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亮

江南。水鄉(xiāng)。周莊。有水，有橋。

水是溫潤之水。靜的，清靈的，像緩緩流動的玉。荷傍水浣紗，濯菜，或者洗頭，腰身擰成葫蘆。玉就被打碎了，亮晶晶的水珠被荷甩起，陽光下幻為七彩，卻如荷般清婉含蓄。

橋是青石之橋。靜的，憨憨的，似已愈百年的龜。安站在橋上，觀水，吟詩，撫扇，看一眼婀娜的荷，便癡了。回去，眼前盡是荷的影子，荷從晚霞里走來，伴著濕淋淋的水汽，隨他入夢。安想荷就是江南，就是周莊，就是周莊的唯一。

安青年才俊，才高八斗，卻不得志。京城做了幾年小吏，看不慣一些事，說了幾句話，便丟了烏紗。朋友正好回鄉(xiāng)探親，就帶上他。周莊煙雨迷蒙，美得像詩，他卻郁郁寡歡。每天他走過小巷，走上小橋，站一會兒，想想京城的煩心事，回去，與朋友酌幾杯酒，吟幾首詩，淺淺睡去。雖置身溫暖水鄉(xiāng)，心卻似京城的冷風(fēng)，有時會夢到橋，之前，橋是江南入夢的唯一。

直到遇見荷。荷像荷，荷是荷，青綠衣，綰發(fā)，淡雅，清幽，馥郁柔芳。看到他，荷低頭淺笑，片刻，再抬頭看他，袖子捂住了嘴。

安過去，作揖，介紹，無比迂腐。荷笑，浣衣的手腕輕抖，一滴水落上安的臉頰。安幻想這滴水可以長久地保留。

就這么認識了。每天安去橋上等荷，每天荷去水邊等安。有時，同撐一把傘，石板巷里走過，有女人打開窗子，探下頭，喊：“荷，干什么呢？”荷便紅了臉，卻仍然牽了安的小指，不舍松開。

這樣的女子，必引起非議。荷不管，執(zhí)意與安卿卿我我。便有人說，荷的心野了。又有人說，荷看上安的俊朗。還有人說，荷看上安的地位。但那時，安比他們，還要黎民。

江南并非安的故鄉(xiāng)，歸期一天天臨近，安和荷變得憂傷。后來朋友回了京城，安卻留在周莊。他買下一處宅院，置辦五畝薄地。只要與荷相守，他愿意舍棄一切。

可是朝廷一紙調(diào)令，命他回京。回京是為做官。貶貶升升，這就是官場。他問荷，喜歡京城嗎？荷說，不喜歡。他說，京城有我？荷說，不喜歡你去。他說，雖官場如虎，我自有分寸。荷說，你有分寸，別人沒有分寸。他說，那不去了？荷說，不去？他說，不去。

每夜里，他吟詩作畫，荷紅袖添香，窗外薄雨籠罩，竹影搖曳。日子如此這般，淺淺淡淡，清清靈靈，如同橋下的流水。忽一日，朝廷又一紙調(diào)令，命他速回京城。違者，斬。

安嚇壞了，擁著荷，夜不能寐。

他問荷，喜歡京城嗎？荷說，不喜歡。他問，利祿呢？荷說，不喜歡。他說，違抗朝廷，性命難保。荷說，知道。他說，與我同去。荷說，不去。他說，留下，我是死。死，不可長相依。荷說，你回京城，我不拖累你。他說，真不去？荷說，你走吧。他扔了紙扇，站到窗前。夜風(fēng)清冷，雨灑起來了，水鄉(xiāng)憂傷不安，潮濕絕望。

安離開，一路眼淚。車至徐州，安一寸不能往前。安返回，一路狂奔。荷嚶嚶地哭，說，違抗朝廷，你會沒命。安說，縱死，長相依。荷說，這毫無意義。安說，逃亡，浪跡天涯。荷說，朝廷會找到你。安說，縱死，長相依。

一夜相擁。

天微明，安與荷開始修橋。距最后期限尚有三個月，他想為百姓修三座橋。安在橋上與荷相識，他希望周莊多些這樣的有情橋。他拿出所有積蓄，請來能工巧匠，橋在水面上拱起。青石橋，憨憨靜靜，似百年的龜。

那段時間，百姓齊聚河的兩岸，看安，看荷，看水，看橋。他們聯(lián)合向官府請愿，希望留下安和荷。然此時，官府也幫不了他們。

只有兩座橋。工期，財力，僅夠修兩座橋。安黯然神傷。

安對荷說，只有兩座橋。荷說，夠了。安說，現(xiàn)在，等死還是逃亡？荷說，同死逃亡途中，不離不棄。安笑，笑出兩行眼淚。

翌日，清晨，雨過，一拱橋神奇地橫貫河面。是彩虹橋，七彩，橋的上方，喜鵲們嘰嘰喳喳。安和荷為百姓承諾的三座有情橋，無一食言。

他們從周莊消失，從此不見。有人說他們逃到荒島，從此男耕女織，生兒育女；有人說他們被朝廷的捕快抓到，砍了腦袋；還有人說他們根本就沒有逃：他們沒有逃，住在周莊附近，深居簡出，官府知，朝廷也知，然念他們修橋有功，又愛之切切，思慮再三，終是放過了他們。

人們記住了兩座青石橋，卻忘記了一座彩虹橋。無妨，只要水鄉(xiāng)還有他們的傳說，只要世間還有彩虹，還有有情人，那橋便在。

兩座青石橋，或富安橋，或梯云橋，或通秀橋，或太平橋，或雙橋，或無名橋，或早已不在之橋。哪一座橋，都無所謂，哪一座橋，都是有情橋。

選自《絕妙小小說》endprint