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靜靜

筆底微瀾（組章）

■王靜靜

臨河讀月

我對河流有一份特殊的情感。少時，我家所居之屋臨河而建，村子里的小河靜靜地從老宅前流過，河水清碧，“嘩嘩”作響。那時，一到春天，父親最喜歡做的事就是在河邊種上幾棵果樹。小河的上游，他會種上蘋果樹和梨樹，中游則是柿子樹、山楂樹，靠近家門口的地方，栽種的多是杏樹和桃樹。

樹苗都是父親從鄰近的果園場買來的。春風拂過，樹苗們盡情沐浴著和煦的陽光，抽出一絲絲鵝黃的幼芽。天氣稍暖，養(yǎng)眼的綠意直把人醉得心癢癢?；ɡ倏倳尸F(xiàn)出圓實的飽滿，仿佛鼓足了勁，要在春天里盡情綻放著內心的渴望。這些沿河生長的果樹，最喜歡把小河當鏡子，照一照倒映的樹影，迎著風揚一揚舒展的枝葉，花期在風中，囈語在夢里。

每當夜幕降臨時，星星和月亮交替升上夜空，村莊仿佛披上了一層迷離的紗。河水清幽，大地安靜。粼粼的波光閃爍著河流的夢境，魚兒們輕輕地探出腦袋淺淺地游弋，一棵棵果樹被風輕吹著，就像一首首詩被夜晚輕聲地朗誦。

這時，我和弟弟喜歡在月下圍著小樹做游戲。玩得累了，就直接躺在地上，仰望著夜空，任月光如水般照耀著年輕的面龐。月光是那樣的美好啊。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桃花、梨花就在月光下靜靜地開了。我嗅到了暗香，那是花的香味，也是月光的香味。這時，你只要屏住呼吸輕輕地聽，就能聽到輕微的“窸窸窣窣”的聲音，仿佛月光與花朵之間交流的情話，又似春風和月光纏綿的絮語。

臨河而讀月，就能讀到月的靈動與輕柔。月亮是最懂人心的。你望著它，心中就會生出一份寧靜、平和的心氣。孤獨的人還可以把煩悶與苦惱訴說與它聽，仿佛與一個貼心好友親密地交流。月光把美麗的影子藏在河水里，你看見的河水晶瑩，實際上是月光默默地奉獻著自己的光華。一抹柔情的月光，一份柔情的祝福，讓河水有了音樂的旋律，也讓河水有了禪的意境，恰似云潔白的夢幻，飄啊飄。

小河靜靜地流著，激流暗涌深處。月光灑滿了河面，村莊就像一個美麗的少女，沐浴在月河中。白天悅耳的鳥鳴，陽光下的歌唱。在夜晚，被低吟的蟲鳴和高懸的明月所取代。月亮與河流擁抱著，如結拜的兄弟般忠貞、堅定。

父親總會在月上柳梢時喚我們回去睡覺。他那張慈祥而滄桑的臉在月光的映照下，是那樣地和藹而可親。父親極有詩人氣質地站在果樹旁，遙望著天際的明月，眼神里充滿了欣喜和感動。我想，那一刻的父親，內心定是盈滿了月光善良的光芒?；ㄏ憧M繞著他，青草簇擁著他，我和弟弟依偎在他身旁，月光下的父親，仿佛月光下的一座大山，厚實、沉穩(wěn)，有力量也有磁場，在月光的輕撫下，更多了父愛的細膩和溫情。

多年以后，我依舊迷戀于那段臨河而居的舊時光，更鐘情于臨河讀月的夜晚。在繁忙的鬧市，浮躁的都會，頤養(yǎng)這一方圣潔的性靈來凈化內心復雜的俗欲。

少時的河，河水是那樣的清，那樣的靜。少時的月光，是那樣的美，那樣的柔。我總在想，父親種植的那些果樹，月光下，一定接受了神的旨意，它們懂得感恩、祈禱，所以，異鄉(xiāng)的夜晚，我一想起花香，就會想起老宅、父親，鄉(xiāng)愁和月光合奏一曲感人肺腑的清歌，生活，就會呈現(xiàn)出不一樣的詩意，不一樣的美。如皎皎明月，柔得入骨，美得靜心。

唱起一首歌

最愛聽姜育恒的這首《再回首》：“再回首，云遮斷歸途，再回首，荊棘密布，今夜不會再有難舍的舊夢，曾經與你有的夢，今后要向誰訴說……”歌詞憂傷而真摯，旋律凄婉而動人。這是我百聽不厭的一首歌，也是我經常哼唱的一首歌。無人的時候，我會一邊唱，一邊體味歌詞背后那些逝去的記憶和過往，打撈生命中閃著金光的詞語和碎片。

譬如青春。十八歲的我，有著豐沛的激情，夢想成為一個搖滾歌手。用省吃儉用的生活費買了一把二手的吉他，整日勤學苦練，練習彈奏著《大約在冬季》、《我是一匹來自北方的狼》、《喜歡你》……我的美好青春，原來是那樣的動感，那樣的瀟灑。不顧父母的反對，背著吉他去流浪，在歷經一番磨難后，終沒有堅持下去而打了退堂鼓，成了激情的“逃兵”，回歸到生活的中心。青春，我曾經背叛過，瘋狂過，卻也在瘋狂中留下了眼淚和酸楚。眼淚，是成長路上的催化劑；酸楚，則是我一生不可多得的獨特生命體驗。

譬如初戀。那時的愛是那樣的單純和美好。愛得熱烈纏綿，愛得痛徹心扉。愛得銘心刻骨，更愛得海誓山盟。為了一次約會，她在宿舍里挑選衣服，化妝描眉，反復地照鏡子，是那樣的小心翼翼，又是那樣的仔細和認真。我則在宿舍樓下傻傻地等著，一分鐘，一刻鐘，一個小時，癡情而無悔。見面的相視一笑，又是那樣的純情，一切的等待就是為了換取這一瞬的美好。相約著去食堂，去圖書館，去后山的小樹林，我們愛著，甜蜜而欣喜，真誠而坦率。兩顆心，相互珍重，相互保存，誓言是那樣的偉大，現(xiàn)實卻是那樣的骨感。說著生生死死的愛戀，卻在寂靜的校園不敢好好地拉一次手。

譬如懷舊。懷念一本書、一封信、一部電視劇。高中畢業(yè)時，班主任送給我一本《平凡的世界》，這本書給了我無窮的力量，陪伴我度過了燦爛的青春。讓我懂得，本色是生命最美好的力量。還記得高中時的那個筆友、那封信么？我們雖然沒有見過面，卻能在文字里嗅到彼此真摯的情感。相互郵寄的照片都是藝術照。一封信，曾經的懷念，曾經的清淡如水的友誼。而為了看老版的《西游記》，我們在村子里跑了一家又一家，那個電極度匱乏的年代，一戶人家用柴油機發(fā)電播放的電視劇，讓我們焦急地等待著，劇前的廣告現(xiàn)在想來是那樣的古老。仿佛昨天，卻已朦朧。

也許在時光中，《再回首》這首歌會慢慢變成一首老掉牙的老歌，變成我一個人靜靜地去懷念的歌。但聽著這首歌，想起的那些人那些事卻依舊年輕得和當初一樣。那些如煙的往事像啟封的美酒，雖然歷經歲月的沉淀，卻依舊飄散著微醺的酒香，氤氳在鼻尖。酒香依舊，時光中的感懷卻只會比過往更美好、更從容。

“曾經在幽幽暗暗反反復復中追問，才知道平平淡淡從從容容才是真。再回首，恍然如夢，再回首，我心依舊，只有那無盡的長路伴著我……”是的，往事隨風飄散，一切都回歸到了生活的本真。再回首，我心依舊承載著對過去的緬懷和傳承，鼓起勇氣，無盡的長路鋪展在眼前，任那些叫作記憶的蟲子撕咬著我們孤寂的心。唱起一首歌，保有一份心事。因為懷念，所以美好；因為懷念，所以珍惜。

素年錦時

曾記否，那時我們躲在野梨樹下，看梨花落滿春天的草地。陽光抽出淡黃的信箋，白云和鴿子在上面寫下一句又一句顫栗的詩句。一瓣梨花對著另一瓣梨花悄悄私語著什么，誰又記得它們說了些什么。我只記得那是一個安靜的午后，我們躺在草地上，一道春天的閃電從容地滑過天空，藍天下農人們忙碌的背影有著水墨相宜的意境。

曾記否，冬天有雪的日子，我們堆起一個大大的雪人，像留住雪人一樣留住我們的理想和年華。把一捧一捧干凈的雪堆放在一起，就如同把少年的誓言定格在小指與小指拉勾的那一刻。我們有著雪一樣純凈的歲月，也有著雪人一樣光滑的身子，戴著禮帽，有一個胡蘿卜做的鼻子，眼睛瞇成了一條縫。不知不覺，時光在指間緩緩流逝，不再回頭。

曾記否，那一年，蘋果花開成了理想的形狀。我站在淮河邊，任河水漫過腳踝。陽光有了姓氏，冷冷的清輝均勻地撒在平靜的河面，與春天相依為命。那一年，蘋果花的哭聲有著河水的憂傷氣息，我低著頭采摘野花，默不做聲。

春天快要走遠了，我和你的心越靠越近。開往青春的地鐵，載著歡樂和美麗。憂傷和愁緒早已匯成了一條河，在心底流淌?；被毸?，有一絲黯然。時光緩緩前行，如流沙般從容。少女躲在墻角，幸福地開成了一朵石榴花。

十四歲那一年啊，我在日記里寫下詩歌。那時，桃花、杏花、海棠花都會在晚上開放在書頁間，有著淡淡的清香。我獨自一人在花叢中漫步，眼望淡淡的云飄向天際。屋檐的麻雀繞著青瓦低飛。總是幻想在故鄉(xiāng)的青石板路上，遇上一個撐著油紙傘的江南女子。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思念宛如一首懷舊的歌謠，一遍一遍回蕩在花叢中。

青春年華，期待一場暴風雨里的涅磐，抑或一道閃電里的新生。彩虹柔美，生命無比溫暖。就像一股來自雪山之巔的甘泉，選擇在你我的心底駐足。我的心里裝著清涼，你的心里裝著甜美。讓陽光輕輕照射年華零度的芬芳，就像一個答案停頓在另一個答案里。你是詞，我是曲。青春的五線譜上，誰的手，輕聲彈奏不老的旋律？

天，美得高遠；云，白得純凈；我，噙滿淚水；你，默默遠去。把記憶停留在春天的枝頭，花季和雨季里的心情就結滿了秋天的果實。不是怨，不是恨，不是離別，不是輕愁。一個人獨坐山岡，大地就有了關懷的力量。

當煙花打開帶鎖的日記，你哭了，又像小孩子一樣抹干淚水，露出甜甜的笑。這一份前塵往事，光陰般遠去。歲月無語，而我選擇沉默。一只遠行的船，等待歸航。年華似水，水一般清澈的還有你發(fā)中的幽香、眼眸里的純真，而記憶，模糊中是清晰的回答。青春無痕，看見了的是笑容，看不見的永遠是雪一樣迷茫的眼神。

沿著歲月的河流前行，與青春交談，腳和鞋子踩在草叢間，發(fā)出沙沙的聲響。河流和我一樣安靜，玉米稈依舊有著青蔥的模樣。我不想走遠，卻不能回頭。河流，洶涌著炊煙的惆悵。而我，總是在這個季節(jié)，留下一張純真而羞怯的笑臉，宛如懵懂的初戀，不曾拉過彼此的雙手。

難忘鄉(xiāng)村的秋夜

處暑過后，鄉(xiāng)村的夜晚開始變得寧謐、安靜，澄澈中夾雜著一絲絲的清涼。暑氣漸消，蟬聲隱退?？諝庵信加泻扇~的清香在彌漫，秋蟲似乎在喁喁低語著什么，豎耳傾聽的剎那，似京劇里旦角的唱腔在默默的低訴。夜晚總是涼的，露水在濃濃的夜色中，一層比一層濃，讓孤獨的人開始緊緊抱緊內心隱秘的情感。

白天盡管依然有“秋老虎”在炙烤著大地，但夜色里的鄉(xiāng)村卻是一片清涼的世界。月亮升起來了，星光如影相隨，站在自家的小院子里仰望星空，那份美好和恬淡顯得無言而浪漫。院子里的葡萄架下，孩子們在做著簡單的游戲。母親蹲在屋檐下，磨著鐮刀，秋收就在眼前，磨刀自然不誤砍柴工。孩子們的嬉戲引得大人們一番叮囑，他們笑著、唱著，鄉(xiāng)村的夜晚，因為有了孩子的笑聲而無比的溫馨和快樂。

夜色仿佛心事，從眼前不斷地推向遠方。秋夜，月朗星稀，牛棚、羊圈里的燈還亮著，母牛懷孕了，母羊也即將分娩，父親一刻也不敢耽擱，他提著馬燈，一遍又一遍地從羊圈走向牛棚，又從牛棚走向羊圈。牛羊在月光下安靜地吃著草，燈光映照著父親的臉，泛著善良的光。

這是多年前一幅鄉(xiāng)村秋夜的畫面，如今回想起來，依舊歷歷在目，猶如昨日重現(xiàn)。

鄉(xiāng)村的秋夜，就像記憶里的藤蔓，總會在這個異鄉(xiāng)的秋季適時地探出頭來，撩撥我內心的懷想。也許最難以忘記那一顆在夜色中接近夢境的露珠，異日的清晨躺在荷葉上，露出圓圓的腦袋，甚是可愛；還有鄉(xiāng)親們那一張張樸素的笑臉，在夜晚的露天電影幕布前，仰著脖子，跟著電影里的人物一起哭、一起笑，專注的神情流露出內心難得的幸福和滿足。

鄉(xiāng)村的秋夜就是這樣，熱得有些煩躁了，它，說來就來了，甚至來得有些突然。就像你一直在等的一個朋友，在你等得有些焦急的時刻適時地出現(xiàn)在你的面前，撣去一身的酷熱，秋夜悠長，用一絲絲清涼慰藉你干渴的心靈。

“秋夜美麗/使我舊情難忘/我坐在微溫的地上/陪伴糧食和水/九首過去的舊詩/像九座美麗的秋天下的村莊/使我舊情難忘/大地在耕種/一語不發(fā)，住在家鄉(xiāng)/像水滴、豐收或失敗/住在我心上”（海子《九首詩的村莊》），借著秋夜的燭火，誦讀海子的詩句，心中掠過一絲凄美和感傷。秋夜，讓海子舊情難忘，讓我情迷其中。和海子的詩句一起融入鄉(xiāng)村的夜，那夜色中定有一顆星辰寄托了海子的相思，也定有一顆露珠為他的秋心而憂傷感懷。

鄉(xiāng)村秋夜，自然的品性是如此的從容，星光、馬燈，還有暗涌的鄉(xiāng)情，讓一顆寂寥許久的心瞬間變得芬芳、充實。夜，遠離了城市的喧囂，遠離了欲望的彼岸，暮色籠罩著，眼睛里只有遼闊和空曠，只有一絲風、一束光、一點一點的星火以及一個人小小的善良的愿望在接近生命最初的本真，讓人有著流淚的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