,辯認出穿越墳場的那條小路。三步兩步,鉆過路基下的涵洞,人已在鐵道的另一邊。舉頭目送列車馳過,回到廠里宿舍洗去一身冷汗,回味剛剛發(fā)生的怪事,竟無半點睡意。
第二天中午,沿鐵道來到遭遇“鬼打墻”的地方。見那片墳場,就坑坑洼洼一片荒地,哪有什么石人石馬房舍墻院。從村口到鐵路,也只有大約幾十步的樣子??謶趾陀鋹偠寄墚a生幻覺的,但幻覺與眼前的實際景象大相徑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