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特里·伊格爾頓看來,無神論已陷入困境。在整個20世紀,隨著無神論日益走向強勢,教堂對信眾失去吸引力,神學則被自然科學擊潰。但9·11事件卻使一切都發(fā)生了改變。傳統(tǒng)的教堂禮拜漫長的衰落過程或許尚未終結(jié),理查德·道金斯和克里斯托弗·希欽斯等人尖刻的懷疑論調(diào)也仍然在知識階層中激起巨大共鳴,然而,對世界其他的人群而言,宗教卻正在從漫長的沉睡中蘇醒過來。對基督教、伊斯蘭教或其他宗教的狂熱崇拜,如今已經(jīng)席卷窮苦而遭受壓迫的人們。宗教信仰已經(jīng)走向病毒式傳播。
至少,伊格爾頓是這么看的,而且他認為我們應(yīng)該早就預(yù)見到這一幕的發(fā)生。他是涉獵廣博的知名批評家,名下已有多本暢銷作品以及大量的論辯性刊物。他好像對我們其他人望而卻步的那些哲學和理論著作全都了然于心,而且他總是善于通過活用巧妙的警句或押韻的短句把它們安置在恰當?shù)牡胤健K男形囊蝾l頻出現(xiàn)二分法、冒犯性言辭和令人捧腹的笑話而顯得活潑。最終,當那些聰穎之士的魔法失效,真理從他們手中滑落,我們總是會欣賞到一絲反諷的意味。在《上帝之死與文化》這本書里,他運用所有這些精彩的手法揭示出,我們寄予無數(shù)代世俗唯物主義者們的崇高期望,將像雙子塔一樣轟然倒塌。
伊格爾頓成名于1970年代,當時是牛津英語系的導師,同時他也自命是一個革命的社會主義者,或者,你也可以稱他為一位認同革命、同時也承認自己是牛津英語系教師的社會主義者。在他登上學院職業(yè)生涯頂峰的同時,他確立了自己作為一名踐行自己理念的左翼知識分子的標志性地位。時隔未久,在所有以文學作為研究對象的學院領(lǐng)域,出現(xiàn)了一種針對伊格爾頓的傳染性嫉妒病。不過,近年來這些學院同僚開始嗅到一絲背叛的氣息:伊格爾頓或許仍舊忠于他的左派立場,但是,根據(jù)他最近對新無神論者的抨擊——他指責后者對基督教精神做出了錯誤的闡釋——來看,他向來堅持的唯物主義正在離他遠去。
《上帝之死與文化》不會給伊格爾頓昔日的追隨者帶來多大安慰。這本書帶領(lǐng)我們快速檢視了過去300年來歐洲的知識戰(zhàn)場,按照人們普遍接受的歷史說法,正是在這個場域內(nèi),被進步和理性武裝起來的英勇戰(zhàn)士一次又一次地戰(zhàn)勝了那群反動的宗教人士。然而在伊格爾頓看來,這些勝利充其量也只能說是模棱兩可的,通過特定的程序,它們將有可能被歷史的詭計所扭轉(zhuǎn)。首先是那些威名赫赫的啟蒙哲學家,他們向聲名狼藉的教士階層及其經(jīng)院神學發(fā)起沖擊;但他們卻從未曾想象一個沒有上帝的世界,他們甚至寧可在理性或科學的偽裝之下繼續(xù)保持對上帝的尊崇。他們對宗教造成的全部損害,都被德國唯心主義思想家關(guān)于靈魂的混亂觀念以及他們的浪漫派追隨者所修復,后者通過“自然”或“文化”重新創(chuàng)造了上帝。你或許會認為馬克思更加徹底地完成了弒神的任務(wù),但是對共產(chǎn)主義假說的仔細審視卻表明,它恰恰就是天國的替代物。還有可憐的老尼采,其全部的狂嘯和猛烈攻擊,最終卻歸于以“超人”(Ubermensch)的形式復活了基督。20世紀的現(xiàn)代主義者落入了同樣的陷阱,他們徒勞地訴諸藝術(shù),以期填補“上帝曾經(jīng)所處的那個空位”,如果說,一些晚近的古怪的后現(xiàn)代主義者成功地逃離了宗教,他們付出的代價卻是對希望和意義的全盤否棄,而這是其他任何人都不愿付出的代價?!笆聦嵶C明,”伊格爾頓總結(jié)說,“全能者(The Almighty)是很難被去除的?!标P(guān)于他的死亡的傳言多屬夸大其辭:如今他已重新將自己“納入議程”,而“其中的反諷意味莫甚于此”。
作為哲學界的明星學者,伊格爾頓能夠迅速拋出精彩的觀點,但卻不會顯得過于嚴肅。在杜絕陳詞濫調(diào)方面,他可算不得英雄,因為他會毫不顧忌地整段引述自己的作品。與那些將自己視為對困擾自身的觀念性問題努力加以澄明的思想者不同,他把這些思想家當成一個個角色裝進了一個現(xiàn)成的故事,其中啟蒙運動引發(fā)了唯心主義,唯心主義引發(fā)了浪漫主義,浪漫主義引發(fā)了現(xiàn)代主義,現(xiàn)代主義又引發(fā)了后現(xiàn)代主義。當他嘲笑唯心主義者“對日常習俗示以高尚的輕蔑”,或是揶揄馬修·阿諾德那種“高貴的貧乏”和“高傲的宿命論”,以及薩爾曼·拉什迪那種“高談闊論的開明派八股”時,聽上去他更像是個粗野的孩子,而不是一名一本正經(jīng)的顛覆者。當他選擇將自己的稱頌獻給康德、伯克、孔多塞、席勒、馬克思、尼采和弗洛伊德等人的巨著,或是將阿蘭·巴迪歐(Alain Badiou)列為“或許是我們時代最杰出的哲學家”時,他似乎并未表現(xiàn)出與這種崇高相稱的感激之情,而是在用一種睥睨萬物的自我確證語氣發(fā)言。
有人曾批評伊格爾頓過于傲慢自大,但事實絕非如此。如果說他有什么獨特的賣點的話,那就是他總是會不可思議地抹除自我。他就像一位操縱木偶的人,為觀眾呈上一出精彩的節(jié)目,卻拒絕親自現(xiàn)身。要是我們知道到底是哪些問題真的會讓他在夜里睡不著覺,以及隨著時間推移,他的追問是否有所進展,那他的書將會展現(xiàn)出完全不同的面貌。特別值得一提的是,他自己或許也已經(jīng)注意到,《上帝之死與文化》的出版正值他初次以公共知識分子面目登上社會舞臺50周年之際。1964年春,伊格爾頓和一群激進的羅馬天主教徒籌辦了一份充滿活力但卻短命的雜志《私見》(Slant)。在一系列激情洋溢的文章中,他辯稱基督徒無法做到“毫無顧忌”地面對信念,除非他們獻身于革命的社會主義,與之相反,信奉唯物主義的馬克思主義者自身的精神性已經(jīng)耗盡,只有基督教才能對其施以拯救。
“基督教精神,”他解釋說,是“一種極端主義的信念,在寬容和愛的層面極端而決不妥協(xié)”。基督徒必須致力于一種“作為潛在的殉道者的生活”,為了“真正的文化”而與“市儈資本主義”展開斗爭——由此塑造一個“完整的社會”,其中“基督奧體(the Mystical Body)將即時顯現(xiàn)”,而“基督將存活在現(xiàn)實當中,而不僅僅停留于言辭”。伊格爾頓的分析或許有點牽強,但是他的表達卻是真摯而誠懇的,可惜這些很快就淹沒在一堆閃爍其詞的尖刻論斷之中?;蛟S在50年后,他應(yīng)該試著重拾昔日那個坦率而脆弱的自我。真實的特里·伊格爾頓,請你站出來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