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賁
在歷史上,斯巴達的教育長期被當作一種“經驗”來引述,即便當世界已經進入了現(xiàn)代啟蒙時期。當個人的自由、理性意識已經開始在改變傳統(tǒng)的政治和社會觀念的時候,斯巴達的教育也還是仍然被許多人當作一種可以借鑒的國民教育模式。
如文藝復興時期的作家蒙田,他說過:“有人說,要找修辭學家、畫家和音樂家,得去希臘的其他城市,如要找立法者、法官和將領,那就得去斯巴達。在雅典,人們學習如何說得好,在斯巴達,人們學習如何做得好;雅典人學習如何戰(zhàn)勝某個詭辯的論證,不受藤蔓纏繞、似是而非的詞語蒙騙,斯巴達人則學習擺脫欲望的誘惑,不怕命運和死亡的威脅;前者致力于說話,不斷地操練語言,后者醉心于行動,不懈地錘煉心靈?!?/p>
一直要到20世紀,在世界遭遇過極權專制和它的邪惡思想控制之后,人們對斯巴達教育的國家權威主義與極權主義教育的相似才有了新的認識,也才把這種教育清楚地確定為一種可怕的“教訓”。
19世紀的美國革命是啟蒙運動思想的偉大成就,美國建國之父之一的本杰明·拉什是一位非常關心教育的政治人物,正是他向華盛頓總統(tǒng)提出了建立美國聯(lián)邦大學的建議,他也是斯巴達式教育的一位推崇者,并以斯巴達模式來設想美國教育的未來。他說,“斯巴達的政策非常值得我們仿效”,具體而言,就是“讓我們的學生知道,他不屬于他自己,而是公共的財產。讓他學會愛自己的家庭,但在國家需要的時候必須放棄和忘記自己的家庭。”學生們必須接受嚴格的體育訓練,像斯巴達人一樣節(jié)制飲食,學會自己動手,教師們在教育學生時必須十分嚴厲,“用這種方式,我們教育年輕人服從法律,因而成為共和國合格的好公民……最有用的公民是那些在2l歲之前從不感覺到自己意志的人。社會的秩序和幸福靠的是……公民們在學校里學會的服從和順從。”斯巴達人的紀律與自我犧牲精神已經成為一種神話般的、令人向往的傳說,這使塞繆爾·亞當斯設想把美國革命后的波士頓改變成一個“基督教的斯巴達”。
但是,大多數(shù)的美國開國先賢們看到,在美國,古代的斯巴達和共和之間已經存在著巨大的歷史鴻溝。他們雖然欣賞古代的公民美德,但清楚地知道,他們自己生活在一個比斯巴達更文明,更現(xiàn)代,也更尊重人的新世界,這個世界具有斯巴達人沒有的,或者根本就鄙視的關于人的價值觀。諾克斯是一位教會人士,他的教育思想幫助推動了19世紀美國的全國公立教育制度,他指出,像斯巴達這樣的共和國,“它們的教育規(guī)劃是軍事學校替軍營作預備工作,讓學生學會自衛(wèi)或者去屠殺其他的人類。這樣的教育不適合于學習文學、生活的言行,也不適合于提升人的心靈”。
人們對歷史教訓的領會總是受到他們自己社會、政治和生活經驗的限制,像諾克斯這樣的美國先賢雖然看到了斯巴達教育模式不適合美國的新共和,但仍然不可能像我們今天這樣從20和21世紀的當下性去重視斯巴達教育的國家威權主義實質,或者像當代人這樣擔心國家威權主義教育可能在極權政體下發(fā)生惡性變化。
當代歷史學家勞森特別重視斯巴達國家主義教育與現(xiàn)代黨國教育之間的內在統(tǒng)治邏輯聯(lián)系。她在《歐洲思想中的斯巴達傳統(tǒng)》一書中指出,希特勒青睞斯巴達并非偶然。希特勒贊美希臘文化,尤其是斯巴達的“種族保守主義、適者生存和權力迷戀”,他挑選出斯巴達人殺害劣等兒童的決定,將此視為數(shù)千斯巴達人能夠統(tǒng)治30多萬黑勞士的原因。希特勒認為優(yōu)等民族統(tǒng)治劣等民族是很自然的事情。正是由于斯巴達采取了系統(tǒng)性的種族保全措施,它成為希特勒心目中的第一個人民國家。勞森寫道:“如果我們可以相信(希特勒)在戰(zhàn)時所寫的《飯桌談話》,不難知道他為什么不斷強調斯巴達人的以少勝多,越來越強調斯巴達人赤裸裸的武力。6千名斯巴達人作為征服者來到萊可尼亞(斯巴達的別稱),他們對34萬黑勞士、小亞人和西西里人進行了神奇而有效的統(tǒng)治,證明了自己的偉大?!?/p>
由于有了像德國納粹這樣的統(tǒng)治,今天歷史學家勞森能夠比200年前的諾克斯更加看清斯巴達留給后世的不是經驗而是教訓。人類在經驗的積累中學會將有害的“教訓”與有益的“經驗”區(qū)分開來?!敖逃枴焙汀敖涷灐倍际菑臍v史的過去學習而來的東西。我們把過去的事情分別稱作為教訓或經驗,包含著我們在當下對歷史過去的人或事的評價,這種當下的評價對現(xiàn)實生活世界中的人之所以必不可少,是因為它包含著評價者對自己生活世界的理解和期待,因此成為一種聯(lián)結過去與當下的現(xiàn)實問題思考。
(選自《中國新聞周刊》2013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