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新
午后,我在陌生的土丘之上,陽光和你也在。
一層層的丘陵將莊稼和野草抬高。草枯而不折,一律金黃色。我們躺在枯草之上,你說站著看天空和躺著看是不一樣的,荒蕪中的抵達更懷有敬畏吧。一只方便袋在這靜止溫暖的時光里也敢獨自飛越那難以想像的高度,在我的驚呼中你來遲了,它已抵達另一片不可看到的空間。
有陣陣鳥鳴傳來,似有縹緲之遠,和著陽光一起就這么灑著,暖融融的。有人在“嚓嚓”割草,扎成草把子做成柴禾,偶爾從丘陵那邊的雜草中露出頭來,看我們兩個躺在草地上的野人,也不驚奇,又埋下頭去割草,可草屑已沾滿了我們?nèi)怼?/p>
我指給你看遠處一棵樹上的紅葉,奇怪半邊紅得艷麗,另半邊卻全是枯枝,一片葉子都沒有。我想,那一半原也應(yīng)該如這邊一樣曾紅得燦爛,只是這一半是燦爛給我們看的,另一半是燦爛給別人看的,看過后就謝了。我們離開之后,這一半是不是也會謝了呢。想來也不必擔心后來的人,自有為他們開放的紅葉。
這樣的時光越久越好。
“在向南的斜坡上,我放下自己”,我讀自己早年的詩句是感嘆這斜坡仍一直存在。隨手摸到一枝枯萎的野菊花,但草一直無名,今天起,我要給它以“香草”之名。
詩意的消除和延續(xù)
蝴蝶涌現(xiàn)在正午的光線里,因而顯得過于明亮。
外環(huán)路,兩邊是長長的綠化帶,花草的香氣從中彌漫出來,蝴蝶飛于兩米左右的低空,點綴著寬闊的公路,在車輛駛過之后瞬間的顫栗,以及顫栗之后短暫的虛無波浪里反復跌宕。作為與死亡有著緊密相連關(guān)系的事物,無論“破蛹化蝶”的贊譽或者虛擬的梁祝故事都與蝴蝶本身無關(guān),這不是蝴蝶的美學。蝴蝶的美學只是低低地飛,車輛或公路對于它而言只是一種意外暴力入侵,不在蝴蝶生活經(jīng)驗的詞典里。
或者說在公路和綠化帶這三根琴弦上,蝴蝶充當了美妙的樂曲音符,在初夏的正午,和風吹送,它們無聲的旋律極少讓人聽見,這是蝴蝶對我們的假想的一種感謝方式,緣于此,蝴蝶也無視飛奔的車輛———這一塊塊巨大的橡皮擦將它們反復從樂曲里擦除,在這同樣明亮的一閃之中,殘酷的死亡是否等同于詩意的消除?
蝴蝶也不在意這些,我不止一次看到蝴蝶在被車輛撞死的瞬間,有些甚至直接撞向我的胸口,沒有任何躲避和絲毫恐懼,如果當真 “在她離開人世的半小時之前,她見到美已經(jīng)離開這世界”(米蘭昆德拉《一次死亡之美》),那么,這死就變成了為追隨美而去的死,于是超越了死亡,這是不是可以視為某種詩意的延續(xù)?
生與死的從容與詩意,只有在蝴蝶那里,才如此輕而易舉。
秋風永不可見
幾座草亭,數(shù)片蘆葦與湖水相望,相看兩不厭,相看兩孤單。我們,零散數(shù)人,也這樣彼此相望,與湖水相比耐心不足,與草亭相比靜心不夠,懷揣淺薄的孤單。
布滿大小鵝卵石的小路圈住一泓湖水,供人垂釣,滿足索取之欲。
路上偶見候鳥散落的翎羽,這些遠方寫給我們的書信就這樣隨意擺放在大地上。
一小片荷塘隱身于偏僻一隅,“溪頭臥剝蓮蓬”的小小荷葉主人呢,他還會再次來到我們的心里“乃”一聲蕩起小舟嗎?
秋千,是秋天的一個想象,如果被搖動,這個想象就活了,仰面向上,如湖水永遠只面對天空,無論晴空或是陰霾。
船是另外的事,撂在枯草中的舊船屬于另一個世界和另一段故事。船板枯黑,數(shù)處斷裂,生銹的鉚釘露出來:船的肋骨。原來,船的生命也是用疼痛焊接起來的,現(xiàn)在它死了,可以把疼痛露出來了。站在上面,雙手搖動虛擬的槳櫓,也是對生的紀念。
野草金黃,蘆葦飄白,有人分開草葉,坐于其中攜眾草與秋風合影,而秋風永不可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