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雪松
月光謠
■葉雪松
太陽像個懸在空中的柿蛋,很快墜入山后去了。徐師傅躺在沙發(fā)上發(fā)出了鼾聲,陳桂琴將一條毛毯給他輕輕蓋上,系上圍裙開始做晚飯。遠遠望去,裊裊的炊煙像個天空垂下的巨大發(fā)辮,倒掛在陳桂琴家的屋頂。
晚餐很簡單,西紅柿炒雞蛋,外加一碟鹽爆花生米。陳桂琴正炒著菜,徐師傅將圍裙系在他腰上,說今天的菜由他掌勺。陳桂琴說你怎么不好好瞇一覺。徐師傅說,我壓根也沒睡實。陳桂琴不再說什么,將炒勺遞給徐師傅,去小賣部給徐師傅買酒去了。今天是徐師傅六十歲生日。
徐師傅在鎮(zhèn)里理發(fā)店。徐師傅的理發(fā)手藝在方圓十幾里首屈一指,而且,博學多識,連小鎮(zhèn)學校校長有什么疑難問題還向他討教呢!徐師傅本來考上北大,當年因成份不好只好退學回家,師從本縣理發(fā)名師“剃頭張”學起了理發(fā)。
陳桂琴買了瓶小賣部價錢最高的酒,又買了幾根徐師傅最愛吃的豬尾巴和半斤豬頭肉。她要好好犒勞一下徐師傅??徊缓脽?,堵了快半個月了,徐師傅揮膀子弄了大半天,出了身透汗,才幫她把炕通好了。
這輩子,陳桂琴覺得愧疚最大的人除了早就做古的爹娘就是徐師傅了。十年前,整天酒不離唇的酒鬼丈夫杜有德去鄰村喝醉了酒,騎輛破自行車從懸崖上摔死后,她就和徐師傅有了扯不斷理還亂的聯(lián)系。
杜有德出事那天,陳桂琴正在地里翻蕃薯藤。白嘩嘩的太陽晃得她睜不開眼,幾只烏鴉在她頭頂不停地盤旋聒噪。突然,有個大大的雨點落在了她的肩膀上。大晴天的,哪來的雨?她扭臉兒一看,竟是一泡烏鴉屎。烏鴉屎落在身上是不吉利的。陳桂琴心說倒霉,就見鄰居慶茂叔喘著粗氣向她這兒跑來。
慶茂叔,啥事,急三火四的?
桂琴,我說出來,你要挺住呀!
到底是啥事嘛!陳桂琴的心陡地一沉。
慶茂叔說,有德喝醉了酒,從山上滾下來了。
陳桂琴腦子嗡地一聲,差點癱在地,他、他人怎么樣了?
慶茂叔說,人送鎮(zhèn)醫(yī)院搶救了,是幾個在崖下拉石頭的人發(fā)現(xiàn)的。
陳桂琴趕到醫(yī)院,杜有德已經停止呼吸。陳桂琴嚎啕大哭。杜有德再不提氣,可也是家里的頂梁柱呀!頂梁柱倒了,往后的日子可咋過!可人死不能復生,哭干了眼淚,陳桂琴只得撒下心來一門心思供兒子忠誠讀書。那一年,忠誠才十五歲。讓陳桂琴感到欣慰的是,忠誠腦瓜兒特聰明,一點就透,學習在班上名列前茅。陳桂琴這樣教育忠誠:兒呀,咱莊稼院的孩子,想爬出壟溝兒,只有學習這一條出路。你考上了大學,娘砸鍋賣鐵也供你。
一個柔弱的女人家,支撐著個家談何容易?有一回,陳桂琴趕毛驢車往家拉苞米稈,走到半路,毛驢毛了,車翻了,陳桂琴被壓在車底下差點被軋斷腰。想起死去的男人,陳桂琴嚎啕大哭。鄰居麻婆子勸她,你還年輕,啥時候是個頭?一個女人家拉扯個孩子不容易,不如再邁一步,家里有了男人,就有了主心骨了。陳桂琴一想也是,可真要走那一步,攤上不好說話兒的男人,忠誠成了拖油瓶,就跟著遭了白眼兒。到那時,還不如自個兒帶忠誠過呢!麻婆子就說,她認識鎮(zhèn)上理發(fā)的徐師傅。徐師傅人品不錯,前兩年媳婦患胃癌死了,如果陳桂琴樂意,她就給他們牽條線搭座橋。
徐師傅的媳婦左春紅和陳桂琴還是初中時的同桌呢!兩人無話不談,好得像對姐妹花似的。左春紅嫁給徐師傅,陳桂琴還當了伴娘。陳桂琴很羨慕左春紅能嫁徐師傅這樣的男人。
徐師傅的手藝好,全鎮(zhèn)幾十個村的婦女們都愿意到他那兒理發(fā),似乎,只有經過徐師傅的巧手,才能增添幾分人才。陳桂琴清清楚楚記得,她平生第一次燙發(fā)還是在徐師傅那兒燙的呢!當時,徐師傅說她的發(fā)質很好,燙了就可惜了,建議她最好不要燙,可她還是堅持燙了。徐師傅說得果然沒錯,燙頭發(fā)后,發(fā)質就變黃了,大把脫落,養(yǎng)半年才緩過來。
徐師傅的口碑不錯,手藝好,有文化,聽麻婆子一說,陳桂琴想,要和徐師傅過下半輩子,也是她前世修來的福緣呀!麻婆子見陳桂琴沒說話,臉頰反倒成了兩塊桃花,知道她樂意,就說,這樣吧,我明天找徐師傅談談。如果他同意,我再來找你。陳桂琴紅著臉點了點頭。
麻婆子第二天去找徐師傅。事情出奇地順,徐師傅一聽女方是陳桂琴,立馬同意了。麻婆子就安排兩人見了面。談話時,陳桂琴說,她沒什么特別要求,就要求徐師傅對忠誠好,希望徐師傅能到她家住。忠誠犟,要跟她到徐師傅家,非悶出病來不可。
雖有點招夫養(yǎng)子的味道,徐師傅還是答應了。陳桂琴和徐師傅的事兒像風兒似地一夜間就刮遍了村里的各個角落。索性,兩個人就放出風兒交往起來。男女老少都說麻婆子辦件大好事兒。
可陳桂琴卻發(fā)現(xiàn),自打她和徐師傅的事兒公開后,忠誠就變了,整天聳拉著腦袋,臉上凝了一層霜。陳桂琴知道,兒子不同意她和徐師傅交往。陳桂琴說兒呀,徐師傅是好人,娘跟他交往也是為了你呀!忠誠低頭掰著手指頭不說話,陳桂琴又說,兒呀,你馬上要考高中了,往后還要讀大學。憑娘的力量,怕把你耽擱了!忠誠沒吭聲,摔門出去了。
徐師傅的人品真好,來往幾次,陳桂琴就覺得離不開他了。陳桂琴去過徐師傅家一次,屋里收拾得干干凈凈。不過,徐師傅不會做菜,看著飯櫥里的剩菜,陳桂琴就想,一定要把徐師傅的胃口吊住。陳桂琴知道,吊住男人的胃口,就等于拴住了他的人,于是,就變著法做徐師傅愛吃的飯菜,讓忠誠上學順路給徐師傅帶上。忠誠回來后,陳桂琴問忠誠徐師傅吃得高興不,每次,忠誠都點頭說高興。
徐師傅高興了,陳桂琴就覺得很幸福。她的眼前不止一次浮現(xiàn)出徐師傅吃她飯菜開心的樣子。心里一幸福,陳桂琴就越發(fā)想見徐師傅。這天,她趕完集后,雙腳踏進了徐師傅的理發(fā)店。理發(fā)店沒顧客,徐師傅正悶頭吃午飯。早上,她給徐師傅做了他愛吃的辣子鯽魚。
見她到來,徐師傅顯得很興奮。陳桂琴不知說什么才好,只說,店里真清靜。徐師傅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到縣城里的發(fā)型工作室理發(fā)了。還沒吃飯吧,我去買兩個菜。陳桂琴說我吃過了,一邊說著一邊將眼睛掃一下徐師傅的飯碗。徐師傅說,既然吃過了,我也就不客套了,坐。陳桂琴沒坐,她看到,徐師傅的菜碗里分明是土豆咸菜,哪來的辣子鯽魚?剛想問怎么沒吃辣子魚,徐師傅就問看什么呢?徐師傅的窗臺上盛開著一盆馬蹄蓮,白色素雅,陳桂琴說,我在看那盆馬蹄蓮。
喜歡就送給你。徐師傅一邊收拾碗筷一邊說。
謝謝。陳桂琴說,那我走時拿回去。
陳桂琴沒提辣子鯽魚。徐師傅洗碗,陳桂琴搶過來幫著洗,在廚房的碗櫥內,并沒發(fā)現(xiàn)什么辣子鯽魚。整個談話中,徐師傅絲毫也沒提她讓忠誠給他送菜的事。以徐師傅的性格,如果收到了她的心意,一定會向她致謝并告訴她以后不要再給他送菜的話。難道,忠誠沒將菜送給徐師傅?
在徐師傅的店里呆了十幾分鐘,陳桂琴要走。徐師傅一邊將那盆馬蹄蓮遞給陳桂琴一邊問她,馬蹄蓮的花語是什么?陳桂琴就笑了,忠貞不渝,永結同心。徐師傅贊賞地笑了。陳桂琴在花圃里干過,百十種花的花語早就耳熟能詳。回到家后,她把馬蹄蓮放在最顯眼的位置上。忠誠放學了,她就問忠誠,徐師傅說辣子鯽魚味道怎么樣?一邊問一邊看忠誠的眼神。忠誠說,徐師傅說,娘的手藝真好。
陳桂琴沒說什么。一個星期后,陳桂琴又包了餃子讓忠誠給徐師傅捎去。忠誠前腳剛走,陳桂琴就悄悄尾隨在身后,她眼見著忠誠到了徐師傅的理發(fā)店并沒停下來。陳桂琴這才知道,她讓忠誠給徐師傅捎去的菜,沒一樣真正捎給徐師傅。
晚上,忠誠回來,陳桂琴劈頭蓋臉問他,餃子和以前捎的菜究竟捎沒捎給徐師傅,忠誠點頭說捎去了。陳桂琴揚起手想打忠誠一下,剛剛舉起來就放下來了。陳桂琴知道,忠誠心里裝的只有死去的爹。
陳桂琴的眼睛就濕潤了。忠誠說,娘,我騙你的,給徐師傅捎的東西,都讓我吃了。陳桂琴見兒子說了實話,淚水就撲簌簌流了下來。忠誠見桌上的那盆馬蹄蓮,說,我怎么看是徐師傅家的呢?我路過徐師傅家窗外,看見里邊有一盆和這盆一模一樣的馬蹄蓮。陳桂琴說從集市上買來的,忠誠就拿起來看,突然,花盆從忠誠的手中滑落,摔個粉碎,花也被忠誠慌亂的腳步碾個稀爛。忠誠說,娘,我不是故意的。明天,我弄盆更好的來。
第二天,當忠誠弄來的石榴擺在桌上的時候,陳桂琴知道,她和徐師傅的婚事是不可能的了。兒子不同意,當娘的也不能硬走那步呀!陳桂琴只好把淚水流在心里。
徐師傅知道了這件事兒,對陳桂琴說,結不結婚只是個形式上的事兒,既然孩子不同意,咱倆的事不如來個明斷暗好。
陳桂琴看著徐師傅溫柔期盼的眼睛,點了點頭。徐師傅的人品真不錯,凡是陳桂琴的要求從來沒推辭過。陳桂琴沒想到的事兒,徐師傅就想到前頭去了。有了徐師傅的幫扶,陳桂琴才順利將忠誠供上了高中。忠誠考上了大學,陳桂琴灰暗多年的臉上這才有了光澤和笑容。實際上,她和徐師傅之間的事,村里人都知道,但沒一個笑話他們的。陳桂琴對徐師傅說,等忠誠大學畢業(yè),說什么她也要光明正大地嫁給他,和他快快樂樂地度過后半生。
可現(xiàn)在,忠誠大學畢業(yè)好幾年了,她也沒嫁給徐師傅。不是她改變了主意,而是每次她想跟忠誠提這件事,話到嘴邊都咽了回去。她清楚地記得,忠誠在讀高中的時候,她有意無意地試探了一下口風,忠誠說,娘,你知道村子里的人都怎么在背后議論你和徐師傅的嗎?陳桂琴的心一緊,問怎么議論的?忠誠頭也沒抬,只是一個勁兒說,我說不出口。陳桂琴也就不再問,走出門去躲在一個角落里掉眼淚。忠誠不說她也聽說了,村里人說她和徐師傅關系不正常,說她是破鞋,偷人養(yǎng)漢。
偷人就偷人,養(yǎng)漢就養(yǎng)漢吧。陳桂琴想,這次,等忠誠回來,她就跟他說,她要嫁給徐師傅。他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罷,誰也攔不住她嫁給徐師傅的腳步。
徐師傅見了豬尾巴豬頭肉,還有瓶酒,對陳桂琴說,我又不是外人,買那么多酒菜干什么。陳桂琴將徐師傅杯里的酒滿上,也給自己滿上一杯,說,今天讓你受累了。徐師傅說怎么還客氣上了呢?陳桂琴說,今天是你六十歲生日,祝你生日快樂!
徐師傅將杯中的酒干了一大口,我都不記得我生日了。
陳桂琴也喝了一大口,我不記得誰還能記得呢?這么多年來,老徐,苦了你了。
陳桂琴竟然叫起了老徐,兩人興致頗高,你來我往,大半瓶酒落了肚。陳桂琴說,老徐,等忠誠回來,我就跟他說,我要嫁給你。徐師傅驚訝地看著陳桂琴,咱們這樣不也挺好嗎?別難為孩子了。
我想好了,這輩子,我最愧對的人就是你。陳桂琴說,我只是和他打個招呼,就是我們家酒鬼從棺材里爬出來,我也要嫁你。老徐,你知道嗎,忠誠有女朋友了。
徐師傅將杯中的酒干了,臉上露出欣喜,這小子,不孬,有本事。
陳桂琴說,瞧你高興的,比你娶媳婦還要美。
徐師傅說那是,忠誠是我看著長大的。
陳桂琴嘆了口氣,都說有了媳婦忘了娘呀!老話一點也不錯。徐師傅問怎么了?陳桂琴說,忠誠大學畢業(yè)參加工作后,好幾年沒回家了,昨天打電話說他有女朋友了。有了媳婦,我這個當娘的在他心中就沒位置了。
陳桂琴說到這兒,淚水快速滾流了下來。
徐師傅說,高興的事,咋還哭了?不管咋說,兒子現(xiàn)在有出息了,你在人前有面子,臉上有了光彩。
是呀,我該高興才是??蓛鹤樱闶裁磿r候回來呀?娘想你喲!陳桂琴在心底一遍遍呼喚著,淚水禁不住盈滿了眼眶。
忠誠毫無征兆地回來了。
傍晚,陳桂琴在收庭院的衣桿上晾的衣服,一雙有力的大手捂住了她的雙眼。誰在和她開玩笑?陳桂琴正要問個究竟,那雙手突然拿開,緊接著,響起了一串熟悉的笑聲。
陳桂琴轉身,忠誠竟然站在她面前。在忠誠的身邊,站著一個身段窈窕扎著馬尾的漂亮姑娘。
瞧把娘嚇的,還以為你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呢!陳桂琴上前拍拍忠誠的臉頰,隨后將目光投在姑娘身上。不用忠誠介紹,陳桂琴也知道,是忠誠的女友黛瑤。忠誠往鄰居二蛋的電腦上傳過黛瑤的相片。村里人都說她有福氣,找了個漂亮體面又有文化的城里姑娘當兒媳婦。黛瑤,多洋氣的名字呀!可名字土得掉渣兒的忠誠居然有這么時尚的城里姑娘喜歡。陳桂琴為此高興得睡不著覺。
黛瑤,叫娘!忠誠說。
娘!叫黛瑤的姑娘甜甜地一笑,握住了陳桂琴的手。
陳桂琴打量黛瑤,似乎要把黛瑤融在眼睛里。忠誠笑,娘,干嘛呀,把黛瑤看化了。
陳桂琴說,我兒媳婦,我這當娘的喜歡還來不及呢,怎么會看化了呢?
黛瑤就笑了,娘,您說話可真幽默。
幽默?啥叫幽默?陳桂琴驚奇地打量黛瑤,她實在不理解幽默這兩個字的意思。
忠誠說,娘,就是說話有意思。
陳桂琴說,還是城里人說話有學問。外頭涼,屋里說話。
陳桂琴將家里的土特產一古腦放在黛瑤面前,高興得不知道說什么好了。黛瑤比相片上的還要漂亮,像村外小溪水一般清亮透明??粗鴥鹤雍凸媚镉H熱的樣兒,陳桂琴笑得嘴兒都合不攏了。她在心里說,杜有德你個死鬼,你看到了嗎?兒子有媳婦了。一邊說,一邊雙眼就溫潤了。
忠誠說,娘,我就三天的假。我這次回來主要有三件事:一是給爹上上墳;二是讓娘看看未來的兒媳婦;第三件事兒……
忠誠話兒到嘴邊沒說。唉,不說就不說吧!陳桂琴多少有幾許失落。給爹上墳,讓娘看看兒媳婦,就是沒說是專門回來看她的,哪怕是對她說一句話,娘,我回來是為了看看你,她的心也就熱乎起來了??芍艺\從頭到尾,一句那樣的話都沒有。陳桂琴嘆著氣,小燕兒長大飛走了,只剩下老燕留守空巢了,一邊嘆息著一邊扎起圍裙給兒子和黛瑤做飯。這些年來,她一個人在家過日子,雖有徐師傅幫襯,但還是覺得孤單,有時候瞅著忠誠用過的東西就發(fā)一陣子呆。現(xiàn)在兒子就站在她面前,她卻提不起興致來。因為兒子只在家呆上三天,三天過后,兒子和媳婦又像燕子一樣飛走了,留下她這只老燕子守望著空巢。
她想跟忠誠說她要嫁給徐師傅的事,把到唇邊的話又咽了回去。這時候跟兒子提這件事,似乎不是時候。兒媳在場,她這個當婆婆的怎好意思說這個?
晚上,三口人躺在炕上。忠誠對黛瑤說,知道我最愛唱什么歌嗎?黛瑤說,我當然知道,你最愛唱的就是崔健的搖滾。忠誠搖頭,對陳桂琴說,娘,你知道嗎?還沒等陳桂琴說話,忠誠就唱了起來:
簾外月色今夜分外清/映入心湖很寧靜/想起遠方年邁的母親/頭上已白發(fā)鬢鬢/那年的我離家去打拼/你在村口為我送行/離別之時你對我叮嚀/別累了自己的心……
《月光謠》!
黛瑤脫口而出,和忠誠一起唱起來。
……
月光透過窗欞泄在炕上。
這首《月光謠》她再熟悉不過了。忠誠上大學走前,就是唱著這首歌走的。白天,她還暗地里責怪兒子不想她,看來,她錯怪了兒子。
淚水,打濕了陳桂琴的枕頭。
第二天一早,陳桂琴帶忠誠、黛瑤去上了亡夫的墳。
酒鬼杜有德墳前的蒿草在風中抖動,陳桂琴的心也隨著顫抖起來了。想起和亡夫走過的歲月,陳桂琴的眼淚撲簌簌滾了下來。這個不爭氣的嗜酒如命的男人,害得她和忠誠凄凄惶惶地過了這么多年。人一旦到了另外那個世界,既便再不好,活著的人往往只記得他的好,而忘記了他曾經的不好。杜有德雖然嗜酒,卻沒動過她一個手指頭。
死鬼呀,你睜眼看看吧,兒子把媳婦帶來了!還是城里人呢!她在心里喃喃地說。
忠誠焚了紙錢,灑了酒,就跪在墳前一邊啜泣,一邊跟爹說起話兒來。也聽不清兒子在跟爹嘮叨什么,反正挺傷心。忠誠跪在地上哭了一陣,竟然攙扶著她的胳膊,沖墳頭說,爹,放心吧!娘為了我,沒過一天好日子。現(xiàn)在,兒子出息了,我這次回來,就是接我娘進城享福去了。逢過節(jié),我和娘還會給您燒紙送錢。
接我進城?陳桂琴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大概就是兒子說的第三件事吧!陳桂琴高興得眼淚落了下來??伤荒茏撸吡?,徐師傅咋辦?
這么多年來,徐師傅雖然沒和她登記,但也算夫妻。兩人在一起的時間比和杜有德還要長,徐師傅還有哮喘病的老毛病,兒子讓她進城,她怎么能去呢?
忠誠和黛瑤執(zhí)意要陳桂琴去。黛瑤說,她和忠誠買了一幢一百多平米的大房子,年底就辦喜事。他們怕結婚后家里空得慌,非要她過去享清福。忠誠見娘有些猶豫,就說,娘,咱家的事兒你有什么不放心的?房子和地可以租出去嘛!實在呆不下去的話,就回來看看。
當兒子和未來兒媳婦的面兒,陳桂琴怎好意思提徐師傅?兒子和這未過門兒的兒媳婦對她這樣好,她怎么忍心拒絕呢?于是,她對兒子說,娘去住一段時間,享受一下城里的好兒,娘就回來。娘勞作了一輩子,舍不下老屋和家鄉(xiāng)這塊土呀!
忠誠聽娘這么一說,只好點頭答應了。不知為什么,在她答應的同時,她分明看到,兒子沖著黛瑤吐了一下舌頭。
陳桂琴想,走時,怎么也得和徐師傅交待一下。這么多年來,她對不住徐師傅,可徐師傅對她卻無怨無悔。因為她,徐師傅放棄了幾次結婚的機會。
她怎么能再讓徐師傅失落呢?
晚上,陳桂琴去了徐師傅家。徐師傅的房中漆黑一片,這時候,她發(fā)現(xiàn)徐師傅大門前一把大大的鐵鎖。徐師傅可能去鄰村閨女家了。陳桂琴只好回去。月亮升起來了,天地間籠罩著一層柔麗的輕沙,星星像看透她心事似的不停地沖她眨著眼睛。村子里隱隱傳來狗叫。陳桂琴想,明天再找徐師傅。
這一夜,是陳桂琴最難熬的一夜。早上,忠誠帶黛瑤看同學了,后半夜忠誠和黛瑤回來,她才迷迷糊糊睡去。夢里,杜有德和徐師傅的影子交替出現(xiàn)。
陳桂琴侍候兒子和媳婦吃罷早飯,抽身去了徐師傅家。老遠,那把大鐵鎖又映進了陳桂琴的眼簾。難道,昨晚,徐師傅沒回來?
找徐師傅?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陳桂琴回身,一個和她年紀差不多的女人站在她身后。陳桂琴認識,女人叫諸麗芬,是徐師傅家的鄰居。
陳桂琴沖諸麗芬笑了笑。諸麗芬說,老姐姐,別等徐師傅了。我說句話你別在意,徐師傅昨天相親去了。據(jù)說,她女兒為她物色了個老伴。陳桂琴覺得身子掉進了冰窯里,她不知道自己對諸麗芬說了些什么,轉身往回走,一邊走一邊想,徐師傅怎么會相親呢?上個禮拜還給他通炕,這才幾天呀,人就變了卦?陳桂琴越想越不是滋味,可后來又釋然了,這么多年了,她也沒給人家徐師傅一句準話兒,人家干嘛要傻傻地等?心里這樣想著,淚水還是止不住流了下來。
這個忠誠,回來也不是個時候。
陳桂琴正往回走,一輛敞篷的三輪車在她身邊急馳而過。她忽然發(fā)現(xiàn),徐師傅和白素芳有說有笑坐在車里。白素芳是小學校的老師,也是獨身。難道,徐師傅要找的老伴是白素芳?如果白素芳嫁給徐師傅,她也就放心了。心里雖然這樣想著,一縷醋意還是涌了上來。
不行,她非要徐師傅把話當她面說明了不可。
晚上,她又去找徐師傅,可徐師傅的門仍然鎖著。又碰上諸麗芬出來倒灶灰,諸麗芬告訴她,早上,徐師傅就被他的兒子和兒媳接走了,同車里的還有白素芳。
陳桂芹心事重重,回來后,兒子和兒媳問她怎么了,她搖頭說離開老屋不得勁,不想去城里了。黛瑤說,娘,我這次來就是接您進城的,您要不去,忠誠該說我不會討您喜歡了。
話說到這份上,陳桂琴只好點頭。
娘,咱們今天到外頭吃。去縣城的飯店,中午。黛瑤說。
在家里吃挺好的,既實惠又好吃。她怕兒子和黛瑤破費。黛瑤給她買了好幾套衣服,現(xiàn)在,穿著黛瑤買的衣服,她都有些不敢認鏡子里的人是不是她了。
娘,您今天一定得去。
黛瑤,怎么說得這么鄭重?
娘,今天是您生日。
娘的生日有什么好過的,煮碗長壽面就可以了。
娘,就給我一個孝敬您的機會吧!要不然,忠誠該說我不孝順您了。
娘,您就給我和黛瑤一個面子吧!
好,好,我去,我去還不行嗎?
打了輛出租去了縣城。酒店的豪華和飯菜規(guī)格,陳桂琴平生所未見。飯菜上好,忠誠說,娘,還有兩個朋友要給您祝壽。陳桂琴問是誰,忠誠笑而不答。
忠誠的手機響了,忠誠說,客人到了。娘,您是不是該和我一起出去迎接一下?
讓陳桂琴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是,走進來的居然是徐師傅和白素芳。他們怎么到這兒來了?忠誠說,娘,這就是我今天請來的客人呀!
陳桂琴走到徐師傅身邊,素芳是個好人,你可要好好跟她過日子。
白素芳說,桂琴姐,你誤會了吧!徐師傅是得找個人好好過日子,不過,那個人不是我,而是你呀!
陳桂琴說,素芳,你在說什么?
徐師傅說,素芳說得沒錯,我要找個好好過日子的人不是素芳,而是你。
陳桂琴說,咋越聽越糊涂了呢?
徐師傅說,桂琴,我替你高興,你有一個這么好的兒子,這么好的兒媳婦。我和白老師到這兒,是忠誠和黛瑤請我們過來的。
白素芳說,忠誠知道,他能考上高中上了大學,徐師傅功不可沒,理解了你這個當娘的苦衷。他三年不回家,其實是跟一家跨國公司簽訂了三年的勞務合同!現(xiàn)在,房子車子女友都有了,就想讓你和徐師傅光明正大地生活在一起,把你們接到身邊享福。他和黛瑤瞞著你找到徐師傅,又怕徐師傅不接受,就找到我來幫忙,求徐師傅原諒并和徐師傅的女兒商量,接你們進城。
陳桂琴這才知道,兒子說去縣城看望同學,是找白素芳、徐師傅去了。徐師傅那兩天沒在家,和兒子在一起。
陳桂琴捂著嘴兒哭了起來,不過這次,流下來的卻是幸福的淚水。她的耳畔又響起忠誠上大學走前給她唱的那首《月光謠》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